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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上小說二題

      2018-09-17 21:27鄉(xiāng)上
      文學港 2018年5期
      關鍵詞:牧野師傅

      鄉(xiāng)上

      1

      我和師傅無聊地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呆看著不遠處那片蒼郁的山林。那里有幾只白色的飛鳥點綴著那深綠色的底子,陽光灑在它們白色的翅膀上,愈顯得耀眼。當它們收斂翅膀隱沒在郁郁蔥蔥的山林里,如同雪花飄飄融浸大海。

      環(huán)視這所房子,它有很大的落地窗,可以包容進大塊兒的陽光,如果是在黃昏,則可以在窗前欣賞落日。假如和一個姑娘并肩坐在窗前看落日的余暉,映紅彼此浮著淡淡微笑的臉,那應該是一件很溫情浪漫的事。想到這里我扭頭對師傅說:如果你有這么大的房子,想在里面干什么?

      師傅不假思索地說:用三合板隔成很多小間兒,租出去。

      我突然覺得美好的事情是那么容易被摧殘。按師傅的說法,住進來很多人,有人洗衣服,有人吃泡面,有人聽收音機,還有人端著洗腳水在走道上來回穿梭,為上廁所在外面躊躇徘徊,這和學生時期的集體宿舍又有什么區(qū)別?

      師傅說:你呢,你想在里面干什么?

      我不想跟他說我想和一個姑娘并肩坐在窗前看日落,那樣他一定會笑我。相對于師傅的現(xiàn)實,我更顯得悲觀,說:你覺得我能買得起這么大的房子嗎?

      師傅很肯定地說:我覺得你能,你有前途。

      我說:你為什么這么說?

      師傅說:你有文化,肯定有前途。

      我疲倦地笑了笑,對師傅說:好了,我們快去井道里干活吧,別讓老板逮到我們偷懶。

      2

      一年前我剛從一所專科學校出來,那時候風華正茂,血氣方剛,總以為自己很厲害,就這樣自以為是地混著,從高級人才市場,到專業(yè)人才市場,再到勞動力市場。直到自己兜里還剩下十塊錢的時候,才感到活生生的現(xiàn)實在向我逼近。于是我稀里糊涂地來到了工地。

      每個人都有個美好而干凈的夢想,覺得今生今世一定能夠實現(xiàn)它,特別是在小時候,這種想法尤為強烈??墒牵斘覀兟L大,現(xiàn)實那些瑣碎牽引著你朝一個方向走時,你會發(fā)現(xiàn)正和自己的夢想南轅北轍,夢想向左,現(xiàn)實向右,如兩列擦肩而過的火車一樣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3

      我從事的是安裝電梯的工作,就是我們平常乘坐的垂直電梯。電梯為我們省去了不必要的體力和時間浪費,算得上是一件功德無量的發(fā)明,但是安裝電梯非常浪費體力和時間。創(chuàng)造一種使人舒適的生活方式,其過程本身與舒適恰恰相反,就是你想使一個人舒適,首先你自己得痛苦。

      師傅因為常年安裝電梯,落下很多傷疤,常常掀起一塊衣服為我展示他那些傷疤,講一些驚心動魄的故事,一如久經(jīng)沙場死里逃生的戰(zhàn)士,在退役后向人們展示自己的槍傷。

      師傅是河南人,一提河南人,大多數(shù)人都會有偏見,覺得河南人都是騙子。跟師傅在一起快一年了,只見他撒過幾次無傷大雅的小謊。

      我所在的工地樓層很高,工人上下樓和運送工料都是通過樓外的升降機實現(xiàn)的。升降機其實就是個簡易電梯,這東西就像順著軌道上下的鳥籠子?;\子里都有專人伺機,大多數(shù)是婦女,不管你是上樓或是下樓,只要朝那個籠子喊一聲,里面的婦女就會把籠子開到你所在的樓層,再把你帶到要去的樓層??梢韵胂螅@種工作相當無聊,所以里面的婦女有的聽收音機,有的看小說,有的嗑瓜子,有的玩手機。干這些不免會分散注意力,有時候隔得高,你喊破了嗓子,籠子還在那里無動于衷。

      我懷疑她們是充耳不聞,以靜制動,這種心理是這樣的:你略喊一聲她馬上就開到你面前,會有一種“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做下人的感覺,要是你“千呼萬喚始出來”才能彰顯她們的尊貴。兩種相反的效果,有時候就在“度”的把握上。

      我覺得這些婦女相當欠揍,有她們這種人在,走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起碼要慢一個世紀,并且,這一個世紀還是不和諧的一百年。每次登上“千呼萬喚始上來”的鳥籠子,師傅都要先夸獎里面的婦女一番,說你比那邊那個女的強多了,那邊那個女的喊一百遍都喊不動。我在心里補充剩下的話:你五十遍就動了。

      一開始這方法相當奏效,只要師傅特有的河南方言一喊,電梯籠子馬上就來到跟前。久而久之,這些婦女私下里也交流,發(fā)現(xiàn)她們互相比對方強,便對我和師傅相當冷淡了,電梯籠子基本上叫不動了,有好幾回,不得不爬樓梯。再后來師傅叫電梯前先準備塊石頭,喊一聲后數(shù)到三還不動,石頭就砸在籠子頂上了。師傅憤憤地說:對付這種人,要么動腦子,要么動手。

      4

      師傅不動腦子做出來的事還真不少,工作上的就不說了。記得有一天晚上和師傅在山下燒烤攤上喝完啤酒去爬山,看到一個穿吊帶背心、肩上有紋身的漂亮女孩兒坐在石階上,很孤單的樣子,好像喝多了,有些不舒服。師傅酒后有些放縱,跟我說:你說我敢過去摸她吧?

      我當然說不敢。師傅就靠了過去,坐在石階上,說:姑娘,這么晚你在這里不……不危險嗎?

