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耶登怪叫一聲,說:“你的眼睛沒有?”
對面的中年男人額頭的皺紋一堆,慢悠悠地說:“我有眼睛,只不過是看不見了?!彼穆曇舾筛蓛魞簦路鹬耙恢倍荚谇逅锵?,說話時才拿了出來。而且他一點也不像盲人,穿的衣服雖然不新卻也不臟,他的頭發(fā)有點長,但也是干干凈凈的。
耶登下了馬,晃了晃,扶住馬鞍,看著黑棗騮馬碩大的頭顱說:“可不就是盲人么……”
盲人點點頭:“可不是,你們好!”
“盲人,你到這兒來干嗎?”騎在馬上的那個人問道。他也是滿身酒氣,在馬上搖搖晃晃,好像隨時會掉下來。
“我流浪著流浪著就到這兒了,你們好!”盲人說。
“你是流浪歌手嗎?”多扎問。
“不是。我就是一個流浪的盲人,不會唱歌?!?/p>
“盲人都挺能唱的,你為什么不唱?”
“不錯,老天總會給人公平,但我的本領(lǐng)不在唱歌方面。”
“那在哪里?”
“我有一些學(xué)識,可以有點用處?!?/p>
“學(xué)識就是學(xué)問嗎?”多扎好奇地俯下身子,盯著盲人的眼睛問道。
“這兩者的具體分別我也不大清楚,但我想,總歸差不多吧!”
“聽你說話,就覺得和我們一點不像。”多扎總結(jié)似的說了一句,便不再開口。
耶登支棱著發(fā)漲的腦袋,不情不愿地掏出僅有的一張五十元錢塞到盲人手中,然后快步走向馬,邊走邊說:“前邊還有人家,你一直往前走就到了。那是我家?!泵と藦娜莸刈吡?。盲人手里沒有棍子,卻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盲人沒有對他說謝謝!于是他就有一些委屈。
“這瞎子發(fā)了。耶登你干嗎給他錢?”多扎說,“咱們喝酒的錢沒了。”
“那是我給掛馬掌的錢。”耶登說完便“哎呦”一聲去追盲人。馬蹄敲打草地沉悶有力,如同鼓聲。耶登堵在盲人前面,他把手伸向盲人,但伸到一半后放了下來,嚷道:“那是五十塊錢。”
盲人說:“我知道,我一摸就知道了?!?/p>
耶登說:“你去哪里?”
盲人說:“我去你家!”
耶登摸摸馬鬃,輕聲說道:“薩日薩日,我對不起你!”
盲人說:“你的馬很好,馬掌也不用釘,它不會喜歡的?!?/p>
耶登說:“你怎么知道?”
盲人說:“我聽得出來,它的蹄子被釘子戳傷過是不是?”
耶登說:“確實有那么一次,不過馬上就拔出來了?!?/p>
盲人再沒理會耶登,他徑直走向前方。耶登垂頭喪氣地返回,有點生氣自己沒把錢要回來,就算不釘馬掌,起碼也能買幾瓶酒喝?,F(xiàn)在倒好,什么也沒有了。那臭盲人倒是拿得理直氣壯,連個謝謝也沒有嗎?他把馬鞭狠狠地空甩了幾下。
多扎等在原地?!拔以缇筒碌侥阋换劐X?!?/p>
“我沒要,因為他很可憐?!?/p>
“得了吧,這種人我見得多了?!?/p>
他們在帳房商店門前勒住韁繩,耶登看著一個馬柱子上拴的十幾匹馬就說:“貢保家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拴馬樁子?!?/p>
“也缺男人呀,不然他的妹妹們可怎么辦呀?”多扎嬉皮笑臉地說。
“我告訴過你這事行不通?!?/p>
“怎么行不通?我有計劃?!?/p>
“那你成功了嗎?”
