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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樹,父親樹

      2018-09-10 01:37:51李浩
      廣西文學 2018年2期
      關鍵詞:姥姥家姥爺姥姥

      李浩 1971年1月生于河北海興。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名作欣賞》《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月報》《青年文摘》等各類選刊選載,或被譯成多國文字。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面的鏡子》《藍試紙》等,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評論集《閱讀頌虛構頌》,詩集《果殼里的國王》,長篇童話《父親的七十二變》等。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第十二屆莊重文文學獎、第一屆孫犁文學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九屆《人民文學》獎等重要文學獎項?,F(xiàn)為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時間樹

      我愿意接受時間是一株生長之樹的比喻,在我看來時間會像樹一樣生長不止開枝散葉還會生出向下的、向后的根須……在我的成長中,這種有限的歲月里,向下、向后的根須也是生長的,逐步壯大起來的,這,也是我把父親看作是一株樹的原因,父親,是隱喻也是代指,它具有象征意義,我個人喜歡一切具有象征意義的事與物,這種偏好也許出自寫作的訓練。

      “時間的城市”是我的網名,我用它十幾年了。它出自龐德,《羅馬城》,我做了部分的修改—在這里我不準備對它繼續(xù)闡釋,我要說的僅是我對時間問題的關注和著迷。它是一株樹,我能夠敏感地感受到它的生長之聲,以及可能的衰老之聲。

      時間,是建構,是邏輯,是敘述之線,是……對于一個個人而言,它是生長的樹,我以為。它是一株樹。在這篇與故鄉(xiāng)、記憶和自我有關的文字中,我想“回歸種子”,從我出生的那個寒冷的時間開始講起。

      確實是一個寒冷的時間,它很可能在一出現(xiàn)的時候就被凍住,結成細細的冰的形狀……那時候的冬天比現(xiàn)在要冷,我不知道它是不是部分地屬于“錯覺”,但感受上如此。

      我出生的時候我的村莊已進午夜,當然那時的辛集村還不能算是“我的”,那時,我還是一個沒有名字、沒有存在感的“不明之物”。關于我的出生,我知道的是一個后來略顯肥胖的阿姨接生的我,后來她的女兒是我的同學;我知道的是在我出生的那個午夜,鞭炮聲此起彼伏,空氣里布滿了紙片和硝煙的氣息,不夠密閉的房間里也是如此。而在我出生的那一刻,鞭炮聲再一次增大,驟然地,從四面八方涌來,鄰近村莊里的鞭炮聲也遠遠傳來,它們也變得盛大而渾厚——

      我的出生造不成這樣大的響動,我沒那么重要。村莊里的迎接另有其因,因為那時間恰是春節(jié),大年夜。我不過是湊巧在那個時間段出生,我不能厚顏無恥地認定家家戶戶的鞭炮齊鳴與我有關,他們迎接的不是我,而是新年,是一個新開始。我不過是,偶爾地落在了這個“開始”的支點上而已。

      可它卻對我有過潛在的影響,我承認,它影響著我的心理,在一個相對漫長的時間里我覺得自己“可能”是一個大人物,將會影響到國家和人類的進程,我會像某某某、某某某那樣創(chuàng)造人生的奇跡……這一暗示現(xiàn)在依然會悄悄地起些作用,包括在文學上。我承認自己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在我的文學中,我愿意并始終堅持“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讓我部分地在那個自我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里容身。我也反復地引用奧尼爾的一句話并將其中的“戲劇”改為更寬闊些的“文學”:不和上帝發(fā)生關系的文學是無趣的。我愿意體量那個上帝并與他小有博弈。這份野心中,有多少是后天的自我塑造,又有多少源于……我不知道,我說不清楚。但它,真的是有持續(xù)的影響。一直。雖然我也曾一次次地對這一影響進行嘲笑。

      據(jù)說我出生于凌晨,不多不少,正月初一的子夜一點,鐘表里的物理時間剛剛跨到“新開始”不久,守夜的一家人剛剛放過鞭炮,將煮好的水餃供向天地和毛主席,我便以一個僻鄉(xiāng)“午夜之子”的身份來到這個非我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我和新的一年同時出生,我的村莊以及更闊大的東方聲音嘹亮地迎接新年的出生并順便也迎接了我——對于這一點,我選擇信也選擇不信。

      我不可否認地認為我恰好出生于那個特殊的時間點上,很可能,我出生的時間略有提前,而我的父母和爺爺、奶奶則有意地挪動了一下時間線,將我從1970年的“最后一日”挪到了1971年的“最初一日”;或者,我出生得略晚,三四點鐘,但出于同樣的原因和虛榮他們還是挪動了時間,讓我能夠恰好,最大,是一個開始的開始——以我對我父親母親的了解,他們會如此,很可能如此;以我對我爺爺和奶奶的了解,他們也會如此,至少會默認,再不揭穿。

      1971年,大年初一,凌晨一時,我在河北省海興縣辛集村村東的一棟破舊房子里開始我的所謂人生——我聽來的消息是這樣,而且沒有第二版本。本來,我是不準備為我的人生留什么信史的,就像慕齊爾、卡夫卡或者什么人那樣,然而我也不準備虛構我的所謂生活。如果它在開始的時候就具有了虛構的性質,那也是眾人參與的結果:我承認自己生活在謊言制造者的周圍,或多或少,也和他們擁有了一樣的表情和遺傳——這,也是我不準備為自己留下信史的原因之一,而另一原因出于羞愧。據(jù)我所知謊言也是像樹一樣生長的,至少在我的身上,是。它給我?guī)淼哪硞€副作用是,我容易懷疑,習慣從各個方面尋找反證。不過,證明我并非生自大年初一的反證我沒有找到,但出于對我家人性格的了解,我的懷疑還是存在著,他們可能如此,可以如此,不過,也就是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的事。他們移動了時間的刻度,讓我恰好地生在了合適的、有魔力的時間點上。我覺得這樣的可能性更大。

      在那個寒冷的冬夜,春節(jié),時間的種子開始發(fā)芽。它會在之后長成樹,而記憶則生在枝干上或者葉片上。

      “死亡”記

      在剛剛談及種子和嫩芽的時候就開始談及死亡……是的我曾想將它安排在后面的章節(jié),在經歷了反復掂量之后我還是決定盡早地說出它來—一

      據(jù)說我在出生三天的時候就遭遇了死亡,之所以用“據(jù)說”兩字是因為我對它不可能有任何的記憶,那時候我的大腦中還未曾有“記憶”的容量,它可能還不具備存貯功能,至少表面上如此。三間透風的土坯房,兩間偏房——容納我的地方是南側的偏房,正房由爺爺奶奶和四叔來住。收拾出來的偏房當然很冷,于是燒煤,于是,被稱為煤氣的那種可怕物質便進入了我和父母的鼻孔,他們有了眩暈而我則是,死亡。我沒有了氣息,沒有了氣息的我大約不能稱為我,而是一具柔軟的肉體,或者說,尸體。

