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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09-21 02:20陶麗群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老方老太媽媽

      作者簡介:陶麗群,一九七九年生,廣西百色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散文選刊》等刊轉(zhuǎn)載。小說《起舞的蝴蝶》改編成同名電影。曾獲《民族文學(xué)》獎、廣西青年文學(xué)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出版有小說集《一個夜晚》《風(fēng)的方向》《母親的島》。

      她說她已經(jīng)五十六歲,退休一年。她身上有種和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特別氣息,拉麗一時無法形容那是什么。直到楊老太(拉麗在心里這么稱呼她)說她沒結(jié)過婚,孑然一身,拉麗才知道那氣息該是清爽勁兒,一個單身而理性的姑娘身上特有的清爽勁兒。很顯然她已經(jīng)不能稱為姑娘了,但并不妨礙她依然保有姑娘的特性。她身材纖細(xì),四肢勻稱,腦袋不大,五官也是小巧的,笑起來眼角有些細(xì)碎的皺紋交錯。她看什么眼光都是安詳?shù)?。拉麗有種感覺,假如楊老太朝那些滿腔怒火的人瞧上一眼,估計火就噗地悶掉了。拉麗不知道是不是她特殊的工作造就她這種特性,還是與生俱來。簡而言之,她對楊老太是相當(dāng)放心的,也頗有好感。

      楊老太端坐在一張竹制的背靠椅里,背后墊一個淡紫色抱枕,身板挺得很直。她發(fā)現(xiàn)這個老婦人偏好淡紫色,軟底淡紫色居家布鞋,淡紫色棉麻沙發(fā)套,淡紫色窗簾,當(dāng)然,這些物品上的花紋不盡相同。她的房子很小,是套五十來平方米的老房子,兩間鴿子籠般小的房間,攏著房門,一個沒有茶幾的整潔小客廳。拉麗面對客廳的陽臺而坐,一眼看見陽臺擠滿花草??烧娌簧伲⒉浑s亂,幾個隔層鐵架子一、二、三層架住那些花盆。初春午后軟嫩的陽光照拂在深綠色的花草上,沒有什么花開。拉麗不認(rèn)得什么花草,她的生活缺乏種花養(yǎng)草這種需要情調(diào)和閑心的事情。

      總之是一個相當(dāng)不錯的小家。

      “情況就是這樣,也許我說得不夠詳細(xì)!”拉麗有些沮喪地說,她慶幸沒穿那件鮮紅色的外套來,那外套著實和這個家里的擺設(shè)、氛圍都不搭調(diào)。她穿一件藍(lán)色外套,袖子上套兩只起裝飾作用的短短的淡藍(lán)色防護(hù)袖套,防止袖口弄臟。

      楊老太點點頭,若隱若現(xiàn)的笑容掛在臉上,“以后慢慢了解,你有什么要問我嗎?”

      拉麗搖搖頭,“我知道您是特校老師,退休了,而且,您不收錢!”她不想隱瞞經(jīng)濟(jì)上的窘迫,實際上她掙得不算少,但真的存不下什么錢。

      楊老太瞧了上善一眼,她一直紋絲不動坐在沙發(fā)上,離她們稍遠(yuǎn),彎著細(xì)小的脖子,像一個認(rèn)真的聆聽者。拉麗知道她其實什么都聽不進(jìn),也有可能聽進(jìn)去了,這一點她從來都不能確定。她不會對你的話做任何反應(yīng),薄嫩的嘴唇仿佛不屑般緊緊抿著。她有自己的世界,一個拉麗完全陌生的世界。她時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人能走得進(jìn)去。多半時候,拉麗甚至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這一點常常讓拉麗在黎明醒來時惆悵萬分。

      “你要不要看我的身份證和工作證?”楊老太把目光從上善身上挪開,和善地瞧拉麗。

      “不用了,”拉麗慌忙說,“我信任您!”

