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淼淼 筆名原非。沈陽人,新加坡國立大學計算機學士,法國INSEAD工商管理碩士。現(xiàn)居新加坡,就職于金融機構(gòu),業(yè)余碼字愛好者。獲新加坡STCLA文學獎詩歌三等獎(2001),新加坡國家金筆獎詩歌二等獎(2015),短篇小說《消失的鐘》獲新加坡國家金筆獎小說一等獎(2017)?!而B記》中英文收錄于詩集《From Walden to Woodlands》。與先生共同舉辦《Meandering with Medina麥地那的蜿蜒》個展(2014),展覽兩人的攝影作品及摩洛哥組詩。童話《巨人的三個愿望》人選新加坡作家節(jié)(2015)。
一
八點三十分在兵營報到,他記得很清楚。他四處問詢,現(xiàn)在到底幾點了呢?有人說三點多,他知道肯定不對。一個說七點,也必定錯誤。時間突然消失了,那個正確版本的時間,藏在哪兒呢?他到處翻找,看見迷彩服,臟兮兮的,團在床下,踩在靴子底下。怎么辦?怎么辦?夕陽先是紅潤起來,又不高興似的拉下了臉,而他僅僅是留下了一點印象。這是現(xiàn)實里面的下午。他在半夢半醒之間掙扎著尋找時間,想著自己應該起床,卻在此過程中失去了全部時間。
他醒來,才記起自己剛剛十六歲,還不到服兵役的年紀。這份關于兵役的記憶,應該是從姐夫那里來的吧。他摸摸右邊臉頰,不用看也知道,一個圓腫的、發(fā)光發(fā)熱的青春痘,周圍簇擁著硬硬的胡茬。他吐泡般吐出句臟話。這間臥室有夕照,剛才盹著的時候,太陽正好照在這一邊。這就難免讓人覺得,連太陽都在跟他過不去了。
他皺眉摸出一根煙,打開窗,手肘支在窗臺上。下面是護城河,最近久不下雨,河里全是雞屎綠的淤泥,看一眼就粘在肺里,再也不想呼吸。鴿子在排水孔里做了窩,白的,灰的,它們的命就是過這樣的日子。
門鈴響起,他吃了一驚,煙差點掉下去。定了定神,才想起姐姐已經(jīng)出嫁了。以前他在家里吸煙,如果姐姐在家的話,一分鐘內(nèi)必定敲門罵人,也不知道她怎么長了個那么靈敏的鼻子。姐姐以前做空乘,那時候要么幾天不在家,要么就在家一整天。他曾經(jīng)很盼著她出嫁,但是自打她結(jié)婚以后,家里的氣氛就變了,變得他也很想怏點逃出去。
他不舍地碾滅香煙,走出臥室。門自己開了,是打掃衛(wèi)生的鐘點工阿姨,他叫了聲安娣。阿姨絮絮叨叨用福建話說:“怎不開門?汝看電視是口母?汝一日電視看幾點鐘?哎,即陣幾點?。宽ヘ扔戌姛o?(你在看電視嗎?你一天看幾個小時電視?現(xiàn)在幾點?你家有鐘嗎?)”
