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 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文學(xué)系。著有中短篇小說多部,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幸福的萬花球》等兩部,長篇小說《流芳記》《花好月圓》等四部。
在地鐵里,沒有人能看出伊麗麗是千什么的。她不像有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個上班族,是個打工者,是個家政服務(wù)人員,是個醫(yī)務(wù)工作者,是個炸油條的,是個保險推銷員,是個游客,或者是個教授,是個性工作者,是個藝術(shù)家,或者是個偽裝的乞討者。不管從穿著上,還是從神態(tài)上,伊麗麗都沒有明顯的特征,你無法分辨她的身份。她像很多平凡的女人一樣,隨季節(jié)穿衣服,她的衣服既不時尚也不昂貴,既不花哨也不古板,都是隨大流的那種;她的神態(tài)不冷不熱,好像是麻木的,好像是凝固的,只有看到厭憎的人或者事物時,她才會皺著眉頭翻一下白眼。伊麗麗是個單眼皮,翻起白眼來顯出幾分鋒利與冷漠。哦,對了,自從頭上的傷好了之后,伊麗麗的發(fā)型就沒再變化過,永遠是那種半長不長的垂肩發(fā),不夸張,不綺麗,也沒什么風(fēng)味。
在地鐵里,伊麗麗就像很多乘客一樣,不管是站著還是坐著,她的兩眼幾乎離不開手機。自然了,這是個人人與手機相依為命的時代。伊麗麗偶爾也發(fā)發(fā)微信,翻翻朋友圈,或者看幾條七七八八的新聞。但是,她更多的是翻看相冊,一張一張地觀看自己的照片。伊麗麗手機里的照片,幾乎都是她本人的,也沒有幾張是當(dāng)下自拍的,大都是從電腦里復(fù)制的從前的照片,包括從早年影集里翻拍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的照片。伊麗麗在翻看這些照片時十分專注,可以說凝神屏氣,她翻動得很慢,好像每翻看一張她都要回味一下當(dāng)時的情景。當(dāng)?shù)罔F駛?cè)胨淼溃聋慃惻既黄骋妼γ孳嚧吧嫌吵龅乃@副樣子時,才有點吃驚自己竟然這樣沉迷于手機里的照片。接著,她盯著對面車窗上映現(xiàn)的那個年齡模糊的自己,發(fā)了半天呆。
這里說的年齡模糊,是伊麗麗的自我感覺,她很喜歡這種感覺,這種感覺能給她一種漫長的安慰,這種安慰就像眼看著一只漂亮的手撫摸自己一樣,感受明確。就像從外表上看不出她的身份,從面孔上也看不出伊麗麗的年齡,但是,盡管伊麗麗精于保養(yǎng)面孔,從她的眉眼顧盼有些遲緩呆滯之間,從她脖子上細細的皺紋里,還是能讓人覺察出她身上有幾分中年人的氣息。
以前,伊麗麗不是這樣的,你看不到她的遲滯,看不到她的皺紋,也不會在她身上聞到就像快餿了的米飯那樣的中年人氣息。那時候,伊麗麗是個快嘴巴,特別喜歡和人聊天,而且口無遮攔。一群男女朋友同學(xué)聚會,她都要大談明星八卦,大談日本茶具,大談一群外國詩人和他們的詩歌?,F(xiàn)在,伊麗麗幾乎不怎么參加閨蜜或者朋友聚會了,即便偶爾參加,她也不像以前那樣話頭子稠密了,即便詩歌,她也只是和最要好的閨蜜低低地說幾句一個名叫拉斯科·許勒的德國女人和她的詩歌,更多的則是聊聊簋街小龍蝦,聊聊新上映的電影與最新款的鞋子和首飾,或者,聊一聊乘坐地鐵時的種種見聞和種種感受。無論如何,現(xiàn)在她都不再愿意談?wù)撃挲g這個無聊的話題,而且,越來越不愿意,以至于她逐漸忘掉了自己的真實年齡,就像忘掉人生中的幾次傷痛。
忘掉了年齡,忘掉了傷痛,理所應(yīng)當(dāng),伊麗麗的生活里自然充滿了快樂。她精力旺盛無比,經(jīng)常在午后時分到附近游泳館游泳,她會游很長很長時間,直到手腳都泡得活像溺死者的手腳。從游泳館里出來,她甚至都不等頭發(fā)晾干,就那么濕漉漉地去逛街,買衣服,買鞋子,買包包,買一些玻璃或陶瓷擺件。她家里每一個房間幾乎都堆滿了這些玩意兒。但是,過不了多久,她就厭倦了這些寶貝,接著,樓下的垃圾箱里就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包括只穿過一兩次的衣服,包括一次也沒穿過的鞋子。當(dāng)然,這些只是伊麗麗生活中的小點綴。還有,每到周末或雙休日,她經(jīng)常獨自一人在大街小巷里找美食。而很早以前,她都是邀約上三五個男女閨蜜,說說笑笑著在窄窄的巷子里走。這幾年都是她一個人。不管怎么樣,反正這些年下來,可以說,北京老城區(qū)里有特色的吃處,伊麗麗基本上如數(shù)家珍。
伊麗麗的家住在地安門內(nèi)一個居民小區(qū)里,離景山公園和北海公園很近,去什剎海和南鑼鼓巷也很方便,即使去王府井和天安門,也不必乘坐公交車或者地鐵,隨便溜達一會兒就到了。不管從前還是現(xiàn)在,伊麗麗都不喜歡到公園走動,她認(rèn)為公園是老年人活動的地方。她也接受不了天安門廣場的遼闊,更嫌惡南鑼鼓巷越來越商業(yè)化,也越來越小家子氣。因此,伊麗麗基本上都是到什剎海和王府井溜達。也就是說,伊麗麗的家處于市中心位置。那一片基本上沒有高層建筑,除了沿街的個別小高層,周邊基本上都是四合院和大雜院之類的平房,再就是那種20世紀(jì)80年代建起的樓房,又呆板又統(tǒng)一,普遍都是六層樓,沒有電梯,老年人爬上六層,還是比較吃力的。伊麗麗家就住在六層,是她爸媽單位當(dāng)年分的房子,那時候她爸媽還很年輕,即便肩上馱著伊麗麗,爬到六樓也不會喘一口粗氣。
伊麗麗的爸媽都是科研工作者,他們在一個單位。在那個年代,科研工作還帶有幾分神秘性,因而比一般人要顯得高貴些。伊麗麗小時候總認(rèn)為爸媽會像居里夫婦那樣,研究出震驚世界的科研成果,成為舉世聞名的科學(xué)家,那么,她將作為著名科學(xué)家的女兒走遍全國,甚至周游世界,所到之處都是艷羨的目光,所到之處都能受到國王般的款待,每天都能吃到一個彩色大蛋糕。很遺憾,直到她爸媽頭發(fā)白了眼花了退休了,伊麗麗也沒有實現(xiàn)夢想。她爸媽唯一取得的成就就是退休后在郊區(qū)買了一處房子,一百五六十平米,二十八層高樓,買的是十六層,有電梯,上下都很方便。當(dāng)年郊區(qū)的房子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貴,否則她爸媽一輩子的積蓄也根本買不了這么大面積的房子。只是,伊麗麗沒有搬過去,她還住在這個小區(qū)的老樓里。那時候她還在煤氣公司上班,單位離家不過兩站路,上下班都是溜達著去,悠游自在,很方便的?,F(xiàn)在想一想,伊麗麗也算是過了幾年好日子,又爽快又瀟灑。她有時候很懷念那些日子,想起來她就會發(fā)呆半天。
