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
見識和膽量是有密切的關(guān)系的,中國人往往把識和膽連在一起。而我們知道,膽量或獨立的判斷是人類中一種多么難得的美 德。我們看見一切有特殊建樹的思想家和著作家,在幼年時代都有這種智能上的膽量或獨立性。這種人如果不喜歡一個詩人,便表示不喜歡,縱使那個詩人是當時最有聲望的詩人;當他確實喜歡一個詩人時,他便能夠說出喜歡他的理由來,因為這是他的內(nèi)心判斷的結(jié)果。這就是我們所謂文學上的鑒賞力。如果一個作家能使他信服,那個作家便是對的,可是如果那個作家不能使他信服,那么,他自己是對的,而那個作家是錯的。這就是知識上的鑒賞力。這種智能上的膽量或獨立的判斷無疑地需要相當孩子氣的,天真的自信力,可是這個自我便是一個人唯一可以依附的東西,一個研究者一旦放棄了個人判斷的權(quán)利,便只好接受人生的一切胡說了。
孔子似乎覺得學而不思比思而不學更為危險,他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彼诋敃r一定看見過許多學而不思的學生,所以才提出這個警告;這個警告正是現(xiàn)代學校里極為需要的。大家都知道現(xiàn)代教育和現(xiàn)代學校制度大抵是鼓勵學生求學問,而忽略鑒別力,同時認為把學識填滿腦中,就是終極的目的,好像大量的學問便能夠造成一個有教育的人似的。
我們必須放棄“知識可以衡量”的觀念。莊子說得好:“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知識的追求終究是和探索一個新大陸一樣。我們必須放棄那種有量度的,千篇一律的,被動地填塞見聞的方法,而實現(xiàn)這種積極的,生長的,個人的歡樂的理想,文憑和分數(shù)的制度一旦取消或不被人們所重視,知識的追求便可成為積極的活動,因為學生至少須問自己為什么要讀書。學?,F(xiàn)在已經(jīng)替學生解答這個問題了,因為學生知道他讀大學一年級的目的,便是要做大學二年級生,讀大學二年級的目的,便是要做大學三年級生,心中一點疑問也沒有。這一切外來的計劃都應(yīng)該置諸不顧,因為知識的追求是一個人自己的事情,與別人無關(guān)。現(xiàn)在的學生是為注冊主任而讀書的,許多好學生則是為他們的父母,教師,或未來的妻子而讀書,使他們對得起出錢給他們讀大學的父母,或因為他們要使一個善待他們的教師歡喜,或希望畢業(yè)后可以得到較高的薪俸以養(yǎng)家。我覺得這一切的想法都是不道德的,知識的追求應(yīng)該成為一個人自己的事情,與別人無關(guān),只有這樣,教育才能夠成為一種積極的、歡樂的事情。
(摘自《人生的盛宴》,蘭州大學出版社,2009年,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