      “這就好!不過你還是看一看吧,這樣對大家都好,”楊老太說,“特校,你知道吧?就在三馬嶺,你應(yīng)該知道的,那地方風(fēng)景很美。我在那里工作了一輩子,退休金也在那里領(lǐng)?!?/p>

      拉麗點點頭,她知道大致的方向,但沒去過。她瞟了一眼小矮凳上的身份證和工作證,沒動那些證件。

      “明天你帶上善過來吧,我今天要把房間整理好。你不必?fù)?dān)心,隨時歡迎你過來看孩子!”楊老太說。

      “好的!只是,真的不需要付錢嗎?”拉麗小心翼翼地問,她還是有點兒不相信。在拉麗的有限的生活經(jīng)驗里,沒有什么是容易得到的,這些不容易多半都和錢有關(guān)。

      “假如這讓你不安,你看著給吧。不過,我本意并不愿收你的錢?!睏罾咸尖庵f。拉麗有一刻覺得自己的腦袋一片空白,想不明白人和人的活法為何天差地別。她真希望自己能和楊老太調(diào)個個兒,一個人,口袋里除了吃喝的錢,略微有點兒剩余,在拉麗看來這就算是體面的生活了。她覺得累,這樣說好像也不太準(zhǔn)確,那是一種和累有關(guān)的沉甸甸的情緒,時刻籠罩在她的身心。

      “那可真是太感謝您了!不過,您若是覺得太辛苦,我可以適當(dāng)支付費用,但不會很多,比如支付上善在這兒吃飯的錢。您知道,我們,生活不太寬裕,我只是一個家政服務(wù)工?!崩愓f。

      “你放心吧,我并不缺這點錢!”楊老太依然微笑,但她說話的語速變得快了。她們交談將近兩個小時,她一直挺直腰板坐著,也許有點兒累了。

      拉麗開始幫上善戴上手套,把她的頭發(fā)盤起來塞進(jìn)帽子里,往脖子上纏繞暗紅色羊毛圍巾。在上善的穿戴上,她一直是不吝嗇的。楊老太一聲不吭地瞧她像包個見不得人的東西把上善包起來。

      母女倆和楊老太告別,拉麗沒叫上善和楊老太說再見,她知道上善寧愿挨巴掌也不會出聲。楊老太抓了幾顆淡綠色的薄荷糖想放進(jìn)上善的口袋里,她忽然驚恐地向后退,但她并不像別的孩子本能靠向自己的媽媽,她退到一邊,和拉麗保持先前同樣的距離。那幾顆薄荷糖落到了地上。拉麗很尷尬,迅速撿起糖,朝楊老太抱歉地笑笑。

      屋外陽光很好,路上并沒什么行人,這個地方相對偏一些。在很久以前,這兒可算是城中心,后來城市漸漸往前擴(kuò)建,這兒逐漸邊緣化了。城市的外圍是一片稻田,秋收后農(nóng)民們喜歡種油菜。周末天氣好時,很多年輕媽媽帶著年幼的孩子,穿梭在黃燦燦的油菜花中拍親子照。她瞧了一眼像條小尾巴般緊緊跟隨自己的上善,陽光照在她白得透明的小臉蛋上,每次眨眼睛都非常用力,仿佛耳邊突然遭遇一聲巨響襲擊。拉麗知道這種陽光會使她受不了,她會流淚,也會被曬成皮炎。她嘆了口氣,在包里摸索出一把防曬傘,嘭地打開。那是把兒童雨傘,比一般的雨傘小將近一半。她塞到上善手里,又摸出一副兒童墨鏡,架到她的鼻梁上。

      “我知道你其實都明白我說的話,但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一聲不吭,你不聾也不啞。你長著耳朵和舌頭干什么呢?你長這么大,能有吃的穿的,有房子住,你知道這些是哪里來嗎?你知道的,這些都是我給你的。我像個保姆伺候你,可是倒在地上的拖把你連扶都不幫我扶。我做好了飯,你會拿起筷子吃,吃完了你垂頭坐著,你像個菩薩一樣!不,你這德行哪能和菩薩比?菩薩普度眾生,你是給我?guī)砟ルy,不,你本身就是磨難,大磨難!難道我說錯了嗎?你盡管裝聾作啞好了。我覺得你是知道好歹的,不然你為什么跟著我?你知道只有跟著我才能活命!說真的,你到底是個什么怪物?長這么大,沒叫過我媽!你覺得我是個有義務(wù)養(yǎng)你的陌生人?嗯?我想分一半你的蘋果,你死死攥著,你像個仇人瞪著我,好像我會咬你一口!”