在煤氣公司上班的那幾年,伊麗麗就像小時候一樣,經(jīng)常在什剎海和王府井一帶逛游。那時候,她還沒有什么朋友,更沒有什么閨蜜,不管男的還是女的。閨蜜這個詞好像是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就像南鑼鼓巷,也是近幾年才名揚四海的。那時候,伊麗麗雖然算不上是美麗的,但至少是青春活力四溢。她總是一個人背著藍色雙肩包,因為手機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功能齊全,所以,她脖子上掛一架相機,雙手插在口袋里,嘴里含著一支“小鳥”牌棒棒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游,偶爾會取下相機,拍上幾張風(fēng)景照,偶爾也會請路人幫她拍上幾張。當(dāng)然,這期間難免會和一些小帥哥搭訕幾句,相互看幾眼,相互笑一笑。只是,沒有愛情發(fā)生,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切都不過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瞥,甚至連個印象都沒有留下。因為那幾年,愛情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輕似煙云,很輕易地就發(fā)生了;現(xiàn)在,可以很輕易地發(fā)生各種各樣的關(guān)系。那幾年,伊麗麗幾乎沒在家里做過飯,她都是在街上吃。她從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樣亂吃零食,她飲食講究,無論逛游得多么累,她也要找到中意的飯菜。幾年前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方便,隨便抄起手機就能找到美食在哪兒,然后直奔而去,當(dāng)年想找到對口味兒好吃的,有可能會走到兩腿酸軟狼狽不堪。
現(xiàn)在,伊麗麗之所以精于尋找美食所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在那幾年里奠定的基礎(chǔ)。
那幾年,伊麗麗雖然喜歡逛街,但絕不像現(xiàn)在這樣沒有時間觀念,一逛就是半夜。她大都在九點之前回到家里,仔仔細細地泡個熱水澡,然后躺在床上,一邊聽收音機一邊看書。是的,好像那幾年剛剛流行網(wǎng)上聊天,但伊麗麗不喜歡上網(wǎng)聊天,不是因為她不明白網(wǎng)上沖浪的樂趣,也不是因為她十分清楚那是個虛擬的世界,而是,她不熱那個,沒有興趣,就像現(xiàn)在她對結(jié)婚沒有興趣一樣。她那時候也不愛看電視,她唯一的愛好就是一邊聽收音機一邊看書。那臺收音機是草綠色的,只有巴掌大小,還是她爸媽戀愛時候買的,至于是誰送給誰的禮物,伊麗麗沒有興趣知道,她只是喜歡聽收音機里的流行歌。所以,早些年那些有名的和不太有名的流行歌,伊麗麗都會唱,即便現(xiàn)在,偶爾和朋友們聚會時,酒桌上喝到興奮處,伊麗麗總是忘掉一切,忍不住唱上幾首,照樣能引起一片贊美聲。由于爸媽都是科研工作者,伊麗麗從小就養(yǎng)成了喜歡看書的好習(xí)慣,長大了也是這樣。只是,她長大了就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喜歡看所有的書,她只喜歡外國的詩歌,普希金啦、阿赫瑪托娃啦、葉芝啦、米沃什啦、蘭波啦、波德萊爾啦、佩索阿啦,等等,反正都是我們這些普通人沒聽說過的洋人。當(dāng)然,我們這些普通人整天忙著上班下班,或者多掙點小錢改善一下周末伙食,以及多看兩場電影,諸如此類的吧,沒有時間也根本就不會看洋人那些莫名其妙的破書。
伊麗麗自己也承認(rèn),她也未必懂得那些詩歌,她只是覺得那些詩歌句子短,一口氣能讀下來,不像小說那樣印得紙張滿滿當(dāng)當(dāng),讓人看得暈頭暈?zāi)X,經(jīng)常看串行。還有一點比較重要,她在閱讀那些詩歌時,總有些句子能給她某種感覺,她說不清是興奮的感覺還是眩暈的感覺,反正那種冷不丁的感覺就像尖細尖細的錐子猛地刺入她的胸膛,讓她很享受,就像她現(xiàn)在和閨蜜聊天時偶爾提起一些詩句時所說的,比做愛到高潮的感覺還要別致,還要怪異,還要強烈,幾乎讓人不想活了,直想死。
以前,伊麗麗和朋友們聚會時,她也會大聲背誦某個詩人的詩篇,還會引用很多詩句和他人辯論某個問題,或者給人家某種告誡。只是現(xiàn)在,好像是隨著年齡的變化,逐漸地,伊麗麗很少再提從前那些外國詩人和詩歌了。現(xiàn)在,她只喜歡一個外國女詩人,就是拉斯科·許勒。但是,她從未在偶爾聚會的男女閨蜜們面前提到這個德國女詩人和她的詩,只有獨處時,她才會偶爾拿起這個女詩人的詩集看上一陣子,然后,帶著一種喜悅與悲傷、飄渺與凝重交織在一起的復(fù)雜情緒陷入虛幻的夢境之中。第二天醒來時,昨晚讀的那些詩句仍然清晰如刻,如同小蝌蚪一樣在腦海里游動著,那種復(fù)雜的情緒也正在心頭緩緩升起來,就像一滴墨落在潔白的宣紙上慢慢洇了一大片。
伊麗麗買第一臺筆記本電腦時認(rèn)識了第一個男朋友。我們不知道這個人姓什么,只是時??吹絻扇嗽谛^(qū)里走動打鬧,偶爾聽見伊麗麗忽然間在樓道里朝他吼叫:“小帆子,我要殺了你!”接著是一陣子大笑,夾雜著一陣子急促的上樓或下樓的奔跑聲。這是他們初戀時刻,就像所有人的初戀一樣,有很多相互追逐嬉鬧,幾乎沒有憂愁和煩惱。事實上,他們一開始就是快樂的,因為認(rèn)識沒有幾天小帆子就住在伊麗麗家里了。當(dāng)時,這種情況已經(jīng)很普遍了,沒有人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青春勃發(fā)的年齡,大家都要諒解一下嘛。他們經(jīng)常在上樓或下樓時鬧著玩兒,吵吵嚷嚷,純潔而肆無忌憚。年輕人的那種歡樂勁兒是很感染人的,樓下的鄰居們都能原諒他們歡樂的喧囂。
小帆子白白凈凈,細長臉,細長身子,兩條腿也是細細的,不管走路還是站在那兒不動,兩條細腿都是筆直筆直的。看樣子教養(yǎng)也好,見了人不笑不說話,一笑,兩道細瞇眼十分有魅力。當(dāng)時,小帆子在中關(guān)村海龍大廈賣電腦,或者說給一個經(jīng)銷電腦的老板打工。那幾年電腦生意正是紅火的時候。小帆子很受老板的器重,因為他不僅在柜臺上能說會道眼色靈便,很會做買賣,在柜臺下他也刻苦鉆研,自學(xué)軟件設(shè)計,很有追求。老板很欣賞這個很有想法很有進取心的小青年。小帆子還特意為伊麗麗設(shè)計了一個游戲軟件,名字叫“狗拿耗子”。伊麗麗對這個游戲迷戀之至,幾乎廢寢忘食。那一段時間,他們一塊兒玩這個游戲,經(jīng)常徹夜不眠,吵吵鬧鬧,時而一陣子長長的笑聲,一次次擾破鄰居們的美夢。叫人真的不能理解,他們兩人在一夜之間能大笑那么多次。天明時,他們才呵欠連天地一前一后相跟著往外走,走出小區(qū)大門還要抱一抱,然后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分頭去上班。
