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芊
紅日又一次升起。
一間間古老殘破的木屋染上朝陽特有的紅金顏色,蠶食著古木的白蟻的影子映在纏繞著木頭的不知名的青翠藤葉上格外清晰。陽光也在喚著那土地上的兒女們晨起勞作。那正是黃河所孕育的千千生命中的一小支——夸父族的人們,從一夜安眠中醒來,迎接嶄新的一天。
翻涌的黃河邊照舊幾乎聚集了全村的人——年輕的少女用手指沾了河水梳理著自己那惹人憐愛的漆黑秀發(fā),嬌嫩紅潤的臉上的笑容燦爛得令人想起三月的日光。男人們則紛紛掬水抹臉,洗去一晚的困倦,間或喝上幾口,陽光下的河水涼而不寒、清冽甜爽,飲者無不精神抖擻、滿面笑容。人們發(fā)絲上的、臉上的水珠,在金黃色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煥發(fā)著生命的光彩。
精神奕奕的人們互相打著招呼,而其中最惹眼的便是年輕的族長夸父。他穿著粗麻布制成的馬甲防止蚊蟲叮咬,壯實的胸膛與手臂上略顯小麥色的健康肌膚印刻著一道道肌理,而緊實的肌肉顯示出他的強壯的同時,又令人感受到賞心悅目的美;還未到而立之年的臉上不但透著屬于青年人的颯爽英氣,還有著作為一族之長的責(zé)任與抱負。其實他原本不叫夸父,只是因為被選為夸父族的族長,才改了夸父的名字。現(xiàn)在,夸父也同其他的族民一樣站在河邊,臉上的表情卻一反常態(tài)地有些陰沉,正與身旁的人交談著族內(nèi)的近況。
當(dāng)大多數(shù)人洗漱完畢,準(zhǔn)備開始一天的勞作之時,一名年輕的婦人方才跌跌撞撞地從黑洞洞的屋里走出來。她的模樣讓眾人心下一驚:那已經(jīng)不像是一個人的樣子了——亂蓬蓬的頭發(fā)像野獸一樣橫七豎八地戳在頭上;眼皮哭得又腫又青,其中隱約能看見血紅的眼瞳,絕望呆滯地盯著前面;腳下的步子踩踏不穩(wěn),好像隨時都會摔倒一樣……族長皺緊了眉頭,快步過去扶著她。那婦人呆呆地望他一眼,旋即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用撕心裂肺般的嘶啞嗓音哭道:“族長啊!夸父哇!昨晚,昨晚連我的丈夫也……我該怎么辦才好!怎么辦才好??!”
這少婦二十歲都未到,與丈夫生的兩個孩子,卻一個在夜里給狼叼了去,另一個黃昏時在林子里迷了路,到現(xiàn)在也沒有找到,族人也只能同情她,畢竟常常有人遇到這樣的事,久而久之雖于心不忍也無可奈何了。如今她的丈夫昨晚聽到異動,出門察看后也丟了蹤影。突然就失去了一切依靠,也難怪她今日是這樣一副凄慘的樣子。
夸父安撫了她一會,將她交與自己的母親照顧一些時日,便從田地里喚來了他的兄弟。
“兄弟呀,你與我的品行、能力皆不相上下,如今我要遠行,我將把族長之位授予你。我多半不可能回來,即使回來了,你也仍當(dāng)這族長,可以嗎?”
兄弟為他的突兀舉動感到驚訝,問他:“出了什么事?”
夸父仰頭,望向天上那璀璨的光球:“我們族人所得的一切皆是那太陽給的,每一日半數(shù)是光亮,半數(shù)是漆黑;于是半數(shù)是安全,半數(shù)是危險;于是半數(shù)是屬于我們,半數(shù)是屬于野獸。這看著像是平等的,卻并不公平。我們的軀體不可能比猛獸強壯,夜里沒有太陽的庇護,猛獸就會把我們的家園撕碎,讓族人哭泣?!?/p>
兄弟并不是不知道這些道理,便又問:“那你要做什么?”
