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向陽
圖|鹿 比
出了校門,天是那種灰藍,山頂盤著幾團棉絮似的白云。
一條豬腸子似的山路,炊煙般蜿蜒。炊煙是我放學路上最向往的景致。舊書包拍打著我的屁股,那上面“為人民服務”5個字有些模糊不清了。它從姐的肩上,終于滑到我瘦弱的身上了。對面冬嬸家的二伢子羨慕死了。二伢子只上了兩天學,就被冬嬸喊回家里刨紅薯。
娘常罵我們像欄里的豬,貪吃貪睡。我家豬欄總是哼哼唧唧養(yǎng)了豬。這些家伙跟我們搶紅薯吃。可我們吃不過豬。豬吃了就睡,我們吃飽了還得上山剁茅柴下地打豬草,天黑才能回家。我有時也發(fā)懶脾氣,放了學不想動。娘就罵,不動哪來柴火煮豬潲?過年莫眼紅人家吃肥肉喲。我聽后不得不動了。豬肉的誘惑,使得我們自小懂得這豬得侍候好了,來不得半點虛偽與馬虎。
縷縷炊煙從我家那山旮旯升騰,宛若裹著白色絲綢的仙女,細細柔柔地伸展著四肢。她們撫摸著我家門前兩棵遒勁粗壯的杉樹,緩緩地擎向10月的天空。娘仿佛蹲在灶膛口添柴火,熱熱的蒸氣,滿屋的薯香和豬潲味……
炊煙越來越濃烈。過生產隊曬谷坪時,家的方向幾乎被黑煙籠罩得分辨不清了。路上許多人頭戴草帽,手提桶盆,慌張地奔跑,焦灼地叫喊。他們看見我,搖一下頭,繼續(xù)跑。我預感到了什么,跟著他們跑。跑到屋腳下池塘,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映得滿山滿池都是紅云。
許多人在澆水、打火,都是本隊及附近幾個大隊的。我看見娘坐在地上哭泣,妹妹含著她干癟的奶頭。娘的眼眶是黑的,額前有幾處硬幣大的血痕。
我家三間瓦房全部燒光了。
冬嬸扶娘起來。冬嬸說娘是哭姐的嫁妝,哭欄里的蠢豬。火勢不饒人呀!你娘硬要去開豬欄門,火星子濺到臉上也不顧,可那倆畜生死活不出來,還不活活燒死了!哎,九冬十月,氣候干燥,容易著火呀。我傻傻地看著幾個壯漢從燃燒過后的灰燼中挖出兩頭黑乎乎的豬來。
有肉吃咯,有肉吃咯。站在遠處的二伢子手舞足蹈。
救火的人想笑,卻極力忍著。冬嬸狠狠剜向二伢子。
看著那兩只死豬,我眼里涌起了淚花。當初的兩只小豬崽是我和娘從寧鄉(xiāng)擔回來的。70斤左右,娘從貼身口袋掏了89.6元。大部分的路程,兩只小豬崽壓榨著娘疲憊的身軀。父親在外修鐵路,娘白天當主勞還得掙工分呢。擔子晃晃悠悠,筐里的小豬哼哼呀呀。夜蟲呢喃,我手中的電筒微弱卻很明亮。娘喘著氣說,喂大后,一只供你讀書,一只你姐發(fā)嫁做回門酒席的。你要給我爭氣呀,上好學;你姐明年做新娘子了,咱不能輸了面子,也得好好擺兩桌扣肉酒席。
那些年我的肚子像無底洞,怎么也填不滿。聽娘說姐出嫁要殺豬做酒,有大塊大塊的扣肉吃,便激發(fā)起了我的無窮想象!可現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使得學費與酒席變成了倆烤豬。天暗下來,救火的人都走了,娘抱著妹妹,看著昔日溫馨的家園已成灰燼,淚水盈眶。
我喊娘,娘應了一聲。娘抹干淚,請來冬嬸隔壁的張屠戶處理死豬。張屠戶醬油臉,牛眼珠,嗓門大得像敲銅鑼。他每天清早都要跑公社食品站取豬血。取豬血可是要面子的。張屠戶畢竟操這營生,食品站人熟,去了一般不會空手而歸。他把這好消息告訴冬嬸,冬嬸就告訴我娘。我娘曾帶二伢子去取過豬血。由于去得早,回得也早,回來時天還是毛毛的。娘和二伢子抄近路,走鐵道。這個時候火車少,娘與二伢子放心地走著,走著走著就不對勁了,有什么在屁股后面跟著哈熱氣。反眼一瞅,火車頭快挨著二伢子屁股蛋了!娘慌了。大喊二伢子快下,火車咬屁股了!娘和二伢子連人帶桶滾下路基,火車隆隆而過,噴出大片白色的煙霧,淹沒了娘與二伢子。
張屠戶弄死豬手腳麻利,三下兩下,條條塊塊的肉就剁好了。娘說張師傅辛苦了,你揀大的挑吧。張屠戶起先還講客氣,但惦記著家中的幾張嘴,提了幾斤肉,下了山坡。
面對余下的豬肉,娘做了分配,吩咐我們送人,幾乎家家有份兒,個個都能分享我家災后的豬肉。我討了個近差事,給冬嬸送肉。為什么不要張屠戶捎回去呢?張屠戶女人與冬嬸不和。冬嬸中年喪夫,獨自拉扯著二伢子等幾個崽女。我們幫冬嬸可以,張屠戶就不行,得看女人臉色。
那個晚上沒有月亮,有些冷,刮著霜風。我推開冬嬸家的木門,她們一家圍坐桌子吃飯了。桌上只有一個菜碗,混濁的湯里浮著一些干辣椒碎末;煮熟了的紅薯,幾欲觸到鼻尖了。二伢子見到我,兩眼放出光來,寶生,怎么才來呀!