自然,他們的初戀里不僅僅只有電腦游戲,還有書。小帆子業(yè)余時間也喜歡讀書,這個和伊麗麗更是氣味相投。只是,小帆子不讀詩歌,也不讀那些時髦的雞湯勵志書和雜志上那些造作的小說,他讀巴爾扎克,讀雨果,當(dāng)然少不了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有莎士比亞。他在伊麗麗家里經(jīng)常大聲朗讀那些書。他讀書的聲音可以說是聲情并茂,致使樓下的鄰居們也側(cè)耳聆聽。想一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知道還有沒有人會讀那些蒼老的書了。反正那會兒伊麗麗和小帆子談戀愛時刻,除了一起嬉鬧著玩游戲,小帆子還時常給伊麗麗講這些書,講得生動形象,滔滔不絕。小帆子那種熱絡(luò)口吻,仿佛巴爾扎克們講述的故事都是他親身經(jīng)歷的,他們筆下的人物都是他要好的哥們兒。有一次,是個周末,小帆子講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阿遼沙,阿遼沙的圣潔與純粹一下子把伊麗麗弄哭了,哭了好大一會兒,熱淚四溢。那天夜里,伊麗麗和小帆子做愛時多了幾分依戀與纏綿,也多了幾分毫無忌諱的猛烈,弄得我們這些樓下的鄰居還以為要地震了,連忙開燈觀看天花板是不是快要落下來了。
可是,就像命中注定一般,伊麗麗的初戀是熱烈的,同時也是短暫的。他們是初冬開始戀愛的,到了春末就結(jié)束了,好像許多花的花期一樣,從開花到綻放到枯萎,上天只給那么長時間。我們首先發(fā)現(xiàn)小帆子不來了,很多人都有點懷念那個細長的身影,但是,沒有人再看到過那個細長的身影。不管白天黑夜,樓道里再也沒有了他們追逐的嬉笑聲,長夜是那么的靜謐,終于可以做一場不被吵醒不被打斷的長夢了。
后來,聽說小帆子設(shè)計的一款游戲軟件被日本的一家公司看中,他們聘請小帆子去了日本。上下樓里的幾個中年主婦,人前人后提起來就要罵小帆子是漢奸。初戀失敗,伊麗麗被傷得很厲害,但她從未罵過小帆子是漢奸,在心里也沒有罵過。
伊麗麗失魂落魄了很長很長時間,幾乎長達兩三年。在這段時間里,伊麗麗沒再穿過她最喜歡穿的那雙休閑款紅皮鞋,沒再涂過使年輕人顯得沉著老到的啞光口紅,也沒有再戴過她本人非常喜歡的大得夸張的三角形耳環(huán)。伊麗麗的這副耳環(huán)是純銀防過敏的,戴在耳朵上幾乎垂肩,加上她白皙修長的脖子,尤顯風(fēng)姿翩翩。锃亮的紅皮鞋,香奈兒品牌的鬼怪色口紅,還有大大的三角形耳環(huán),這些美好的物件都不見了,包括伊麗麗全無心肝的爽朗笑聲。
自然了,伊麗麗沒有因此穴居起來,她偶爾也會出門走動,她每天上班穿著不再講究了,甚至穿著臟衣服去超市,就像一個棄婦一樣。她從超市買一堆速凍食物藏在冰箱里,然后關(guān)上門很少再出來。即便她的閨蜜們再三邀約她,她即便偶爾參加,也不收拾打扮一下,就那么穿著松松垮垮邋里邋遢地去參加聚會,到了地方,也只是坐在角落里,不再談?wù)撁餍莻兊陌素?,也不再談?wù)撏鈬说脑姼瑁遣徽勅毡咎沾刹杈?,好像她已?jīng)明白,八卦都是編造的,詩歌都是虛幻的,這些東西都像日本陶瓷茶具一樣,因為精美,因為昂貴,所以都是易碎品。
伊麗麗再次快樂起來時,已經(jīng)是又一年的夏季。
我們看到伊麗麗忽然間蘇醒過來了,她穿上了新款的高跟紅皮鞋,涂了亮光口紅,依舊戴上那副大得夸張的漂亮的三角形耳環(huán),穿著鮮艷靚麗的衣服,挎著精美的紅色小包包,走起路來就像一頭小鹿一樣,不管是出入小區(qū),還是在什剎海和王府井游逛,她依舊裊裊婷婷,就像從前沒談戀愛的時光里那樣。
這個時候,時代發(fā)展變化很大,手機的功能也進步了很多,最顯著的就是可以通過微信這個玩意兒來解決世界上的很多事物,包括人類的行為和情感??梢哉f,伊麗麗是最早一批使用微信的人。難以避免,伊麗麗也很喜歡微信,微信讓她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省了不少事兒,也讓她從中得到了不少樂趣,她可以在微信里抒發(fā)一下自己的心情,在朋友圈里曬幾張照片,發(fā)幾段詩句般的個人感想。而且,微信群就是一個縮小的社會,不僅從中可以看到人生百態(tài),還可以看到萬物生長的過程。伊麗麗也進了幾個群,其中有一個是她最好的閨蜜陸璇璇建的群。陸璇璇比伊麗麗小兩三歲,她雖然在沉悶的考古研究所上班,但她性格活潑,交友廣泛,自詡具有超級想象力。陸璇璇把自己建的這個群命名為海棠花。當(dāng)時微信還是新鮮事物,還沒有立下什么規(guī)矩,發(fā)展也很快,沒幾天,連群主陸璇璇也不弄不清這個群里都是些什么人了,伊麗麗自然也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她只知道這個群很熱鬧,話題從天堂到地獄,從阿拉斯加到伊斯坦布爾,從但丁到博爾赫斯,甚至,夜里被蚊子咬了幾個包,早市上買了一把被掐了芯的芹菜,都是這個群里的話題。自然了,微信用語是很難規(guī)范的,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傻逼麻痹草尼瑪這樣的字眼。反正這個群里什么話都說,而且說人議事無奇不有,更重要的是還經(jīng)常有人發(fā)紅包,不知道是炫富還是神經(jīng)病,一陣一陣地發(fā)紅包。伊麗麗在這個群里的收獲不僅僅是搶了很多紅包,她還遇到了第二個男朋友。
這個人的微信名叫青海。很顯然,他是青海人,或者在青海工作過。在群里,青海發(fā)言不多,但他說的話很有特色,好像很有文化很有見解,好像是在歐洲留過學(xué)的,觀點很別致,價值觀也很新穎。但丁和博爾赫斯就是他在群里說的。當(dāng)時,伊麗麗知道但丁是誰,但不知道博爾赫斯是哪國神話里的人物,她還問了一句,惹得青海發(fā)出兩三行壞笑和一枝玫瑰。
接著,青海主動要求加伊麗麗微信私聊。
后來,伊麗麗想一想,她就是這樣和青海認(rèn)識的。