“我一旦行動就一定成功?!?/p>
“就是說你到現(xiàn)在都沒成功,她們到現(xiàn)在沒有一個是你的女人。馬上她們就會成為別人的女人?!币钦f。
“因為我要的是絕對成功,你知道我做事的方式,我的性格是堅定的?!?/p>
“我只是沒想到再娶一個老婆會這么難,但再難也難不倒我?!?/p>
耶登說:“你知道嗎,我也是有想法的?!?/p>
多扎一笑,說:“我知道你有想法,但你不敢?!?/p>
耶登一把拉住多扎,他有點激動,“呵,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多扎扶住耶登,他自己也就站穩(wěn)了,他說:“你一旦對不起冬梅,我就不客氣?!?/p>
耶登在多扎臉上打了一拳。多扎沒有還手,他說:“我比任何時候都認真?!?/p>
耶登氣得酒醒了一半,惡狠狠地盯著多扎,“你早就心里有鬼是不是?虧你還是我朋友?!?/p>
多扎無所謂地說:“只要你犯錯,我就不客氣。但你搞錯了,我可什么也沒做?!闭f完他朝商店里走去,帳篷里立刻響起他的帶著鼻音的聲音,是在跟誰打招呼,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大笑。
那些馬的韁繩全攪和在一起了,他們的馬也只能拴在這些亂七八糟的韁繩上。耶登懊惱地看著這些韁繩,覺得跟自己的心緒一樣混亂不堪。
三頂帳篷中間的一頂帳篷梁桿上面插著一面小紅旗,里面格外喧鬧,酒瓶子碰得叮當(dāng)響。耶登聽到這些熟悉的聲音倍感親切,走動立刻敏捷了許多。
2
一群馬像草原上的風(fēng)一樣從盲人身邊席卷而去,一恍惚什么也聽不到了。他坐在草地上,頭頂又飛過一群嘰嘰喳喳的鳥兒,向河邊飛去。盲人撫摸著青草,芬芳的氣息在指尖飄過。他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波濤起伏的綠海,蔚藍的天空中有淡淡的云朵……麻繩一樣曲曲卷卷的河水平靜地流動著。剛才飛去的那群鳥兒在河面上飛來飛去地嬉鬧著,還有一匹母馬,帶著生下不久的鐵青色的小馬駒……母馬臥在河邊,它的半截尾巴在河水里漂著,像一條奇怪的魚,而它的孩子正在歪著頭驚恐地看著……
他坐了很長時間,直到太陽落山。一群鳥兒又從他的頭頂飛去了。遠方隱隱約約傳來狗的吠聲,盲人站起來,朝那個地方走去。那里燈火閃閃爍爍,遙遠得仿佛在天邊。但盲人還是看見了那微弱的燈火,他從心底看見了。是什么讓他感到高興、歡愉,甚至感到青春就在身上呢?
一條狗出現(xiàn)在他身邊,繞來繞去,鼻子使勁地嗅著什么,然后疑惑地走開了。他也使勁地嗅著,他聞到了牛羊糞的味道……蒙古包的味道……
蒙古包的門開著,光芒就是從門里照射出來的。盲人在蒙古包門前屏息站立,感受溫暖,他抖了抖衣服,仿佛衣服上粘著不干凈的東西。
蒙古包里靜悄悄的,土爐子里的牛糞燒得噼噼啪啪響,一壺水在爐子上燒開了,熱氣一股一股地從門里冒出來,撲到盲人的臉上,盲人覺得臉上的皺紋變小了、平展了。他將頭探進蒙古包里,他聽到了均勻的呼吸聲。他在門框上敲了敲,沒有動靜,他又敲了敲,里面的人驚醒了,她“啊”一聲坐起來。
“你是誰?”她說。
然后她看見盲人的眼睛,又“啊”了一聲,“你找誰?”聲音顫顫巍巍,她害怕盲人白晃晃的可怕的眼睛,不明白他為什么不戴上墨鏡。盲人亮出同樣白晃晃的牙齒,他說:“你不用怕,我從很遠的地方來,我想在你家住一個晚上,我有些餓了。我會念經(jīng)……保佑你們一家人……”
這些啰啰嗦嗦的話他以前從來不說,但今天說了。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閉上了眼睛,他很自然地從空氣中知道了她怕什么,也知道了她在想什么。
“我不戴墨鏡,是因為我有時候看得見,不是眼睛看得見,而是我可以通過眼睛看見,而墨鏡會阻止我看見?!彼f。
冬梅根本沒聽懂他說什么,但她依然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你看得見?!?/p>
盲人呵呵笑?!拔夷茉谀慵倚菹⒁煌砩蠁??”
“可我男人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他去釘馬掌了?!?/p>
“你認識我男人?”
盲人說:“你男人是一個好人,我祈禱他今夜不要喝得太醉了,祈禱他找到回家的路!”