      拉麗一邊走一邊說。上善撐著防曬傘,戴著墨鏡,樣子古怪緊緊跟隨。她總能和拉麗保持差半步的距離,不會跟不上拉麗。只要拉麗步伐稍微大些,她那雙小腳就顛得更快,總也不會和她的媽媽平行走。

      “你會笑,你會對小貓小狗笑,但你從不對我笑,你其實就是個自私的小孩!”拉麗最后像下了決斷般說道。她突然悲從中來,腿像灌了鉛,一屁股坐在路邊的花圃上,嘴角抽動起來。她哭得無聲無息的,淚水快速滑落,她把哭聲全悶在心里了。她常常這么哭。上善撐著雨傘站在她腳邊,小小的臉被墨鏡遮去一半,看不出什么表情。

      拉麗哭了一陣子,深深嘆口氣,雙手夾在兩個膝蓋中間,臉上還淌著淚水,腫脹的雙眼木然盯住地上一群螞蟻。

      “好了,剛才我和楊老師說的事情,你都聽到了。你也別怨恨,我知道你一定怨恨我!沒人愿意把你生成這模樣,其實更苦的是我。楊老師是個特別好的人,有本事讓你過得更好!我并沒扔掉你,你只是去和楊老師住一段時間。”拉麗輕聲說。她看見上善穿著駝色布鞋的右腳輕微挪動了一下,把一只螞蟻踩到腳底下,使勁碾軋。拉麗一陣驚愕,她突然想起一位信奉基督教的主顧跟她說的話:“這世界人人戴罪而生,人若戴罪而活又不自知,死了之后就會下地獄。上帝是來拯救人類的,他會幫你認(rèn)清自身罪惡,救贖你墮落的靈魂,死后才能回到上帝身邊,成為上帝的孩子?!彼普T,希望能把拉麗拉進(jìn)基督教隊伍里。

      假如真有上帝存在,拉麗想,上善一定是被上帝遺忘的孩子。她站起來,她們又重新往家的方向走去。這個地方離家稍微遠(yuǎn),步行至少得四十分鐘。

      就在她們快要越過一個公交車站時,拉麗忽然怒火涌起。不,她肯定不是存心的,在前一分鐘她也沒想這么做,但這個念頭像魔鬼一樣倏然迸出來。她在公交車站猛地停住腳步,上善想不到媽媽會突然停下來,她邁出的腳想停下,兩腳互相打架,給她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跟頭,鼻梁上的墨鏡和手里的遮陽傘被摔出去了。她沒哭,膝蓋被厚厚的褲子裹著,手套保護(hù)她的手掌心,頭沒碰到地上。她只是摔了,并沒摔疼。拉麗不動聲色瞧著她,上善一聲不吭爬起來,膝蓋和身體的右側(cè)沾滿白色的灰塵,她也不拍掉,任由雨傘和墨鏡躺在地上。拉麗強(qiáng)忍胸口涌動的怒火。公交車來了,她快速跳上去。你最好別跟上來,永遠(yuǎn)也別跟著我!拉麗想。上善被媽媽的行動驚嚇了,她張著嘴巴,然后也上了公交車。雨傘和墨鏡依然躺在地上。車上座位全坐滿了,拉麗投了錢幣后迅速向后門走去。車開動時,上善只來得及上到車上站穩(wěn),車子搖搖晃晃開動后,她就近抱住車桿?,F(xiàn)在,母女倆拉開一段不短的距離。拉麗身邊一位長頭發(fā)女人側(cè)出身子看上善,而拉麗前面的人則回頭瞧她,想弄明白上車的一大一小是怎么回事。拉麗扭頭往窗外望,上善緊緊抓住車桿,瞪著拉麗的目光執(zhí)拗而冷淡。

