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民間文學(xué)》,汪曾祺提倡作家讀點民間文學(xué),好處是“涵泳其中,從群眾那里吸取甘美的詩的乳汁,取得美感經(jīng)驗,接受民族的審美教育”。深以為然。
來自民間的。包括神話、傳說、歌謠、民間故事、民間戲曲、民間曲藝、鄉(xiāng)村俚語等,是有真營養(yǎng)的,養(yǎng)眼,養(yǎng)耳,養(yǎng)心。
只說說民歌。
在新疆伊犁尼勒克詩會上,甘肅詩人郭曉琦興頭上唱起了民歌,其中有這么兩句:
“黃河的水啊干掉了,流浪的人啊回來了……”
當(dāng)時有點懵了。
“黃河的水啊干掉了”,這還了得!出大事了!黃河這一汪大水的意義,在華語語境是“疊床架屋”的?,F(xiàn)在,黃河的水干了,這就不僅僅是環(huán)保、生態(tài)的事了。
都到這個份上了,流浪的人回來了。
我寧愿相信這是聞知消息后自覺回來的。之前在外流浪,再苦再累再委屈,心里還是有根有魂的,家鄉(xiāng)的黃河水是內(nèi)心深處最穩(wěn)妥最堅實的倚靠。這回,水干了,魂不守舍,沒有了北,于是回來了,留下一堆白,等著補空。
回來干什么呢?
消極著想,是哭訴,是憑吊,是祭奠。
積極著想,是赤膊上陣,是絕地反擊,是向死而生。
簡單的兩句,平常的字,并置在一起,蓄滿了張力,真正的張力。民歌,朗朗上口的旋律之間,藏著的是濃濃的情與思。
日頭哥哥快下山,
我打長工好艱難:
一日三餐糙米飯,
一粒豆兒下三餐。
這是我老家流傳的民歌?!耙涣6箖合氯汀?,這語言太厲害了。
民間自古有高人,民歌亦是“才子歌”。
單身漢,好傷心。
出門一把鎖,進(jìn)門一盞燈;
燈也望著我,我亦望著燈,
冷水洗冷腳,冷被蓋冷身。
單身漢,太苦了,“我看燈盞多寂寥,料燈盞看我應(yīng)如是”。
曾經(jīng)的民間疾苦都是通過民歌唱出來的。
甘肅隴南市康縣。流傳著一部長篇敘事體民歌《木籠歌》。講的是清道光年間,康縣對山上的花兒姐長得俏,被惡人看上了,不從,再被誣陷坐上木籠囚車,到縣衙受審,途中斗智斗勇,歷盡千辛萬苦,與戀人林秀終成眷屬的故事。
受審時,花兒姐唱:
見官說話憑理講,
公雞奪食靠嘴爭,
要學(xué)松柏站著死,
不學(xué)豆芽跪著生。
被押解途中,花兒姐的唱,像攝影機(jī)鏡頭,定格百姓的生活狀態(tài):
木籠抬到平洛街,
半年無雨遭旱災(zāi),
皇糧一顆也不減,
十家九困把牙歇,
窮到什么程度?牙齒都歇息了,“免開尊口”??上攵?/p>
木籠抬過熱死灣,
路邊熱死一老漢,
臨死沒喝一口水。
舌頭干成瓦片片。
熱到什么份上?舌頭成了“瓦片片”。此刻舌頭不由得一涼。
壞人登場了:
邱五德來性子急,
碰著蜂子就想蜜,
寅時買麻織成網(wǎng),
不到卯時就想魚。
邱五德就是那個惡人,成縣把總邱文炳之子,遇見花兒姐就傻眼了,寅時和卯時只相差一個時辰。就猴急著要把花兒姐娶回家。這人實在是太壞了,不過倒也映襯出花兒姐的風(fēng)姿與神采。
花兒姐不僅貌美,而且有能耐。“關(guān)公的刀李廣的箭,花兒姐的牙齒咬斷線?!泵鎸ω澒傥劾簦▋航隳苎陨妻q,大快人心。
“南有劉三姐,北有花兒姐?!痹诿窀杞纾瑒⑷闶莻€標(biāo)桿。相傳湖南郴州嘉禾縣有個羅四姐,也跟劉三姐比試過。
一個唱:
倒唱順唱都是歌。
兩岸青山都是藥。
嶺上黃牛都是馬,
百鳥下堂都是鵝。
信手拈來,張口就是,嘴巴跑得比腦袋還要快幾步。
一個不示弱:
雞婆崽,矮婆梭,
三歲女兒會唱歌。
不是娘爺教會的,
自己肚里意思多。
腦袋里的歌兒已經(jīng)滿了,要溢出來了。
羅四姐的老家嘉禾我是去過的,這里盛產(chǎn)伴嫁歌。
我姐生得白如銀,
瓜子臉來愛死人。
走在路上有人愛,
坐在家里有人來。
這是夸新娘子的,毫不手軟。
還有一首名字就叫《八看姐的美》,包括頭、臉、眉、眼、牙、手、衣、身,扛得住“顯微鏡”,也不怕“探照燈”,對姐就是這么有信心,讓你看個夠。
夸起來,不含糊。罵起來,不落俗:
死媒婆,瘟媒婆,
吃了好多老雞婆。
你初一吃初三死,
初三埋在大路坡。
牛一腳,馬一腳,
啃出腸子狗來拖。
這也太狠了。沒法再狠了?!澳愠跻怀猿跞?,初三埋在大路坡?!边@句最厲害了。想想初二這天媒婆過的是啥日子?
