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舒琴
太史公的謎案
我相信,早在太史公忍辱負重,含淚修撰他的曠世之作《史記》之時,他對太伯是滿懷敬重的。面對著昊昊君王之尊榮,太伯“三讓”王位的賢德,顯然深深地震撼了空懷忠君濟國之宏愿卻身遭宮刑之羞辱的司馬遷。因此,在他的《史記》中,太伯其人其事列《世家》之首。
據說,太史公為了講清吳國的始末,曾親臨吳國故地考察。彼時,歷經越之滿門斬殺,再有楚之瘋狂報復,幾易其主的吳國都城已是滿目瘡痍。遺憾的是,司馬遷寫作《史記》時,埋在安陽殷墟的甲骨文還沒有問世,陪伴宜侯安靜地躺在東鄉(xiāng)土墩墓里的“宜侯夨簋”也沒有出土。因此,沮喪的太史公只能寫下這樣含混不清的句子:太伯奔荊蠻,建勾吳國。等到武王克殷以后,求太伯之后,找到周章,周章已經做了吳國的君主??墒牵膮窃谀睦??已經君吳的周章,他的封地又在哪里?這,成了后世多少人苦苦探索而不得的千年謎案。
一鋤頭的分量
1954年6月的那個夏天,是福貴在聶村長家的一個尋常日子,他是一名還俗的僧人,靠在聶家當幫工度日。我相信,無論有著怎樣的上天入地、天馬行空的幻想,在那樣毫無新意日復一日的勞作中,他斷斷不會料到,自己的一鋤頭,居然能刨出一個諸侯王國的史脈,能夠給寫下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的太史公留下的千年謎案的解開帶來一絲曙光。他更不會想到,那把尋常的鋤頭,竟生生地把鎮(zhèn)江古城的歷史向前推進了約500年。
那個夏天,應該還不會有今天這樣的酷熱。但此刻,車上顯示室外的溫度41度,攝氏。
沿著金東紙業(yè)給煙墩山土墩墓留下的空間,我們開車緩緩繞行。在生硬的水泥路沿線樹木背后,一堆高丘非常突兀地隆起。因為在車上,看不清真容。只得將記程器清零,車載數字顯示,這個空間,東西走向 500米,南北走向1500米,兩條路呈完全的直角緊緊交夾,再佐以韓橋路彎彎的圓弧形,煙墩山土墩墓,似一把沉寂太久寂寞欲開未開的扇子,握在吳地后人的手中被漸漸地打開,散發(fā)出此去經年的濃郁暗香。
宜侯夨簋
正如無數歷史密碼被揭開時候的隨性和不經意一樣,如果說昏睡數千年的煙墩山土墩墓遺址讓一位還俗僧人的鋤頭斫開了一個諸侯國王朝的源頭,那么后來的土墩墓命運不能不說是得益于一個個串起來的名字才保留并還原了它的前世今生。
1954年夏日的驚人發(fā)現,令長江之濱的鎮(zhèn)江古城引來國內考古界頂級大家們目光的頻頻光顧。歷史學家郭沫若看過來了,古文字學家唐蘭先生看過來了?!绑钡牡撞?,12行126字的銘文,盡管經過時光的侵蝕而漫漶難辨,只能辨認出118字,而這其中還有好幾個字的辨識存在明顯分歧,但他們認定,“宜侯夨簋”當是王家祭祠使用的禮器,銘文記載了一段塵封已久的周王“封邦建國”史實,它的出現,復活了古書上所記載并一直頗受爭議的吳國早期的史料。 “宜”是地名,當是鎮(zhèn)江古城早年的得名,“侯”是青銅器主人被冊封的爵位,“夨”是人名。唐蘭先生甚至認定,這個龐大的土墩墓地當是奔吳的太伯弟仲雍之曾孫周章之墓,他是吳國第五世君主。