阿姨屋里屋外找鐘,他不答話,背起包就出去了。在他的記憶里,家里是有過一座鐘的。
二
在這個人人都有手機的年代,家家戶戶的墻上仍然需要一座鐘。人在家里懶散,手機未必時時帶在身旁,手表也是一到家就脫在洗手池頭,好放松筋骨。干活的時候更是不方便找這兩小件來看,墻上有個大圓盤,看時間看得心里透亮,多好。
那座鐘到底長什么樣,他本來已經(jīng)忘了,這下又模糊想起來一些。它應該是發(fā)源于中國的小商品市場,流通到全世界各地的億萬鐘表中的一員,特征是便宜,材料不太經(jīng)用但如果無病無災,仍然挨得過許多歲月的風霜。和它許多的同類一樣,它的外表屬于某種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獨特審美流派,可以同時滿足大多數(shù)人群對于奢華、傳統(tǒng)、異域、現(xiàn)代等多方面的喜好。他記得它有著維多利亞古典花紋和現(xiàn)代工業(yè)主義的生鐵指針,在鐘擺下裝飾著一只讓人聯(lián)想起海盜的粗獷的錨,鐘身雖然是塑料的,卻被漆成了暗紅的實木效果。
家里那座鐘,媽從起床就開始盯著它,若是七點了門還沒有響,她就會咕噥著:“死哪里去了……又去買多多喔,貪賭的爛骨頭?!彼诘乳_的士的芒叔回家。芒叔其實是繼父,但是因為和媽在一起的時候年紀都大了,他和姐姐都沒改口叫爸。芒叔以前自己有個小船廠,后來一些大船廠進來新加坡,小船廠都倒了,他就開起了的士。媽雖然嫁給他,卻看不起他,時常揪著他,提著他全姓全名地罵他沒用。芒叔是個好性的,像賣榴蓮的阿叔那樣,手給刺扎壞了,以后反倒鈍鈍地覺不出痛。
芒叔用這鐘的時間則取決于他在關注哪一場賽事。他離了利物浦不能活。芒叔在家里總是蜷在沙發(fā)一角,連續(xù)開的士十多個小時的辛酸都寫在臉上,只有球隊進球才能博得他臉上一陣青春的光芒。
姐姐出嫁以前也離不開這座鐘。她經(jīng)常是在洗手間里化妝化到一半,臉上半黃半白就跑出來,朝鐘張望一下,就趕快跑回去,嘴里還念著:“糟了,要遲到了,糟了?!苯憬銖腜oly時就開始談戀愛,偷偷化妝。畢業(yè)后被阿聯(lián)酋航空選去當空姐。其實她不夠高,也不夠瘦,但勝在一雙大眼黑白分明,孩子似的明亮,說起話來也很溫柔。雖然她待他一點也不溫柔……
至于他,好像是唯一不需要這座鐘的。他的臉離開電腦就立刻貼在手機上,出門還有運動手表。這么多儀器提醒著他,他哪里會把時間給丟了、給忘了呢?
三
姐姐宣布要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氣氛很壞。媽不支持這門婚事。姐姐和姐夫談了十多年戀愛。前幾年姐姐當上了空姐,姐夫也進了飛行學院。他一直很羨慕姐夫,也做過自己將來去考飛行員的夢。
媽坐在沙發(fā)當中,巍然如山,連沙發(fā)也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就知道想飛,想當pilot,誰不知道飛行學院中看不中用,學費死貴,把他老子的存款全撲進去了。現(xiàn)在連份工作也沒有,你們兩個以后吃什么?”
姐姐剛到家,淡茶色的空乘制服還沒換下,聽了這話,眼圈一紅:“總會有辦法的。我和他在一起這么多年了?!?/p>
媽手一擺,聲音也尖利了,“不是我說他,飛行員職位那么好找,那早就找到了。像我找了你芒叔,天天看著他我火就上來!也沒個正經(jīng)事業(yè)……”
芒叔在沙發(fā)另一頭縮著,好像在努力把自己變得更小,小到看不見。他雙眼無神地望著空中。今天沒有球賽,沒有球賽的人生是空洞的。
姐姐急了,“他,他不會一直這樣的。他已經(jīng)畢業(yè)了,總有一天會當上飛行員的?!?/p>
媽也急了,“還沒結(jié)婚先忙著替老公說話,不是我咒你,你嫁給他沒好結(jié)果!”