當(dāng)然,從微信私聊到實際見面也不過半個月時間,但這個短暫的過程,伊麗麗一想起來既感到甜蜜又覺得有些驚悚。青海每天早上都會發(fā)來一連串的笑臉和三朵玫瑰花,每天中午都會發(fā)來咖啡和蛋糕,每天晚上發(fā)來布滿繁星與月亮的夜空,祝她晚安好夢。自然,這期間他們也聊過其他的話題,比如婚戀,比如博爾赫斯。這樣,伊麗麗就知道了青海是個作家,他曾經(jīng)在青海工作多年,現(xiàn)在北京一家報社工作,業(yè)余創(chuàng)作小說,出版過十幾本書了。據(jù)青海自己說,在文壇上他也算是小有名氣的人物。伊麗麗不太在意這類事情,因為在她看來文壇不過是個外星人的小圈子,跟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她只是覺得青海讀了不少書,除了博爾赫斯,他還大談卡爾維諾,大談塞利納和菲茲杰拉德,等等。盡管這些赫赫有名的外國作家在伊麗麗聽來與品牌包品牌糕點差不多,但她還是很快被這個人迷住了。她相信這個人的眼光——青海不光談這些乏味的作家和更乏味的名著,他還翻看過伊麗麗的朋友圈,一個勁兒大加贊美伊麗麗的感想類短文,尤其贊美她的照片,一張張地贊美,你真美,這張美呀,這張好美,我的克星,你好迷人,我愿意做一只小羊,讓你的皮鞭輕輕落在我身上。盡管事實上伊麗麗并不像青海說的那樣美,她只不過因為年輕而有幾分好聞的青春氣息而已,但她一直十分自信自己很美,因此她確信青海被她的美所擊中,情不自禁,說的都是真心話。
微信里那些玫瑰笑臉咖啡蛋糕,人人都知道不過是虛擬的表情包,廣泛的贊美容貌,以及讓人容易產(chǎn)生幻想的甜言蜜語,雖然也是低俗而笨拙的,但一般女性都抵擋不住這杯含義復(fù)雜色澤艷麗的迷魂酒。對于失戀已經(jīng)過去兩三年了的伊麗麗來說,這些,無疑更是好幾把無法躲閃的利刃。伊麗麗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青海的要求——他們在微信里私聊還不到半個月,他突然提出要來看看她,他的原話是“到府上拜訪一下美女”。果然,到了次日上午十點鐘,青海準(zhǔn)時敲響了門。青海的相貌并不像照片上那樣清秀,看樣子年齡也比他說的要大得多,好像有四十多歲了,而青海說他只是三十三歲。青海的身材中等偏矮一些,根本不像他在微信群里談吐時給人感覺的那樣高大。其次,伊麗麗以為青海會抱著一束玫瑰花上門的,在微信里他畢竟獻過那么多玫瑰花,事實上,青海手里只是拎著一個塑料袋子,里邊裝著一把蒜薹,幾個雞蛋,一縷香菜,醒目的還有一塊羊肉,至多也就是三斤重,那樣子好像是剛從早市上購物回來。說老實話,伊麗麗開門后是有幾分失望的,她心里暗罵著手機的美圖功能,埋怨著自己的想象力和判斷力竟然這樣糟糕。
青海面帶討好的笑容,目光躲躲閃閃,一直不敢和伊麗麗對視,甚至說話也有點結(jié)巴,給人的感覺或者說給人的錯覺好像是伊麗麗的美貌震倒了他。直到后來,伊麗麗想到這一點時,從心眼里不能不贊佩青海杰出的演技。所以那天,青海雖然神色有些慌張,但舉止是有條不紊的,甚至是從容的。他一邊結(jié)結(jié)巴巴跟伊麗麗說著話,一邊自作主張地進了廚房,先是把羊肉泡在清水里,把香菜和蒜薹也泡在水盆里,再接著就開始打掃廚房衛(wèi)生,刷鍋,洗碗,擦拭灶臺和抽油煙機,一邊還要結(jié)結(jié)巴巴地講解廚房衛(wèi)生對烹制美食的重要性。伊麗麗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她呆立在廚房門口,眼睜睜看著青海忙碌,好歹臉上還算是帶著禮貌性的笑容,表示她在認(rèn)真聽他說話。
也就是兩個小時之后,一大盤清香撲鼻的手抓羊肉,一小盤色澤明麗的蒜薹炒雞蛋,還有一鍋熱騰騰的米飯端上了飯桌。還有一份湯,是什么湯來著,伊麗麗已經(jīng)忘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就是這樣和青海好上的,因為她雖然吃過那么多美食,但從未吃過做法這樣簡單竟然這樣好吃的羊肉。在吃飯時,青海講述了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他說話聲音雖然低低的,但隱隱有著強大的穿透力。伊麗麗有幾分亢奮,甚至當(dāng)場就原諒了青海竟然有過短暫的婚史。即便到了現(xiàn)在,伊麗麗早就忘掉了當(dāng)時青海都說了些什么,但對那頓飯依然印象深刻,一想到那頓飯,她口腔里就會涌上那種又嫩又鮮的羊肉味道,眼前就會出現(xiàn)蒜薹炒雞蛋那青黃分明的色澤。她沒有想到別的,比如美食烹制者青海。
青海是個業(yè)余作家,但他的廚藝是專業(yè)的,一流的。伊麗麗不由自主地忽略了他的長相與年齡甚至短暫的婚史,同意他搬來住,因為她腦海里直勾勾地幻想著每天青海都會給她做不同的美食。事實上,在他們同居的那段時間里,青海確實給伊麗麗做過很多美食,伊麗麗也跟他學(xué)會了很多菜肴,甚至,連他最拿手的手抓羊肉也學(xué)到家了。只是,沒過多久,好像為了讓伊麗麗能更好地掌握廚藝,青海很少再下廚房,他經(jīng)常像個穩(wěn)操勝券的老師傅那樣,坐在陽臺上一邊抽煙一邊喝茶,一邊翻看雜志或報紙,偶爾回答一下伊麗麗請教的有關(guān)烹調(diào)的問題。我們經(jīng)常從窗戶上看到他們說話的情景。我們很熟悉青海那個樣子那個做派,因為在影視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在京城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難看到。
我們這些喜歡庸俗生活的街坊鄰居雖然沒有讀過青海寫的書,但都見過他本人,因為傍晚時分或者雙休日里,伊麗麗有時候會和青海在小區(qū)里走動幾下,甚至還在那個小型花園里轉(zhuǎn)上幾圈。不能不實事求是地說,青海的外表實在不敢恭維,他整體上看上去有些粗糙,個頭也不高,五官合成在臉上之后,讓人總覺得哪兒不對勁,說不上來是鼻子還是眼睛,很不搭配。可能是在報社工作,又是個業(yè)余作家,長期的伏案作業(yè),有些駝背,又老是穿著中式服裝,手又愛插在褲袋里,那副樣子,真是顯得有些猥瑣有些做作。我們都覺得這個青海配不上我們的伊麗麗,雖然伊麗麗有過戀愛經(jīng)歷,也算不上是一朵鮮花了,但也不至于插在這泡牛糞上嘛。
果然,青海的低劣本性暴露出來了。他不再愛打掃房間衛(wèi)生了,不再做美食了,也不再給伊麗麗談?wù)摽菰锓ξ兜牟柡账沽耍粤孙埐幌赐?,一雙襪子穿了一星期也不洗,讓伊麗麗尤其難以忍受的是,青海十天半月都不換內(nèi)褲,他做愛時變得只顧自己,并且簡單粗暴,甚至十分潦草,讓人尤其不能忍受的是,他經(jīng)常做完愛連手都不洗就拿蘋果吃——這個細節(jié),是他們在屋里吵架時伊麗麗高喊出來的。除此之外,青海在家里抽煙喝酒還不算,還經(jīng)常打著和文友聚會的旗號到外邊和一群男男女女狂飲,幾乎天天半夜或者凌晨三四點才回來,伊麗麗給他開門,他還要大聲吵架,這個廚藝很精湛的業(yè)余作家滿嘴粗話臟話,操這操那的,吵得四鄰不安。伊麗麗無法容忍這些,無法容忍他的粗話,更無法容忍他瞎話連篇,尤其不能容忍他很久都沒再說過“你真美”或者“你好美”了。終于有一天夜里,這個作家再次醉醺醺回來時,伊麗麗已經(jīng)把他的東西裝進一只紙箱里,放在門口,指著這個爛人吼了一聲:“滾!”
