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美娟
從1960年在戰(zhàn)犯聯(lián)誼會上與溥儀第一次見面,到1967年溥儀去世,家父沈醉與末代皇帝溥儀一起工作、勞動達7年之久,彼此關系和諧,結下了深厚的友情。
到這里來,我還得買門票?
1962年年初,家父沈醉等第二批特赦人員在公社勞動結束后,同樣被安排在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任文史專員。從此,家父便與溥氏兄弟成了同事,彼此的交往、接觸也日益頻繁了。
當時的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的副主任申伯純,對家父等文史專員都很關照。為了讓溥儀的業(yè)余生活豐富一些,他就讓家父、杜聿明等幾個尚沒有家眷的在京的專員多陪溥儀出去玩玩。家父等人也很樂意邀溥儀一塊去游覽,聽他講北京名勝古跡的典故。據(jù)溥儀自己說,他住在故宮那么多年,就是閉上眼睛走,也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一次,家父、杜聿明等邀溥儀去游故宮,他開始有點不想去,家父說:“你是不是怕觸景生情???”
溥儀苦笑一下說:“去就去吧!”
當家父在故宮門口買了門票,遞給他一張時,他驚詫地說:“到這里來,我還得買門票?”
家父等人不由一愣,但馬上體諒到他的心情。在溥儀的潛意識里,故宮就是他生于斯、長于斯的家。
進了故宮后,他也是邊走邊沉思。后來,有人問他,坐在金鑾殿的大龍椅上舒服不舒服時,他才笑笑說:“我那時還是三歲的小孩,哪會懂那么多!”此后他的話才慢慢地多起來。無論走到哪里,他都能說出,往左到什么地方,往右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什么時候發(fā)生過什么重大歷史事件等。后來在御花園里坐下休息時,居然有人認出了他,大家慢慢地圍了過來。家父怕群眾好奇,圍住他問長問短,便提議早點回去。打那以后,溥儀再也不愿去故宮,家父等人也不再邀他去了。不過,后來家父還是陪他去過一次景山公園。
溥儀稱“景山”為“煤山”,他說那是故宮過去堆放煤渣的地方。走到景山公園那棵崇禎皇帝上吊的歪脖樹下時,他停下來久久地打量那棵樹,一言不發(fā),在那里站了足有十來分鐘,然后才走到旁邊的一塊石頭旁坐下,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對家父說:“過去,是不會有人讓我到這里來的。今天看到這棵樹,心里真是感慨萬千??!”
自我介紹
由于溥儀過去的特殊身份,前去采訪他的記者和國際友人越來越多。為了方便溥儀接待來訪者,經(jīng)上級領導批準,政協(xié)機關特意在距機關不遠的東冠英胡同給他準備了一處獨門獨院的西式平房。這里除了有寬敞的會客室、臥室、客房、衛(wèi)生間以及傭人房之外,還有寬敞的走廊和種滿松柏的大院子;同時,為了照顧他們夫婦的生活,還特意讓以前照顧過他生活的老趙一家也搬到了他家院門旁的幾間門房居住。溥儀對此非常感激。為了盡快適應新的生活環(huán)境,也為了在接待來訪者時不出什么紕漏,溥儀確實費了不少腦筋。
當時有一些外國元首和政府要員訪華時,一聽說末代皇帝溥儀和曾經(jīng)率領千軍萬馬的統(tǒng)帥杜聿明等都被改造過來了,便都想見一見。于是,溥儀和杜聿明等人常常被邀請去接見外賓。最初,周總理或政協(xié)領導向外賓介紹溥儀時說“這位便是中國的末代皇帝”時,他總是站起來,嚴肅地說:“過去的溥儀已經(jīng)死了,今天是新生的溥儀!”搞得譯者不知如何向外賓翻譯。后來,家父和杜聿明等人在學習會上建議他換一種說法,既能表達他已經(jīng)脫胎換骨,成為新人的意思,又能讓人聽得懂。溥儀覺得大家說得很有道理,經(jīng)過反復考慮之后,他終于琢磨出了一句較為合適的話來。一次,周總理向一位外國元首介紹溥儀時說:“這位便是過去中國的宣統(tǒng)皇帝!”
溥儀馬上站起來大聲回答道:“今日光榮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溥儀!”
周總理和在場的許多人都為他鼓起掌來。
溥儀的眼淚
急風暴雨般的“文革”開始了。批判“三家村”、《海瑞罷官》的風暴越刮越猛。文史專員室也接到通知,讓他們根據(jù)上面下達的文件精神,對吳晗、廖沫沙等北京市領導進行批判。大家發(fā)言時,溥杰往往是一言不發(fā),而溥儀卻總是大膽直言:“不該批判廖沫沙!他是好人!”因為廖沫沙曾經(jīng)負責過第一、二批特赦人員的學習,并曾一再勉勵他們要在后半生盡力多做對黨和人民有利的事。所以溥儀認為,像這樣一位對黨和人民的事業(yè)忠心耿耿的人,根本不可能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人。
一天,專員們正在閱讀批判“三家村”的文件,溥儀走進來,氣沖沖地說道:“我在路上看見廖部長被人捆綁在卡車上游街。我真想把他從車上拉下來,給他松綁?!闭f著,眼淚就淌了出來。
不久,政協(xié)的一位極“左”的干部跑到專員室來命令說:“你們都是廖沫沙手下的殘兵敗將,一定要同他劃清界限。從明天起,就由你們來揭發(fā)廖沫沙的罪行。今天你們都回去好好想想,明天我來聽你們發(fā)言?!睂T們心里暗自好笑:他們特赦后,作為北京市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的廖沫沙只在領導他們學習時講過幾句話,具體事情都由民政局的干部負責。他們能知道廖沫沙什么?又怎么去揭發(fā)啊?
第二天開會前,大家都胸有成竹地準備好了如何應對那位“左派”,只有溥儀沉不住氣地問大家說:“你們能揭發(fā)廖沫沙什么罪行???可不能亂編亂說,害人害己!”
天真的溥儀擔心大家會胡說八道,神情非常緊張。讓他沒想到的是,揭發(fā)會上,專員們也都表情嚴肅地發(fā)了言,不過都是正話反說,什么“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全國人民都在節(jié)衣縮食,可是廖沫沙卻利用手中的職權,經(jīng)常請我們?nèi)ワ埖甏蟪源蠛?,用人民的血汗來招待我們這些罪大惡極的戰(zhàn)犯”;什么“廖沫沙腐蝕我們,經(jīng)常請我們?nèi)タ磻蚩措娪啊钡?,大帽子扣了一頂又一頂,但講的都是統(tǒng)戰(zhàn)部招待他們特赦人員時的一些生活瑣事,氣得那位“左派”干瞪眼,最后惡狠狠地威脅道:“你們不好好揭發(fā)廖沫沙的罪行,有你們好受的。”說完轉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