      幾個人來看過,這孩子沒救了。包括醫(yī)生。他們匆忙地逃出去,似乎生怕我母親會抓住他們,他們無法還給我母親一個還能呼吸的孩子。我,那個不呼吸的我,被丟在了冰冷的屋外,隨后被我奶奶提著雙腿丟在了一塊破葦席上。她開始咒罵。據(jù)說,在奶奶的咒罵中,我第一次擁有了名字:小王八羔、小陰鬼、胸懷叵測的小騙子——我是來騙這家人的,是來害這家人的,她要用咒罵把我罵走,讓我不敢再回來騙他們……在我奶奶看來,“我”是一種特殊的、專門來每家每戶行騙的“鬼魂”,我們居無定所,而且只會在某個初生兒的軀體里生活一段很短暫的時間便會再次離開,讓那個孩子陷入死亡。奶奶的咒罵也屬于我們當?shù)氐囊豁棥傲晳T”,她們以為,只有惡能制住專事欺騙的“鬼魂”,讓它們不敢再進這個家門,否則,家里的下一個孩子還可能會早天。為了配合咒罵,讓自己顯得更惡狠狠一些,奶奶甚至還伸出手指一遍遍敲擊我的腦門,她要用這種方式把那個騙子“鬼魂”嚇住。

      這樣小的孩子還不能算是孩子,家里不準備承認是,不準備承認有過這樣一個存在,所以那個沒有呼吸了的軀體只能丟出去,丟在荒地或河灘上,等待被狗或者什么動物叼走,成為餐食。可是,奶奶尋遍了屋里屋外,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一條可用的繩索。

      要知道,在農家,繩子是絕對不會缺少的,而且還有草繩:我們當?shù)胤Q為“馬絆蓔子”,它由馬絆草編織而成,這種草繩可以說是家家必備,可那一日,我奶奶竟然連一條可用的繩索也找不到。

      姥姥住在當村。所以關于我已經死掉的消息很快傳到她的耳朵,她沒有完整地聽完就飛快地踏下炕沿朝我奶奶家跑去。小腳的姥姥腳下生風,可她跑得并不快。然而等她繞過七條胡同,氣喘吁吁地跑到我奶奶身側的時候,奶奶依然沒有找到一根草繩。沒有草繩,我就不能被裹進草席里去,等在一旁的四叔就不能將我和草席一起提起,丟到河灘上去。

      姥姥沒有兒子,她只生了三個女兒,這在農村是一個很惡劣的和低人一等的短處,因此,她對我的出現(xiàn)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即使我母親不是這樣反復強調我也知道,后來,我一直跟著姥姥長到八九歲,她是姥姥,也是另一個母親,是我最為親近的人—一后面我還將提到她。在這里,我要說的是姥姥的到來:她先是安慰奶奶,甚至想制止奶奶對我的咒罵,但這無濟于事,奶奶的咒罵因為姥姥的出現(xiàn)變得更為變本加厲,更有表演性。屋里還有不??奁哪赣H,姥姥去安慰她,試圖堵住她的耳朵,可姥姥的到來卻更讓她痛不欲生。這時,奶奶依然沒有找到繩子。

      我和死亡之間,只差一條容易被找到的繩子。

      據(jù)說,時近中午,我奶奶還沒有找到繩子,而我作為一具小小的裸體已經被凍得發(fā)紫。奶奶早已脫下了我的小衣服,無論是小王八羔、小陰鬼和小騙子都不配穿著它上路,她不能體恤一個試圖害了這家人的鬼魂,絕對不能。這時,我姥姥忽然發(fā)現(xiàn),我似乎嘴唇動了一下——他還活著!你看,你們看,他的嘴在動!姥姥叫了一聲,然后跑過去,可我的嘴再沒動第二下,姥姥所見的也許只是她個人的錯覺。

      “他早死了,還動什么動,你看,他動不動?”據(jù)說,奶奶和四叔都沒有看到我任何細微的、還有生命的氣息,即使他們用手用腳——我看見他動了。姥姥不顧奶奶的反對,她抱起我,解開自己肥大的褲子,將我裝在她的棉褲里,那時我已經像冰一樣涼。

      略過一個下午的時光,在所有的據(jù)說里它都是被忽略的,只有我母親提過一句,你奶奶真狠,她非要你姥姥將你丟外面去。我不知道這句話中是不是有虛構,我母親一向是虛構的高手,我接觸過的許多人也同樣是,雖然他們從不寫一篇小說。天黑下來的時候我才開始有了明顯的呼吸,才開始啼哭,奶奶的咒罵才開始停止??梢韵胍?,一家人興奮異常。

      這個據(jù)說有另一個版本,它出自我奶奶,我奶奶承認她脫掉了我的小棉衣,但那是出于對小陰鬼們的痛恨,在村子里這樣的小陰鬼實在是太多了,幾乎家家戶戶都進去過,有的還不止一次兩次。她也承認,找不到繩子,可這個找不到中包含了不舍,她也舍不得早早地將我丟出去,于是有了后來。后來,奶奶說,是她發(fā)現(xiàn)我的嘴唇在動的,是她.將我裝進棉褲里的,不過后來和我姥姥進行了交換……

      這是我和死亡距離最近的一次。然而在我耳朵里只有據(jù)說,貯存記憶的大腦還沒有發(fā)育完全。后來,我將自己記憶力的低下歸咎于那次煤氣中毒:它破壞了我的記憶中樞,讓我在這方面一直低能。說實話這個并不巧妙的托詞我自己也不相信。

      第二次死亡,是落水。農歷二月二,龍?zhí)ь^的時間。在我的小說《鏡子里的父親》中曾提到過這件事,不過在小說中它改頭換面,我將它硬塞給了自己的父親,說成是他的遭遇——其實不是,它是我的,是我再一次與死亡的接觸。二月二,是大人們的節(jié)日,也是我們的,那時我大約五歲,我的樹哥哥(李廣勝,是我大伯家最小的孩子,他比我只大四個月,而在身份證上,他則小我八個月,成了并不甘愿的弟弟)和我一起在玩我父親新買來的皮球。

      我們玩得起勁。其中的過程我已沒有特別的印象,在小說中,我用虛構填充了它,讓它有了妒忌心和爭奪——但它不在記憶里。我能記下的是,皮球一路不安分地跳躍,竟然滑到了冰面上,二月二,冰已經開始融化,它已不再是過去的厚度。我拉著一株樹,想把皮球撥過來,然而結果卻是自己腳下一滑,落到了冰面上。冰,已經經受不住我的重量。在嗆過一口水之后,我陷入昏迷,在陷入昏迷之前我似乎見到一道白光從我眼前閃過。

      后來,這道我所見的白光具有了傳奇的性質。

      樹哥哥跑回了家。當時,我父親、我爺爺、我四叔都在,但大伯不在,他在河南,是一名鋼廠的工人。跑回去的樹哥哥哭得一塌糊涂,大娘、奶奶和我母親想盡辦法哄他,遞給他玩具,以及抹了蜂蜜的饅頭——這實在奢侈,它終于止住了樹哥哥的哭聲。過了許久,樹哥哥吃完了蜂蜜饅頭,玩的興致也有了消退,這時他突然想起房后面的池塘里還有一個我:“小浩掉水啦!”