      說話間,師傅就摸了她的肩一下。姑娘抬起頭,皺著眉,懶懶地說:你別在這里了,讓我自己靜靜。

      可能是見姑娘沒有太大反感,師傅就把手搭在姑娘的肩上,姑娘一擺肩,說:你還是快走吧,我喝酒胃難受吐你一身啊。

      師傅還拿手向人家肩上搭,說: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姑娘皺眉道:你煩不煩啊,我喊人了,來人啊——

      話沒落音,就看到那邊燒烤攤上三四個小伙向這邊疾走,手里還拿著家伙。我大喊一聲:來人了,快跑。然后,撒腿先跑一步,跑了五百米感覺師傅沒追上來,想,壞了,師傅穿的是拖鞋。自己不敢回去看,就躲在一邊等,大約打兩把麻將牌的時間,我看到那幾個小伙子騎摩托帶著那姑娘走了。

      我想,完了,這么長時間肯定打慘了,得趕緊回去給師傅收尸?;氐絼偛诺牡胤?,找了好一會,沒找到他,就自己回工地了。進屋后發(fā)現(xiàn)師傅已經(jīng)回來了,躺在床上驚魂未定的樣子。師傅說他剛跑兩步就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拖鞋,鉆進樹林里爬到樹上,才躲過一劫。

      5

      我雖然喊他“師傅”,但是他只教過我一樣東西——校導軌。這里需要普及一下電梯知識,電梯和火車一樣,是順著軌道運行的,電梯軌道垂直度要求誤差在半毫米以內(nèi),一段時間里,我和師傅學的就是怎樣把誤差縮小到半毫米以內(nèi)。

      想想自己都不敢想信,在工地的幾個月里,我從一個文弱書生變成一個打工仔,能熟練地使用扳子、鉗子、螺絲刀,能一眼認出螺絲的型號,還學會了用電鉆、磨光機、電焊等各種電動工具。我一直瞞著父母工作。師傅問我為什么不和家里說,我反問:一個大學生做小學生能做的事,那父母的錢不就白花了嗎?我媽看拿錢打水漂了,還不跟我急了?

      師傅說:別讓你媽急,俗話說付出總有回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對他的語言嫁接,我突然無言以對。

      6

      師傅也是八十年代生人,但是很難把他和“80后”這個時髦的詞掛鉤,因為師傅認識的字數(shù)用手指頭就能數(shù)過來,通俗的說法是:斗大的字不識一筐。

      我剛來時不知道他這情況,有時候給他發(fā)信息,他就給我打電話過來問我什么事。還有,他上街時,總是對店面的廣告牌很迷茫。坐公交不看站牌,多走好多冤枉路。買了高檔的手機,但是很多功能不會用。不會用ATM機,總是麻煩銀行的工作人員。其實這些師傅都能忍,唯有一樣不能忍。

      前些天師傅剛回家相了親,回來后姑娘常給他發(fā)信息。師傅說,姑娘叫米樂,是他姑給他介紹的。我很感興趣地問他:你相親時都跟人家姑娘說些什么了?

      師傅說:沒說什么,就說,你看我這人行嗎?那姑娘說,現(xiàn)在還看不出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以后咱們還得多溝通。

      聽師傅說“知馬力”好似在說“芝麻粒兒”。說實話,師傅長得人模人樣的,多少有點像胡軍。米樂的意思顯然是外表通過了,還得看看他的內(nèi)涵。

      我覺得師傅可能想,總不能人家一發(fā)信息來就給她打過去吧,這樣不但話費受不了,還容易暴露。所以,只要米樂一來信息,師傅就央我讀給他聽,然后他口述,我代為回復。師傅是個粗人,對人家姑娘說話總是干巴巴的。比如米樂發(fā)信息說:嗨,你干什么呢,吃晚飯了沒?

      那時候我和師傅正躺在床上聽廣播。師傅隨口說:吃了,聽《XX夜話》呢。

      《XX夜話》是一檔形式上為人排憂解難的談話節(jié)目,來咨詢的都是些感情上的問題。主持人相當生猛,人家還沒說兩句,他就急著問人家,你倆有那事了嗎?人家不想說,他就說,你不說我沒法給你分析?。∪缓笕思揖驼f了,第一次在哪里哪里,什么什么感受。收聽率基本上都是這樣上去的。

      我跟師傅說:跟姑娘說話要溫柔、文雅,要想給人家一個好的印象,措辭上一定要經(jīng)得起推敲,人家姑娘一聽你在聽這種節(jié)目,就能推出你這個人很低級趣味。所以我建議這樣回復:剛吃過,在聽音樂呢!

      師傅很有感觸地說:這你就不懂了,對女人一定要狠,以后結婚了只能一個說了算,她不下地獄,你就下地獄。

      我批評他說:人家這不是還沒看上你嗎!想發(fā)狠,結婚后再發(fā)也不遲??!

      師傅就同意了。發(fā)過去后,米樂的回復是:你也喜歡聽音樂啊,那你喜歡聽什么歌?

      師傅興沖沖地說:《大花轎》,妹妹坐炕頭,哥哥脫褲頭,恩恩愛愛床上蕩悠悠。

      我斷然道:不行!又建議這樣說:我以前喜歡聽《纖夫的愛》,現(xiàn)在我喜歡聽周杰倫的慢歌,像《東風破》《千里之外》這類,那你呢?

      師傅搶著說:不行,你這人太虛偽了,這不是欺騙人家的感情嗎?

      我感到很懊惱,我費盡心機幫你追姑娘,你竟說我虛偽。我開導師傅說:米樂漂亮嗎,你想跟她在一起嗎?

      師傅低頭說:漂亮,想。

      我正經(jīng)道:想就聽我的。

      發(fā)過去后米樂說:真的嗎?我也很喜歡聽周杰倫的慢歌,還有樸樹的《白樺林》《那些花兒》,聽樸樹的歌感覺像聽故事一樣。

      我給師傅讀完,他信任地看著我問:怎么回?