這話一出,姐姐的眼淚馬上決堤了,像廚房淹水那樣一發(fā)不可收拾。她邊抽噎邊說,“要什么好結(jié)果?有這樣的媽咒我,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他開的士我也跟他,他去收Karangguni我也跟他!我不像你,跟著人還天天看不起人?!?/p>
他不敢插嘴。在這個家里,媽地位最高,姐姐次之,芒叔最低。他只比芒叔稍好點。地位最高的兩個人爆發(fā)戰(zhàn)爭,他和芒叔只有在一邊看著的份。
四
姐姐婚禮將至,家里還是陰云密布。媽本來想用冷戰(zhàn)降服對方,卻發(fā)現(xiàn)對方以冷制冷,變得有點高處不勝寒,只好自己搭上老臉,去幫姐姐籌備婚禮。
婚禮那天早上,新郎要帶著一班人馬來“闖門”,姐姐也會召集姐妹們來支援,給男方軍團各種顏色看。為了方便穿衣服、化妝這些事,姐姐頭天晚上住在她要好的朋友慧怡家中,收拾好了才和慧怡一起過來。
天才蒙蒙亮,他被一陣疾風驟雨的敲門聲驚醒,跟著聽到媽高聲說:“紅包紙還少幾只,我去巴剎看買不買得到!你快起來,姐姐她們要來了?!?/p>
他在臉上使勁搓了幾下,從床上彈起來。客廳里沒有芒叔,但好像沾染了芒叔的氣質(zhì),呈現(xiàn)出一派哀愁景象。芒叔平常駕晚班,早上六點多交了車,買報紙,在Kopitiam喝了鴛鴦奶茶,看完報紙才回來。但是記得他頭天晚上特意沒駕車,不知道人去哪里了。
他兩手拄著洗臉池,垂著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下。迷迷糊糊地,他抬起頭看鏡子,看見額頭一顆豆大的青春痘正露出白色膿尖。溯流而上,是鱘魚的本能??匆娗啻憾怀霭准馊D,是人類的本能吧。他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擠,卻沒有看上去那樣容易,費了好些功夫才把它解決了。
這時他聽見外面有一些聲響,他心“咚”了一聲,“糟!”現(xiàn)在什么時間了?會不會姐姐的姐妹們要到了?我可還穿著平角底褲咧。他慌慌張張跑出盥洗室,朝客廳的鐘看了一眼。還好,大概還有十五分鐘的空余。他跑回盥洗室又想起當務之急是穿好衣服,于是又往臥室跑,把門砰地摔上,結(jié)果力度過大,整個房子都像地震那樣晃了一下。但怎會有兩聲門響?他狐疑地開門看去,那邊地上的是什么?
他沖過去,整個人都驚呆了。
客廳里那只老爺鐘,分成幾片躺在地上。
婚禮的早上發(fā)生這種事,她們會不會覺得這是壞兆頭?他搜索腦海里所有關于鐘的迷信,記得“送鐘=送終”,那沒鐘是如何呢?“無終”?那對于一場婚禮來說,真是壞得不能再壞。他咬牙,無論如何,先混過了今天再說。
他在儲藏室翻到林志源肉千的紙袋,心中一喜,趕緊把鐘的遺體一片片撿進去。設計成錨的那一部分硬是伸出紙袋來,像死不瞑目的螃蟹的螯。這樣也夠了。他抱著紙袋小心地滑進臥室。
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這個家擁擠到了什么程度,完全找不到一點空間來隱藏證物。他的舊吉他盒子占據(jù)了床底大部分空間,幾雙球鞋補足了空余。衣柜的一半是去歐洲那年全家買的冬衣,旁邊掛著姐姐幾件不常穿的禮服,自己的T恤和牛仔褲、內(nèi)褲,亂七八糟地塞在里面,隨便拿一件什么出來都會導致一次山體滑坡。他向衣柜頂上望去,網(wǎng)球拍盤踞在上面,像一片碩大的蛛網(wǎng)。
家里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怦怦跳,還有姐姐和慧怡姐上樓的腳步聲。他抱著紙袋茫然四顧,猶如一個城邦將陷,卻找不到人可以托孤的將軍。
五
婚禮過后,姐姐去普吉島度蜜月,媽也和幾個安娣去了檳城三天兩夜游,說是要放松一下。家里只剩下芒叔和他。他借口要準備“O”Level,故意在外面泡到芒叔出車了才回家。
媽回來后,他提心吊膽,卻也沒看出什么異狀。直到有一天,他聽見家里激烈的爭吵聲。
“你這個鬼樣子還要去找女人,我倒要看你長了幾個膽子!”媽站在廚房里,聲色俱厲。
“我哪有?哪個女人愿意跟我?”一向惜字如金的芒叔憋出了好幾個字。
“那我問你,浴缸里的長頭發(fā)是怎么回事?老娘出去兩天,你就忘了自己姓啥了是不?”
“慧怡和小妹在家shower過,婚禮那天?!泵⑹逡幌蚍Q姐姐為“小妹”。
“那是多久的事了?安娣不是來打掃過,怎會還有?”媽步步緊逼。
“我怎會知道?她從來就打掃不干凈?!泵⑹鍋G盔卸甲,仍然嘴硬。
“ok,那還有,鐘呢?是不是你帶哪個女人來家里做見不得人的名堂,弄壞了也不敢認?”
