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瀟
十多年的鄉(xiāng)愁,一直是鎖在煙里霧里,浸在水中雨中。只要一想起故鄉(xiāng)姑蘇,最先閃過眼前的,無不是那束剪也剪不斷的雨絲。
一
網(wǎng)師園可算得上蘇州園林中溫婉秀麗、典雅大方的大家閨秀,為之傾倒者不計其數(shù)。
那一次,我們卻是被雨趕進網(wǎng)師園的??诶锉г怪蛔髅赖奶旃睦锊幻庥袔追謷吲d——濕淋淋的“閨秀”,不知還能余幾分風韻?再說,冒雨游園,固然風雅,卻也實在難免狼狽。
雨絮絮下個不停。在門廊里等得不耐煩,且順著游廊走吧,到盡處再等雨停。心里盤算著,腳下便沒有停。左一彎,右一轉(zhuǎn),這廊似乎沒了頭,高低錯落,曲回通達,走一步有一步的意味。廊檐上掛著斷斷續(xù)續(xù)的雨,比起那曉晴麗日,竟別有韻致。方才恍悟這廊子竟是沒有盡頭的,當日建這回廊的用意便是為了雨天游園可免淋漓之苦,順著它便可游遍了整個園子,不得不佩服前人之匠心。
漣漪的碧水,潤澤的粉荷,濕重的石苔,欲滴的翠竹……原來,這位“閨秀”竟也是“淡妝濃抹總相宜”,著實叫我們“驚艷”不已。
眼前回廊驀轉(zhuǎn),穿過垂花門,是個小小的天井。四圍低低的粉墻環(huán)繞,中央一樹一花皆無,卻在廊下栽著好大一叢芭蕉,被雨洗得枝展葉舒,溢翠流碧,直映得那墻也綠了,廊也綠了。一時竟有些看得呆住了,忘記了舉步,只遠遠地倚著漆彩的廊柱,怔怔地望著那芭蕉,聽那雨緊一聲、慢一聲地打在那寬寬的、綠綠的葉上……
二
就要離開了,心里說不清的繾綣難舍。又下雨了,一絲一絲的雨線,似乎在牽絆著我的腳步。
獨自在空蕩蕩的小巷里徘徊,想把那窄窄的碎石小徑、爬滿青苔的老井、腳下的一叢一叢的蒲公英都攝進眼里、裝在心里。
巷口慢慢飄進一朵油紙傘。近了,不是期待中丁香一樣的姑娘,而是一位皺縮得像枯樹般的老太太。藍布褲褂,一絲不亂的髻子,手里挽著個小竹籃,上面覆蓋著雪白的毛巾——一位尋常的東吳水鄉(xiāng)老婦。
側(cè)過身,我讓出了窄得只能一個人走過的碎石小徑,默默地等老人過去。她卻又突然回轉(zhuǎn)身:“姑娘,要買花?”方才注意到老人手中的籃里散出郁郁的香氣。老人早已揭開雪白的毛巾,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似乎連雨絲也被染透了。一枝枝含苞的白蘭、茉莉、梔子,穿成各種式樣,絲絨般的花瓣上還凝著水珠兒,靜靜地沁著幽幽的香,美得叫人舍不得碰一碰。我驚喜地張大了眼,忙不迭地說:“要,要……”老人用枯瘦粗糙的手拈起一串白蘭,我?guī)缀醪桓蚁嘈拧@樣一雙手,竟能種出這樣奇跡般的美!“儂是北京來的?”大概老人聽出了我的口音,竟和我攀談起來。于是,我知道了一位普普通通的水鄉(xiāng)農(nóng)婦是怎樣含辛茹苦,把去世的丈夫留下的所有重擔挑起,又是怎樣用一枝枝美麗芬芳的鮮花換來兒子在北京讀大學的昂貴費用……
分手了,老人拿起那串白蘭,顫顫地別在我胸前,慈愛的眼里閃著光彩:“大學生啊!”我還來不及分辨她是在說我,還是在說她兒子,她已轉(zhuǎn)過身,慢慢走向小巷深處。呆立在雨中的我,被那縷清香縈繞著,良久良久……
幾番細雨夢回,忘不掉的,總是故鄉(xiāng)的雨絲。于是,悄悄地把它織成一方冰紈,留在記憶里封存……
(選自《美文選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