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璋尊
輸液的地方是個小廳,輸液的時間很無聊,我用另一只手拿手機看微信。不知什么時候,對面坐下兩個七八十歲的老婆婆,護士分別為她們輸液,溫存囑咐幾句便走開了。很快,兩個老婆婆打開了話匣子。說著說著,話題轉到各自的“隱私”。
一個說:“我那討債鬼夜里經?;貋碚椅艺f話,都老夫老妻的,數(shù)十年了還那么恩愛干什么呢?夢醒之后就眼光光睡不著,簡直是擾睡,討厭死了,唉!”另一個說:“可不是嘛,我那個也經常來夢里找我,說他在那邊生活如何如何,有個夜里還說給他的金銀元寶不夠用,成衣袖子太短穿不上。真是個討債老鬼。畢竟夫妻六十多年了,雖隔兩地也得照顧他呀?,F(xiàn)在逢清明祭拜的時候,我就多燒些金銀元寶,紙衣買回來,我自己再加工袖長……”
兩個老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聲音逐漸低了,最終戛然消停下來。我抬起頭悄悄地望過去,只見她們皺紋滿面,混濁的眼睛里竟然閃動著淚花,有一個還手拿餐巾紙在抹眼淚。我既感到驚訝又覺得感動,老人們的夫妻感情定然是很好的,在那過去風風雨雨的日子里,同甘共苦的生活怎能會忘記?怎能不入夢?
輸液的時間顯得尤其漫長,為了轉移注意力,我不得不繼續(xù)看手機微信,讀到一篇文章,內容是這樣的:上海自然博物館門口的石階上,常常坐著一個瘦老頭兒,在發(fā)呆。別人問他:“你怎么又在這兒坐了?”他總會不好意思輕聲慢語地說:“我想美棠了!”
老頭兒名叫饒平如,九十五歲,美棠是他十幾年前去世的妻子。饒平如少年時考軍校,上戰(zhàn)場,九死一生。他與妻子美棠結婚后生活幸福,有五個孩子。可是在階級斗爭年代,他被下放到外地勞動改造,二十年后才得以平反,回到妻子身邊。分居兩地的時光里,妻子美棠死守著山盟海誓的婚姻,也篤信丈夫是個好人,在艱難歲月里抵擋住“劃清界限”的壓力,不肯離婚,苦守愛巢。為了照顧老人和撫養(yǎng)五個孩子,她幫人家洗衣服、當保姆,什么苦累活都干,曾為了掙得更多一點的錢,她一包包地扛水泥,砌成如今的石階——就是老人常來這呆坐的石階??上攵?,他是如何深切緬念著他的老伴。他一定是感覺到這石階有著亡妻的汗水和體溫,還有守望的目光!
真是冥冥中的巧合,對面兩個老婆婆說夢見“討債鬼”哭了起來,手機里說的是一個九十五歲老頭癡坐石階尋覓亡妻的芳靈,令我生發(fā)出無以言狀的感動?!盁o論富貴貧窮,無論健康或疾病,你愿意嫁給(娶)他(她)嗎?”“我愿意!我會愛他(她)一輩子!”雙方在大庭廣眾盟誓,下跪求愛互戴戒指,這是當下現(xiàn)實中常見的婚誓儀式,開放、熱烈、隆重。而在過去,愛的表達是含蓄的,一點一滴,無聲勝有聲,婚姻與其說是愛的結果,不如說是一種信念和責任,愛情歷時久而彌堅,刻在心中,留在夢里。
大概說話累了,兩個老婆婆打起了盹,我長久地凝視她們,心里涌上了一些美好念頭:大概,在夢里,她們又見到了他們……
(摘自《人民日報》 圖/傅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