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明
趕鳥
七月驕陽熱烈親吻著的葡萄和梨兒,一天比一天飽滿成熟,微微的南風吹過,空氣中便彌漫著陣陣濃稠的果香。那些黑色的鳥兒們,便成群結隊地往果園飛撲而來,貪婪地啄食著這些香甜的果實。
爺爺叫我在果園里驅趕這些偷食的黑鳥。我已經有兩年的暑假沒有來爺爺家了,原本是來過一段完全放松玩耍的鄉(xiāng)村生活,沒料想,我的大半個暑假,卻是在與鳥為敵的日子里度過的。
爺爺的果園只有五畝多地,在整個果園村里是微不足道的,但爺爺一直不愿放棄它跟我們到城里生活。爺爺就像這些果樹一樣,深深地扎根在土地中,與它們相依相伴,生活得四季分明,從容陶然。他將果園伺弄成一個品種眾多的花果園,依果實成熟的先后排序,有桃有梨有葡萄,有板栗和柚子。當然,葡萄和梨是爺爺種植的主打果品,而其中又分巨峰葡萄和夏黑葡萄,翠冠梨和黃花梨,整個園子里生機勃勃。
然而,爺爺的果園卻是黑鳥們侵擾最頻繁的地方。雖然爺爺將梨和葡萄都套上了一個個果袋,但黑鳥們用那尖銳的喙毫不費力地撕爛這些果袋,或者啄出一個個小洞,將葡萄和梨子啄食得殘破不堪。
這些黑鳥分為紫黑色和灰黑色兩種。那紫黑色羽毛的鳥,長著橘黃色的喙和色彩醒目的眼睛,爺爺叫它們?yōu)椤鞍倭_”,我知道它們應該叫“八哥”,或者是“牛八哥”——我曾經在春天的田野上,看見它們三五成群地停立在牛背上。另一種灰黑色羽毛的鳥,長著較長的灰色的喙,爺爺就叫它們長嘴巴鳥,而我不知道它們到底叫什么名字。后來,我翻閱鳥類資料,才弄清它們跟八哥同為椋鳥科,叫絲光椋鳥。但在與鳥為敵的日子里,我將它們冠名為“黑鳥”,等同于網絡中的黑客,令人同仇敵愾。
詩人們常常將鳥的啼鳴贊美為歌唱,他們能聽出鷓鴣那一聲聲“行不得也哥哥”的深情囀鳴,聽出杜鵑那“快快播谷”的親切呼喚……但這個夏天的早晨,站在果園里的我,看著不遠處的電線塔架上一個不小的鳥窩,聽著十多只黑鳥在那附近啾啾叫,卻成了“啄食啄食”的陣陣聒噪。
我知道這些黑鳥們很快就會朝爺爺的果園俯沖而來,爺爺的果園對它們的防范可說是空虛的。我看到有些人家的果園全部用大網子遮罩起來,黑鳥們就只能望網空嘆。我要爺爺也這么干,可爺爺說成本太高。我說讓爸爸出錢,爺爺則說,那是花錢把自己關在籠子里。
我又看到表妹家的果園上空架設了一種攔網,那些疾飛而來偷食的黑鳥,常常猛地撞上攔網,或是驚嚇而逃,或是束縛而亡。我讓爺爺也架設這樣的攔網,爺爺看到攔網上掛著的幾只死鳥,則吐出兩個字,作孽。
我茫然地看著爺爺,在沒有任何防范措施的情況下,我又怎樣才能阻止這些自由飛翔的鳥兒對果園的進攻呢?
