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妹
摘 要: 中唐詩人韋應(yīng)物深受佛教宗禪的影響,其筆下的意象常常浸染了濃郁的禪學意味。本文從其詩中常見的鐘、水、月意象入手,論述它們蘊含的禪學旨趣。
關(guān)鍵詞: 韋應(yīng)物 禪意象 鐘 水 月
佛教發(fā)展到唐朝,已經(jīng)形成了中國化的轉(zhuǎn)變即向禪宗飛躍。安史之亂打破了大唐帝國的盛世之夢,朝內(nèi)宦官的干政,朝外藩鎮(zhèn)、吐蕃和回紇的侵擾,使得社會呈現(xiàn)一股消極低迷之氣,在黑暗險惡的社會政治氛圍中,士大夫們普遍感到一種人生理想的幻滅,于是紛紛投入佛禪的懷抱,試圖從佛禪中尋求心靈的寄托,韋應(yīng)物也是其中一員。除了受當時普遍的政治社會氛圍的影響之外,仕途多舛和中年喪妻的打擊等多種因素也促使韋應(yīng)物投向佛教宗禪。韋應(yīng)物對于禪學的了解并非止于皮毛的沾染,而是有著深厚的體悟。在現(xiàn)存的五百多首詩歌里,涉及寺僧禪佛的就有一百余首。在生活習慣上,韋應(yīng)物也有齋戒淡食、焚香坐禪的習慣,據(jù)李肇的《唐國史補》記載:“韋應(yīng)物立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居焚香掃地而坐?!盵1]總而言之,韋應(yīng)物對禪學有著較為深厚的理解。其對禪學的深厚修為滋養(yǎng)了詩歌藝術(shù),其創(chuàng)造出了很多富含禪學意趣的詩歌,這從其詩歌意象的選擇可窺一斑。
在韋應(yīng)物現(xiàn)存的五百多首詩歌中,其頻繁出現(xiàn)的富含佛禪意味的意象主要有“鐘”、“水”和“月”,圍繞這三個意象,下面簡要論述它們?yōu)轫f詩所帶來的禪學美學特質(zhì)。
一、悠遠幽眇的鐘意象
鐘在中國最初是作為祭祀的器物出現(xiàn)的,帶著濃重的儒家禮教意味,反映的是古代禮樂之治的政治追求。到了唐朝,隨著佛學的東漸,“鐘聲則完成了從儒家的‘鐘鼓道志的實用傳統(tǒng)向佛家的禪聲梵意的轉(zhuǎn)變,佛家意趣的濃厚,使得詩界鐘聲更為空靈澄明”[2]。唐朝的詩人,尤其是熟悉佛教宗禪的詩人特別喜愛用鐘聲來體現(xiàn)佛理禪趣。從韋應(yīng)物詩中對鐘聲的描寫,我們便可深切地體會到鐘聲為其詩歌帶來的多重意蘊。
韋應(yīng)物詩里的鐘聲大多寫于深山古剎,帶著濃重的禪學佛理。如:“鳴鐘悟音聞,宿昔心已往?!保ā洞榷髻に{清會》)這鐘磬聲里有幽遠蒼茫的禪意,悠揚的鐘聲使人萌生“道心”,產(chǎn)生心靈上的頓悟。有時鐘聲帶給詩人的是一種微妙的精神體悟,韋應(yīng)物有一首專門吟詠鐘聲的《煙際鐘》,全詩如下:“隱隱起何處,迢迢送落暉。蒼茫隨思遠,蕭散逐煙微。秋野寂云晦,望山僧獨歸?!泵爝h的鐘聲將詩人的思緒帶入無垠的蒼穹之中,在這里鐘聲包含著一種神秘的啟示,詩人的思緒跟隨著鐘聲而飛越,遠離俗世,遨游天宇。在悠遠的鐘聲里,傳達的是一種不可言傳只可意會的禪意,一種對人生宇宙的永恒啟示。張謙宜在《齋詩談卷五》中云:“字字是題,妙在象外?!盵3]誠為確評,這首詩的妙處正在物象之外對于詩心哲理剎那的體悟。
此外,值得注意的一個現(xiàn)象是詩人特別喜歡描寫傍晚時候的鐘聲。諸如:“遙看黛色知何處,欲出山門尋暮鐘”(《答東林道士》);“秋山起暮鐘,楚雨連滄海”(《淮上即事寄廣陵親故》);“稍開芳野靜,欲掩暮鐘閑”(《賦得鼎門送盧耿赴任》);“蒼茫寒色起,迢遞晚鐘鳴”(《秋景詣瑯琊精舍》)等。其原因何在?