      我被父親救起,那時,我依然是昏迷,沒有了呼吸。醫(yī)生來了,周圍的鄰居來了,土法洋法一起運用——終于,我又活了回來,開始哭泣。

      跳下水去的是我的父親,將我撈起的也是他——然而在后來的故事中,救了我的卻另有其人——是我見的那道白光,它阻擋了我在水中的沉入,而讓我一直明顯地躺在水面上。后來,這道白光變成了白馬,白馬變成了白龍……參與故事建構的有我的奶奶、姥姥,當然最為起勁兒的是我的母親,她在一遍遍的講述之后還會轉過頭來問我:是不是?它在左邊還是右邊?

      我,自己,也是那個傳奇的建造者,而且到后來我成為信任它的建造者,我在一次次的點頭之后感覺自己的確是看到了白馬,或者白龍。不然我怎么會感覺那道光是那么炫目,而且感覺它真的托住了我……我相信自己是一個受神靈庇護的人,我的身上或許也具備某種的神性……總之我會不凡。我悄悄地說服著自己讓自己相信,它,的確變成了一種堅固的東西,現(xiàn)在,還在。

      我還曾在六七歲和鄰居家的小孩在過家家的時候點燃了堆放在屋里的柴草,厚厚的煙將我們封在了里面無法跑出,好在我姥姥和周圍的鄰居發(fā)現(xiàn)得早,我又一次有驚無險地得救。

      它們,一次次進入到我的小說中,改頭換面,成為新質的可能。

      那些記憶中的樹、池塘,包括曾接納過我的出生的舊房子,姥姥家的那條胡同,現(xiàn)在都已面目全非,它們的改變讓我有時都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在這里那么久那么久地生活過,讓我懷疑,自己記憶中的某些歷歷在目是否真實。

      農村是一個容納了太多死亡的地方,真的,太多,是太多了,在我姥姥活著的時候她就會一次次地歷數(shù)那些故去的人,他和她們都經歷過什么,死亡是在什么時候抓住他的,有些人,甚至都不曾有過掙扎。在我的小說中,我曾數(shù)次提到死神,在那里他一直是一個樸素而木訥的農人——這是在姥姥的講述中我得來的印象,死神有時就睡在某個人的身側,安靜地等著他耗盡自己的呼吸,然后像兄弟、夫妻或者父親那樣,牽著死者的靈魂離開。在奶奶臨終前的那幾年,我一回到辛集,她就會和我談及周圍人的死亡:誰誰誰前幾天走了。還有誰誰誰,她來串門,借了點什么走,可還回來的時候是她的兒子。她沒了。那個誰誰,他得了病,好多年都好好的,那天非要吃餃子,可餃子煮熟,只吃了一個??嗝陌?。我奶奶活得年齡很大而且是無疾而終,她早就希望自己“到那邊去”,甚至會說著說著哭泣起來。然而她的身體一直很好。經歷過許多磨難的這個人,死神也不會讓她輕易地心愿得償。

      農村是一個容納了太多死亡的地方,因為死亡最容易傳播,最容易在一個時段內被人記住。每次回到故鄉(xiāng),我總是聽到無數(shù)的死亡消息,它甚至給我錯覺,在一篇題為《被風吹走的人》的小說中,我曾談及這樣的感覺,不過我將它交到了奶奶的口中,由小說中的她來說出: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總喜歡坐在窗前向外面張望,望那些停止不動的樹或者不停走動的人。奶奶告訴我,人如果停下來就是死了,他的魂兒就出來了,那些魂兒像一些塵土一樣在空中飄蕩,她說她雖然看不到它們但能感覺到。奶奶告訴我,魂兒們喜歡在下雨天出來,但它們怕風,風會把它們吹出很遠很遠,所以在暴風雨中我們能聽見魂兒們凄慘而絕望的喊叫,有時還能看到它們。它們像壁虎那樣緊緊地抓住墻壁、房檐,盡管如此,大風還是會把大多數(shù)的魂兒吹走,它們就再也回不來了。

      帶給我強烈觸動的有兩次死亡,它們都進入到了我的小說里。一次是一個看果園的人,他繞著果園“下線槍”,無論是人或動物碰到隱藏在地面上的線就會觸動扳機,子彈就會射出去——他竟然,被自己的線槍給打死了,打得面目全非,據(jù)說腸子流了一地,散發(fā)著一股特別的惡臭,以至于收拾尸體的幾個壯年都吐得一塌糊涂。他只有二十幾歲,未婚。我看到一個不哭的人跟在擔架的后面,走著走著突然地摔倒在地上——他們說,她是他的母親。救醒過來之后她依然沒哭,只是木訥地坐起來,然后又去追趕滲在路上的血跡。另一個死亡,是地主的死,他是個矮個子,就住在我姥姥家不遠,同一條胡同,但他家的門是另一個朝向。我看見他擔著一個并不重的擔子,試圖爬上門前的斜坡,然而他上一步,退兩步,然后又是上一步,退兩步—一我們在不遠處看著,沒有人會去幫他也沒有人想到要去幫助。結果,他終于上去了,到達了自己家的門口。然后就是摔倒,死去。自始至終,他沒哼一聲,真的沒哼一聲,就是摔倒的時候他也是沉默的。怎么啦?看他一動不動,大家才開始圍過來,有人用腳踢踢他的后腰,是死了吧?死啦!后來,有一個力大的人提著一把粗大的鐵锨過來,一鏟,將他的尸體鏟進鐵锨里,端著朝村外走去。在小說里我寫到他端著那具尸體就像端著一鐵锨的牛糞。真的是那個感覺,現(xiàn)在也依然是。