冬嬸盯住二伢子,然后笑著說,二伢子盼著你玩呢。你爺娘有本事,有錢送你上學,二伢子就沒這福分咯。冬嬸接過那泡肉放砧板上切將起來。二伢子他們圍著她娘,過年一樣歡呼,有肉吃啦。一世沒吃過肉的餓鬼!跟寶生先玩會兒,有你們吃的。冬嬸啐道。我們就著灶膛火光在地上畫圈圈,打鬼子。冬嬸說你家沒地方困,跟二伢子擠吧,莫回去了。我點著頭,不知哪個冇良心的,放火燒我家,燒了我姐的嫁妝,燒了我的學費。二伢子打我一拳,罵什么,燒都燒了。就罵,罵死他!我咬牙切齒。
冬嬸看著我們,好一陣沒說話,只顧翻炒著手中的鍋鏟。破敗的茅棚,彌漫著一股肉香。肉上桌了,二伢子看著那一盆肉,筷子沒動就出去了。我很奇怪,不是饞得流口水?煮得香噴噴的為什么又不吃了呢?
娘喊我回臨時搭配的窩棚了。過池塘低洼處時,聽得塘角有人在說話。水并不深,淺淺一碟,救火舀得差不多了。以后再莫玩火了,這下玩大了。女孩子的聲音。寶生妹妹差點兒燒死了……男孩的聲音,壓得很低?;鹗俏尹c的,不關你事……然后細到沒了。
我把聽到的告訴了娘。妹妹安靜地睡了。她全然不知躲過了一場災難。晌午飯后,陽光落得早,娘計劃要把松軟的稻草挑回來。稻草既是我們睡覺的席墊,也是肥豬越冬的溫床。娘逗妹妹睡下放鋪上,鎖好門,到了屋子外面,妹就醒了,哭得兇,娘只好背著她收稻草……要是你妹妹睡著了,就……娘看著寂黑的天,淚水撲簌直掉。收割過后的田野,娘彎腰忙碌著收拾稻草,偶爾抬頭,看見了沖天的火光。娘一急,整個身軀坐了下去,想喊人救火,可喉嚨像被硬物堵塞,喊不出聲。娘跌跌撞撞爬上坡,只見驚慌失措的幾個毛頭小孩往山后逃去。
當我再次聽二伢子講起這些故事時,老輩都作古了。我回家給父母修墓,二伢子硬是拉我去喝酒,還囑托他老婆去買菜,說幾十年的鄰居了,怎么也得弄幾個菜招待啊。女人出門后,二伢子又回憶起當年的情景。幾個人過家家,蚌殼瓦片當碗,薯葉抵菜,拿什么來代替肉呢?張屠戶小女兒說寶生家的豬壯得像山一樣。我們一幫人就來到你家豬欄前面玩游戲。豬欄屋頂塞滿了稻草,倚墻緊密地豎著一捆捆干柴。我豪氣沖天,哪個講三個月沒吃肉了,看我燒死它們,讓你們吃過飽。煙子起,火星冒,你家豬欄立刻熊熊燃燒起來,進而燒著了連在一塊的其他正房。
過去30年了,虧你還記得這么清楚。我笑道。當時,村人曾慫恿娘去找冬嬸索賠,娘始終沒開口,也不允許我們去找二伢子的麻煩,逢人只說我妹福大命大,從火海里撿了條命。父親回來時,問到誰是責任人的問題,也只輕描淡寫帶過。父親畢竟帶回了希望,學費嫁妝和全家生活貼補都迎刃而解,僅剩一點兒余額計劃下一批豬崽。
當年你?;?,害得我姐哭紅了眼,我上不了學,我妹差點兒連命都搭上,說實話,我們在心里都恨過你,就不知道我娘為什么袒護你?
那次你娘帶我去取豬血,是我拉你娘下的鐵路。你娘急起來身子就軟了,你娘說是我救了她的命。其實不就是順手拉一下嘛。
廚房里飄來農家特有的飯菜香味,這熟悉的味道使我渾身放松,仿佛卸下了幾十年積累在身上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