還是多一點歡樂的為好:
女呀,喊你早晨回來呀。
娘呀,早晨回來露水大呀。
女呀,露水大上午回來呀。
娘呀,上午回來太陽大呀。
女呀,太陽大就借把傘回來呀。
娘呀,借把傘借不出來呀。
女呀,借不出來就下午回來呀。
娘呀,下午回看牛娃子多呀。
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更無法喚回一個心跟著姑爺遠(yuǎn)走高飛的出嫁閨女。還是湖南,桑植有首民歌,《馬桑樹兒搭燈臺》,有這么幾句:
你一年不來我一年等,
你兩年不來我兩年挨喲,
鑰匙不到鎖不開。
曲調(diào)好聽,特別是“鑰匙不到鎖不開”這句,耐人尋味。
《我和民間文字》里邊,汪曾祺收錄了一首桑植的土家族民歌:
姐的帕子白又白,
你給小郎分一截。
小郎拿到走夜路,
如同天上蛾眉月。
“我認(rèn)為這是我看到的一本民歌集的壓卷之作”,汪曾祺說。
《淺處見才——談寫唱詞》,汪曾祺說他在張家口遇見過一個說話押韻的人。這個人冬天把每天三頓飯改成了一天吃兩頓。汪曾祺問:“改了?”得到的答復(fù)是:
三頓飯一頓吃兩碗,
兩頓飯一頓吃三碗,
算來算去一般兒多,
就是少抓一遍兒鍋。
汪曾祺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語言除了押韻。還富于節(jié)奏感,“‘算來算去一般兒多,如果改成‘算起來一般多,就失去了節(jié)奏,同時也就失去了情趣——失去了幽默感”。
打油詩自有風(fēng)致。
翻讀《第三屆中韓日東亞文學(xué)論壇作品集·中國卷》,收錄莫言的《與校友漫談》。莫言自我評估,如果說他有什么長項的話,就是喜歡寫打油詩。他給一個筆名為“彥火”的朋友的會館寫字。計劃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落筆卻寫成了“星星之花”。于是就將錯就錯:
星星之花原上開
引得鳳蝶聯(lián)袂來
莫道會館地面小
高朋滿座皆賢才
當(dāng)時莫言展望,將來可以以寫打油詩為主,沒準(zhǔn)兒過兩年出本打油詩集。
他追溯,自己之所以擁有這項才華,要感謝父老鄉(xiāng)親,“在農(nóng)村,很多農(nóng)民都有這個才能。我們村子里面有很多一字不識的人,卻能出口成章,字字押韻。從小就跟他們在一起。受了影響”。
我在老家也遇見過這么一位。80多歲,無兒無女,吃低保,算是“拾荒老人”,喜歡編順口溜,用他的話說是“表上一表”。他的姓名中有個“愛”字,大家按照當(dāng)?shù)亓?xí)慣喊他“愛爹”。
1998年,江西九江是洪水重災(zāi)區(qū)?!皭鄣卑炎约嚎吹降摹⒙牭降摹氨砩弦槐怼保?/p>
九八洪水超百年,
鄱湖受災(zāi)半邊天。
住的房屋都倒塌,
沒有飯吃沒衣穿。
水無情來人有情,
遭的損失數(shù)不清。
各項物資般般有,
送到災(zāi)民的手中。
國家政府言在先,
移民建鎮(zhèn)來搬遷。
各行各業(yè)節(jié)省錢,
每戶一萬五千元。
老人家始終在狀態(tài),村里修路了,鄉(xiāng)里的小學(xué)蓋新樓了,鄉(xiāng)里的企業(yè)效益好了,他都要說上幾句。有時還要自謙一下,說自己不過是“粗言粗語說一篇”。
如此這般,我不跟著湊個熱鬧就不好玩了——
是花不香色也歡,
是人自有八兩才。
高手就在村頭住,
腦袋快些低下來。
這不是虛話,常言道:“成熟稻穗多低頭?!?/p>
不過,這些打油詩在韓復(fù)榘面前都要低下頭來。
遠(yuǎn)看泰山黑乎乎,
上邊細(xì)來下邊粗。
有朝一日倒過來,
下邊細(xì)來上邊粗。
“這是詠泰山詩的壓卷之作!”汪曾祺說。
《滇游新記·大等喊》,汪曾祺寫了在云南瑞麗一個傣家村寨住了幾天的所見所聞。“等喊”是傣語,意思是堆金子的地方。恰好當(dāng)?shù)赜袃蓚€寨子,都叫“等喊”,這帶來‘諸多不便。于是,就各在前面加上一個字,以示區(qū)分:大等喊、小等喊。
此類思維方式,典型的“簡單粗暴”,有點欺負(fù)人!