      那些過多的死亡所帶給我的,遠比我說出的要多得多。寫進小說里的,只是一部分、一小部分而已。

      被寄存于姥姥家里

      是的,姥姥的家也在辛集村,距離奶奶家并不遙遠,不過二十幾分鐘的路程,后來,我的父親母親又在一塊新的地基上建起了房子——我母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會抱怨,這棟新房,爺爺和奶奶沒有為她添置任何一塊磚或任何一塊瓦。只給了一些葦。更讓我母親氣憤的是,四叔的新房則是爺爺奶奶蓋起來的,這種“不公”讓我母親一直耿耿于懷。

      奶奶家、四叔家、大娘家和我父母家都在村東,大娘家、四叔家和我父母家挨在一起,彼此相隔的只有院墻,而姥姥家則在村子的中間,三間舊房,是不是姥爺蓋起的我不太清楚,有可能是分的地主的“浮財”——距離姥姥家不遠,只有兩棟房子和一條寬路,便是大隊部,村子里當時最好的房子。它原來屬于大地主楊虎臣,他在我們當?shù)匾彩且粋€特別的傳奇,祖上開煙館起家,到他時已經是富可敵縣,擁有四十二個佃戶村。附在他身上的傳奇有:他出生的時候,院子里的樹上附著一條白色的大蛇,幾乎有蟒蛇的長度,村里的人沒有誰敢去碰它。這條蛇吐著芯子爬下樹來,慢慢消失在楊家的偏房,楊虎臣便出生了——講述的人往往信誓旦旦,說自己親眼見過那條大蛇,楊虎臣便是那條大蛇托生如何如何……第二個傳奇是,楊虎臣嫁女天津,婆家當然也是顯赫門第。三天,他率眾去天津看女兒,應是酒桌上遭人嘲笑,而這嘲笑的支點是汽車,楊虎臣去天津是趕馬車去的。酒后,離別,婆家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楊虎臣的馬還在,車不見了,原來馬車的位置被一輛嶄新的汽車所替代。楊虎臣,是坐汽車回的,不過它是被四匹馬拉回的(這則傳奇只有起點沒有終點,村上的人似乎都沒有見過楊虎臣的汽車,它完全無所終。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村上才見到第一輛汽車,拉貨用的,把一些供銷社需要的物資放下然后離開,眾多的人像看一場演出那樣興高采烈地追趕著車后的灰塵,駕車的人簡直像是一尊神。這時,有人兩次提到楊虎臣嫁女時的汽車,他的意思是,這樣的汽車算什么,他早早就見識了汽車,而且遠比現(xiàn)在的這輛車要好,更高大更豪華——很快,他就收住了話語,大隊的隊長和民兵排長就站在他身后。

      還有一則楊家的傳奇,是說楊虎臣的孫子,說他被嬌慣得可以,吃餃子只吃肚兒不吃皮兒,剩下的餃子皮兒被晾曬起來,留給其他人做面皮湯——這,后來在對楊家的批斗中成為一條嚴重的罪證,那時楊虎臣家的孫子已經去了美國。當然這些都屬于題外話,我要說的是姥姥家,和我的被寄存。

      我的童年時光,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姥姥家度過的,我的童年被寄存在那個地方,父親和母親只有偶爾才來領取,帶有不得不的成分,他們得有個樣子,他們不愿意被人指責。多年之后,我閱讀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何謂永恒》,里面有一段寫到父親米歇爾的話,她說米歇爾“他與剛剛出生兩個月的女兒在一起也是孤獨的……他女兒只是在世事風云的變幻過程中被送到他手上的一只小動物,他沒有理由愛她?!薄@句話給我刺痛。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我的父親母親是不愛我的,我只是偶爾到來、他們不能輕易甩掉的累贅,他們有時都不好好偽裝,直接表現(xiàn)了不耐煩,至少,他們不太會表現(xiàn)他們的愛。我承認,我也遺傳了他們的這一點,在我身上的這一點甚至讓我厭惡??墒?,它在著。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把姥姥家看作是自己的家,把父親母親的家看作是“他們家”,這一看作不僅出現(xiàn)在心理上還出現(xiàn)于行動上:一旦有爭執(zhí),不順心意,我就會悄悄地跑出他們家直奔姥姥家而去,多數(shù)時候我會一并拐走我的弟弟。李博,他小我兩歲,很多時候都會堅持和我保持一致。不止于此,我還會悄悄地偷盜,將我父親母親那邊有的、而我姥姥那里沒有的物盜取到手,帶往姥姥家。記得有一次,我偷過一瓶蜂蜜,它是我奶奶自釀的,里面還帶有蜜蜂的腿和翅膀,它們像被封在琥珀里一樣,懸浮著,保持掙扎和疼痛的姿態(tài);我還多次偷過蠟燭:那時姥姥做活都在煤油燈下,蠟燭顯然好于油燈,它的光明感更多些。而等我把蠟燭偷到姥姥家,卻發(fā)現(xiàn)母親早已為姥姥購買了蠟燭——她給自己買的更大!我和弟弟依然憤憤不平。

      三間舊房,東邊的一間屬于姥姥、小姨,后來又加入了我們,我們到來不久小姨就出嫁了——在書寫我的故鄉(xiāng)和我的故事時,我仔細想想,自己真正有記憶的竟然就是從在姥姥家的生活開始的,之前的所有都是據(jù)說,是被告知。我是什么時候到的姥姥家?不知道,我沒有印象,我有印象的時候就已經在姥姥家,已經是那樣的生活。低矮的土房里光線昏暗,凈是些飄蕩的細小灰塵。我有時會盯著那些灰塵看,它們只是些線頭,被時間打碎的蘆葦?shù)钠?,或者不知名的某些東西,在空中緩緩下墜,偶爾還會再次升起。在小時候,我會盯著它們看,半個下午,或者黃昏……很小的時候我可能就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把飄落著的灰塵們看成是一個個有故事的幽靈,它的里面住著有故事的小鬼兒??粗?,看著,我會為它們編造出許多的故事來,多數(shù)的故事會讓我產生恐懼,讓我把自己嚇到。多年之后,這依然是我幽暗的隱秘區(qū)域,我不知道它給我之后的寫作帶來了什么,但我偶爾會想起,那些印象。

      姥姥家里有一個萬寶的木質長桌,有三個抽屜,三個抽屜基本上都屬于我,偶爾會有姥姥放置的雜物。我在里面放置我收集的郵票、子彈殼、各種各樣的銅錢、民國的紙幣——它們都已失去了實用性,卻是我的寶貝,雖然當時并沒有收藏的概念。我對明清皇帝的認知就是那些銅錢給我的,我知道了誰先誰后,我還缺少哪位皇帝的……它占有一個抽屜,它的重量甚至讓我的推與拉都變得困難。它們沒有實用性,最多是充當毽子制造的材料。我在里面還放過數(shù)量龐大的鐵球、玻璃球,以及杏核兒——我的游戲會用到,它,其實是我快樂的一個源頭。某個晚上,我點著蠟燭睡著了,后果是,蠟燭一點點燃燒直到燒到了桌面,整個房間里都是一股木質的焦煳的氣味……那天姥姥在哪里?弟弟在哪里?我不知道,完全沒有了印象,最大的印象就是:那塊焦煳的痕跡恒久地留在了木桌上,直到它也消失掉,連同我放在桌子里的寶貝。