奇怪的是,第二場愛情遭遇雖然相當(dāng)糟糕,但并沒有影響伊麗麗的心情,她只是暗自拿定主意,在一個時期內(nèi)不再戀愛。她想回到從未戀愛的時光里,只是,回不去了。雖然她仍舊可以一個人背著雙肩包去什剎?;蛘咄醺溆?,但經(jīng)歷給她心靈帶來了無法解釋清楚的累贅,而現(xiàn)實生活給她的心理上也帶來了不少可以解釋清楚的煩惱——閨蜜們紛紛結(jié)婚成家,甚至生兒育女,在微信里紛紛曬全家福,這讓伊麗麗羨慕的同時難免有一絲嫉妒,同時又有一縷綿長的失落。好在她最好的閨蜜陸璇璇還是自由的,仍像以前那樣經(jīng)常邀約她出去逛街,而且經(jīng)常來家里找她玩。陸璇璇的生活經(jīng)歷更加豐富,她談過無數(shù)場戀愛,沒有一場不是失敗的,她抱怨那些男人只想和她做愛,都不想和她結(jié)婚。為此,她好像有些自嘲,經(jīng)常把戀愛稱作養(yǎng)烏龜,又把烏龜稱之為爹,每次失敗后她都會給伊麗麗說那句話:又養(yǎng)死一只爹。
伊麗麗很欣賞陸璇璇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這也是她和陸璇璇成為鐵桿閨蜜的原由。就在伊麗麗第二場戀愛失敗之后,陸璇璇也因和第N任男友分手而和家里鬧翻了,以前遇到這種情況,她都是給伊麗麗打個電話訴說一番,因為以前伊麗麗不是在失戀中就是在戀愛中,她不便到家里來說這種掃興事情。這一次,她直接搬到伊麗麗這兒來了,而且住了兩三個星期,甚至連她那只胖得幾乎走不動的花貓也帶來了。兩個人幾乎每天傍晚都一塊兒去什剎海,或者去王府井,每周末都會逛游到簋街大吃一番。她們像情侶一樣出雙入對,上樓下樓時,陸璇璇抱著那只肥貓,有時候伊麗麗抱著,因為那只肥貓上下樓太吃力了。她們像夫妻一樣生活,買菜做飯打掃房間,配合得尤為默契。中午飯或者晚飯時她們還經(jīng)常喝點啤酒,喝得半醉不醉的,一塊兒說東道西之間,自然免不了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些戀愛感受,以及她們對戀愛與婚姻的種種奇想。當(dāng)然,她們也談到性。她們都是有過性經(jīng)驗的人,所以她們談?wù)撔詴r,淫亂而幽默,雖然粗鄙之至,但是好笑而深刻??傊齻冋劦檬滞稒C,俏皮話你一句我一句,彼此之間也沒有任何掩飾——尤其在深夜里的響亮歡笑更是說明了這一切。
在陸璇璇看來,不管是從物質(zhì)上還是從肉體上,伊麗麗幾乎是完美的。尤其伊麗麗的肉體更是讓陸璇璇贊美不已——伊麗麗洗澡時,她毫不害羞地依在衛(wèi)生間門口目不轉(zhuǎn)睛地觀看,臉上顯出艷羨的神情,眼睛里幾乎要放出綠光來。伊麗麗很享受陸璇璇的這種神情和這種目光?;蛘咛孤实卣f,陸璇璇的這種神情與目光讓她在自豪的同時,隱隱有幾絲生理快感慢慢涌上身心。只是,伊麗麗不喜歡陸璇璇的身體。陸璇璇是那種沒有線條的女人。線條是女人的資本,是愛的膽量,是吸引男人的過硬憑證。女人的主要線條呈現(xiàn)在腰部臀部和胸部。陸璇璇的胸部很小,幾乎沒有屁股沒有胯,所以腰部自然沒有線條,或者她根本就沒有腰部。不管是高貴的男人還是低賤的男人,他們都知道,沒有線條的女人幾乎不具備觀賞價值,用起來也沒有什么興味。更加糟糕的是,作為一個女人,陸璇璇兩條腿并不攏,走路有些亮襠,她的皮膚黑乎乎的,而且過于粗糙了,從上到下甚至隱秘部位,都有一層永不消失的雞皮疙瘩。伊麗麗猜測,也許這些才是陸璇璇一連串戀愛失敗的根源,嘗口鮮是所有男人的臭德行,但估計沒有哪個男人會永恒地好上陸璇璇這一口,所以沒有人想和她結(jié)婚。更加出乎意料的是,有一天夜里,陸璇璇把手伸到了伊麗麗身上,伊麗麗心里一動,她想適應(yīng)并試著接受,但是,經(jīng)過一番努力,最終她還是推開了陸璇璇伸過來的嘴唇。
伊麗麗和陸璇璇交往好多好多年了,她從來沒想到陸璇璇有這種傾向。她只知道,陸璇璇喜歡價格昂貴的衣服,但是,不管多么昂貴的衣服,只要穿在陸璇璇身上,你既看不出衣服的昂貴,也看不到陸璇璇的雍容與優(yōu)雅。
試驗證明,不同的性取向使這對鐵桿閨蜜的關(guān)系到此結(jié)束了。
盡管她們表面還保持著來往,但很明顯,雙雙的言談舉止無不帶上了矯揉造作的色彩。這對于陸璇璇來說也許是平常事甚至是兒戲,但對于伊麗麗來說,這就是一場隱秘的經(jīng)歷,雖然不像初戀那樣刻骨銘心,但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刻骨銘心的。這場不見天日的經(jīng)歷,盡管沒有給伊麗麗留下明顯的傷痕,但卻給她心理上留下難言的隱疾,至少是她生活中的一個恥辱意味很強的印記——這讓她有些焦躁,有些著急,很想早一點找個人結(jié)了婚,好像那樣一來生活就會是安全的,至少可以是平凡的。
但是,命運不會因為你著急它就會改變速度,它永遠只按照它自己設(shè)定的步伐慢慢踱過來。
直到過了一兩年或者三年之后,伊麗麗才終于遇到了一個人。
首先是伊麗麗的爸媽有些沉不住氣了。
這對科研工作者原本是很開明的,他們自從搬到郊區(qū)后幾乎沒再回來過。他們覺得桀驁不馴的女兒已經(jīng)長大了,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獨立空間。他們相信女兒,因為女兒在很小的時候就具有很強的獨立生活能力,所以搬走后不僅很少回來,基本上也不過問女兒的工作和生活,更是從未過問她的婚戀問題,怎么戀愛何時結(jié)婚全由她的意好了。因此,伊麗麗的前兩場戀愛故事他們幾乎聞所未聞??墒?,有一天早上陽光燦爛,空氣格外新鮮,在草地上鍛煉身體的這對科研工作者,突如其來地想起女兒三十出頭了,好像三十一還是三十二了,也許是三十三了吧,還沒有給他們說過自己的婚戀事情,頓時有些疑惑和擔(dān)心。等到給女兒打電話問清這個情況之后,他們就像接受了新的科研任務(wù),馬上四下打電話,托一些老同學(xué)老同事老朋友,幫忙給他們女兒介紹對象。而且憑著科研工作者實事求是的精神,他們誠實地告訴人家,女兒虛歲三十二,周歲三十一。
