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南
近日閱讀鄧云鄉(xiāng)《宣南秉燭譚》,《詩人、詞人、書家》一篇中,引了林則徐一首七律《武侯廟觀琴》,引起我很大興趣,想與讀者們“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詩如下:
不廢微時梁父吟,千秋魚水答知音。
三分籌策成虧理,一片宮商澹泊心。
揮手鴻飛斜谷渺,移情龍臥漢江深。
魂消異代文山操,同感君恩淚滿襟。
此詩是林公任陜西藩臺時所作。武侯,指諸葛亮。每句既寫人,又寫琴。
首句。不廢:不曾消失。微時:貧賤時。梁父吟:《三國志·諸葛亮傳》:父卒,“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是挽歌,歌辭悲涼慷慨。此句寫亮從小就愛好音樂。
次句。魚水:亮本傳:“于是先主(劉備)與亮情好日密。關羽、張飛等不悅,先主解之曰:‘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敝簦河面R子期聽俞伯牙談琴事。
三句。三分,亮在劉備三顧茅廬、隆中對時,即指出天下將三分為魏、蜀、吳?;I策:謀畫。成虧理:《莊子·齊物論》:“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贝司涫钦f,亮明知興復漢室很難成功,但他仍然不計成敗利鈍,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四句:宮商,指音樂的七種聲調(diào)。澹泊:亮《戒子書》:“非澹泊無以明志?!贝司湔f亮通過撫琴表白自己“不求聞達”的本意。
五句。揮手鴻飛:嵇康詩:“目送飛鴻,手揮五弦”,時將刑東市,索琴彈之。斜(音“牙”)谷,亮本傳:蜀漢章武六年,亮伐魏,揚言由斜谷道取郿,而自率大軍出祁山,關中震動。此句言亮平時常彈琴,而志在興復漢室,然伐魏終于無成。
六句。移情:《樂府古題要解》:“伯牙學鼓琴于成連先生,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志專一,尚未能也。成連云:‘吾師子春在海中,能移人情,乃與伯牙至蓬萊山,留伯牙,曰:‘吾將迎吾師。剌船而去,旬時不返,但聞海上水汩沒漰澌之聲。山林窅冥,群鳥悲號,愴然嘆曰:‘先生將移我情。'乃援琴而歌之。曲終,成連剌船而還。伯牙遂為天下妙手。”龍臥,即臥龍。喻隱居或尚露頭角的杰出人才。亮本傳,徐庶舉亮于劉備,即稱亮為臥龍。此句說亮本想隱居,而劉備三顧茅廬后,為報其深如漢江的知遇之恩,遂全力效馳驅(qū)。
七句。文山,南宋人文天祥。操(cào),琴曲名。文山操,指文天祥彈的琴曲。我查了四庫全書的《文山集》,未見標明琴曲的。后來求助于黎傳紀教授,他為我查到,林則徐是在沔縣武侯廟內(nèi),看見諸葛亮撫琴塑像。文天祥有琴,自題云:“松風一榻雨瀟瀟,萬里封疆不寂寥。獨坐瑤琴遣世慮,君恩猶恐壯懷消?!绷謩t徐說的“文山操”,主要是指文天祥抗元失敗被囚元大都后,在獄中所彈的壯懷激烈的各種琴曲。那么,整個第七句是說,蜀漢時的諸葛亮和南宋時的文天祥,雖不同時代,前者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忠君愛國精神,一定深深影響了后者。
八句。緊接上句,林則徐說,他們倆共同感激皇帝知遇之恩,誓死以報。然而正像杜甫所說,“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杜甫說的是諸葛亮,可從林則徐看,文天祥不也是這樣么?
經(jīng)過以上的分析,我對林則徐的詩才,非常驚訝。他這首七律,從內(nèi)容來說,充滿對兩位民族英雄的敬仰和悼念的激情。而這種激情的表達,卻完全依賴它的藝術(shù)魅力。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是我們在沔縣武侯廟內(nèi)看到這座撫琴塑像,盡管也會產(chǎn)生敬仰和悼念之情,但是,如果也寫一首七律,我們會這樣遣詞造句,這樣結(jié)構(gòu)篇章嗎?
七律開頭最難,林則徐開頭兩句就概括了全詩。他是順寫,從“微時”到“千秋”,寫出了諸葛亮的一生。字字寫人又寫琴。
三、四句是具體寫出如何“魚水答知音”:形成三分天下,還要興復漢業(yè)。而他并非追求自己或家族的功名富貴,正如他對后主劉禪所說,“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弟衣食,自有余饒。臣身在外,別無調(diào)度,身死之日,不使廩有余粟,庫有余財,以負陛下?!彼裕m然應劉備之聘,“身為都相,手握重兵,亦何求不得,何欲不遂”,卻對后主說了上述一番話。其所以能如此,就因為他從來都是“澹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
三、四句是一組對偶句,五、六句是另一組對偶句。但是,它們的句式(句子結(jié)構(gòu))不能一樣。你看,它們本身對得多工穩(wěn),然而三、四句的句式,和五、六句的完全不同。從內(nèi)容說,三、四句是寫創(chuàng)業(yè),而五、六句則寫失敗。從形式看,以“鴻飛”對“龍臥”,多么精巧。
七、八句是收尾。開頭難在牢籠全篇,收尾難在收束得住而又有余味。林則徐以文天祥來襯托諸葛亮,以見繼起有人,正氣之歌,永遠飄揚在歷史的天穹。
現(xiàn)在許多青年都喜歡寫舊體詩,這是好事。把舊詩的格律弄清楚了,寫起來就會得心應手。不必擔心它束縛思想,不會的,相反,因難見巧。關鍵是要讀得多。你看《紅樓夢》寫香菱學詩,林黛玉是怎樣教他的。第一步就是安排她熟讀李白、杜甫、王維,以及陶淵明、謝靈運等大家、名家的各體代表作,而且和她討論心得體會。這步工夫做得很扎實。你不熟讀,那些名篇就不會化為你自己的血肉。讀得爛熟,你才知道表述思想感情,該用哪些字、詞,句式如何變化,篇章如何結(jié)構(gòu),都在潛移默化中學到手。我九十五歲了,常有退休人員請我教詩,我就請他像香菱一樣背誦。但是,他們背不來,只是看看古人的詩,自己一味寫,夾文夾白,半通不通,還要纏我修改,我實在如吃苦藥,無法可想。你看,林黛玉給香菱的詩改過一個字么?
談到這里,我想說說自己對舊詩前途的看法。坦白說,既悲觀,又樂觀。
悲觀的是,李白是天才,可他成為大詩人,還是靠“鐵杵磨成針”的苦學苦練。杜甫是詩圣,靠的是“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林則徐不以詩名,可他從小就熟讀四部之書,所以能寫出那樣好的詩?,F(xiàn)在和今后,青少年不可能再那樣背古書了,哪還能出大家和名家呢?
那我為什么又樂觀呢?
既然有那么多人愛寫舊詩,隨著世事的日新月異,人的聰明才智也會變化無窮,推陳出新,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吟唱出時代的最強音來。錢基博老先生曾說,有大眾的通俗文化,就有精英的提高文化。聞一多是新詩人,可晚年卻“勒馬回韁作舊詩”。中國的舊詩,是有旺盛的生命力的。“江山代有才人出”,我為什么不樂觀呢?
2018年7月13日晨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