“要隨那太陽去找太陽落下的地方,然后想辦法阻止它落下來。只要太陽一直高掛,野獸便不敢侵襲村子?!?/p>
兄弟為這想法震驚,卻找不出什么理由去阻止他,便只好默默地盯著地看。
“哥,族人就交給你了。”夸父拍拍他兄弟的肩膀,轉(zhuǎn)身沿著河岸向遠處走了。
兄弟一時心里慌亂,想說話又不知說什么,喊道:“不汲些河水帶著喝?”
夸父沒回頭,年輕的嗓音回響在碧藍的天空之下:“不必了,一路上水路皆伴著我,不缺?!?/p>
那披著馬甲的身影漸行漸遠,兄弟的心中一團亂麻,又向他高喊:“你必要回來!葬在族人一起!”
那身影頓了頓,這次卻什么也沒說,只是繼續(xù)地走,直到溶進了水與天的交界之中再看不見。
夸父沿著河岸一直地走,太陽看似靜滯地懸在那兒,不論走了多少路也仍舊靜靜地呆在原來的地方放著炫目的光芒。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前、后、左、右只有蒼茫的土地與奔騰的河水,他連一絲屬于人的影子也看不見了,整個原野上只有他一個人,只有他一個人。他感到孤獨,恐懼,空虛,但那些感情轉(zhuǎn)瞬即逝——他只是感到自己在行走,抬起左腳,向前的同時揮動右臂,踩到地面的同時抬起右腳,向前的同時揮動左臂,然后再抬起左腳……
夸父走了許多許多路,直到他覺得那太陽愈發(fā)火熱,嗓子干得火辣,粗麻衣被汗水浸得有些糜軟,他才停下來,朝著身旁的河水走去,掬起水來喝。當(dāng)他的手觸到冰涼的河水時,他感到難忍的刺痛,原來他在無知覺時雙手緊握,指甲緊緊地扣進了手心,手上早已鮮血淋漓。他才發(fā)覺到自己的嘴唇和許多皮膚也干裂開了,雙腳也被粗糙的沙土地磨得血肉模糊,血液沾得身上各處都是。
夸父無言地用清涼的河水洗去身上的血跡,冷水很快令他不再覺得疼痛。他又喝了幾口水,抬頭卻發(fā)現(xiàn)就在這一段短短的時間里,太陽已從河的這一頭移至了那一頭,顏色也已泛出日落前暗暗的紅。
夸父驚叫一聲,心中滿是無奈和惱怒——這太陽先前總是在一個位置上,一會卻走了那么遠,好像在玩弄他一般。他趕忙起身想要站起來追趕,卻腳下一軟,摔在了泥地里??涓敢呀?jīng)太累了,他雖然比常人都要更健壯,心志也更堅定,但終究敵不過作為人的極限。他不甘地咬緊牙關(guān)——這時候要是有酒喝,身子就能暖和、有力起來了。后悔當(dāng)初沒帶上酒,當(dāng)然為時已晚,他感到心中滿溢著悲哀,卻仍想拼死一搏!他努力地用顫抖發(fā)軟的雙臂支撐著身體,試圖起身,而就在這時,一股醇香的酒氣鉆入了他逐漸模糊的意識之中。他左顧右盼,難以置信地用手指沾了沾河水,放進口中,爽口香醇的酒味便在口中擴散開來。
黃河水竟成了酒!夸父愣愣地盯著這水,隨后便開懷大笑起來,那笑聲響得驚天動地,不只有喜悅,還有震驚、輕蔑、無力、感慨以及許許多多混雜在一起的感情,就好像將他余下的生命中一切的感情全榨了出來……夸父不再用手捧起酒來喝,而是將口、鼻和整張臉孔都埋進了奔騰的酒河之中痛飲。他覺得身體很無力,口很渴,盡管冰涼的酒水流過喉頭,能將燥熱帶走,入了身子里,又能給身體帶來無盡的力量,但他知道那些力量還遠遠不夠——太陽還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紅色的巨大光球的力量還很強很強,以致它任意地飄蕩,而不必考慮他的追尋,不必考慮這世界上的那些生靈的祈望。它給予一切造物以生命,又同時地控制著那些生命的流逝——因此他還需要更多、更強的力量,去違抗那一切的創(chuàng)造者、一切的終結(jié)者。