這時候,伊麗麗才豁然大悟,爸媽科研了一輩子,之所以沒有研究出成果,就是因為他們的思想太傳統(tǒng)了,什么事情都按部就班,是不會創(chuàng)造科學(xué)奇跡的。伊麗麗在第一次相親的路上,還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這么嘲諷爸媽。甚至,她還要嘲笑自己,竟然淪落到要媒人介紹男朋友的地步了。事實上,伊麗麗既不需要嘲諷爸媽,也不必嘲笑自己,因為她當(dāng)時對待相親這件事情完全是心不在焉的。本來已經(jīng)明明了解到那個男人是個離異者,而且快五十歲了(介紹人說,才四十九歲),她之所以赴約前往,不過是完成爸媽布置的一個任務(wù),就像小學(xué)里老師布置的一道數(shù)學(xué)題,她雖然極其厭惡數(shù)學(xué),但不得不捏著鼻子完成這道數(shù)學(xué)題。
可是,一見面,伊麗麗頓時改變了自己的心不在焉,甚至馬上認(rèn)定這個人絕對是自己可以托付終身的人。這個人相貌堂堂,完全是個老帥哥,而且談笑舉止透著穩(wěn)重與成熟,外表也很年輕,根本不像是一個年近五十的人,至多像是四十出頭的。帥男人四十出頭,在眼下可正是炙手可熱的年齡,而且,這個帥男人還是事業(yè)有成的。當(dāng)時,伊麗麗就把這個人當(dāng)成了四十歲,而且在以后和他相處的日子里她一直認(rèn)為自己就是和一個四十歲的帥男人在一起。這個帥男人微笑著,就像英國18世紀(jì)的貴族那樣很有禮貌地對她點點頭。伊麗麗頓時就覺得有一股帶倒刺的電流襲過全身,她明確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快速升溫,幾乎要沸騰起來了——她有些眩暈,險些跌倒在地。后來,伊麗麗多次向這個帥男人描述初次見面時她心里的美妙感受。
這個穩(wěn)重成熟的男人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歐陽璀璨。
伊麗麗從未完整地叫過這個名字,她只叫他歐陽,她每次一這么稱呼他就感到兩個人琴瑟和鳴親密無間。
歐陽是個公務(wù)員,是個機關(guān)干部,甚至是個處長。他們見面一周后,歐陽調(diào)整了自己的工作計劃,提前休假,帶著伊麗麗進行了一次漫長的旅游。又是初夏季節(jié),氣候宜人,他們?nèi)B門,去三亞,還去了遙遠的新疆與西藏。伊麗麗長這么大沒有離開過北京,這一趟旅游讓她看到了自己生活之外的許多華麗風(fēng)景。歐陽的工作單位雖然不是政府要害部門,但全國各地都有分支,所以不管到了哪兒,都有朋友盛情接待。自然,作為歐陽的未婚妻,伊麗麗受到了她從未享受過的禮遇,讓她意識到自己也是有虛榮心的,而且,她確確實實也領(lǐng)略到虛榮心被滿足之后的快感是無可比擬的。這些還不算,在旅游中,歐陽對伊麗麗的體貼無微不至,上臺階時拉著她的手,遇到雨天路滑或者有水坑時,他會蹲下來給她挽褲腿,或者直接背著她走一陣子。每到一個景點,他都會給伊麗麗說出典故和傳說,甚至與景點有關(guān)的唐詩宋詞也是脫口而出。這讓伊麗麗十分驚訝,她算是被歐陽的博學(xué)與多情徹底征服了。所以,當(dāng)晚上回到酒店歐陽要她時,她盡管有些疲倦,但馬上燃起熱情全身心地投入,她一邊配合歐陽,一邊暗自驚訝,旅游如此累人,他居然每天都要,每次都要得這么兇,四十歲的男人精力就是旺盛啊呀呀呀呀。
旅游歸來,伊麗麗便搬到歐陽家住了。
那一天是陰天,下著小雨,我們都看到來接伊麗麗的是一輛黑色別克,歐陽沒來,是他的一個下屬也可能是他的司機過來把伊麗麗接走的。那個小伙子拎下來一只很大的紅色皮箱,往車上放時有點吃力,因此我們估計伊麗麗帶走這么多心愛的衣物,短時間里她是不會再回來的。
歐陽住在機關(guān)家屬院里,房子也比較大,離異之后,他的前妻堅決搬走了,哪怕租房住也不愿再住在這個令她反感透了的家里。伊麗麗不知其中緣由,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一心一意和歐陽在一起。每天早晨,她早早起床做好精美的早餐,飯后兩人手拉手下樓來,歐陽開車把她送到地點,再回頭自己去上班,中午飯雖然在各自單位吃,但飯前飯后的幾條微信那是一定少不了的,他們不打電話,他們覺得打電話沒有發(fā)微信顯得風(fēng)情曼妙。甚至,先前的一段時間,他們連晚飯也不做,都是駕車到外邊吃伊麗麗找到的美食。到了雙休日,伊麗麗就會給歐陽做幾頓豐盛的美餐,尤其那道手抓羊肉,更是讓歐陽贊不絕口。歐陽贊美女人的言詞幽默詼諧,也不落俗套。作為一個機關(guān)干部,他能用十分得體的唐詩宋詞來贊美伊麗麗的廚藝,這種才華,以及這種由衷的夸贊讓伊麗麗無比自豪和快慰,根本就想不起來自己的廚藝都是那個叫青海的作家手把手傳授給她的。
在伊麗麗面前,老練成熟的歐陽幾乎變成了孩子,他恨不得時刻猴在伊麗麗身上,即便伊麗麗在洗菜時他也要從后邊抱住她撫摸她的乳房,讓伊麗麗感到火辣的是,不管她正在干什么,歐陽都會慢悠悠踱到她面前,突然掏出那個鳥玩意給她看,然后光著屁股在她身邊走來走去。那會兒,伊麗麗壓根都沒有想到世界上還有下賤的“露陰癖”這三個字,甚至都沒有意識到這個有點變態(tài),她認(rèn)為這是兩個人甜美的私密,眼前這個四十歲的帥男人就像個孩子一樣淘氣,他在自己面前過于興奮了。伊麗麗不僅容忍這點,而且把他的實際年齡也徹底忘記了。她沉浸在幸福之中,愛情的狂熱淹沒了理智,在上班時間里和閨蜜聊微信,經(jīng)常顯擺歐陽身材高大挺拔,身上像是流淌著英國18世紀(jì)貴族的血液,講文明有教養(yǎng),言談舉止紳士派頭十足,有一次說溜了嘴,甚至連“器大活好”這樣的私密事也說了出來。