從此,“簋”變得詭異。聶家人看不到了,當地文管部門也不能擁有了,甚至連省里的權威專家也看不到了。最終,它被送到了遙遠的京城,“藏”進了中國國家博物館。
1992年,那個淹沒在農田中央的煙墩山成了市級文保單位。也就是這一年,煙墩山所在地成了被招商引資引來的“鳳凰”——金東紙業(yè)的廠區(qū)所在。
緣分真的有一種無形的魔力。造化弄人,當人們?yōu)闊煻丈侥沟孛\憂慮的時候,負責金東紙業(yè)工廠廠區(qū)設計規(guī)劃的臺商恰好是一名吳姓后人,他祖籍蘇州,出生在臺灣。尋尋覓覓,吳姓始祖原來在此。出于敬畏,金東紙業(yè)主動讓出了那一大片寸土寸金的圈地,給了煙墩山土墩墓群一片相對的安寧。那是吳地先祖安息的地方。我無法證明這是不是一種誤傳。但我情愿相信,這是一種緣分。
古吳國故地
太多事情的巧合,都是在瞬間的思緒火花閃爍中產生的。到過山西太原數次,我始終沒有去過晉祠。但今年年初的那個大雪天,一次會議分組討論開始,從來都是喜歡聆聽到最后的我居然急迫地搶先發(fā)言。冥冥之中,覺得一個聲音在急切地呼喚,我要去拜訪雪中的晉祠。那里,供著一個令晉地人尊崇的祖先唐叔虞,因為他及他的后人的勵精圖治,晉國成了周的重要諸侯國,曾一度稱霸。也正是由于晉國的強盛,才能在西周瀕臨亡國之時,晉侯挺身而出,護主成功,才使得大周朝向后又延續(xù)了500多年。
資料顯示,晉地的叔虞和遠在江南煙墩山古墓的主人周章應該是堂兄弟。他們誰年長年幼,淵于歷史資料的缺乏,我無法判斷。但我知道,當年的叔虞應該和他的前輩創(chuàng)下江南吳國歷史的太伯一樣,同樣都是一個敢于頂天立地開疆拓土的君主。當年的太伯,看到了君王父親想給三弟之子王位而產生的糾結,看到了蒼茫大地上太多諸侯國上演過的奪位殘殺的血雨腥風,他毅然帶著同樣有機會可以封王的二弟仲雍來到了蠻荒之地——江南,斷發(fā)文身,扎根當地,才得以建國。最初,太伯及后人是尊重當地或周邊人的,他學當地人水上生存技能,他也教當地人使用中原的農耕技能。他們取長補短,比鄰而居。至于后期吳越之爭的血腥殘殺,我相信那絕不是太伯奔吳的初衷。當年的叔虞也是,懷著對武王父親的無限尊敬,懷著對母后無限的眷戀,按照哥哥成王的分封,來到了山西太原,建立了自己的家國——晉國,成為周王朝西邊的一個重要屏障。
果然,晉祠沒有讓我失望。漫步在晉祠,處處能夠體會到西周諸侯封國的豪壯況味。肅立在叔虞供奉母親邑姜的圣母殿前,遙想“桐葉封弟”舊事,真心感慨,古代先人,縱然生在帝王之家,為了家國江山社稷利益,哪怕年幼,也都必須領兵一方,自力更生,開疆拓土。晉國如此,吳國如此,即使大周朝又何嘗不是如此。
轉眼到了公元前585年,經歷了西周末年離亂的東周已經漸漸式微。眼見得周天下即將旁落,偏居江南一隅的周嫡長子后人壽夢勇敢地稱王了,他要重振周之大業(yè),光復姬姓天下。是的,他做到了。而且,憑著實力,他接續(xù)了幾近隔絕的吳國和中原姬姓諸侯國的關系,會通中國。但同樣,天不假人,稱王的壽夢也壯志未酬身先死。暮年,他也遇到了古公亶父同樣的尷尬,他有四個兒子,但他最想把吳國江山交到自己最賢能的四子季札手中。同樣,深受太伯之“三讓”美德熏染的季札理所當然地婉拒了。仿照先祖,他也一讓再讓,避讓在自己的封地延陵過起了修身養(yǎng)性、安居樂業(yè)的日子。也因此,季札死后,孔子親手寫下:“嗚呼,有吳延陵君子之墓”,立其墓前。從此,季札后人每遷徙一次都會復制此墓碑。事實上,如同當下吳發(fā)源地有許多版本爭議一樣,現有的五處季子廟,正宗之爭一直不斷。