我也算個“受害者”。
上小學(xué)時,跟同班同學(xué)重名了。我年齡小一些。老師先是讓我寫名字時在后邊綴上一個括號,標(biāo)注一個“小”,字體也要跟著小一號,也就是這個樣子,“王國平(?。薄:髞碛X得麻煩,直接讓我更名為“王小國”。直至上初中,那位同名的輟學(xué)了,我才重新?lián)旎匚业拿帧2贿^,留下個“后遺癥”:至今同學(xué)相見時,還是稱呼“小國”。讓我一頓恍惚,緩不過神來。
也有處理得不錯的。
山東省濱州市惠民縣胡集鎮(zhèn),就是每年正月有胡集書會的地方。這里有兩個村子,一個是“徐”村。一個是“許”村。一個陽平,一個上聲,讀起來特別是用方言讀分不清。
按照慣常的路子,可以從方位人手,東南西北,這個好辦。如果要分大與小,則要定個標(biāo)準(zhǔn)。至于怎么定標(biāo)準(zhǔn),各有千秋。比如,哪個村子的面積大,或者人口多,再不濟(jì)打一場群架,以拳頭定輸贏?!翘煸诒本〇|花市大街上走著,眼瞅兩輛車有了點剮蹭,兩位司機(jī)競相大吼,拼著嗓門,肚子都貼在一起了。一騎車的路過,拉車閘,右腳點地。亮起纖細(xì)的嗓子:嘿!別介!哥們!這算什么事!打呀!×!右腳收回,用力一踩,走了。
民間處理或大或小的糾紛,辦法總是有的,有時還很激烈,放大招。
岳南的《那時的先生》,寫了抗戰(zhàn)期間一批知識分子流亡到四川宜賓李莊的來龍去脈。說歷史上李莊有張氏、羅氏、洪氏三大家族,張家和羅家總是磕磕絆絆,結(jié)下梁子,經(jīng)??诮窍嘞?,繼而互毆,恩怨難解,無休無止。洪家想著張家頂子多,羅家銀子多,就出了個餿主意,“即以武林慣用的華山論劍之法予以辦理”。具體方案,就是在李莊對岸桂輪山一個高處平臺,張家備好朝廷命官,羅家備好銀子。雙方向江中扔活人與白銀。張家扔下一個官員,羅家扔下一筐白銀,直至一方宣布敗北才鳴鑼收兵。
這就野蠻了。哪知盛氣之下,張、羅兩家同意了。還真玩起了這個“游戲”。結(jié)果張家耍了滑頭,令羅家舉手投降,從此趾高氣揚。
整個看下來有點像民間傳說。
汪曾祺寫有一篇《水母宮和張郎像》,也講了一個“不可信”的民間故事。說山西太原有一股很粗的泉水,名為“難老泉”。東邊和西邊的村子都要飲用這個泉水,怎么分,是個問題。兩個村子連年打官司、打架,刀光劍影的。后來一個地方官腦袋發(fā)熱,熬了一鍋滾開的熱油,扔進(jìn)十個銅錢,讓兩邊各出一個人。伸手到鍋里撈,哪邊撈出幾個錢。就分幾股水。
——這要是路遙筆下的金富在場,就不在話下了。《平凡的世界》詳細(xì)寫了金富向王滿銀傳授偷盜的功夫:伸開兩只手,將突出的中指和食指連續(xù)向磚墻上狠狠戳去。每天清早起來,在吃飯和撒尿之前,練五百下。一直練到伸出手時,中指和食指都一般齊,這樣夾錢就不會拖泥帶水。另外,弄一袋豆子,每天兩只手反復(fù)在豆子中插進(jìn)插出幾百下。練好了基本功,再加碼,上更難的,那就是在開水里放上一個薄薄的肥皂片。兩個指頭下去,練著把這肥皂片夾出來。因為水燙,速度自然就要加快,肥皂片在水里又光又滑,能夾出來,就說明功夫到家了。
扯遠(yuǎn)了?;氐饺氖?。東邊村走出一個后生,伸手到油鍋里撈出七個銅錢。一錘定音,東邊用七股水,西邊用三股水,認(rèn)了,不再有爭端。
再回到徐村與許村的事。當(dāng)?shù)赜懈呷酥д校阂粋€叫雙人徐村,一個叫言午許村。
天下太平。
關(guān)鍵是還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