      其實信息很好回,不過開頭那個“真的嗎?”讓我頗感為難,一個人撒謊已經(jīng)心存歉疚,當對方再問一個“真的嗎”,再諱莫如深就更過意不去了。我開導自己這完全是為師傅好,就跳過那個問題回復道:其實音樂都是在表達感情,把產(chǎn)生這種感情的前因后果用歌詞寫出來,故事感就比較強,假如沒有歌詞的話就不會認為是在講故事了,這種感覺在我們聽外文歌曲時就體現(xiàn)得很好,聽時只知道它很憂傷或歡快,而不知道它在講什么。

      米樂說:好長,但是詞和曲通常不是一個人寫的,曲作者的心情,詞作者怎么會知道呢?

      師傅也很好奇,所以這個問題我不用征求他的意見。

      我繼續(xù)忽悠說:問得好,人都是有弱點的,作曲的能操縱樂器,但不一定能駕馭文字,駕馭了文字不一定能唱,所以一首歌通常是由三個人完成的,他們要多溝通才行。

      米樂說:可是有的歌曲并不是講故事?。?/p>

      我回復說:表達感情也行啊,像“我愛你就像愛吃水煮魚”。

      米樂說:哈哈,你太神了。對了,你愛吃什么?

      我剛要回復喜歡吃炒黃豆芽,突然覺得這不是問我,就跟旁邊的師傅說:你喜歡吃什么?師傅沒反應,我一看,他已經(jīng)睡著了。記得每次和師傅下館子,他都點名要辣子雞,就回復說辣子雞。

      米樂說:好,將來我做給你吃。晚安。

      我激動得想把師傅搖起來報喜,但看他睡得香,就打算明天和他說。

      7

      以前的女朋友說我是個主觀性很強的人。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說我很偏執(zhí)??墒?,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很有主見的人,兩者的區(qū)別可能就在于當事者的成敗,一敗涂地的主見當然是偏執(zhí),攻無不克的偏執(zhí)也未嘗不是主見。我的固執(zhí)己見不敢說為師傅畫上了“八”字的一撇,但最起碼米樂同意將來給他做辣子雞了。現(xiàn)在擔心的是:是不是米樂在給師傅做辣子雞時,師傅還要對人家發(fā)狠。

      師傅說:她聽我的,就不會對她發(fā)狠。

      我說:如果她不聽呢,你怎么辦?

      師傅倒直白,說:焊個鐵籠子,把她關起來。

      突然覺得師傅心理是不是有陰影啊,怎么能忍心對一個愿意為你下廚的姑娘下黑手呢?我明確地跟師傅說,這樣做不對。

      師傅又把問題推給我:要是你媳婦不聽你的話,你怎么辦?

      我陷入深思,是啊,我該怎么辦呢?我突然沒有把握,說:她不聽我的話說明她對,她聽我的話說明我不錯,我不用怎么辦。

      師傅仍咄咄逼人:要是她錯還不聽你的話呢?

      我突然無言以對,鬼使神差地說:我覺得米樂挺好,呃——你要珍惜才對。

      8

      我曾經(jīng)問師傅,不認識字是否覺得難過。師傅玩世不恭地說:正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有些怒其不爭,說:如果讓米樂知道你不認識字,她肯定會很難過的。

      師傅傻傻地問:我不認識字,她難什么過?

      我說:你覺得自己和她沒關系的話完全可以這樣認為,到時候可別怪我沒和你打招呼。

      師傅一愣,問道:你什么意思?

      我說:以后我不幫你回信息了,看你怎么辦?

      師傅蠻不在乎地說:大不了不回,直接打電話,還顯得親切。

      我激將說:但是我會給米樂發(fā)信息,你知道的,我沒有女朋友。

      師傅笑了,擺出無所謂的表情,慷慨地說:好,米樂給你了,我知道你困難。

      我就坡下驢說:既然你愿意扶貧那就多謝了,只是到時候別哭得找不到北。

      師傅急得原形畢露,說:不行,我才是真正的困難戶,你知道我找個媳婦不容易,你可一定要幫人幫到底,送佛上西天,不能半途而廢啊。

      我笑了,說:這就對了,從明天起跟我學寫字兒。

      師傅說:不行。

      我詫異地問:又怎么了?

      師傅臉紅著說:明天,還是先學拼音吧。

      9

      教師傅學拼音是件很痛苦的事,他分不清b和d,q和p,甚至t和f,上午教他的東西晚上又還給我。還有,每次我教到酣處,他都睡到酣處,還說學這些東西不如聽“XX夜話”有意思。光拼音我就整整教了他十天,工友都笑話他,說他比不上自己的兒子。有時我很挫敗地想:師傅如果是我兒子,可能就送人了。

      教完拼音就是漢字,師傅每學會一個字都會欣然而止,聽半小時的“XX夜話”給自己放松一下。我曾經(jīng)給他算過,按師傅“學五忘倆”的進度,能用文字和人溝通,大概需要三年之久。師傅聽了很是氣餒。我跟師傅說:如果你每天學會九個,時間就能縮小到一年,如果每天學六十個,我保證你下個月就能和米樂用手機聊天。

      師傅錯愕地說:六十個?你殺死我吧。

      我對師傅說:如果米樂有耐心等九年,你一天學一個字也可以啊。

      師傅低眉道:那我就盡量多認些吧。

      為了能讓師傅學得快一些,隨時隨地我都有意識地教他,吃飯教他白菜,土豆,黃瓜,茄子。工作時我教他導軌,轎箱,對重,主機,鉗子,螺絲,電焊。在街上逛悠時我教他超市,燒烤,五金,網(wǎng)吧,洗頭,夫妻用品,中國移動。有時候他揀了張洗浴中心的廣告彩頁,我就教他桑拿,按摩,足療,全套,激情。真可以說是從生活中來,到生活中去。

      10

      學的字多了,師傅開始對漢字有了興趣。有次我教他“校導軌”這個詞,他就問我:“校jiao”這個不是“學?!钡摹靶!眴??

      我言簡意賅地說:一字兩音。

      師傅不解地問:那古人造字時為什么不一個字一個音呢,那樣學起來也方便?