遙遠的山西是北虞,也有說西吳。而僅江浙一帶就有吳在梅村、吳在常州、吳在鎮(zhèn)江東鄉(xiāng)之爭。史家之鐵證,在于物證、文獻。無錫有太伯墓,常州有虞仲墓,而鎮(zhèn)江有吳國五世君主周章的墓地和其子熊遂的墓地,甚至還有吳之第二十二世君主余昧的墓地。我不懂考古史,但單單就是看這熱熱鬧鬧的紛爭,也頗值得玩味?!耙撕顗黧钡陌l(fā)現,當為這個史家之爭帶來坐標式的確認標志吧。因為,從此以后,任何一個關乎吳文化家國歷史的討論,都繞不開“吳國第一青銅器”——“宜侯夨簋”這一稀世禮器。
從此,這座吳國舊都有了自己的名片——“宜”,他是“吳文化的發(fā)祥地之一”。
守望宜地
我曾數次尋訪,當年那一鋤頭斫出東鄉(xiāng)新“史記”的還俗僧人現在何方。按照年齡推斷,他應該已經是古稀老人。60多年的歲月,一切都可能改變。制“簋”人已成過去,發(fā)現“簋”的人也已成過去。也許,在這塵世一隅,老人曾安靜地回味過那戲劇性的一鋤。聽說,他后來又重新遁入空門,而他幫工的聶姓人家也曾對外堅稱是自己家人發(fā)現了這一堆青銅器。當然,12件青銅器的出土肯定不只是福貴一個人的事情,聶家人參與其中也屬必然。隨著拆遷浪潮,他們應該都離開原址成了安置房里新的居民了。當年那些散住在土墩墓四周村落的民居都成了推土機巨臂下的回憶。他們也應該從擁有土地的農民變成了一個拿最低保障的新城市人。只是,我不知道,那把鋤頭有沒有被主人精心地留存?
此刻,面對煙墩山土墩墓,夕陽西下,唯有一片荒冢。我甚至無法讀懂土墩墓遺址給我的昭示。站在冷生生的石碑旁,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寂寞。
2006年,煙墩山土墩墓遺址升格為省級文保單位;2013年,升格為國家級文保單位。但除了石碑換了新的標牌外,似乎變化不大。我以為,在東鄉(xiāng)大規(guī)模拆建的狂風暴雨中依舊留給煙墩山土墩墓遺址一片安寧未嘗不是一個福音。沒有變化的存在,和周遭四處風生水起的變遷相安無事就是最好的結局。盡管,2012年,墓地周圍曾經有過一些變故,好在,在當地政府的快速處置下,古墓地又恢復了往日的安寧。
站在文保標牌的石碑前,冒著41度高溫。我們四人,來自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職業(yè),有著不同的姓氏,但我們擁有一個共同的身份,我們都是“宜”地后人——東鄉(xiāng)人。
烈日下的煙墩山土墩墓之巔,蔓草中,已經長出了很多高高的雜樹,這是東鄉(xiāng)鄉(xiāng)野的一種最尋常的樹木,我相信,那應該是宜地先祖在世間最美麗的綻放和亮相了。樹枝尖漏下來的陽光,破樹瀉下,以一種別樣的柔韌,流淌在東鄉(xiāng)幽深的時光里,彌漫,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