木匠
前文我們說到,陸游回到鏡湖三山以后,隨著時間的流逝,情緒總算是慢慢地平復(fù)了下來。文人之性,本不愿與人相爭,更況且他已經(jīng)65歲了,與其在變化莫測的仕途中招惹禍端,還不如寄余生于山水之間,自得其樂。
詩人在鏡湖三山的住所原來只有草屋十余間,這次回來,他又在原住所的東邊買了三畝荒地,新建了十幾間茅屋,并在周圍種了許多花花草草。更取春秋時著名音樂家?guī)煏绲拿洹袄隙鴮W(xué)如秉燭夜行”之意,將自己的新居命名為了“老學(xué)庵”,并作詩以記:
此生生計愈蕭然,架竹苫茅只數(shù)椽。萬卷古今消承日,一窗昏曉送流年。太平民樂無愁嘆,衰老形枯少睡眠。喚得南村跛童子,煎茶掃地亦隨緣。
(《題老學(xué)庵壁》)
雖然遠離了朝廷,自己也這么大歲數(shù)了,也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風(fēng)浪,但詩人仍是沒能做到真正的放下一切。其恢復(fù)中原之志、其“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之志,始終都沒有變過。
其時,金國方面,自金章宗完顏璟即位以來,政權(quán)一直不穩(wěn),正是對金用兵的大好時機,可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只把杭州做汴州”的南宋小朝廷根本沒有出師的意思。陸游的名篇《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即是寫于此時:
三萬里河?xùn)|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十二、新的希望與失望
然而,就在此時,國事卻又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
紹熙五年(公元1194年)六月,太上皇宋孝宗趙昚駕崩,宋光宗趙惇只顧自己享樂,不僅在孝宗病重期間,從未去過孝宗的寢宮探視,更在孝宗死后,連喪都不肯服。這在格外重視禮教的南宋來說,簡直就是大逆不道。這時,時任吏部尚書的趙汝愚等人,便糾合群臣策劃了一起宮廷政變:即生太子妃韓氏的叔父、時任汝州防御使知合門事的韓侘胄進宮面見太皇太后(也就是高宗趙構(gòu)的皇后)吳氏,請以太皇太后的名義,下旨立皇太子趙擴為新帝,同時尊宋光宗趙惇為太上皇。這個事件,在歷史上稱為“紹熙內(nèi)禪”。
六年,趙擴登基,是為寧宗,改元慶元,拜趙汝愚為右相。韓侘胄亦因定策有功,深得寧宗的信任,不僅成為了開府儀同三司(文官之首,相當(dāng)于太師、太傅、太保),同時又將有平章軍國事(武官之首,相當(dāng)于太尉、司空)收于了懷中。但這個韓侘胄卻是一個私心很重的人,而且心眼還特別小。他在大權(quán)在握以后,就開始在朝中廣植黨羽,凡之前得罪過他的人,比如朱熹,都受到了排擠,甚至是嚴厲的打擊。
然而,朱熹在當(dāng)時,堪稱學(xué)界領(lǐng)袖,領(lǐng)袖士林,其所倡導(dǎo)的理學(xué),也一直被認為是儒林正統(tǒng)。而韓侘胄卻為了排擠朱熹等人,將其說成了“偽學(xué)”,并誣指他們研究理學(xué)是假,召集徒眾,從事陰謀活動才是真。其結(jié)果,不僅朱熹被罷了官,就連曾對韓侘胄有過很大幫助的趙汝愚也被扣上一頂“偽學(xué)罪首”的帽子,被發(fā)配充軍到了湖南衡陽,更不明不白地“暴死”在了充軍的路上。而對陸游有著提攜之恩的周必大亦被指為“以身為偽學(xué)標準”,其門下五十余人皆被公布為“偽學(xué)逆黨”,丟官的丟官,充軍的充軍。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慶元黨禁”。
而陸游可能是在鄉(xiāng)下住久了,竟有點沒有太看明白這里面的事,或者說他根本就是被韓侘胄給“忽悠”了。
當(dāng)時,韓侘胄為網(wǎng)羅天下名士,也有利用人民渴望恢復(fù)的心理,做了一些北伐的準備,比如“沼內(nèi)外諸軍主帥,條奏武備邊防之策以聞”,并起用了一些原來在朝中受到排擠的主戰(zhàn)派官員,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而北伐又是陸游一輩子都想做而沒有做成的事,所以,他對韓侘胄可說是寄予了厚望。
