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彥朝
一大早,劉大吉就被一陣鳥鳴聲叫醒。每天都如此,只要天氣晴好。
鳥鳴聲是個好東西,給心靈帶來清涼的氣息。一陣鳥鳴聲過后,是苦楝樹粉紫色花瓣窸窣飄落的聲音。這時候,一只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嘰嘰喳喳地穿過院門,蹣跚著小爪子,撲棱著小翅膀,朝路邊的草叢奔去。
劉大吉伸了伸麻木的右胳膊,剛想爬起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扯住了他的耳朵。肯定是村西頭的梅艷春來找張曼依借東西了。劉大吉不假思索,憑借那夜貓走路的腳步聲,就可以斷定。梅艷春隔三岔五就來隔壁串門,而且一來就沒完沒了地嘮嗑。她尖細的聲音,隔著院墻和房間門板,還是那么鋒利,一次又一次刺穿劉大吉的耳膜。
“特旺他嬸,今兒個早!”梅艷春的聲音像往常一樣,從厚厚的院墻那邊鉆過來,刺入劉大吉的房間,直達耳膜深處。
“太陽曬屁股了呢?!睆埪婪誓伒穆曇?,有一半悶在喉嚨里。
“你家下豆種了沒?”梅艷春把瘦長的左腿擱到門檻上,翹起半邊屁股,“去年收的黃豆大小不一,找一把好豆種都難。特旺他嬸,得借把大竹篩回去篩豆種?!?/p>
“過兩天小滿,我看也該下場雨了?!睆埪朗掷锬弥b一半玉米的簍子,抖了幾抖。堅硬的玉米粒在簍子里碰撞出清脆的聲響,引來了一大群早起的餓雞。“等下過雨后泥土松軟一些再下種也不遲。”
“咕咕,咕咕,咕咕。”張曼依一邊撒玉米,一邊叫喚。群雞撲棱著翅膀,爭食。院子里一片凌亂的聲音,蓋過了兩個老女人的嘮嗑聲。
“年成一年比一年差了呢?!泵菲G春尖細的聲音,嚇得一只公雞跟著尖叫起來,驚起一地雞毛。
“可不是,好的地都被征走了?!?/p>
“你家人口多,地也多,可發(fā)了一筆了呢?!?/p>
“到手見得多,夠花一陣罷了。”
“好地塊都征走了,種地還有什么指望?得個十萬八萬,也是留不住的。沒暖手,一半已經(jīng)給二丫拿去交學(xué)費了。你家二十幾萬吧,又沒使錢的地方,怎說只夠花一陣?”
“錢這東西,就是流水?!睆埪烙米笫峙囊慌目湛盏暮t子,“你不花,也會蒸發(fā)掉?!?/p>
“你家特旺考城里的公務(wù)員了,日子好過多了吧。他爹出一趟車,除去油錢,總有個千把兩千塊收入,動不到征地補償款才對。”
“日子好過不好過,不是錢說了算?!?/p>
“聽村干部說,高鐵站兩年建成,到時坐火車跟飛機一樣快呢?!?/p>
劉大吉翻了個身,想起來,卻又賴著床。今天是星期天,反正村里也不辦事。昨天加班核對征地補償款,已經(jīng)萬無一失,只等上班上面的錢一到,就可以分發(fā)。想到征地補償款,他心里像灌了蜜一樣,甜滋滋的。算來算去,他個人的數(shù)額最多,總共五十幾萬呢。我這個村支書,可不是白當。五十幾萬,百元大鈔堆起來,該有多高啊。他用眼睛的余光,在灰白的墻壁上比畫一個模糊的高度。
“聽旺兒說,征地款發(fā)放就可以動工?!睆埪腊逊逝值纳眢w,從右腿移交到左腿,左腿不由自主,擔當了承重的重任?!八麄儐挝回撠煾哞F站建設(shè)的工程,過幾天就把大機械運到村里?!?/p>
“我就說旺兒有出息呢,年紀輕輕就主管大工程?!?/p>
“沒是主管呢,小跟班的?!睆埪乐t虛地壓住內(nèi)心的自豪感。
“小跟班也是肥缺。一個大工程,掉根針,撿起來也是純金的?!?/p>
“大工程是肥水多不假,我倒希望旺兒不要鉆進錢眼去?!睆埪婪畔率种械暮t子,努力彎腰,撿起地上的荊條,向搶食的群雞揮一揮,“都是一群填不飽的餓鬼?!?/p>
群雞一驚,跳腳蹦起,在離她腳邊三尺開外落下。一片飛羽,在半空慢悠悠飄了一陣。
“如今的世道,哪只田螺不吃泥?”梅艷春噘起尖薄的嘴巴,旋即又咂吧幾下,“管大工程的,撿點漏都比一輩子在地里忙活強幾百倍?!?/p>
“現(xiàn)在管得嚴,容不得誰亂來?!?/p>
“可不是,伸手就被捉,可就有人不收手。”梅艷春把單薄的身體往門板上貼一貼,一副舒服的樣子?!扒岸螘r間,光我們鄉(xiāng)里,就有幾個干部被拷走了?!?/p>
“那是截留扶貧款的吧?”
“連窮人的救命錢也不放過,活該?!泵菲G春往地上用力吐了一口痰,憤恨的樣子,好像誰把她家的錢偷走了。
“唉,錢是好東西,誰見了都眼紅?!?/p>
“越有錢,越想貪。你看看那些貪污的,誰缺錢用呢?你可要看好旺兒,不要走了歪道,壞了好名聲?!?/p>
“旺兒是啥樣人,我比數(shù)泉水里的魚還清楚,他可不是那一類?!?/p>
“不一定呢,你不犯罪,環(huán)境會逼你犯罪。”
“喲。”梅艷春突然想起什么東西似的,“特旺他嬸,借我大竹篩回去篩豆種呢?!?/p>
張曼依抬頭望了一下東山上的太陽。日頭爬了足足一竿子高了呢。她搖擺著肥胖的身體,進屋里去拿竹篩。
不一會,劉大吉就聽見梅艷春凌亂的腳步聲,向院門外飄出去,消失在一排竹籬笆和蝦鉗草簇擁的小路上。
他翻了一個身,想起來了。但又覺得身體里突然壓了一塊石頭似的,比往常沉重好多。他的腦海里也是一團亂麻,糾糾結(jié)結(jié),纏纏繞繞。窗外的鳥鳴聲消失了,幾聲蟬鳴占領(lǐng)了苦楝樹濃郁的枝葉。蟬聲的間歇,苦楝花窸窣飄落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但那一股淡淡的清香,慢慢清晰了起來。他的腦海一下子灌入蟬聲,一下子飄進花香;一下子又翻開征地補償賬本,一下子又涌入田地里剛剛種下的景觀樹的影子。劉子棍,三畝四分;李大龍,四畝二分;黃道懷,一畝八分……一串子虛烏有的名字和地塊,在他的腦海里盤桓好久。他用意念去擦拭,一遍又一遍,總也擦不掉。
不行,明天我得去鄉(xiāng)里一趟,找征地組重新核對自己的地塊和補償款。劉大吉拍拍腦袋,做出一個滿意的決定,身上的石頭輕了一半。他伸手從椅子上拉了一把衣服,認真地穿了起來。
微篇妙品責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