      三間舊房,中間是堂屋,有灶膛,屋頂上垂著一條線,用來懸掛盛放糧食或點心的籃子,在我們的方言里它被稱為“干糧簸籮子”,幾乎家家都有,主要是用來躲避瘋狂的老鼠,那時候,老鼠實在是太多了,都不怕人,尤其是晚上。某些時候,我姥姥也會把我看作是偷吃的老鼠——是的,我從小嘴饞,無論姥姥把好吃的放在任何地方,包括我伸手也夠不到的“干糧簸籮子”里,一定是無濟于事的,我總會憑借靈敏得不得了的嗅覺和某種特殊感覺很快地發(fā)現(xiàn)它,并悄悄地將它塞到自己嘴里。我弟弟就沒這樣的習慣??墒?,一旦姥姥發(fā)現(xiàn),或母親發(fā)現(xiàn),他都會出來和我一起擔責,仿佛盜竊這件事上他也有份兒。

      第三間房,是姥爺?shù)?。我一直有某種錯覺,仿佛那間屋子是與我們隔開的,我們擁有東邊的這間和中間的這間,而姥爺只擁有西邊的那間,只有一鋪炕,堆放滿滿的雜物也不是他的。他只占有一個有著老男人氣味的角落,只有那一塊區(qū)域是他的。

      這一章節(jié),我寫下的題目是《被寄存在姥姥家里》-說實話我的被寄存感并不強烈,或者說是完全沒有,只有在和鄰居家的舅舅們爭吵的時候它才會出現(xiàn),不過,我覺得我姥爺?shù)摹氨患拇娓小睉敱任覐娏摇K且粋€木訥的人,一個總是沉默寡言的人,一個總是受人鄙視和欺侮的人,這份鄙視姥姥有,我母親和遠在石家莊工作的大姨有,就連寄存于姥姥家的我和弟弟也都有。相對于我們來說,他,完全是一個“外人”。

      我姥姥是改嫁過來的,她改嫁來的時候,帶著我的母親和小姨——也就是說,我母親和小姨,與這個姥爺沒有半點兒血緣關系。我的親姥爺,姥姥咬牙切齒的“死鬼”現(xiàn)在還活著,在我姥姥和母親去世多年之后他還好好地活著,在天津,擁有一個新家庭。當年他跟隨部隊到達天津后留了下來,然后找了一個學生妹——他的父母都不允許他離婚,都只認我姥姥一個兒媳,于是他便再也不回家里,就是自己父母去世也沒有回去。送走了老人,我姥姥再無待下去的理由,何況兩個孩子更需要庇護——這樣,我姥姥才決定改嫁,之所以嫁給這個姥爺就是看重他的木訥少言,沒大本事:“這樣的人,不會給我的孩子氣受。”

      如果姥姥的生活是場悲劇的話,那這個姥爺?shù)纳詈螄L不是。他在悲劇之中陷得更沉,而且不選擇說出。

      他很少說話。在這個家庭中,沒有他的位置:就連我和同時寄存在姥姥家的弟弟也有同樣感覺,他是外人,是一個可以漠視和忽略的外人,是的,在很漫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不曾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他衰老、死去。

      他始終,是一個沉默的人。在家里沒有位置,在村子里一樣沒有位置。誰都可以欺壓他,隊長能,民兵排長能,社員們也能,他的侄子們能,他的妻子能,他的女兒也能。趙老爺能,阿Q能,假洋鬼子能,小D也能。他只是逆來順受,在被推倒的地方再次被推倒一次、兩次。這是最讓我姥姥瞧不起的地方,我的母親和大姨也跟著瞧不起——但他是個好人。

      多年之后,我是說姥爺去世的多年之后,我母親開始承認,她的這個父親“沒有壞心眼”,對她、大姨和我們都好,都不錯,只是不會表達。是的,是這樣。我記得許多事,但從來沒有記得姥爺對我和弟弟的寄存表示過任何不滿,沒有,真的沒有。我能記起的是他時常很晚才回家,背著一大筐的草或樹枝。他將筐里的草和樹枝在西墻邊上堆好,然后摘下帽子——里面,是他為我們抓的螞蚱,已經掐掉了翅膀和所有的腿。他讓我們扔到灶膛里去,不一會兒,螞蚱就熟了,冒出帶有油脂的香。

      這是我對他的最大印象。其余的時段,他都處在陰影之中。

      父親樹

      在小說中,我的父親一次次以不同的面目出現(xiàn),一次次自殺然后又一次次復活……在小說中,我擁有一個可以成長為樹并有眾多葉子的父親,他在小說這面鏡子里一次次增殖,并繁育出自己。父親,在小說中是我的“約克納帕塔法”,是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是我言說的支點之一,是我的寓言,我的愛與哀愁,籠罩和無法拒絕,同時,也是我。

      在這無數(shù)的、增殖的“父親”之中,我抽取最多的,當然是自己的父親。在我的眼里,他是一個巨大的陰影性的存在,是一個暴君。他的確具有暴君的某些性質。他曾經讓我深深恐懼。我的某些“察言觀色”的本領即是他所給予的,我必須清楚他在哪個時候興奮哪個時候憤怒哪個時候內心里正在積蓄風暴,我必須盡可能在風暴來臨之前悄悄逃開。我覺得自己在他的眼里就像是一只讓人生厭的老鼠,而這一感覺更加重了我身上的“老鼠”屬性,當然也更為加重了他的厭煩和厭惡——他希望自己的兒子尤其是長子能夠舉止得體大方,能夠頂天立地,能夠……可我不是,在他面前更加不是。