漸漸地,夸父舒適地閉上了眼,痛快地暢飲著。夕陽火紅的余暉不再令他感到氣惱了,他感到身體滾燙得幾乎要燒起來,每一根筋絡(luò),每一塊肌肉都脹滿了巨大的力量。疼痛、疲累……一切人的無力都離他遠去,當(dāng)他終于睜開眼睛時,那一望無垠的黃河已經(jīng)干涸,只剩下涓涓細流在茍延殘喘地挪動著。
夸父笑了,他望著那輪已經(jīng)有些許被山頂擋住的血紅夕陽,踏出了第一步。他感覺到他的力量奔涌而出,他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像是一陣火熱的風(fēng),向著太陽的方向飛速地前進。他飛奔著,卷過那些倒在河邊的動物尸體——那些飲了變?yōu)榱揖频暮铀笏廊サ膭游锏氖w——幾乎將它們燒成焦炭;卷過那些枯樹——那些在河水中汲取了不屬于它們的東西的巨樹的尸骸——那粗壯的樹干猶如細木棒一樣輕易地被折斷;卷過那些沿岸的村落中驚恐的人們的視野,輕易地超越他們,仿佛自己從來不是他們中的一員。夸父感到自己的雙足還觸著地面,卻仿佛已經(jīng)飛翔在空中,又更像是毫無實感地,在一無所有的繁亂世界中穿行。也許有時屬于這里,有時又不屬于這里……他的眼前有那么一瞬間模糊了,令他看到了村子、族人、田地、奔流的黃河、明媚的藍天、兄弟、無助的少婦、兇獸的目光……然后這所有的一切東西都轉(zhuǎn)瞬即逝,一下子從他的眼前消失,只剩下血紅血紅的夕陽,居高臨下地向山里沉去。
夸父笑了,他奔跑著,無法加速,也無法減速,只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整個世界又只剩下他自己,以及血紅的太陽。他想不起自己要追上太陽做什么,不記得自己為何要踏上這追尋的旅途,與那高處的偉大存在競跑,已成了他唯一的念想。他隱隱地感覺到自己的肉體在崩毀,血肉撕裂,飄散在狂風(fēng)之中。耳邊的風(fēng)聲凝滯下來,聽見有嘀嗒嘀嗒的滴水聲音;有火星爆起飛濺的聲音;有尖嘯著的詭怪聲音,讓人聯(lián)想到從小孔里噴出的滾燙水霧;有令人難忍的材料摩擦聲,好像是比石頭更加堅硬的東西,精巧的結(jié)構(gòu)互相嚙合,滾動拉扯著帶動起什么;有輕聲的枯燥風(fēng)聲,像是一朵花一樣的堅硬東西在快速地轉(zhuǎn)動著,排出灼熱的風(fēng)……過去的聲音、未來的聲音,屬于漫長的人的世界的一切聲音都在那飛跑所帶起的狂風(fēng)之中向他襲來,悲哀地鳴響著他所踏出的每一步。
夸父那健壯美麗的身體不再存在了。他已經(jīng)不清楚自己的手腳是否還在,眼皮越來越沉重,那夕陽已經(jīng)只露著一些些在山頭上,看起來還是那么遙遠而不可觸碰。但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任何絕望或者放棄的沖動,無法停下來,甚至連停的概念都不存在了。他已經(jīng)不只是一個人,而是追尋的人,是追尋這個概念本身。他是人類,向著那開始與終結(jié),無力地做著必要的追尋,高呼著人的存在,高呼著人的欲望,高呼著人的期待,向開端索取,向盡頭飛馳——
然后一切都暗了下來。