而韓侘胄同時也需要陸游,畢竟能夠得到一個名滿天下的大詩人的支持,怎么說面子上也是有光的。
慶元五年(公元1199年),韓侘胄筑南園,本想請楊萬里(就是有寫過“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那個大詩人)作記,并許之以官。沒想到楊萬里卻說:“官可棄,記不可作?!表n侘胄轉(zhuǎn)而又請陸游作記,當(dāng)時楊尤里還曾勸過陸游,千萬不要與韓侘胄有過多的來往。但是陸游卻沒有聽楊萬里的話,而是為韓侘胄作了一篇《南園記》。
給人作記,免不了會為人說幾句阿諛奉承之詞,陸游又不是不識人間煙火,當(dāng)然也不可能完全免俗。比如他在記中說:“游竊伏思公之門,才杰所萃也。而顧以屬游者,豈謂其愚且老,又已掛冠而去,則庶幾其無諛辭、無侈言而足以道公之志歟?此游所以承公之命而不獲辭也?!?/p>
就這樣,陸游以此記,搭上了韓侘胄的這條大船。慶元六年,已經(jīng)76歲高齡的陸游,又被寧宗任命為了直華文閣大學(xué)士,并賜紫金魚袋(類似于清朝的黃馬褂)。應(yīng)該說陸游當(dāng)時的心情也是很愉快的,他還躊躇滿志地寫了首詩,記錄了自己此次入朝,得到寧宗的嘉獎,回到館驛后,高興得夜不能寐的喜悅之情:
麗譙聽盡短長更,幽夢無端故不成。寒雨似從心上滴,孤燈偏向枕邊明,讀書有味身忘老,報國無期涕每傾,敢為衰殘便虛死,誓先鄰曲事春耕。
然而,陸游的這種春風(fēng)得意,落在朱熹、周必大、楊萬里等人的眼中,就成為了失節(jié)的行為。朱說陸“其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其晚節(jié),蓋有先見之明焉。”
由于朱熹當(dāng)時所代表的是儒林正統(tǒng),所以陸游不僅在當(dāng)時,乃至在其死后很多年,都一直因此而飽受非議。其實,韓、朱之爭,本無絕對的正義與非正義之分,且附庸權(quán)臣與效忠君主也并無本質(zhì)的區(qū)別,只要不為虎作倀,即便是有一些曲意逢迎的成分在里邊,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陸游為韓作記,即使是種妥協(xié),是種逢迎,其實也沒什么好奇怪的。畢竟,韓還是要北伐的。另外,當(dāng)時支持韓的電不光有陸游,劉過、歐陽丞和辛棄疾等名士,也都對韓的北伐十分支持。
陸游雖然被朱熹、周必大等人誤會了,但在朱熹去世后,他還是懷著沉痛的心情,作了一篇《祭朱元晦侍講文》,字里行間,充滿了對這位大儒的辭世的痛惜與懷念之情;與周必大也多有書信來往。
嘉泰二年(公元1202年),韓侘胄為緩和與儒林的矛盾,同時也是為了在北伐開始以后,后院不至失火,解除了黨禁,不僅給朱熹和趙汝愚平了反,同時復(fù)周必大為少傅、觀文殿大學(xué)士,其他黨人也都先后被復(fù)了官。陸游則被任命為中大夫、提舉右神觀兼實錄院同修撰、兼同修國史,主修孝、光兩宗的實錄及三朝史。朝廷照顧他年老,還特許他免奉朝請。
不過,陸游此時也真的是老了,自覺已無力再參預(yù)國事的籌劃,同時他也怕人說他都快80歲了,還貪戀富貴,不肯致仕還鄉(xiāng)。好像中國的文人士大夫,相對于老驥伏櫪的精神,還更加欣賞急流勇退的風(fēng)度。且陸游在臨安,以局外人的眼光看朝廷的狀況,也有許多不滿之處。京中的權(quán)貴竟相豪奢,醉生夢死,并沒有多少人真正關(guān)心北伐的大業(yè),這不能不讓他由衷地感到失望。但他已不愿多言,因為他知道多言也無益,只能是自討沒趣而已。
嘉泰三年四月,陸游與傅伯壽合作修成孝、光兩宗實錄共六百卷及《南唐書》后,就忙不迭地上書乞致仕了,又授太中大夫,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
五月出京時,詩人自知自己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這次離開,應(yīng)該就不會再回來了,一時間,不由得百感交集,于是揮筆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皇輿久駐武林宮,汴雒當(dāng)時未易同。廣陌有風(fēng)塵不起,長河無凍水常通。樓臺飛舞祥煙外,鼓笛喧呼明月中。六十年間幾來往,都人誰解記衰翁?
(《武林》)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