      我給解釋:你以為古人造字很容易嗎?關鍵不是沒有那么多音嘛,你看現(xiàn)在的動物能叫幾聲已經(jīng)很不錯了,有的蟲子連叫都不會。

      師傅說:那古人為子孫后代著想,也得多發(fā)幾個音啊?

      我對師傅說,那好,你為了子孫后代多發(fā)幾個音試試,你能發(fā)幾個我就能給你寫幾個字。

      師傅不相信:試著發(fā)了幾個音都有字與其對應,后來他傾其所能,無所不用其極地發(fā)各種各樣的怪音,他學在病床上的呻吟聲、憋屎聲、吃面條聲、抽鼻涕聲,咧嘴,瞪眼,抽羊角風,直弄得自己臉紅脖子粗,上氣不接下氣。到后來還真有幾個寫不出來的,我很是欣慰,師傅沒有白費力氣。師傅也很有成就感地說:你看,只要功夫深鐵柱磨成針,那古人啊,就是太懶了。

      我忍住笑,反對他說:不對呀,你看你剛才發(fā)的幾個音不但難聽,而且還不好發(fā),更重要的是發(fā)聲的樣子也不好看,可能是古人覺得不能接受才沒用。假如兩個人見了面像你剛才那樣說話,還不把對方惡心死了。

      師傅茍同說:那倒是,那倒是。

      11

      當師傅能磕磕絆絆地發(fā)短信時,小區(qū)的一期工程已接近尾聲。在這期間我盡量和師傅用短信息交流。他發(fā)的信息不是簡單到一兩個字,就是讓我感到莫名其妙的錯別字。

      我們住的是活動板房,有一次我發(fā)信息問師傅在哪里,他回信息說:在班房。弄得我以為他犯什么事,進監(jiān)獄了。所以他給米樂發(fā)信息時,我都要在他旁邊監(jiān)督,先讓他在紙上打草稿,免得讓那個好的開始在瞬間毀于一旦。師傅也非常乖,每寫好一條都讓我過目,看那些字你會知道什么叫“觸目驚心”,猶如檢閱一群殘兵敗將,它們有的需要清潔,有的需要攙扶,有的需要修理,有的需要拆了重組,還有的就得扔到垃圾桶里,永世不得超生。這些東西的戰(zhàn)斗力讓我很擔心,作為過來人我要越俎代庖,重新排兵布陣,“一番洗清秋”后,那些東西被送上戰(zhàn)場,去攻克米樂堅守的城池。

      兵書上說“兵貴神速”。因為上面的原因,師傅的“兵”很慢,慢到米樂以為他睡著了。其實在收到米樂的信息那一刻起,師傅已經(jīng)在抓耳撓腮地寫回復了。有次米樂在等了很長時間后,竟輕輕地發(fā)來一句:晚安,做個好夢。害得師傅寫到一半的信息不戰(zhàn)而廢,就承認自己睡著了。

      我知道,姑娘一旦說些諸如“做個好夢”“一定要開心哦”這樣的廢話時,她已經(jīng)對你有想法了。事實證明米樂真的打定主意,讓師傅中秋節(jié)去她家玩。師傅頓時心潮澎湃,問我怎么辦。

      我說:去。

      師傅心急火燎地說:不是,我到她家該怎么跟她媽說?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現(xiàn)成的說法是:伯母,米樂跟著我不一定能大富大貴,但我能保證她會一輩子平平安安,我會對她好的,您就放心吧。

      師傅撇嘴說:這么酸的話,讓我怎么開口?

      我問他說:那你想怎么說?

      師傅表演開來:娘,米樂跟著我可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但是俗話說了,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嘛!我不會讓米樂吃虧的?!憧?,這樣說行嗎?

      我說:你說的很通俗,也很在理兒,就是聽起來惡心。

      我覺得這事應該和米樂討論一下才對。其實我一直在想象,和一個姑娘談到一定程度后,該怎么和她的父母坦白,思來想去這事還是和姑娘討論一下才好,知己知彼遇難呈祥,里應外合化險為夷。

      師傅發(fā)信息問米樂該如何是好。米樂倒簡單,只回復了兩個字:“隨便”。這說明師傅和米樂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還沒有達成,我不禁感嘆,現(xiàn)在的姑娘真難搞定。我對師傅說,米樂還未搞定,師傅仍須努力。

      12

      那天,我們正系著安全帶在電梯井道里高空作業(yè),里面有供我們攀扶的腳手架。當時師傅在我下面的腳手架上,是米樂來了條信息,師傅拿著回復好的信息要爬上來給我看,重心偏移失足落下,安全帶被掙斷,他很短促地“唉”了一聲。我看到他驚恐而無助的眼睛和試圖抓扶的手,接著,就在腳手架上仰跌下去,頭磕在支架上又撞回來,如此反復幾次,我聽到黑暗里一聲沉悶的墜地聲。我大喊師傅,無人回應,慌忙從腳手架上解下安全帶,從層門里爬出來,順著樓梯急轉直下。

      在底坑里借著門口昏暗的警示燈光,看到師傅的頭朝向一側,血流過閉著的眼睛。我喊一聲“師傅”,只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跳下去摸他的鼻息,沒有半點感覺。我開始出現(xiàn)幻覺,大腦里是師傅墜落前的情景,接著是師傅從上面跑下來看墜落的自己??墒牵瑤煾笛饽:纳眢w是如此真實地躺在我面前。這時我才想起跑出去打急救電話。

      時間慢得像凍結在水里,周圍開始有人聚集過來,老板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面如土色地問著我什么,我只覺得思緒隨時空一起凍結,外面的一切難以浸進。急救的人急如閃電地下車,把師傅從底坑里抬出來,就地展開急救,我們被擋在外面,心急如焚。

      不知醫(yī)生都做了一些什么工作,把師傅放到擔架,送到救護車。醫(yī)生讓一個人隨車去。老板把我推上車,讓我先過去,他去取錢。一路上醫(yī)生都在師傅身上忙活些什么,我被擋在一邊不知道怎么辦,只是在心里默默為師傅祈禱。

      在推著擔架進急救室時,我似乎聽到師傅說了兩個字,模糊不清。老板隨后也趕到醫(yī)院,在我耳朵邊問著些什么,說著些什么,我一句也沒聽到。腦海里是師傅被推進急救室那一刻,他說了什么呢?

