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真福
摘 要:《鳥》是梁實秋的散文名篇,雖經(jīng)歲月流逝,仍保有鮮活的魅力。本文意在探究其魅力之源,從語詞與語象、審美與審丑、說愛與訴悲、說鳥與述懷等幾個方面,也就是從語詞到語境的不同層面,進行微觀的和宏觀的解析。
關(guān)鍵詞:語詞 語象 語境 梁實秋 散文
梁實秋《雅舍小品》的多數(shù)篇章談生活,論人世,也偶有幾篇談動物的(如鷹、貓、狗和鳥等),其中《鳥》這篇最有梁氏散文特色,其語言之典雅而風趣,意象之鮮明而活潑,意境之高遠而幽深,形制之精巧而短小,具備經(jīng)典白話散文所應有的品格。筆者試從微觀和宏觀的角度,辨語詞,解語象,析語境,挖掘其豐富的閱讀價值。
語詞與語象
語詞即詞語,是讀者所見所讀之語言文字,載于文中而未意象化,未喚起讀者的閱讀想象;語象(Verbal image)者,作者賦予語言文字有意味的形象,也是讀者透過語言文字所悟出的審美形象。語詞與語象密切相關(guān),語詞是語之“象”的載體;語象是文學鑒賞的重要概念,語象的賞析優(yōu)于語詞的賞析??梢娬Z象比語詞之于人們的閱讀心理、閱讀思維,更進一步,更深一層,也更具體化。
《鳥》的語象按詞類和短語可分出:
名詞類語象:鳥、鷹、麻雀、烏鴉、杜鵑、白鷺、鳶鷹、鴿子、喜鵲、寒鴉、鴟梟……
動詞類語象:蜷伏、瞵視、飲啄、吱吱喳喳、曳著、翹著、高踞、佇立、踞立、戰(zhàn)栗、啄食、跳蕩……
形容詞類語象:昂藏、清脆、嘹亮、斑斕、玲瓏飽滿、細瘦、豐腴、悲苦、跼蹐縮縮……
短語類語象:提籠架鳥的人、羽翮不整地蜷伏著不動、遮風的棉罩、粘在膠紙上的蒼蠅、呱呱噪啼的烏鴉、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襤褸而臃腫的人……
最后一項短語類語象其實是語象的組合。有些語象拆開看很普通,如“粘”“膠紙”“蒼蠅”,但組合在一起——“粘在膠紙上的蒼蠅”,語詞有了限制性,意義卻極大地豐富了,所以短語類語象可借用“復合語象”a來指稱,盡管散文語象和詩歌語象的辨析有所不同。
由此可發(fā)現(xiàn)梁文雖短,但語象非常豐富,以名詞類語象為例,議及十一種鳥,個個都有生動形象的描寫,個個都成為鮮明的語象。還可發(fā)現(xiàn)這些詞語古奧而典雅,讀來有陌生感,但嵌入語句中非常貼切,全無“硬粘”之嫌,顯出梁氏語言儲備異常豐富,運用起來非常熟練。全文充滿了各類玲瓏剔透、生動活潑的語象,這些語象提高了文章的品位,增添了文章的趣味,為讀者提供了豐富的語言學習資源。
審美與審丑
或許有人說《鳥》沒怎么寫鳥之美,倒是寫了不少鳥之悲苦狀,那么文章美在何處?這里涉及作者的審美態(tài)度問題,也涉及超審美的問題。
首先文章確實有審美要素。作者筆下鳥之美,是從鳥聲之美開始的(第三段),運用了“清脆”“嘹亮”等聲音質(zhì)感的詞語,即富含美的語象。接著細細品味這種鳥聲之美:既從“音階”解析,又從“獨奏”“合唱”解析。
文章鳥之美還表現(xiàn)在它們的形體上。(第四段)“世界上的生物,沒有比鳥更俊俏的”,這是對鳥形體總的贊美。先列舉幾種形體之美,用了幾個形象突出、色彩鮮明的語象:“曳著長長的尾巴”,“翹著尖尖的長喙”,“胸襟上帶著一塊照眼的顏色”,“閃露一下斑斕的花彩”。然后概括總的印象,也用了幾個形象鮮明的語象:“玲瓏飽滿”,“細瘦而不干癟”,“豐腴而不臃腫”,“高踞枝頭”,“臨風顧盼”等。