伊麗麗就這樣甜蜜地過了快一年時間,竟然沒有想起來要辦個結(jié)婚證什么的。也許她提出過,也許她根本就不在乎那一張紙,因為在她看來他們相愛如此之深。比如,他們逛街或者參加朋友聚會,她要是和其他男性多說幾句話,歐陽就大吃其醋,糾纏不休,甚至還會偷偷翻看她的手機——伊麗麗認(rèn)為這些都是歐陽深愛她的種種明證。她深深陶醉了。
問題是由歐陽的女兒引起的。
伊麗麗當(dāng)然知道歐陽的這個女兒,但除了照片并沒有見過她本人,只是聽歐陽說過幾句,在北大讀書,他們離異時她選擇了媽媽,如此而已。這些,基本上沒給伊麗麗留下什么印象,她覺得那一切都結(jié)束了,歐陽的生活要從自己這兒算起才是新開端??墒?,初冬時節(jié),這個女兒不知為什么突然回到這個家里。當(dāng)她一言不發(fā)繃著臉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時,伊麗麗居然還有些手忙腳亂。現(xiàn)在,伊麗麗記不得是自己主動躲到另一間房里,還是歐陽把女兒拽到了另一間房里。她只模糊地記得,自己躲在臥室里悄悄側(cè)耳,聽見他們父女先是低聲說話,慢慢聲音變高了,接著就是爭吵,再就是大聲爭吵。后來,伊麗麗一想起歐陽那令人恐怖的吼聲,就會寒毛倒豎,就會產(chǎn)生生理上的嘔吐感。事情過去了很長時間,伊麗麗依然不敢相信英國紳士一樣的歐陽吼叫起來簡直比殺豬還難聽,還令人恐怖。當(dāng)時,伊麗麗意識到情況不妙了,她正不知所措,忽然間傳出激烈的扭打聲。她幾乎奮不顧身,奪門闖了進去,但她立刻呆住了。歐陽抓住女兒的頭發(fā),正在捶打她的脊背,他自己的臉上也被女兒撓出了幾道血痕。伊麗麗根本想不到,她的文質(zhì)彬彬的歐陽在打自己的親生女兒時會露出這樣的嘴臉,滿臉無情的樣子,雙眼充滿兇狠,甚至仇恨,讓人看了頓時身心冰涼絕望之至。后來,伊麗麗想了又想,但她還是想不起來她是怎樣拉開那對父女的,她只記得,自己兩個手腕被憤怒的歐陽緊緊抓住,接著自己被身材高大的歐陽掄了起來,然后,身子飛到半空,落在電視柜旁邊,她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半天她才感到腦袋一陣陣劇疼,疼得她眼前亂冒金星,除了覺得自己尿褲子了,還感到自己哪兒流血了,她當(dāng)時真的聽到了汩汩的流血聲。
伊麗麗只好重新回到自己家里。
她回來那天好像正好是臘月初一,我們看到她頭上包著厚厚的一大塊紗布,幾乎快把整個頭顱包住了,外邊還戴著網(wǎng)套。醫(yī)生在手術(shù)時幾乎剪光了她的頭發(fā),因此我們推測她頭上至少縫了二十針。我們以為那天會看到傳說中的歐陽,因為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個帥氣逼人的好人。但是,我們那天也沒有看到。一直等到快過年了,我們才看到當(dāng)初來接伊麗麗的那個小伙子,還是開著那輛黑色別克,他停好車,下來打開后備廂,提出那只伊麗麗心愛的紅色皮箱,吃力地給伊麗麗送到六樓去。哦,對了,那天是個陰天,還下雪了,地面上積了半柞厚的一層雪。我們沒有聽到開門聲,也沒有聽到伊麗麗的說話聲。片刻間,我們看到那個小伙子從樓里走出來,一步一步地向黑色別克走過去。我們眨眼間,他已經(jīng)掉轉(zhuǎn)了車頭,緩緩駛向小區(qū)門口。
接下來很長時間里,我們被新年的歡樂氣氛包圍著。
這些,應(yīng)該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也可能就是去年的冬天才發(fā)生的。因為時間是流動不居的,有時候并不真實,就像記憶有時候也會騙人,會給你留下一連串虛假的印象。所以,沒有人敢肯定,在伊麗麗身上是否真的發(fā)生過這些事情。
后來,我們聽說伊麗麗把工作辭了——只是,這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再關(guān)心這個事情了。在我們的印象中,伊麗麗辭了工作后,隨心所欲地過了很長一段好像有些放蕩的日子。隔三差五,總有一些人到她家里走動,尤其是雙休日里,或者大男人或者大女人,或者小男人和小女人,三五成群,基本上都是駕車而來,甚至駕著豪車在小區(qū)里呼嘯。這些人在小區(qū)里奔走,就像伊麗麗坐在地鐵里一樣,很難看出他們都是千什么的。不過,還是有人認(rèn)出了一個小有名氣的影視演員,一個穿紅衫戴黑帽子腳上穿著白色網(wǎng)球鞋的女人,好像也是個演員,這個女人手里托著一只老鼠大小的黃毛狗,那個小玩意兒站在她手掌上狺狺狂吠。當(dāng)時我們都特別驚訝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這么小的寵物狗。在這些來來往往的陌生人當(dāng)中,還有人認(rèn)出了一個知名歌星,不過,他是在什剎海和后海一帶酒吧里唱歌唱了十多年才嶄露頭角的。有人認(rèn)出了某個社會名流,就像在電視上一樣,在我們小區(qū)里也是不管見了誰都要沖你雙手合十。每次,這些人來到伊麗麗家不久,就會有很多外賣陸陸續(xù)續(xù)往伊麗麗家送大量燒烤和各種吃食。接著,就會聽到伊麗麗家里高聲喧嘩,猜酒劃拳,其間夾雜著酒瓶子掉在地上的俏皮聲音。漫長的喧囂之后,世界安靜下來。第二天早上,樓下垃圾箱里就會堆滿各種顏色的塑料袋,各種形狀的飯盒,一團又一團用臟的紙巾,長短不一的竹簽子或者鐵釬子,無數(shù)個啤酒易拉罐,而且,幾乎每個易拉罐里都有幾?;蛘邘资煹?。自然,常常是幾個或者十幾個白酒瓶子也是少不了的。甚至,還有幾條用過的衛(wèi)生巾,幾個用過的保險套,簡直令人作嘔。這種日日喧嘩與徹夜叫囂,引起我們小區(qū)居民嚴(yán)重不滿,白天和晚上加起來警車至少來過十多次。好像一直到了秋天,哦,是的,是秋末時候,伊麗麗家的聚會好像出了嚴(yán)重故障,他們那些人之間好像出現(xiàn)了難以彌合的裂痕,小區(qū)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尤其是晚上,甚至顯得過于靜謐,有些尷尬。