“啊!他去喝酒了?他是去掛馬掌的?!?/p>
“他不會去掛馬掌了,他的馬不需要?!泵と税涯菑埼迨X拿出來給她看,然后輕輕地放在矮桌上。
“他怎么……他說過今天不喝酒的……”
盲人來到她對面,坐在一塊牛皮上。這是一塊兩歲大的黑白花牛犢的皮子,摸上去光光滑滑的,仿佛在摸著水。
“你要相信生活并不都是苦楚?!?/p>
這個年輕女人嘟囔著,“我相信……”
“你要相信我這個老盲人的話,我不會騙你的。我是一個很有智慧的老盲人,你相信我嗎?”
她輕輕點頭,“我相信!”
3
耶登覺得他好像哭過了。
他知道多扎走了。因為冬梅,他們鬧了一場別扭,多扎一旦開了口,就在短短半日時間里威脅了他三次。關(guān)于如果辜負冬梅會有何結(jié)果的話,他聽夠了。他覺得自己才不會做傻事,他多愛自己的妻子??!
耶登并不擔(dān)心多扎,他知道多扎會被馬安安全全帶回家去。他是最好的朋友。耶登覺得有這樣一個朋友并不是壞事,盡管多扎老占自己的便宜。
他搖搖晃晃地從帳房里走出來,分不清東西南北。另一頂帳房里音樂轟轟響,唱著一首草原上的歌。他醉眼朦朧地看向遠方,他的眼里旋轉(zhuǎn)著藍天和白云……
我看見,看見一道彩虹,
劃過馬蹄眷戀的草原。
我看見,看見可可西里,
藏羚羊多么恬靜安詳……
他喃喃地唱著這首歌曲,心里濕潤得如同青草上的露水。太陽西沉,草原一片絢麗。彎彎曲曲的熱力穆河一頭系著長生天一頭系著他的心兒……
他懶懶地騎著馬回家。在馬背上搖搖擺擺的,好像要掉下來,但每次都化險為夷。后來他開始在馬上打呼嚕,他的馬打著響鼻,感受著他身子的偏斜來調(diào)整步調(diào)和路線,干這種事馬已經(jīng)不是一兩次了,它知道自己該怎么做,有時候他醉得太厲害掉下來,它就會用恰到好處的力道把他咬醒,如果他實在醒不來它就只好守著他,按照它的經(jīng)驗,只要睡上一個多小時再咬搖一次,他就醒了……
快到家的時候,耶登醒來了,看見家的燈光,他因為喝酒而產(chǎn)生的孤獨就仿佛有了依靠,仿佛在他兒時孤苦無依的時候,突然見到了阿媽一樣……他看見妻子在氈包里晃動的身影……
她把他從馬上扶下來,他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著請求原諒的話。她看見男人的眼角滾出一顆淚水,流星一樣劃過粗糙的臉龐。她的心同一瞬間抖動一下,再也說不出一句責(zé)怪的話。
盲人靜靜地聽著耶登的呼嚕聲、女人愛惜的嘆氣聲,以及牛糞噼啪的燃燒聲……蒙古包在風(fēng)中輕微搖晃……他蒼拙的手握著的碗在燈光下?lián)u曳生姿,他好像睡著了。當(dāng)女人把目光從丈夫身上移過來的時候,盲人卻燦爛地笑了。
4
耶登睡得迷迷糊糊,但他聽見了盲人說話,盲人說你對你的男人太好了……你可以離開他……盲人的話耶登全聽到了,聽得清清楚楚。他覺得這個盲人真好笑,他很生氣,想站起來,但自己的身子不受控制,他指揮不了了。他想罵盲人,但他的嘴也張不開了,他的淚水順著嘴邊彎彎的弧溝流進了嘴里。他感到苦澀,感到難受。他從來沒有這么難受過,幾乎就要死去了,他再也受不了這種罪了。他痛苦地哼出聲來,他將頭埋進被子里,淚水洶涌地流淌起來。
當(dāng)她把他的頭摟在懷里的時候,他嗚嗚地哭起來……
夜更深了,一對愛人睡著了。盲人吃了饃饃和奶茶,胃里暖乎乎的。他已經(jīng)好多天沒有舒舒服服地吃過一頓飯了,他只管走路,不用擔(dān)心去了哪里,世界早就裝在了心中,因而到哪里去都是他誕生的地方。
明天一定是一個好天氣!
那條狗不知何時臥在了門口,它一直盯著盲人,看了一夜。
作者簡介:索南才讓,蒙古族,1985年生于青海省海北托勒草原。自由職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七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學(xué)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34屆高研班學(xué)員。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存在的豐饒》《我是牧馬人》,長篇小說《野色失痕》《小牧馬人》。獲第六屆青海青年文學(xué)獎,青海省第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