唐代佛典《百丈清規(guī)》卷八“法器章”有云:“大鐘叢林號令資始也,曉擊,即破長夜,警睡眠。暮擊,則覺昏衢,疏冥味?!盵4]暮鐘拔除愚昧,啟迪智慧的功用無形中吸引著詩人。當悠然的鐘聲響起,白天對世間萬物的紛亂機心在無言的鐘聲里得到消解,人世間的功利思慮消退,哲學上的思索開始縈繞心頭,在鐘聲的啟迪里,詩人獲得了心靈的寧靜和悠然。這在《登樂游廟作》一詩中尤為突出,現(xiàn)摘錄如下:
高原出東城,郁郁見咸陽。上有千載事,乃自漢宣皇。頹壖久凌遲,陳跡翳丘荒。春草雖復(fù)綠,驚風但飄揚。周覽京城內(nèi),雙闕起中央。微鐘何處來,暮色忽蒼蒼。歌吹喧萬井,車馬塞康莊。昔人豈不爾,百世同一傷。歸當守沖漠,跡寓心自忘。
昔日盛況早已成為歷史陳跡,登高的詩人只能望見頹敗的宮廟和荒寂的小丘,彼時人已在歷史長河的滾滾流逝中消失殆盡,剩下的只有年復(fù)一年的青青草色及廟內(nèi)呼嘯而過的涼風。就在這蒼茫的暮色之中,詩人忽然聽到了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晚鐘,這聲音帶著某種啟示,使詩人陷入對時間和歷史的沉思。在這荒寂樂游廟外的城內(nèi),是一番截然相反的情景,城里的人們正沉浸在歌樂的喧囂聲中,街道上充斥的是熙熙攘攘的車馬人群,然而這快樂熱鬧又能持續(xù)幾時呢?在無垠的時間面前,現(xiàn)在的盛況又將成為后來人憑吊的陳跡,鐘聲的響起既是時間的提示,又是歷史的警戒,讓詩人思入空門,頓悟人生,在往昔同一的結(jié)論中,詩人追求的是禪學虛寂恬靜的精神境界。
二、澄澈恒凈的水意象
此外,水意象也是頻繁出現(xiàn)在韋詩里的一種富含禪意的意象。佛教禪宗喜歡用水來比喻虛空世界和清潔本性,韋應(yīng)物對于佛教義理的體悟則常常透過水這一意象顯現(xiàn)出來,現(xiàn)試舉幾例說明。如《聽嘉陵江水聲寄深上人》:“鑿崖泄奔湍,稱古神禹跡。夜喧山門店,獨宿不安席。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zhuǎn)空山驚。貽之道門舊,了此物我情?!表f氏這首詩揭示了《楞伽經(jīng)》中的一個核心教義,即世界萬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因緣和合而成,一物依附另一物,方能顯現(xiàn)世間色相的形態(tài)。據(jù)韋應(yīng)物《寄恒璨》一詩:“今日郡齋閑,思問楞伽字”,我們可以知道韋應(yīng)物對于《楞伽經(jīng)》是不陌生的。在詩人眼里,水與石之間就體現(xiàn)著《楞伽經(jīng)》里的玄義,水本來是安靜潛流的,山石也不會發(fā)出聲音,但是兩者因緣相遇,彼此相擊,則能發(fā)出雷鳴般的轟響。《楞伽經(jīng)》有言:“譬如風水和合出聲,彼非性、非非性。如是外道惡見妄想,依于一異俱不俱、有無非有非無、常無常見?!盵5]81聲音本性是空幻的,風也好,水也好,單獨地看它們各自都沒有實體性,只有當它們因緣和合時才會產(chǎn)生聲音。在詩人看來,世間萬相間各式各樣的聯(lián)系實則都包含著佛教因緣和合說的思想。
再看韋應(yīng)物的《贈盧嵩》一詩:“百川注東海,東海無虛盈。泥滓不能濁,澄波非益清。恬然自安流,日照萬里晴。云物不隱象,三山共分明。奈何疾風怒,忽若砥柱傾。海水雖無心,洪濤亦相驚。怒號在倏忽,誰識變化情?!?/p>
在這首詩中,韋應(yīng)物用海水比喻佛教如來藏義,“如來”即真如本性,“藏”即含藏之義,合起來是說真如本性“藏”在眾生之中,即一切眾生皆有清凈心。韋應(yīng)物詩中的海水即是本性自凈的象征,即便有百川注海,海水并沒有虛盈之說,泥沙不能使其變得更污濁,而澄波也不會讓它更加潔凈。疾風的怒號,雖然造成了破濤如砥柱傾倒的表象,但是海水的本心并不因此發(fā)生任何變動,因為這波濤也只是由于境風而起的妄相,實無自性。正如《楞伽經(jīng)》所言:“彼業(yè)悉無有,自心所攝離,所攝無所攝,與彼波浪同。”[5]34整首詩寫得高妙,其物象與義理渾融一體,達到禪即詩,詩即禪的境界,可以說是禪化了的詩,詩化了的禪。