爺爺的回答還是兩個字:趕、嚇。
我跟著爺爺開始了簡單而笨拙的嚇、趕黑鳥的行動。我的武器是一個體育比賽用的哨子,一面用小竹竿穿著的三角紅旗,爺爺則是用一個小塑料袋裝著一些手指般大小的爆竹。黑鳥們來啦,我使勁吹著哨子,發(fā)出陣陣尖銳的聲音,一邊又揮舞著三角紅旗,爺爺點燃一個個爆竹,扔向鳥群發(fā)出陣陣炸響,黑鳥們頓時被驚得四散飛去。
爺爺說,歇會吧。我在板栗樹下的一條石板凳上坐著歇息著,爺爺則在葡萄架下一行行地察看著。
不一會,黑鳥們又飛回來了,我又使勁吹響哨子,揮舞紅旗,爺爺又點燃爆竹拋向空中炸響……
我明白了爺爺說的趕鳥,其實就是嚇鳥。于是,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便不用爺爺再辛勞了,獨自挑起了趕鳥任務。
我想著各種辦法嚇唬著黑鳥們。我在梨樹上和葡萄架上系上一條條的紅布條,又用硬紙殼做了四只假老鷹,掛在四根長竹竿上,立在果園中,陣陣南風吹得它們儼然展翅翱翔。特別是我讓老爸從城里寄來一臺小錄放機,里面有哨聲、爆竹聲,更有鷹的尖嘯聲和小鳥被撕裂般的痛苦哀鳴。我將這些聲音輪番播放著,那些黑鳥們真的成了驚弓之鳥,轉眼間便銷聲匿跡了。
我興奮地在果園里手舞足蹈,歡呼勝利。但爺爺卻并不為之動容,他很平靜地摸捏著樹上的梨,摸捏著葡萄。這讓我很掃興,也很納悶。
在少了黑鳥偷食的日子里,果園里的翠冠梨率先成熟了,夏黑葡萄也開始采摘了。爺爺整天在果園里忙個不停,他是村里的老種植戶,又是優(yōu)質高產水果示范戶,多年的老主顧和慕名而來的新客戶,一撥接一撥地來到他的果園里采買葡萄和梨。
我也無暇趕鳥了,果園里旺盛的人氣早讓黑鳥們躲得遠遠的。我?guī)椭鵂敔攲⒄碌睦孀雍推咸寻徇\在一起,待他將那些破損之果剔除,我又幫著裝箱、過秤、粘膠帶……每天都忙得汗水淋漓的。
當別人家的葡萄和梨剛剛開始采摘時,爺爺果園里的第一批果品便已搶購一空了。爺爺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他不無得意地自言自語著,人有善愿,天必佑之,種瓜得瓜,種果有果。
我對爺爺說的這些話困惑不解。
爺爺告訴我,他種植的水果從來不施化肥,不灑農藥,而且他也不過分地驅趕飛來果園里的鳥兒,更不傷害它們。他說,鳥兒雖然啄食果實,但更多的時候是在清除果樹上的蟲害,保護了果樹的健康生長。
這就是爺爺的善愿,樸實而真誠。
天空中又有幾只黑鳥從遠處飛來,爺爺的果園里,還有第二批尚在成熟中的葡萄和梨吸引著它們,我正在猶豫著是否鳴哨揮旗驅趕,不料,它們卻掠過我頭頂上空,聲聲啁啾著飛走了。
我倏然覺得,從它們的啁啾聲中,似乎聽到了詩人們所贊美的歌唱聲。
捉住了果子貍
爺爺的果園不僅有黑色椋鳥們的眷戀,還有其他動物的光顧,譬如一只果子貍。
我來到爺爺家第三天的那個夜晚,一只果子貍便潛入爺爺的果園,偷吃了葡萄和梨。那晚,我睡得很深沉,完全沒有聽到白麗(我姑姑送給爺爺做伴的一只毛色白亮的狗兒)的吠聲,而爺爺隨著急切叫喚的白麗走進果園時,這野獸已逃跑了。爺爺聞著一股騷臭味,又亮著手電往梨樹上照看,發(fā)現有被抓咬破壞的梨子,便斷定是果子貍來了。
但爺爺對此有如保守秘密般,沒有對我透露半點風聲。
有一天夜晚,我被白麗“汪汪”的叫聲吵醒了,便急忙問爺爺發(fā)生了什么事,爺爺安穩(wěn)地躺著,平和地說:“不管它,好好睡覺?!钡诙煸缟?,爺爺才告訴我,果子貍偷吃水果之事。
“啊,果子貍!”我驚奇地叫起來,爺爺立即低聲制止我,不許聲張。
我不明白爺爺的意思,但我很想弄清果子貍是一種什么動物。我從網上查到了它,其實它叫花面貍,長著一張黑白相襯的花臉——白鼻子,黑臉頰,白眼圈,大而圓的黑眼睛。它又叫白鼻子狗,它吃老鼠、小鳥和昆蟲等,但更喜歡吃水果,所以人們多叫它果子貍。
喜愛吃水果的果子貍,已經兩個夜晚潛入果園偷吃梨和葡萄了,爺爺為何若無其事地不驅趕它,或者捉住它呢?