      有個朋友,談及自己的父親,他說父親對他只有兩個字,一個是“屁”,一個是“滾”。屁,是對你的不認可,對你所說的不認可,這里面包含了鄙視和輕視;滾,則是取消對話權利和資格,我不聽,也不讓你再說,這里面的鄙視和輕視更重一些……我父親其實也是如此,多數(shù)時候如此,直到老年。我承認自己有“選擇性記憶”的問題,我記得父親陰著臉對我訓斥的時候,記得他耳光響亮打在臉上的時候,記得我硬著脖子被他一腳一腳踢出門去的時候,卻忘記了更小的時候,我騎在他的脖子上,一家一家認對聯(lián)的時候,他騎車帶著我購買小人書的時候。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老家,舊房子里,我的父母回到那里去住,而我的兒子也已六七歲。我?guī)е鴥鹤訌目h城回家,父親見到我們很高興,他馬上收拾的是漁網,然后對我兒子說,走,跟爺爺一起打魚去。他們臨近中午的時候出去,下午返回——你別說,父親的收獲多多,而我兒子也收獲了歡樂和滿身的泥。母親在南側的偏房里做魚,我和父親、兒子則站在院子里,父親對我兒子談論院子里的兩棵棗樹,靠西邊的那棵嫁接了冬棗,它們在有露水的早晨真是好吃;談論南偏房里的草堆,里面竟然住了狐貍,他甚至想把柴草一一抽出來讓狐貍顯露,要不是我母親制止他真的會那么做了。母親在忙碌,洗魚,煎魚,很快院子里就布滿了魚的香氣。父親走進正房,將桌子放好,要知道在此之前我父親留給我的印象是不做這些活兒的,如果家里的油瓶倒了,他一定抬腳邁過去,然后朝著屋里喊:快,你們把油瓶扶起來!那天,我注意到了這個細小的動作。

      就在母親即將把魚做熟的時候,單位忽然打來電話:在不在?馬上回來,明天省里領導要來檢查,今天晚上必須把匯報材料弄好。車去接你,你先出來吧!抓緊時間!

      我和父母告別,魚,吃不到了。父親沒有任何表示,他只是,悄悄地返回屋里,把剛剛放好的桌子又支起來放到了一邊——那時候我有著特別的百感交集。他不是那種善于表達自己的情緒和愛意的人,他會為此羞愧,但這個動作其實還是透露了一些東西,他,其實心里有。他更愿意用另一種方式,更愿意“顯得堅硬”。我承認,我也遺傳了他的這一點,盡管我非常不喜歡自己身上的這點,非常非常不喜歡??伤谥谥?。

      我父親是新中國成立后村上的第一個大學生,他本身也具有某種傳奇的性質,譬如因為家里窮,他在高二的那年退學回家,校長在半年后找來,先是勸說我的爺爺,并承諾會資助我父親上學——父親重新回到學校,此時距離高考也只有半年時間?;氐綄W校的父親由理科改成了文科,順利以高分考上了山東師范大學。“文革”期間,我父親有機會接觸到自己的檔案,他看到正直的中學老師在他的操行評語一欄寫道:該生脾氣暴躁,不適合入機密學校。這句話很中的也很真誠,但它也輕易地把我父親從一類打到了二類。再譬如,中文系畢業(yè)、每次填表都不掩蓋自己曾是“紅衛(wèi)兵”身份的父親,先后在不同的學校教書,他教的是化學、體育,大半輩子都沒有教過中文,一直到退休之前。在小說《鏡子里的父親》中,我談到父親“仇恨”日記,這是真的,他有種杯弓蛇影的緊張,我開始寫作他也是反對的,日記和寫作對他來說都屬于“危險之物”,他以為里面會有層出不窮的毒蛇,你可以睡著但它們卻時時警醒。

      父親脾氣暴躁,但同時有他的患得患失。他的行為和他所想要的有時并不一致,他堅持硬漢本色其實在骨子里含著怯懦,他的雄心日漸委頓并且滿足于消耗自己……在小說中,我取了父親的這些,并將它放置于顯微鏡下,不斷放大。

      父親樹,還有另外的“父親”增添到我所書寫的父親中,譬如我的爺爺,我會從他的身上“榨取”,然后給予我小說中的父親。我的爺爺經歷過巨大的蛻變,的確是蛻變,這里不包含半點的夸張:從少年到中年,爺爺是村上有名的賭棍,甚至有些無賴,天天來往于賭桌,完全不顧家,我的第一個奶奶因為無法忍受而自殺身亡。地主打他,想改掉他的壞毛病,然而這根本無濟于事——那時的爺爺看不到任何希望,他只是想慢慢地耗完自己,包括在自己頭腦里的那些才智和聰慧。作為赤貧的農民,他加入了農會,待共產黨的部隊打到我們家鄉(xiāng)的時候他完全變了一個人:積極肯干,事事爭先當然也事事表率,身體里仿佛有一股不熄的火焰在燒灼。只有一點兒,我爺爺表現(xiàn)得不夠積極——分大地主楊家的“浮財”,我爺爺是村上最大的貧困戶應當分到他家的房子,爺爺堅決不要,然后是另一處,爺爺依然不要;車,馬,爺爺還是不要……最后據(jù)說上級發(fā)火了:你是農會的,在這件事上你也得帶頭!你總得挑一件,不然,就是陽奉陰違,不配合組織的工作!你又能怎么做別人的工作?最后,爺爺挑挑揀揀,選了一個立柜。這件事,爺爺從來沒有說過,說出這件事的是我的奶奶、姥姥和四叔他們。他們還說,我爺爺并不覺得楊虎臣一家人對他不好,雖然這話需要遮遮掩掩地說出。

      我爺爺當上了生產隊隊長。他開始起早貪黑,據(jù)說他的暴脾氣也跟著長得更大。他被人悄悄地稱為“李老邪”,后來我爺爺也跟著默認了它。奶奶說,爺爺是整個大隊拾糞最多的人,他總是在天不亮的時候悄悄地倒進生產隊的田地里;誰家有事、有難,爺爺當然也是最能出力的那個,當然人家得忍受他的邪脾氣……在我記事之后的爺爺則又變成了另一個,和善慈祥,臉上總帶著笑,所知甚多,不識字的他竟然能記大半部《三國演義》和《西游記》,包括那些遙遠得幾乎不能再遙遠的地名。我記得最多的就是他在干活兒,不停地干活兒,他是我們家最勤快的一個人,這點兒只有后來從鄭州退休歸來的大伯李金嶺可以和他有所比較。他變得越來越正直、無私、樂于助人,村上的許多人都感嘆,怎么也想不到他會變成這個樣子,在我前一個奶奶去世的時候,他們都認定我爺爺只會是一個混子、無賴,只會是,可“新社會”改變了他,讓他脫胎換骨,

      我寫過一篇小說,《爺爺?shù)摹皞鶆铡薄?,那里面前半部分的故事是真的,他的確是在拾糞的時候撿到了一大包錢,然后他就站在村口詢問每一個趕集的人:你們有誰丟了錢?是放在什么袋子里的?大約有多少?一直到臨近中午的時候才找到失主。那大包錢可不是小數(shù)目,在當時來說。大伯家的大哥哥李廣志三十年后談及這件事還感慨不已:“整個大隊都沒見過那么多錢。你爺爺,真是傻?!?/p>