也許正是出于對水清凈無瑕、湛然恒靜性質(zhì)的喜愛,我們常常能在韋應(yīng)物詩里看到關(guān)于水的描繪。其中有詩人與流水相對的場景描寫,如“道心淡泊對流水,生事蕭疏空掩門”(《寓居灃上精舍,寄于、張二舍人》)。潔凈的流水給了詩人某種禪學佛理的啟迪,在與水的靜默相對中,詩人享受著水的滋養(yǎng)和熏陶。此外,詩人也愛寫水帶給他的愉悅感受,如“山水曠蕭條,登臨散情性”(《義演法師西齋》);“攀林一棲止,飲水得清涼。”(《游瑯琊山寺》)等。在水的洗滌下,塵世的煩惱憂慮都遠離了,盈滿胸間的是沁人心脾的禪意的清涼。
三、皎潔本凈的月意象
除了鐘和水意象之外,月意象也是韋應(yīng)物詩歌中常見的富含禪學意味的意象。中唐以后,隨著禪宗的興盛,詩人筆下的月亮更多地帶了佛禪意蘊。借月喻禪是禪宗的傳統(tǒng),如借月喻指佛性自凈,或者用月意象象征一種萬物混茫、物我合一的無差別境地。如《天圣廣燈錄》記法演禪師偈云:“見山不是山,見水何曾別。山河與大地都是一輪月。”[6]此外,禪宗也常常將月意象和水意象相結(jié)合,用水中月來比喻佛教的空幻觀,如《寶覺祖心禪師語錄》云:“佛真法身,猶若虛空。應(yīng)物現(xiàn)形,如水中月?!盵7]總而言之,在佛教典籍里月亮蘊含著豐富的意蘊,韋應(yīng)物筆下的月亮很多都滲透了禪宗的旨趣。
試看《懷瑯琊山深標二釋》一詩:“白云埋大壑,陰崖滴夜泉。應(yīng)居西石室,月照山蒼然。”這首懷人之作寫得非常高妙,題目雖曰懷人,實則下面的詩句沒有一句提到兩位僧人,全詩幾乎全是景物描寫,被白云掩蓋的山谷,山崖里間或滴落的水珠,詩里唯一提到與人相關(guān)的只是僧人居住的石室,這一切都朗照在寂靜的清月里,這實在是王國維所言的無人之境,所謂無人之境,即是詩人力圖將主體從詩歌意象中淡化退隱,呈現(xiàn)客觀景物自身最本真的面目,實則詩人追求的是人與物的渾融一體。月與禪,物境與心境,兩者合二為一,道契月潔,一片空靈自然。月是禪趣的載體,旨在表露一種空靈澹泊,渾融澄明的禪學境界。雖曰懷人,實則是懷念其人所象征的一種空靜通脫的禪趣佛理。
再看《上方僧》一詩:“見月出東山,上方高處禪??樟譄o宿火,獨夜汲寒泉。不下藍溪寺,今年三十年。”在靜謐的夜里,月亮從東山慢慢升起,空寂的森林并無火光,只有晴朗的月輝籠罩著,在這靜謐的夜晚,僧人獨自一人去汲取寒泉,而這位老僧人已有三十年沒有下過藍溪寺了。所謂高處禪,其高在何處?詩人并沒有具體說明,其截取的只是僧人生活中的一個短小片段,并非正襟危坐的禮佛修禪,而是極其普通的汲水工作,通過詩人的描寫,僧人修行禮佛的虔誠與專注我們不難想見,其禪學修為的高妙就不言而喻。在這首詩中,山月并非僅僅是實景的描寫,同時也具有高度凝練的象征意味,山月即營造了一種清空明靜的禪境,也是僧人澄明寧靜的心境和高潔人格的象征。
總而言之,韋應(yīng)物在詩中喜愛用月來營造渾融空明、寂然禪悅的禪化境界。諸如:
“坐聽涼飆舉,華月稍披云?!保ā肚锵ξ鼾S與僧神靜游》)
“玩月愛佳夕,望山屬清朝?!保ā稙柹衔鼾S寄諸友(七月中善福之西齋作)》)
“聽松南巖寺,見月西澗泉”(《歲日寄京師諸季端武等》)
詩人筆下的月是澄郎明凈的,其籠罩萬物,將清輝灑向世間萬物,諸如幽林、山澗、芳草等,萬事萬物都浸潤在一片清朗的幽輝里,而詩人從中收獲的是一片清涼澄澈的禪意。
總而言之,自唐代以來,尤其隨著中唐禪宗的盛行,鐘、水、月這三個古典詩詞中的典型意象,與傳統(tǒng)的意蘊相比,已有了很大的變化,即增加了很多佛教禪宗的韻味,通過上面對韋應(yīng)物詩中鐘、水和月意象的簡要分析,我們可以窺見一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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