      手機,是了,一定是手機,我丟下老板,瘋跑回工地的電梯底坑邊。這時候,我聽到一聲熟悉的短信提示聲音,微弱藍光閃了兩下。我跳下底坑拿起師傅的手機。手機上師傅的鮮血已經(jīng)凝固成黑色。我打開手機,是米樂的信息:你又睡著了嗎?

      我看到師傅最后沒有發(fā)出的信息是:我喜歡你,米樂。我按一下發(fā)送鍵,把信息發(fā)出去……

      在哪里平凡

      那是條很窄的街,是被大都市拋棄的一個角落,街上稀稀落落鋪著一些賣廉價商品的小攤,有水果、蔬菜、糧油和生活用品等等。因為人少,攤主們懶散地癱坐在案兒邊,被太陽煨得昏昏欲睡。

      街的中段有一家專事佛飾用品的商鋪,叫極樂緣。門外放著一個陳舊到有收藏價值的音響,一天到晚地飄出和尚誦經(jīng)的歌,這歌聲與旁邊燒雞店門口烤箱里旋轉著的烤雞一唱一和,相映成趣。燒雞店對過是一家驢湯館,店門書著一副對聯(lián):常喝驢湯身體健康,常吃驢肉延年益壽。我和牧野便住在驢湯館上面的閣樓里,閣樓用活動板材搭建而成,人住在里面冬冷夏熱,春困秋乏。

      其實,來到此地是個無奈之舉。受祈凡影響,大學畢業(yè)后我在外面租了間民房,打算寫個長篇小說,寫到大約六萬字時,突然覺得用第三人稱寫比較好,于是信心全無、百無聊賴。錢花得差不多時,我給牧野打電話,說去投奔他如何?牧野說:求之不得!

      牧野是學計算機的,分到我們中文系的宿舍算是緣分。分宿舍時信息系沒空位,而那時我們宿舍正多出一個床位,牧野就被安插進來。牧野進來時我們正在選宿舍長。大家都知道宿舍長多半是管理宿舍的衛(wèi)生、開個會、跑跑腿什么的,所以都在推諉。相持不下時,牧野推門而入,我們便一致同意讓他當宿舍長,否則就不讓他住這里。

      牧野是個標準的好學生,襯衫用皮帶扎在褲子里面,扣子扣到第二個,穿個平底的休閑鞋,頭發(fā)永遠不會超過一厘米。晚自習回來做三十個俯臥撐,洗刷后抱一本專業(yè)書躺在床上聽我們臥談,偶爾也會插半句——因為口吃,話說不完經(jīng)常被別人搶白。十點一到,牧野就會戴上耳機聽著廣播睡去。

      牧野每天早6點就起床,去操場跑圈,跑半個小時后順便把飯買回來。那時候我們還在做夢,他就挨個扒我們的床:XX,起床了,XXX,起床了……開始的時候,大家以為他初來乍到不懂中文系的規(guī)矩,等幾天就會被我們同化,出乎意料的是牧野比我們想象的要固執(zhí)。喜歡賴床的祈凡在第三天被叫醒后顯得憤怒無比,在他那張雜亂無章的床上摸出一本附帶譯文和點評、足有三公分厚的《論語》,指著牧野憤憤地說:我忍你很久了,信不信我弄死你?(如果孔子在天有靈的話,看到自己濟世的書變成殺器,不知會作何感想)這事兒把牧野弄得很尷尬,委屈地撓著胳膊,小聲嘟囔,不知如何是好。其他人不說話,估計都在被子里屏著氣等下文。我已睡意全無,坐起來打圓場說:算了算了,人之初,性本善,拿《論語》殺人矛盾不矛盾?以后怎么在文化圈混?祈凡瞪我一眼,說:矛盾什么,《論語》殺的人還少嗎?

      其實祈凡是個很不錯的青年,有思想,有文化,特立獨行。就說他的名字吧,據(jù)他自己講,他們陳家莊子孫繁茂,血統(tǒng)純正,輩分都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到“祈”字輩時人丁更是興旺,祈凡他爹因為某些原因晚婚晚育,什么祈泰、祈強、祈良、祈貴、祈祿等好的字眼都已讓別人捷足先登,便給他取名祈凡。祈凡卻說自己的名字最好,因為人們都是沒有什么才祈求什么,這說明他生來就是個不平凡的人。

      祈凡像個精神導師,讓我們不要按著別人設置好的程序生活,應該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由此我很佩服祈凡,可是當我靜下來想想,卻也真不知道自己內(nèi)心到底想要怎樣的生活。這樣一來,我感覺自己仿佛是一條從水里被解放出來的魚。于是我問祈凡:你內(nèi)心想要什么樣的生活?

      問這句話時正是晚上,宿舍里有的在呼嚕呼嚕吸泡面,有的在洗腳,外面走廊上更是履聲雜沓,紛亂不堪。祈凡正在床上看一本叫作《在路上》的小說,聽到我的問話,他從床上坐起來,指著滿地的紙屑和水跡,又指指門外,說:看,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真不知道這樣活著有什么意義。我想游覽山川湖泊,和大自然物我合一,感受路上的輕風、花香和淳樸的民風。

      可能是祈凡太注重內(nèi)在的東西,而把外在的事情忽略了,他生活上是個很邋遢的人,他的面盆、毛巾、拖鞋、洗發(fā)水、洗衣粉等生活用品被自己丟失殆盡,也不添補,就用我們的。這當然讓我們接受不了,只有牧野脾氣好,不與他計較。這孩子卻變本加厲起來,連牙膏都去擠牧野的。在大學里牧野一直沒談女朋友,我私下里覺得是因為怕祈凡和他共享同一個女朋友。