黑暗,侵吞了夸父眼前的一切。也許是他的眼睛也湮滅了,也許是太陽沉下了山崖,但那些都不重要了。追上太陽了嗎?他摔倒了,躺在地面上平緩虛弱地呼吸著。他想起兄弟的話,“必要回來”,但他踏出第一步時就早已經(jīng)回不去了,不再是夸父族的族人了,不再是……“一個”人了。他的心底忽然感謝著這清涼的空氣,感謝著這草葉與泥土的清香,感謝著創(chuàng)造了這一切的,那光芒四射的壯麗開端。他伸出了手,盡管他也許已經(jīng)沒有手了,但他抓住了身前的一捧泥土,觸到了太陽留下的微弱余溫??涓感α?,盡管他也許已經(jīng)沒有口與臉了,但他笑了,他終于追上了,追上了太陽。他感覺到了盡頭的迫近,那也一樣,是開端,是他所追尋之物的一部分吧。他想道,然后沉沉睡去。
夜幕降臨,寒露打濕了那具殘破的軀體。在人的終結(jié)之上,桃花的嫩芽用驚人的速度抽枝發(fā)芽,正在夜色之中開放著凄絕的壯美——
紅日又一次升起。
桃林繁茂,夾岸數(shù)百步皆是一片明媚溫暖的顏色,冰藍色的清澈溪流流過桃林。
那是又一個開端,又一個終結(jié);從變化里生出的不變;從硝煙里生出的和平;從時代的疾馳中生出的原初自然;從人最深處的欲望里生出的明媚未來;從追尋里生出的,另一次追尋。
作者后記
黑夜帶給人類恐懼,白天才是充滿希望的。但人類卻只會接受這樣的安排,然后改變自己:生火,建造更堅固的房子,蠟燭,電燈……但夸父不同,他的想法是去改變自然,如果黑夜不好,那就讓黑夜消失,這其實是一種人原初的愿望。
依據(jù)夸父的尸體最終變?yōu)榱司薮蟮奶伊值墓适?,我在最后將這片桃林作為了《桃花源記》的桃林。我認(rèn)為夸父逐日的故事和《桃花源記》有許多相同之處。陶淵明沒有去尋求怎樣是對、怎樣是錯,也沒有給出什么可行的解決當(dāng)時苦難的方法,他只是描繪了一幅令人本能地感到憧憬的圖景,那里沒有時代的飛速更迭,沒有因自身的無力而哭泣的弱者,沒有傷害與苦痛,《桃花源記》描繪的正是人類最原初的欲望。
夸父逐日,也是為了讓全人類離目標(biāo)更近一步。人類在拼命發(fā)展的道路上拋棄了許多東西,但是我們?nèi)耘f不停地前進。我們變得強大,更加強大,想要主宰自然,盡管我們不可能主宰自然。這就是人類說不上多偉大,甚至自私而卑劣的理想。但夸父作為人類的一員,他在追尋的過程中更代表了整個人類的群體,他的失敗是必然的結(jié)果,他的過程是過分痛苦以至于恍惚迷茫的過程,但他最終虛弱地趴在泥土地上感謝著自然與起源的時候,他的心一定是平靜甚至喜悅的。他曾追尋過。就像西緒弗斯的故事中所體現(xiàn)出的哲理,無關(guān)于結(jié)果,人本身就可以從為了目標(biāo)努力的過程中獲得慰藉。人類存在的意義正是為了這追尋的過程。
關(guān)于夸父的追逐與人類發(fā)展的關(guān)聯(lián),本文用了夸父在奔跑過程中對周遭的傷害和他所聽見的聲音(山洞里的滴水聲,生火的聲音,齒輪機械,蒸汽機,電子產(chǎn)品的散熱風(fēng)扇)來暗示,應(yīng)該可以看出來吧……
同伴評語
這篇小說非常成功地再現(xiàn)了夸父逐日的神話故事,對于夸父逐日的動機設(shè)置和一系列描寫都非常出彩,看得我熱血沸騰,激動不已。雖然有些地方看不大懂,看了后記才知道作者的良苦用心,真是難得。像這樣難以把握的題材,也能寫得如此出神入化,真是佩服。
(作者單位:復(fù)旦附中)
責(zé)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