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揚 古谷
離鄉(xiāng)久矣,我最近才聽說一位恩師去世了,遠隔萬里只能上網(wǎng)搜索,找到恩師舊日師友、學生寫的悼文,以寄托哀思。結(jié)果其中一篇悼文,我讀后拍案而起,哀思轉(zhuǎn)瞬成了怒火。在這篇不過千來字的小文中,自稱后生的作者,洋洋灑灑用了一半的篇幅來寫先生如何夸贊他,稱他是一個“百家都通”的人。
幾年前,曾有學者被大眾炮轟,導火索就是他在寫給朋友的悼文中夸自己。學者假借朋友之口說:“我閱人無數(shù),很少有像××這樣優(yōu)秀的人?!睂W者還說,朋友囑咐過自己的兩位女友,“你們每周約他出來一次,要單獨和他,找一個好的酒吧,讓他放松”。我曾以為吃人血饅頭的奇葩就此一個,沒想到還能再遇見。
思來想去,我還是氣憤難平,于是擼起袖子在網(wǎng)上人肉這個后生,并驚訝地發(fā)現(xiàn),吃人血饅頭竟然是他的一項長期愛好——尤其喜歡在名人悼文里這么干。有一年,一位著名學者去世,后生又作詩又寫文,配著自己和學者的合影,四處找平臺發(fā)表,最后一搜學者的名字,看見的都是后生得意洋洋的笑容。
后生雖然號稱“百家都通”,但肯定不通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禮節(jié)——就算私下把人貶得一文不值,表面仍是客氣。比如錢鍾書,恃才傲物,據(jù)說其作品中沒有夸過任何當代學人、文人、政人、商人,“懟天懟地懟空氣”的《圍城》更成經(jīng)典。但成名后,錢鍾書每天收到雪片一樣的來信,求推薦、求作序、求題詞。楊絳說,錢鍾書回信的技術爐火純青,“寫客套信從不起草,提筆就寫,八行箋上,幾次抬頭,寫來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而內(nèi)容呢?無論來信者年長年少,回信中錢鍾書一定喊對方“兄臺”,自謙為“愚弟”。評論家夏志清感慨道:“寫信太捧人了,客氣得一塌糊涂?!贝蟛糠质招湃硕?,知道客套話當不得真,絕不至于被糊涂油蒙了心,公開寫文章說“錢鍾書敬我三分”,但就是有人不知深淺。在一次會議上,有人盛贊一本書,并說此書得到了錢鍾書的推薦。話音未落,錢鍾書女兒錢瑗就騰地站了起來,大聲說:“我父親沒有推薦?!?/p>
后生借名人裝臉面,好比給自己戴上了一圈腰封——許多爛書專喜歡在腰封上讓名人表揚自己。而悼名人時夸耀自己,實在是一本萬利的生意:首先,借著名人去世的東風,可以到媒體上騙幾毛稿費、若干點擊量;其次,逝者親友對撫棺痛哭的吊客,總不能像錢瑗一樣不給臉面,跳出來反對,說不定還得握手、鞠躬、致謝;最后,逝者死無對證,總不能從棺材里坐起來打臉:“我沒說過那些話!你胡說!”
在我看來,后生絕對是唯物主義者,不相信“暗室欺心,神目如電”,不怕名人在陰間讀完悼文,氣得半夜敲門。真來敲門也不怕,他馬上可以再補發(fā)一篇文:某老還魂之際,還不忘上門囑咐我奮進,說我是個不世出的人才,不應浪費自己的才華——真讓人感動啊。
不知道名人的周圍有多少后生,在名人活著時,打著旗號坑蒙拐騙,連他們死了,都會抓著最后的機會貼金。名人最好不要太有名,不然等到誕辰忌日,后生還會一步一步擠上前,從挨挨擠擠的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抓人血饅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