      按照牧野的指點,從車站出來乘上九路車。九路車從這個繁華的城市一路向東,然后向南轉進外環(huán),再往前開兩站有一條小路切在外環(huán)轉彎的地方。九路車扎入這條小路,行駛百米后,開始努力往一座山坡上爬。路漸行漸陡漸束,兩旁的居民把污水引到路上,污水匯到洼處向下淌。九路車乘風破浪溯游而上,終點便是牧野棲居的地方。

      牧野從我手里接過行李,一邊讓我注意腳下暗自流淌的污水,一邊歉意地說:別看這里又臟又亂,但是再向里走幾百米有很好的風景。這話一點沒錯,舉目望去,對面是一座蔥郁的山。一切安排停當后,牧野問我有何打算。我告訴他我要借他的地方花一個月的時間把小說寫完,并且這一個月的食宿都由他負責。

      “一……一個月?寫長篇?把自己當莫——言了?”牧野吃驚地說。

      “已經(jīng)寫大半兒了,就上你這里來結個尾”。

      “你趕……趕緊寫啊,我養(yǎng)不起你?!?/p>

      “我寫完如果能出版的話就發(fā)了,送你臺電腦也說不定?!?/p>

      “就怕到時候給……給人家擦腚都嫌……嫌硬?!?/p>

      牧野說自己在一家零售連鎖店的總部工作,主要是做網(wǎng)站的后臺維護,每個月能拿到900塊錢。他每天早上六點就起床,晚十點以后才回來。之所以那么晚回來,牧野說是為了用公司的電腦學東西。

      接下來的日子牧野每天早上給我留十塊錢在桌子上,讓我省著花,每天晚上還給我?guī)╋埢貋恚覄t假裝在閣樓里寫小說。然而,很多時候我都是躺在床上看一些祈凡送我的書,無聊了就看窗外那片蔥郁的山林。心想,自己既沒有牧野的腳踏實地,也沒有祈凡的隨性灑脫,實在是個很中庸的人。內(nèi)心里我更向往祈凡的生活,因為牧野的生活實在太蕓蕓眾生讓人提不起精神。我開始想念祈凡,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在新疆喀納斯湖泛舟了,還是在西藏布達拉宮觀賞壁畫。我不禁想起祈凡的第一次旅行。

      那時是大二,夏末秋初。經(jīng)過一年多的妥協(xié)與磨合,大部分同學在原本無聊的大學里找到了各自混日子的方式,有人在網(wǎng)游里找成就感,有人在戀愛里相互慰藉,還有人在操場上揮汗發(fā)泄。當然,也有一小部分是看書學習的。還有一部分無聊的人整天渾渾噩噩無所事事,他們沒錢上網(wǎng),自身沒魅力找不到對象,四肢不發(fā)達搶不到球,頭腦簡單讀不了書。而祈凡著實是個例外,他隔三差五揣本書翻墻而出——我們學校是封閉式的,只有周末才能出去——在以學校為中心方圓幾公里的鄉(xiāng)間野地里游走穿梭。

      祈凡的一篇小說發(fā)表了,收到500塊稿費,這時我才意識到寫小說也是一條發(fā)財之道,從而啟蒙了我的文學之路。晚上祈凡提一打啤酒回來,那天我們談文學,談理想,聊得不亦樂乎。祈凡說要去錫林郭勒草原看一看,我只當他隨口說說。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看到祈凡穿戴整齊,躺在疊起的被子上吸煙,床上放一個鼓鼓的背包。

      “你……你是要回家嗎?”牧野提著幾根油條和一袋豆?jié){回來,臉上帶著跑步后的潮紅。

      “不是。”祈凡吸了一口煙,皺著眉說。

      “那你這是要……要干嗎?”牧野表示驚訝。

      “去錫林郭勒,草原?!?/p>

      “去幾天?”我問。

      “短則三四天,長則一周。”

      “老師點名怎么辦?”我問。

      “沒事,他們都已經(jīng)習慣了?!?/p>

      我對祈凡說:“要不這樣,要是一周回不來就給我們打個電話,好讓我們知道你還活著?!?/p>

      牧野把桌子上的幾個硬幣摳起來放進祈凡的背包:“這,這些錢別……別花,留著打……打……打電話”。祈凡讓我們替他保守秘密,隨后把包背上,捏了牧野一根油條,提上豆?jié){,走了。

      我們把祈凡離校的消息封鎖得像山西礦難一樣嚴密,僅限宿舍里的幾個人知道。五天之后的晚上,我想祈凡應該打電話報平安了,于是幾個人守著電話猜測祈凡現(xiàn)在的情況。正聊著,突然鈴聲大作。我很后悔當時接了電話,因為電話里那個鄉(xiāng)音濃重的人說是祈凡他爹,要找祈凡。我支吾著說祈凡不在,等他回來告訴。掛機后我們亂作一團,開始商量對策,最后依照祈凡的特長編出一個合理的謊言:祈凡去外地參加作文大賽了,要過兩天才回來。

      事情比我們想得更糟糕,兩天后祈凡他爹突然來學校了。那天正是星期天,只剩下我自己躺在床上看閑書。門突然被打開,是我們班長,問了句:“祈凡呢?”“去廁所了!”我隨口說道。然后班長朝門外說:“大伯,進來吧,這就是祈凡的宿舍。他去廁所了,一會兒就回來?!卑嚅L又沖我說:“這是祈凡的父親,招待好啊,我走了。”

      我趕緊從床上跳下來讓祈凡的爹坐下。和鄉(xiāng)下的大部分中老年村民一樣,祈凡他爹皮膚土黑,身體消瘦,頭發(fā)花白,滿面皺紋,有著質(zhì)樸的歷史滄桑感。他謙笑著對我說:“我前天打過電話?!蔽业男暮孟癖灰粭l小細線揪起來,卡在胸口。我想我當時的眼神有些游離,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因為我正在為“祈凡上廁所”的話找補。