      爺爺?shù)钠猓瑺敔數(shù)淖兓?,以及爺爺?shù)哪承┙洑v,至少部分地進入我的小說中,不過多數(shù)時候我會認為他是“父親”的一部分,我讓父親來承擔和分享。

      另一個父親,在“父親”的這株樹上我更多地取自我的姥爺,它是樹干而不是枝杈,在小說中的“父親”更多地具有他的影子。他是怯懦的人,在這個非他創(chuàng)造的世界上生活他一直是恐懼的、擔心的,包括頭頂上落下的樹葉。他弱得像一條柔軟的蟲子,沒有人真正地在意過他的存在,他自己甚至都不在意自己。少年的時候,我對姥爺總是天不亮就離家到地里干活而直到天黑得幾乎看不到對面人的面孔的時候才回來很是不解,那么多的柴和草也用不完,他完全不用如此費心費力……直到他去世多年之后,直到我也漸漸上了年紀,我才意識到他之所以愿意在外面待著也不愿意早回家的內在理由。他有他的難,有他的怕。姥姥的輕視對他來說其實具有細細的針的性質,加上我母親的、大姨的……他寧可躲到不能再躲的時候,才硬起頭皮回家。

      我在姥姥家生活了許多年,大約十二三歲才不得不“到父母家去”,在我印象里,姥爺簡直是種植物性的存在,他很少說話,我似乎一次也沒聽他大聲地笑過。需要承認,姥姥、姥爺一直在“相互折磨”,雖然他們很少針鋒相對地爭吵,如果爭吵,也是姥姥在不停地哭訴或訓斥,那一側則在緩緩地變成石頭、木頭。我的姥爺,似乎是一個沒有內心的人,沒有故事也沒有歷史的人,他才是真正的“沉默之子”,他就在這樣一個充滿了鄙視和悲涼的人世中度過了一生。姥爺死于癌癥。在他臨終之前姥姥、母親、大姨和姥爺?shù)膸讉€兄弟還有兩個舅舅發(fā)生著激烈的爭吵,他們圍繞著遺產繼承和埋葬的費用,他們完全不顧那個木訥的、還在呼吸的人還有眼神和耳朵。

      姥爺去世之前,我從滄州返回,那時,他已經知道自己是癌癥,時日不多。見到我,母親問他對我有什么話要說不,他說的是:好好學習,聽黨的話。就是這八個字,真的,我沒有一個字的編造?,F(xiàn)在,當我寫到這一段的時候這八個字突然有了特別之處,讓我有了淚水的涌出。

      我想起姥姥院子里的棗樹,以及鋪天蓋地、不斷滴到地上的棗香。這濃郁的香有厚度也有聲響,尤其是白天,它會嗡嗡嗡嗡地轟響著,蜜蜂們在花朵之間起起伏伏。我想起姥爺坐在樹下,用他拾來的柳條和紅荊條編織著丑陋的糞筐,他是笨拙的一個人,那種認真并不能改變什么,我不能輕易地拿掉“丑陋”這個詞,它不是形容,而是事實。

      在“父親”這株樹的成長中,我還將我的部分,骨與血,也加了進去,這個父親也是我,我用間接的方式描述我和我的生活,以及我的看見;我也加入了我兒子的,我鄰居的,我所遇到的許多人的,父親,在這里是一個不斷增長的復數(shù),是一個隱喻性的詞。但它絕不是概念。

      表演木偶

      在我的長篇《鏡子里的父親》一書中,上部的第三章,即是“表演牽線木偶”:它是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故事,在那里我將它嫁接在了父親的身上。

      我記得它。而且是,始終記得。

      父親湊近門縫,他探頭,那個樣子有些貪婪……門閂著,透過這條門縫,里面有一個大大的天地,二伯在,還有八九個孩子,嘰嘰喳喳,其中最為高大粗壯的是劉戰(zhàn)軍,他指揮,排練著打打殺殺、消滅敵人的戲劇……父親不能進場,他沒有門票、通行證,也沒有接頭暗號,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他只能待在外面,把臉湊近,更近一些:

      那些孩子,在院子里吵鬧,奔向隆起的土堆,然后奔下,端著虛擬的步槍,甩出手榴彈:它炸出彈坑,炸起骨肉和慘叫,狼狽的敵人抱頭,鼠竄,丟下他們的槍械和搶來的物品……二伯努力跑在前面,他已經氣喘吁吁,在奔下土堆的時候還跑掉了一只鞋子:這是劇情外的失誤,我的二伯,必須為自己的失誤付出代價,他被一顆同樣虛擬的子彈擊中,擊中胸口,子彈的力量讓他停滯下來,被隔在門外的父親知道即將的發(fā)生:我二伯,將出現(xiàn)踉蹌,一步,兩步,但一定向前,肯定是向前,他的頭始終高高昂著。左手捂胸,那里會有涌出的血,而右手,則努力伸出,同樣是前進的方向:同志們,為了新中國,沖啊——的確如此,二伯出現(xiàn)踉蹌,一步,兩步,昂著頭,讓自己的目光堅定如炬。接下來,他伸出左手,放在胸前,右手伸出——劉戰(zhàn)軍跑過來,他沒給我二伯機會,沒讓他把接下來的動作做完,而是,而是,他撞開我二伯,將他撞到一邊兒:沖啊,同志們——劉戰(zhàn)軍的呼喊短促,有力,卻不完整,沒有“為了新中國”——對此,門外的父親非常焦急,他試圖提供幫助,試圖加入進去,可是,他必須要面對現(xiàn)實:他被隔開了,他被閂在門外,沒辦法參與。

      他們的(那時,還是他們的,我可憐的父親被隔在外面)——他們的戲劇還在繼續(xù),只是轉換了頻道,有了新的劇目,摔倒的二伯站在一側,他已經穿好了踩臟的鞋子,撲打著身上的塵土,支著耳朵——劉戰(zhàn)軍安排著劇情、角色,這次的戲劇似乎需要更多的人,但他還是把我父親排除在外,對我父親的表演天賦和熱情不予考慮。不只如此,還不止如此,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父親的窺視,報告給劉戰(zhàn)軍,所有的眼睛都轉向大門,心懷忐忑的父親根本躲閃不及。門開了,父親暴露在他們面前,那個報告的孩子抓著門的兩邊探出頭來:他不是出來迎接,他可沒有這樣的意思,好在當時,我父親也沒有如此異想天開。他沖著父親的臉,滾,別看!