爺爺說,不是趕鳥那樣簡單容易的。果子貍和狐貍一樣機警狡猾,只要嗅到有一絲危險,一段時間里,它都會格外小心謹慎。要想捉住它,就得先讓它放松警惕,就得看見它裝作沒看見,讓它在果園里如入無人之境,讓它在甜果的誘惑下忘乎所以。
于是,有如果園里的果實一天天默然成熟一樣,爺爺在晝夜更換中,悄然醞釀著制服果子貍的成熟時機。其間又有一個夜晚,白麗“汪汪”地發(fā)出報警聲,爺爺仍然沒有理睬。
日子又過去二十天,爺爺將果子貍多次出入果園的路徑察看清楚后,于傍晚時分,悄悄地埋下了套夾。
半夜里,在白麗急促的“汪汪”叫聲中,我跟著爺爺走進果園,看見一只偷吃水果的果子貍終于中了埋伏,一條腿被爺爺藏放的獸夾子夾住了,只能在那里“嚯嚯”地低吼著,掙扎著。
我跟著爺爺走到這果子貍面前,它便更加大聲地嚎叫起來,而且放了個臭屁,那股惡臭氣幾乎讓人窒息。
爺爺蹲下來,一手迅速掐住了果子貍的后脖,一手去解開它腿上的夾子。但果子貍亂動亂扭著,爺爺不好使勁,叫我?guī)退∷?/p>
我看著這像只大貓一樣的果子貍,聽著它那嚇人的叫聲,不禁猶豫著不敢下手。爺爺有些惱怒地朝我吼道,你快點。
我趕快照著爺爺的手位,雙手卡住果子貍的后脖。爺爺一邊叫我用力摁住,一邊抓緊解開果子貍腿上的夾子。果子貍就像被宰殺的豬一樣,慘烈地銳叫著,身子不停扭動。
爺爺費了好一陣子力,才將果子貍的腿解脫出來。然后對我說,好啦,松手吧。
我跟爺爺一起站了起來,可果子貍仍趴著未動。我問怎么辦,爺爺說,放了它。
我有些不能置信地看著爺爺。
爺爺說,不放了它,就有人會殺了它,吃了它。
我默然無語了,我知道,野生果子貍是保護動物。
爺爺用腳踢了一下果子貍,走吧,快逃命吧。
果子貍站起來,兩只大眼睛撲閃了兩下,忽地縱身一躍,躥向了黑暗中。白麗朝著它逃竄的方向汪汪叫了幾聲,似乎在向它道別。
而我則聽到爺爺輕輕嘆息了一聲,說,人有人德,畜有畜道,出于本能,今年它是不會再來了。
又見螢火蟲
立秋時節(jié),爺爺果園里最后一批成熟的葡萄和梨,都采摘賣完了,果園里一下子顯得空曠了許多。好在爺爺仍像往年一樣,留下一些品相不太好的葡萄在樹上,給鳥兒們啄食,那些黑色椋鳥們三三兩兩地飛來,寧靜的果園里便不時響起陣陣歡快的啁啾聲。
轉眼間,我在爺爺的果園里度過了四十多天,我得回到城里去了,新學期,我就是一名中學生了。從童年進入少年之時,我在爺爺這里,度過了一個最自由快樂、充滿情趣的暑假。
處暑節(jié)這天的傍晚,下了一場陣雨,將一天的暑熱一下子沖淡了許多?;爻堑那跋?,我約了表妹陪我到滿是果園的村子里再走一走,看一看。晚風習習,送來一陣陣清涼,我和表妹沿著村子里一條林蔭小路走著。樹葉在風中發(fā)出輕輕的摩挲聲,鳥兒在樹上不時地竊竊私語,而路旁的草叢中,蟋蟀們響起陣陣優(yōu)美的歌唱……這些自然而純凈的聲音,讓人的心境格外地寧靜和舒暢。