      我滿懷希望地挨個搖桌下的暖壺,不出所料都是空的。我有心下樓去打一壺,但是打水的地方遠得趕上唐僧取經(jīng)的路。于是我拿著杯子去隔壁宿舍找水,任祈凡他爹在后面說“不著忙,不著忙”。奔走了好幾個宿舍,終于討回一杯水。但是這水是從靠近壺底的部位倒出來的,略微有點小混濁。路上反復斟酌,是告訴他等沉淀了再喝呢,還是假裝沒看見任他自由發(fā)揮?最后把心一橫,算了,反正是鄉(xiāng)下人,就假裝沒看到。

      祈凡他爹正在吸煙,煙霧掩映中,更顯蒼老。我突然心里一酸,歉意地解釋說:“現(xiàn)在的男生太懶了,都不打水,您看這水……您等這水沉——安靜了再喝。”我想用沉淀,怕他爹不懂,轉而想用“沉底”,又感覺太夸張了,百般為難中想趕快跳過這一節(jié),鬼使神差地用了“安靜”。給人的感覺這水太鬧了——太鬧心了。他只短促地一笑,說不礙事。我干笑一下無以為復。重新打量起這位父親來:他穿了一雙新的千層底布鞋,黑色的褲子,一件黑色的中山裝,袖口磨得發(fā)亮,頭發(fā)花白而不凌亂,臉色蒼老但神情淡定。碰到他的眼神兒,我慌得找話寒暄:“您是坐火車來的啊?”“是啊,坐了五個小時呢!”

      “那車上人多吧,有座嗎?”

      “多,沒買到坐票,站著來的”

      這樣一問一答的方式很快把話趕凈了,最后還是祈凡的爹道:“這里離廁所很遠嗎?”我以為他要去廁所,趕緊說:“不遠啊,出門走幾步就到了,我?guī)氵^去。”他擺擺手說:“不是,那祈凡怎么還沒回來?”我想起自己惴惴不安的原因來,急得站起來:“您別急,別急,我去看看?!奔傺b去了趟廁所,回來說:“今天周末,可能拉完就出去玩了。您在這里等著,我去外面找找”。出來后如蒙大赦。我先到教室里找到正在學習的牧野,跟他交代了一下,大體意思是說:祈凡他爹來了,就在我們宿舍。如果他問起祈凡去哪了,就照我們前天晚上商量的那樣說,關于他去草原的事兒一定要守口如瓶。然后我又躲在宿舍樓門口附近等宿舍里其他幾個小子,以便統(tǒng)一口徑。

      連下了幾場秋雨,把氣溫淋低了許多。清晨打開窗子,能隱約看到自己呼出的氣。葉子開始三三兩兩地飄落,一陣風刮來,又紛紛揚揚地落下許多。這連綿的雨,滿地的殘葉,還有被雨淋濕翅膀在房檐下縮著脖子閉眼冥想的雞,這滿目的蕭索讓我一點也感覺不到秋高氣爽的愜意。

      生活在驢湯館樓上半個月來只聞其香,不知其味,我把驢湯館的對聯(lián)改為:常喝驢湯元氣大傷,常吃驢肉出門挨揍。貼在墻上假裝抵制。山坡下有一家書屋,叫“阿孬書屋”,想當然得譯為“IKNOWBOOKHOUSE”。我每天從那里租書,晚上看小說到凌晨一點,第二天睡到自然醒,再去“阿孬”那里換書,順便帶回些吃的。吃完飯就倚在床上看書,困了歪一下頭就能睡,醒了正過頭接著看?;咎焯烊绱?。我對寫小說越來越?jīng)]信心,不知道這樣的狀態(tài)什么時候才能寫出個長篇來,至于能不能出版就更不敢想了。我開始考慮先找一個工作干著。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牧野開始對我懶散的生活感到不滿了。一開始他每天回來都問我快寫完了沒有。我說快了快了,這樣言不由衷地回答了一個星期。后來牧野也不問了,回來就查我的小說,見我寫不了幾個字,就開始布置任務,讓我每天最少寫三千字,一個月內(nèi)寫完十萬字,加上以前寫的湊成個長篇趕緊把稿子結了。牧野每天晚上回來都像老師檢查作業(yè)一樣,看我是不是寫夠了三千字。我也像小學生一樣,為了應付牧野檢查開始湊字數(shù)。有時候寫不出來,我甚至把別人的小說改頭換面抄在自己的小說里,以保證牧野每天能看到三千個漢字。有一天牧野回來后出乎意料地沒有查作業(yè),而是興奮地讓我猜,他今天看到誰了“你看到誰了?”我反問。

      “你——你猜”牧野眼里放光。

      “你想說就說,不想說拉倒?!逼鋵嵨液芟胫?,可是為了讓牧野盡快說,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我看……看到陳祈凡了”牧野果然沉不住氣。

      “祈凡?他在哪里?”。

      大學畢業(yè)后,祈凡把他的書留給了我,只身一人去了北京,從此音信全無。牧野期期艾艾地說一通,大體意思是說他也不能確定那是不是祈凡,只是在下班的公車上看到一個酒店的門童實在是很像祈凡。我心里第一個念頭是“不可能”,在我心里祈凡就是去工地干苦力,也不會去干門童服務員。牧野讓我明天沒事去確認一下。躺在床上,和牧野又聊起祈凡的那次旅行。

      那次旅行讓祈凡在室友,尤其是我面前很是抬不起頭,但是祈凡卻把自己的窘迫怪在父親的突然造訪上。那天祈凡他爹突然不期而至,寢室的人都統(tǒng)一了口徑。晚上回到寢室,祈凡他爹正在和牧野聊天,其他幾個小子一改平時的匪氣,都安靜地躺在床上看書。我一進門就走到祈凡他爹跟前向他解釋,說我把祈凡去參加作文大賽的事忘記了,對于謊稱他去廁所的事閉口不提。祈凡他爹卻不加質(zhì)疑,高興地跟我們聊天。原來祈凡他爹是因為要找兒子回去相親。以前也給祈凡打過電話,祈凡都回絕了。但是這次相親的對象家庭條件非常好,過來是想強行把祈凡帶回去。

      “這次真不巧,祈凡他去上海參加作文大賽了,要——牧野,祈凡說什么時候能回來著?”我本想說要過兩天回來,但是怕和牧野他們對不上口供。

      “你不說過……過兩天回來嗎?”