      在這之后……在這之后,父親的腿又把他帶回,一路上,他做著種種的抵抗,他盡力了??墒?,他的腿,他的腳和他的鞋子,卻有著相當?shù)墓虉?zhí),軟磨硬抗,不知不覺,又將他帶回原處。門還是閂著的,當然其中的縫隙也還在,它在招手,眨眼,花言巧語,我父親禁不住誘惑。父親先湊上了鼻子,他努力,不讓自己更多地接觸門板,它的上面還涂有誓言和怨憤的毒汁,沒有干透。

      ……劉戰(zhàn)軍再次沖上高臺,站住,一根細細的竹竿象征旗幟,被他插在高地上……我的二伯、張同宇,被安排護衛(wèi),他們摟住直直站立的劉戰(zhàn)軍,仿佛劉戰(zhàn)軍家那座石膏塑像——這一幕,讓七歲的父親心潮澎湃,他忍不住喊了一聲,好!

      當這個不能自禁的“好”字出口,父親就已后悔,他甚至伸了下脖子,做了個吞咽動作,想把這個喊出的詞重新吞咽回去,可是為時已晚:那個字,我父親的聲音,已經傳進了院子,傳進了所有人的耳朵。有人,有人在偷看!還是那個劉向亭,一邊說著他一邊躥向門口,像只奔跑的兔子,而我父親的兔子則更為敏捷,他沿著胡同,努力向北……劉向亭則一路追趕,別跑啦!我早就看見你啦!

      鏡子里,我看見,父親被押送回來,劉向亭提著他的領口。他完全不是一個英勇的戰(zhàn)士,反而更像逃兵,舞臺上面的反面,被押回的父親相當配合,包括,那種反面角色的動作和表情。“首長,你看怎么處置!”劉向亭聲音洪亮,在劉戰(zhàn)軍的左側,他有意氣喘吁吁,向眾人表明自己的努力:“這小子,跑得還挺快!”

      首長,劉戰(zhàn)軍,他居高,臨下,問我的二伯:“他是你弟弟,你看怎么處置?交給你吧!”

      我二伯……他吞吞吐吐,猜度著劉戰(zhàn)軍的心思:“把他趕走算了……要不,罰,罰他……”

      “不能便宜了他!”

      父親那時已如寒蟬,他在不斷下沉的渦流里,不敢掙扎,也抓不到稻草——他模樣可憐,呆得就像一只孤立的木雞,鏡子里的光線也隨之變暗。這時,楊之鳳出來,她向劉戰(zhàn)軍求情,既然來了,就讓他在這里吧。不,不行,憑什么啊,楊之鳳引火燒身,她招來一片反對,包括,我的二伯。

      ……其中的過程長話短說,經過爭論,劉戰(zhàn)軍勉強答應,我父親可以留下來,不過,是暫時的。有一個條件。這個條件就是,我的父親必須表演一個節(jié)目。他得獨立完成,而且要完成得好。要是完成得不好,群眾不能答應,那,按照劉戰(zhàn)軍的說法就是,你自己去尋找陰涼,哪里涼快就去哪里。

      沒有還價的余地。我父親知道。他需要這根稻草,現(xiàn)在,他必須把它牢牢抓到手上。

      牽線木偶,他表演的是牽線木偶,操縱的線也許別人看不出來,但他感覺得到。劇情是最后一幕,“太陽底下把冤伸”,垂頭喪氣的黃世仁:父親有意僵硬,一副木質的恐懼表情,他表演了奔逃,表演了被抓,表演了聆聽控訴,為了配合,楊之鳳和我二伯一起領唱:

      太陽底下把冤伸!

      太陽底下把冤伸!

      如今是咱老百姓的天!

      我的父親極力配合,他做發(fā)抖狀,做低頭狀,拿出一副落水狗的樣子,丟在熱水中死豬的樣子,提醒自己牽在背后的線,它們拉動,松開……最后,父親舉起手,雙膝硬硬地跪在地上,就像,就像被砍倒的樹干——雖然我得承認,父親缺少表演的天分,一向如此,并且永遠如此,但那場來之不易的演出他極為賣力。雙膝跪地,父親為了效果(更是為了討好,我認為),盡量像昨夜所見的木偶,像被砍倒的樹干,他故意做得僵直,苦肉……他摔得相當疼痛。甚至,把自己的眼淚都摔了出來,它們含在眼眶里,轉,又轉,父親在灰塵中轉身,掩飾了過去。

      這個故事發(fā)生于我的身上,在我的寄存時期……那是我感覺自己屬于寄存之物最為強烈的一次,因為,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全部姓楊,而我是唯一一個外姓人,這,也是他們拒絕我的理由。如小說中所說,我被驅趕,然后再次返回,還用討好的、不知不覺的語調在門外喊了一聲“好”!接下來發(fā)生的也如小說中說的那樣,我僵硬地表演木偶,并在最后用力地摔倒,把自己摔得眼淚都出來了。這時,他們才容納了我。

      我至今還記得那扇把我關在外面的門。寬大的木門,它在姥姥家的那條巷子里是最為“豪華”的,處在里面的人大約有理由輕視。我記得在我表演過木偶之后,大家的游戲變成了丟手絹兒——作為第一次玩這個游戲的小男孩兒,我的心跳得厲害幾乎真的會跳到口腔之外……我很怕自己“出錯”,很怕自己顯得笨拙而遭到再次的嫌棄,那份緊張現(xiàn)在我還能繼續(xù)體會得到。不過,我的擔心其實非常多余,沒有人將手帕丟在我的背后,一次也沒有,在那個游戲中我依然是“外人”,他們無意中便忽略了我。

      向別人求情,讓他們容納我的人是“鎖舅”楊勝勇,他的這一舉動讓我一生記住了他。他在我心里的位置再也無人替代,我說過,如果他來找我,有事,我將盡我的全力。

      我不知道別人是否能理解,我那么在意這個“求情”,那么在意他們對我的容納。那時,我第一次感到孤獨,感覺自己是被寄存的“物”。我那么渴望融入,不惜以一個小丑的姿態(tài),一個諂媚者的姿態(tài)……現(xiàn)在,它依然讓我感覺疼痛。

      小丑的姿態(tài),諂媚者的姿態(tài)。這是我不愿承認的,我愿意將它疊加給“父親”而自己則從其中抽身……可是,它是我的,在我的身體和記憶里。我不準備說謊,它其實也在長大,我還在喂養(yǎng)著它。

      ——我嘗試用這樣的方式來書寫故鄉(xiāng)。我在意的,不是地理,不是風俗和物,不是氣候與時節(jié),而是我在其中的感覺與感受。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也許攜帶了自己的故鄉(xiāng),并帶著它一起漂泊,直到我死去它才會真正地安頓下來,并且一點點消逝。

      責任編輯 馮艷冰

      特邀編輯 陸輝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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