然而鳥之審美僅此而已,并無很長篇幅,全篇更多的是直視、正視鳥的不美之處,謂之審丑。本文審鳥之丑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場景中:一是審馴養(yǎng)鳥之丑,二是審大自然中鳥之丑。先看馴養(yǎng)之鳥,用了幾組形象感、畫面感極強的語象——“羽翮不整”“蜷伏著不動”(直寫),“粘在膠紙上的蒼蠅”(比喻,曲寫),以表現(xiàn)鳥落入愚氓之手后落魄、不自由的丑態(tài)。再看大自然中之鳥,借用詩人哈代詩,用了一系列視覺化的組合語象——(小鳥)“跼踃縮縮”“在寒枝的梢頭踞立”,“啄食”“殘余的僵凍的果兒”,“栽到地上死了”,“滾成一個雪團”;又講述“我”在東北屋里看雙重玻璃的窗外的情景,也用了同樣的組合語象——(麻雀)“戰(zhàn)栗”“跳動抖擻著”,“啄食”“干枯的葉子”,羽毛“蓬松戟張”像“蓑衣”,聯(lián)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襤褸而臃腫的人”;還講述“我”離開四川后偶爾聽見“寒鴉在古木上鼓噪”,“鴟梟”在入夜后“像哭又像笑”的“怪叫”。所有這些視覺和聽覺的描寫無一不表現(xiàn)鳥們丑陋的一面。
綜上所述,本文寫鳥有審美也有審丑,而且審丑多于審美;審美語象固然精彩,而審丑語象更為繁復生動。其實人類審美活動并不限于單純的對美的事物的觀賞,還包括對無限多的事物的情感投射、認知評價和審美判斷,審丑判斷也是審美判斷之一種。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丑陋、丑惡令人產(chǎn)生惡感、厭感,但轉(zhuǎn)入文學藝術(shù)中的丑陋、丑惡,則令人在產(chǎn)生惡感、厭感的同時,還對丑事物產(chǎn)生喜感、悅感,欣賞作家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造才華。
說愛與訴悲
《鳥》開篇說“我愛鳥”,可是為什么既審美又審丑,甚至審丑多于審美?作者出于何種心機,傳達何種命意?一個“愛”字似可概括全篇主題,但一個“愛”字又不能概括全篇主題。細細品味,“愛”字有多重意蘊。
一曰歡喜,那是客居四川時,春天早晨的鳥聲“把我從夢境喚起”,“我”便傾耳聆聽并仔細分辨,有如欣賞“獨奏”“合奏”的“交響樂”,表達了心中無限的歡喜;還有喜鳥之形色、動態(tài),“世界上的生物,沒有比鳥更俊俏的”,這是令作者沉醉的觀感,也是最高贊賞;繼而不斷強化這種觀感,“真是減一分則太瘦,增一分則太肥”,“好銳利的喜悅刺上我的心頭”,“也有令人喜悅的一種雄姿”。總之,歡喜之情溢于言表。
二曰悲憫,散見于全文各處。如第三段本意寫鳥之聲美,但寫到段尾,聽杜鵑夜啼,“竟是凄絕的哀樂”,感到“說不出的酸楚”。此“酸楚”似因客居他鄉(xiāng),而產(chǎn)生寄蜉蝣于天地間的自我悲憫。第六段開頭提到“悲苦”,下面講述二事:一是英國詩人哈代在溫暖的室內(nèi),看到窗外一只小鳥不禁寒風,栽倒在雪地上死了,援引其詩:“鳥!你連這一個快樂的夜晚都不給我!”含蓄地表達了作者的悲憫之情。二是聯(lián)想到自己在東北的室內(nèi),看見窗外一只“孤苦伶仃”的麻雀,深感“不暇令人哀了”,此哀情近于悲憫之情。
三曰厭惡,見于開篇和結(jié)尾。開篇主要談論從前清早“我”常見到的“提籠架鳥”的情景,既表達了對鳥的悲憫,又隱含對“提籠架鳥的人”的厭惡。結(jié)尾說“再令人觸目的就是那些偶然一見的囚在籠里的小鳥兒,但是我不忍看”,同樣既表悲憫又含厭惡,只是這種厭惡之情表達得比較隱晦。
可見《鳥》的情感色彩非單色的,而是多彩的;并非明顯的,而是隱晦的。
說鳥與述懷
上文以語詞和語象為依托的分析屬于文本的微觀闡釋,好像意猶未盡,還應有更為廓大的視野,即通過知人論世法更加深入地分析作者當時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才能完整地拼接作品的主客體意義圖像。