      我讓牧野氣得不行,馬上做恍然大悟狀,說:“是啊,沒說具體什么時候回來,如果進了決賽,時間就更長了?!?/p>

      “木事兒,木事兒,我就在這里等他回來”。正聊著,電話鈴響了。我趕緊接起,是祈凡。他在電話中不無惋惜地說要一周后才能回來,因為要再游覽一下古老的北京城,感受一下歷史的滄桑。我控制著身體的抖動,捂著話筒低聲讓他把那邊的電話號碼給我,一會兒給他打過去,有事兒要跟他說。

      “我靠,有事兒你趕緊說啊,干嘛還給我打過來?”祈凡在電話那頭叫囂。

      “你別管,讓你把電話號給我就給我。”過一會兒,祈凡讀給我一串號碼。我跑到樓下話吧里給祈凡回電話,以實想告。祈凡在電話里說:“等會,我先想想,我先想想?!?/p>

      “你還想個毛線啊,趕緊回來?!?/p>

      “要不然你來北京接我吧,我錢包被扒了,見面跟你細說。”祈凡讓我當天晚上就去接他,約在火車站出站口見面。我給牧野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就直奔火車站。六個小時后,也就是凌晨三點,我在北京站見到了狼狽不堪的祈凡,頭發(fā)比在學校時還亂,衣服也臟得不行。他見到我,強擠出一個笑容,第一句話就說:“我一天沒吃飯了?!?/p>

      在附近的拉面館,祈凡一邊吃一邊跟我講,他昨天下午到火車站買回校的車票,卻發(fā)現(xiàn)錢包不翼而飛,卡和錢都在里面。本來打算在北京打幾天工,掙夠車票再回校,不想一個電話打回去得知他爹來了,就趕緊讓我來接他。

      上午十點多我們回到學校。按照祈凡的意思,先去理了頭發(fā)。我把他去“參加作文大賽”的事情跟他簡單一說,讓祈凡先回宿舍。

      接下來的事是牧野表演給我的。那天祈凡一進宿舍就裝作吃驚的樣子說:“爹,你什么時候來的?”然后說自己在上海沒能進決賽就被刷下來了。這事成了我們奚落祈凡的談資,就連牧野也開始對祈凡不屑起來。

      祈凡相親也沒有成功,他說那女的太胖了。

      依照牧野說的地址,我找到了那家富麗堂皇的酒店。酒店門口站著一個高大、一身衣著很像英國皇家衛(wèi)隊的門童。我對這種富麗堂皇的地方總有些自慚形穢,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fā),昂頭走過去。那個“皇家衛(wèi)隊”見我過來,欠身做一個“請”的手勢,我趕忙制止,說:“不,不進去,打聽個事兒,你們這里有個叫陳祈凡的嗎?”

      皇家衛(wèi)隊放松下來,用河南方言說:“哦,找他啊,他夜班,下午四點才來上班呢,你是……?”

      “他來這里多久了?”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剛來不幾天,你四點以后來找他就行”

      這時走過來一行人,“皇家衛(wèi)隊”趕緊迎上去,做著“請”的姿勢又退回來幫著開門。我趁這空當退下臺階不辭而別。我一直很看好祈凡,甚至有一點點崇拜,如今得知祈凡目前的狀態(tài),有種被朋友背叛后的失落感,又或者是失去信仰的無措。我不想看到祈凡像那個“皇家衛(wèi)隊”一樣點頭哈腰迎來送往的樣子。祈凡啊祈凡,你怎么可以……

      我沿著大街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走進一家書店,心情復雜地翻看那些裝幀精美的書籍,卻沒能看進去一個字,想,自己什么時候能出一本書?。课以跁甏苏幌挛?,直到書店打烊。出來時已是華燈初上,街上人來人往,熱鬧不已。我把雙手揣在褲兜里失魂落魄地走,臂彎里突然被人塞進一張傳單,抬頭一看,四目相對,那人竟是牧野。

      牧野對我說了實話,他在那家公司工作,事實上每個月只能拿到六百塊錢。除去二百塊錢的房租,剩下的根本不夠我們兩個人的開銷,所以每天下班后他都要來這里給餐廳發(fā)傳單,一晚上的報酬也只有十塊錢和一頓晚飯。牧野就把這十塊錢和一頓飯給我?guī)Щ厝ァ?/p>

      這件事兒讓我無地自容。第二天我把那堆稿紙放進箱子里,然后復印了幾份簡歷,開始找工作。因為在學校里參與過校報的采編,幾經(jīng)波折后,在一家出版社找到一份工作,說是編輯助理,其實就是打雜小工,很自然,薪水少得可憐。下班后我就跟牧野一起在街上發(fā)傳單,十點坐公車回去。每天公車經(jīng)過祈凡所在的酒店時,我們都能看到祈凡像皇家衛(wèi)隊一樣站在那里迎來送往。兩個月后再經(jīng)過那里,已看不到祈凡的影子。半年后我和牧野在經(jīng)濟上寬裕了些,在市里合租了一個兩居室。牧野還分期買了臺電腦,平時寫寫代碼,賺點外快。很多時候我都想把那個半途而廢的小說寫完,可是一想到那疊剪不斷理還亂的稿子,想死的心都有了,就一直沒能拾起來。

      很偶然地,我在一個文學網(wǎng)站上發(fā)現(xiàn)一個專欄寫手。他寫的那些故事發(fā)生在全國各地,描繪的都是發(fā)生在小人物身上的故事,主人公形形色色,有服務員,保安,水暖工,園林工,擠奶工,筑路工等等,讀起來猶如身臨其境。寫手的網(wǎng)名叫祈凡。

      陳祈凡,那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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