接著冬天來臨,很快下雪了。
我們發(fā)現(xiàn)伊麗麗經(jīng)常冒著雪在小區(qū)里漫步。她穿著深灰色的毛呢大衣,戴著一頂深灰色線帽子,圍著一條深灰色的圍脖,叼著一支細細的女士煙,懷里抱著一只深灰色的貓。那只深灰色的貓肥胖得有些嚇人,幾乎比她曾經(jīng)的閨蜜陸璇璇帶來的那只花貓還要肥胖幾倍。不管在雪中漫步多久,無論是在那個小型的花園里,還是在花園旁邊那個小型的器械健身場上,伊麗麗一直抱著那只肥貓,好像那只肥貓胖得一步路也走不動了,或者成了她的靈魂,讓她得時刻抱在懷里。沒有人打聽,伊麗麗從哪兒弄來的這只肥貓,她那么愛它,就像手機一樣須臾不離手。或許,伊麗麗認(rèn)為貓要比手機好得多,因為貓有感情,知道痛苦和歡樂,并能理解人的感情,理解人的煩惱和喜悅。而手機不過是冷冰冰的一個機械,僅僅具有某種提示和喚醒某種記憶的功能而已。
也有幾個在花園里賞雪的閑人,或者冒雪健身的老者,盡管都是老鄰居了,但是,看見伊麗麗之后都不敢隨便和她說話,因為他們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才是一眨眼的工夫,當(dāng)初那個背著藍色雙肩包走起路來像小鹿一樣的女孩子,怎么變成這個樣子。
真的這么快嗎?
老年人的記憶往往是不牢靠的,把漫長的時間壓縮為一瞬間是他們慣犯的錯誤之一,伊麗麗背著藍色雙肩包就像小鹿一樣在街上游逛,至少是十五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伊麗麗還在煤氣公司上班。
現(xiàn)在,在小區(qū)里,伊麗麗基本上也不和人說話,因為她從眼光和神色里已經(jīng)知道人家在想什么了,她已經(jīng)知道人家會和她說些什么了。其實,伊麗麗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變化。只是,她已經(jīng)不怎么在意這種變化了。鏡子早就告訴了她一切。有那么一段時間,她經(jīng)常在鏡子里觀看自己。鏡子自從被人類發(fā)明以來,它就具備了固執(zhí)的個性,就像永遠擺脫不了奴才般那樣忠實地反映著生活的真面目:你是干凈的,它就是干凈的;你是骯臟的,它就是骯臟的。伊麗麗坐在鏡子前面,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兒,她只是覺得鏡子里永遠都有著一股鬼魅氣息。她時常望著鏡子里的那個人,慢慢陷入漫無頭緒也漫無目的的思慮之中,常常不知不覺間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直到那只肥貓遲緩艱難地爬到她的膝頭上,她這才隱隱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女人,已經(jīng)到了有點兒心驚肉跳的年齡了。一想到這兒,她就會手忙腳亂地點燃一支煙,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抽起來。
伊麗麗大概就是由此依賴上香煙的,我們看到她差不多煙不離口,不管是每天把垃圾送到垃圾箱里,還是到小區(qū)門口發(fā)快遞或者取外賣,她嘴角上都會叼著煙。甚至,她還有點酗酒。白天和黑夜,晴天麗日或陰雨連綿,我們經(jīng)??吹剿陉柵_上抽煙,對著瓶子喝啤酒,有時候她會放下啤酒瓶,夾著香煙,十分專注地觀看著一陣子雨點滴落在樹葉上,滴落在自行車的車棚上。沒有人知道伊麗麗在夜晚里觀看什么,但是,時常夜歸的人基本上天天都能看到伊麗麗家的陽臺上有一粒煙火忽明忽暗地閃爍著。
如今,告別了愛情,辭去了工作,伊麗麗算是徹底自由了,她比以前更喜歡到處逛游了。只是,不管是什剎海還是王府井,在她很早以前喜歡逛游的這些地方,沒有人再看到過她的身影了。自然,也沒有人注意到,伊麗麗現(xiàn)在都是乘坐地鐵到處逛游的。她簡直愛上了地鐵,乘坐地鐵幾乎就是她新的工作,是她目前的唯一愛好。每天天明時分,她就會急匆匆起床,洗漱,做早飯,草草吃完飯,拎著包匆匆出門,就像上班的人那樣快步奔向地鐵。每天都是這樣。也許乘坐地鐵不僅成了她唯一的愛好,還成了她的某種寄托,或者某種安慰。好像只有在地鐵里,她才能忘掉時間,忘掉曾經(jīng)的往事,這樣,她就可以在不見天日的另一個世界里快樂地生活。在地鐵里,幾乎沒有人認(rèn)識她,沒有人能看出她是千什么的,也沒有人知道她曾經(jīng)有過什么樣子的經(jīng)歷。自然了,根本就沒有人關(guān)心這些。誰也說不準(zhǔn)她要到哪兒下車,誰也不知道哪兒是她的終點站。自然了,根本就沒有人留意這些。我們小區(qū)的居民,偶爾會在地鐵上看到她,也沒有人跟她打招呼,因為她從來看不見我們。她就像很多乘坐地鐵的人一樣,不管坐著還是站著,她的眼睛時刻盯著手機,好像手機成了她的一個重要器官,好像手機里藏著命運的奧妙,藏著她的夢,藏著她的歷史和明天。只有一點把她與眾人區(qū)別開來——她嘴里永遠咀嚼著一塊口香糖,有時候是薄荷味兒的,有時候是菠蘿味兒的,有時候是檸檬味兒的,有時候是一種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味兒的。盡管她以前從未吃過口香糖,但現(xiàn)在她咀嚼口香糖的樣子,以及散發(fā)的那種好聞的味道,使她看起來特別像個小姑娘。
責(zé)任編輯 李約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