按理說散文最能見出作者的生活現(xiàn)實和心靈軌跡,所謂寫景狀物無非是主體精神移情于外物,借外物或明或暗地引發(fā)作者的自身感慨。因此應將他費盡心思寫大自然之鳥,視為他借鳥抒發(fā)人生感慨,這樣才算探及作品的底蘊。
20世紀30年代末,梁實秋孤身離家,隨教育部中小學教科書編委會遷至重慶北碚,并購得一處平房,命名為“雅舍”,這是人所皆知的;而且雅舍之簡陋也是人所皆知的:
火燒過的磚,常常用來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磚柱,上面蓋上一個木頭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單薄得可憐……
雖然我已漸漸感覺它是并不能蔽風雨,因為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兩段均引自梁實秋散文《雅舍》)
居此陋室,內(nèi)心感受一定是悲苦的;如果提筆寫大自然的鳥,怎樂于寫出鳥的優(yōu)雅、自由、娛目、悅耳?所寫之鳥應是這樣的:“驀然看見在窗外一片美麗的雪景當中,有一只小鳥蹐踃縮縮地在寒枝的梢頭踞立,正在啄食一顆殘余的僵凍的果兒,禁不住那料峭的寒風,栽倒在地上死了,滾成一個雪團!”——這是垂死之鳥?;蛘呤沁@樣的:“……我發(fā)見那麻雀的羽毛特別的長,而且是蓬松戟張著的;像是披著一件蓑衣,立刻使人聯(lián)想到那垃圾堆上的大群襤褸而臃腫的人,那形容是一模一樣的。那孤苦伶仃的麻雀,也就不暇令人哀了?!薄@是“孤苦伶仃”之鳥?;蛘呤沁@樣的:“只是清早遇到煙突冒煙的時候,一群麻雀擠在檐下的煙突旁邊取暖,隔著窗紙有時還能看見伏在窗欞上的雀兒的映影?!薄@是寄人籬下之鳥。
我們讀過《雅舍》再讀《鳥》,會隱隱地感受到作者心中的悲苦與無奈。但是梁實秋是一個典型的傳統(tǒng)文化人,具有古人那樣安貧樂道的情懷?!八故锹?,惟吾德馨”,在他眼里陋室即是雅舍,品生活之苦,也是一種心理上的甘甜:
這“雅舍”,我初來時僅求其能蔽風雨,并不敢存奢望,現(xiàn)在住了兩個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雅舍”最宜月夜——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瓷筋^吐月,紅盤乍涌,一霎間,清光四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吠,坐客無不悄然!……舍前有兩株梨樹,等到月升中天,清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上陰影斑斕,此時尤為幽絕。直到興闌人散,歸房就寢,月光仍然逼進窗來,助我凄涼。我有一幾一椅一榻,酣睡寫讀,均已有著,我亦不復他求。
其室由陋變雅,全由心境使然,或許是由他的“君子固窮”“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處涸轍以猶歡”的氣節(jié)和性情所決定的。因此在這樣的雅室中寫鳥便出現(xiàn)一派生動活潑的景象,如前所述,聞鳥聲而樂,觀鳥形也樂,處窮境而不改其樂。身處雅舍卻意想大自然純美之鳥,完全合乎梁實秋散文寫作的邏輯和風格。
a劉若愚:《中國詩學》,轉(zhuǎn)引自陸濤:《中國古代小說插圖及其語—圖互文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