“你!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一向懦弱的芒叔聲音大了起來,脖子上筋脈分明脹了起來。
“反應這么大,你不是理虧呀?”媽像是終于捉到了確鑿的證據(jù),得意起來。
“你不要無緣無故冤枉人!”芒叔的話里竟帶了哭音,“你說我什么都可以,但是不可以冤枉我。我和你說過一千次了,鐘哪里去了,我不知道!”
“那你說鐘去哪里了。弟弟在讀書呀,小妹去度蜜月,不是你,難道是我偷去檳城的不成?”
他聽見了撕心裂肺的摔門聲,那是木制大門,若猛然拉開,就是這個聲音。之后哐的一聲,是外頭的鐵門。芒叔這人就是這樣,即使在氣頭上摔門而去,也不忘盡責地把鐵門關好。
他覺得很對不起芒叔,便悄聲道:“媽,你誤會芒叔了。其實那天是我不小心,把鐘弄壞然后扔掉的。”
媽意外地看著他,“你真懂事了。怕我和芒叔出問題,自己來頂缸。哼,可惜,我手上一堆證據(jù),就算我的家華再懂事,那個老東西也躲不過去的?!?/p>
他還想解釋,媽卻搖搖手說:“破鐘值幾個錢?我一天不敲打老東西,他一天不知道自己姓啥。我看他外頭是有女人,成宿地不回家,我就不信他天天這么勤力。”
他只得默然,轉(zhuǎn)而去看那空蕩蕩的,沒有了鐘的墻壁。
六
昨天一家人聚餐,他找個借口吃到一半就逃了。姐姐好強,人前話總是說得很大聲,也總說自己過得很好??墒侨撕蟆肫鸾憬銘n郁的臉。
那天姐姐回來,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他不敢問。約莫半個小時,她好像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來?!凹胰A,今天沒課?”姐姐不是一向“哎”“哎”的嗎?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禮貌了?他感到兩人之間的一種生疏。但同時,也挺了挺腰桿,好像這突如其來的尊重把他一下子變成了大人。
“嗯。”他不愿意告訴姐姐,他又逃課了。
“家華,我走以后,家里還好嗎?”姐姐小心翼翼地問。
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這個家,算是還好嗎?“還行”,他聽見自己違心地說,“你呢?”
“我啊,怎么說呢?以前我不信這些的,但自從那鐘……很多事情發(fā)生?!?/p>
姐姐壓低聲音,“你知道嗎?在我婚禮那天,媽把墻上的鐘收起來了。”
他緊張起來,額頭也沁出細汗,“你怎知是媽?”
“不是她還有誰?總不會是芒叔!難道是你?”姐姐說著忿忿然,“我當時簡直不敢相信。她不支持我結(jié)婚也就是了,把鐘收起來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想不通?!?/p>
“可是,這事在我心里一直有個影子。沒了鐘,總不是什么吉祥的事。你姐夫沒有工作,心情不好。我要支持他??墒撬€博,把結(jié)婚時送我的項鏈和戒指都當?shù)?、輸?shù)袅?。我就想,這事是不是早有兆頭的……她早就咒我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是不是把鐘收起來就是這個意思……可她是我親媽,怎么會……嗚嗚。”她捂住臉,抽泣起來。
“姐,那鐘是我……”他脫口而出,“是我摔壞了扔掉的,不是媽?!?/p>
“看你,撒謊都不會。鐘根本沒壞,只是被人收了起來?!苯憬銖膭偛欧鰜淼囊欢鸭埾渥永锬贸鲆粯訓|西,赫然是那座消失的鐘。
七
他無數(shù)次站在窗前凝望護城河。雨水充足,河里的水位也漲了起來,假如不是清楚底下污泥的模樣,還真會被它那綠波蕩漾的景象騙了呢。在生活的表象之下,到底什么是真實?
以前有鐘的時候,鐘就是獨一無二的權(quán)威。沒了鐘以后,媽老是問芒叔時間,問了又不信,只好又問他。結(jié)果兩人的報時對不上,媽就會抱怨表都不準,沒有人可以信。其實告訴他們什么都沒用,因為每個人都只相信自己的版本。
他看了看時間,十二點整。那是唯一秒針、分針和時針重合的時間。
(《消失的鐘》獲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2017年金筆獎一等獎)
責任編輯 壇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