但不一會,一個意外的發(fā)現,卻讓我的心情倏地激動起來——我和表妹走到一座小水庫時,驚奇地看到,一群閃亮的小精靈在一片水草上輕盈地飛舞著。
“螢火蟲!”我倆同時叫了起來,一齊向這群小精靈跑去。
當快跑近它們時,我又一把拉住了表妹,我說,輕點,別嚇跑了它們。
我倆躡手躡腳地走近它們。數以千計的螢火蟲,閃爍著銀白色的亮光,好像在上演著一場絢麗多姿的盛大舞會,水面上映著一片光波斑斕。
“提著燈籠在夜色中舞蹈?!蔽仪椴蛔越剜Z。
表妹問我說什么。
我便告訴她,這是一個叫法布爾的科學家說的,他寫的《昆蟲記》中,專門寫了螢火蟲的故事。他寫了螢火蟲是怎樣發(fā)光的,是怎樣吃蝸牛的……法布爾還寫了他小時候,曾想用螢火蟲做一盞小燈,晚上陪伴他看書??墒牵斔褞资晃灮鹣x關在一個網罩里時,它們發(fā)出的光,只能讓他辨認出一個個字母,并不能照亮一個完整的詞。
這時,表妹便說,我們古代也有借螢光讀書的故事,《三字經》中就寫道,如囊螢,如映雪。
我沒想到小我兩歲的表妹知識還不少。我夸獎著她,她便有些得意地笑著,然后說也想捉些螢火蟲放在玻璃瓶里,驗證古人所說故事的真?zhèn)巍?/p>
我否定了她的想法。這對它們是一種傷害。我告訴她,去年,我的同學從店里買了些螢火蟲來玩,第二天就全死了。
表妹聽說城里還有螢火蟲賣,感到很驚奇。我沒有笑話她的少見多怪。因為她不知道城里的怪事實在太多。譬如,城里人忽然懷念許久未見的螢火蟲,懷念熒光閃閃的那份夢幻般的浪漫情景,便從鄉(xiāng)村收集運來大批的螢火蟲,在城里營造一個螢火蟲的繽紛世界。可是,城里到處是燈光閃耀,而螢火蟲受到各色亮光的干擾,就會停止發(fā)光,也不再飛行。而且它們的壽命很短,最長十來天,它們從鄉(xiāng)下到城里幾經折騰,就更活不了幾天……
表妹聽完我說的這些,默默不語了。
我和她一起在水庫堤岸的草地上坐下來,靜靜地凝視著在夜色中搖光曳影的小精靈們。我記得,我還是在五六年前見過這么多螢火蟲的,但那時我對它們懂得太少,對它們的美妙也不太在意,如今又見螢火蟲,才知是多么的不易,多么的珍貴。
好一陣,表妹忽然輕聲地唱起來:“一閃一閃亮晶晶,好像天上小星星……”
這歌聲讓我為之一振,我覺得是那么熟悉,那么親切,不禁也唱道:“飛來飛去放光明,好像一群小精靈……”
我們越唱越興奮,索性一起站了起來,仰望著繁星密布的天空,放聲地唱著,笑著……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