      “唉,這么大怎么還尿褲子了?!”上善旁邊座位上的一個女人叫起來。

      拉麗不用看也知道,她知道會這樣,但她還是回頭迅速望一眼。她看見孩子黃褐色的褲子兩腿內(nèi)側(cè)顏色變深,深色陰影不斷向下蔓延,越來越大。上善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尿褲子了。

      “這孩子,是怎么了?”那女人扭頭望向拉麗。拉麗直直瞪著她,“我也很想知道她是怎么了?!彼f。女人只好扭回頭,拉麗又往窗外看。還有差不多三十分鐘才到家,她目前也毫無辦法,她又累又沮喪。上善只要覺察到眾人注視的目光,便會尿褲子。

      而她天生就惹人注視,她是個患有白化病的孩子,“酪氨酸酶缺乏,或功能減退引起的,一種皮膚及附屬器官黑色素缺乏或合成障礙所導(dǎo)致的遺傳性白斑病”,這是上善出生時,醫(yī)生面對這個通身(沒錯,通身!包括腦門上稀稀拉拉的毛發(fā)以及短小的眼睫毛)呈現(xiàn)乳白色的嬰兒下的結(jié)論。拉麗覺得是醫(yī)生在給她的一生下結(jié)論,殘酷的結(jié)論。另外,她三歲后,就不愛開口說話了,她的唇舌只發(fā)揮最基本的作用,吃飯喝水。最常見的表情是面無表情,像雕塑般一副僵硬的面孔。她在十五個月時會叫媽媽,三歲后拉麗沒聽到她叫過媽媽。

      路邊有一對情侶在吵架,女孩一邊吵一邊往嘴里塞剝了半截的香蕉,氣急了,她把半截香蕉連皮摔到男人頭上。

      拉麗扭回頭,深深注視那張慘白的小臉,想從上面找到,給了她這個孩子的那個人的一些蛛絲馬跡。然而那白過于強(qiáng)大,掩蓋了所有痕跡。那六歲的小身軀里,大概是充滿怨恨吧,不然何以長成這樣毫無表情的臉和冷漠的眼神?

      “你介意她的……膚色嗎?也許我這樣問不太合適。”楊老太說。她好像一夜沒睡好,臉上有淡淡的倦態(tài)。

      “醫(yī)生說這不會影響她的壽命,她會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當(dāng)然,生孩子可能會遺傳。”拉麗說。朝房間里看一眼,上善似乎很喜歡楊老太收拾出來的那間屋子,屋子的墻紙和被服全是淡藍(lán)色的,床上有一只巨大的粉嫩狗熊。楊老太說是從特校拿回來的。每年特校都會清掉一些玩具,舊了一點,但已經(jīng)洗干凈消毒了。上善坐在床上,手耷拉在狗熊身上,長久盯住狗熊那對軟塌塌的黃色耳朵。

      “我是說,”楊老太說,“你對她的皮膚,有什么看法?”

      “她和別的孩子不一樣,誰會認(rèn)為她和別的孩子一樣呢!”在楊老太執(zhí)拗的目光下,拉麗無可奈何地說。除了醫(yī)生,她很抵觸和別人討論上善的膚色。沒人能理解她的心境,看著粉白的孩子,兩片嘴皮一翻,永遠(yuǎn)是那句,這孩子怎么白成這樣,得了什么???上善三歲后,拉麗就很少帶她出門了。那些貌似同情的語氣,多半只是好奇和鄙視——你缺了多大的德,生出這么個怪物。

      “而且她還像個啞巴,不說話,冷漠,這在社會上沒法活,我不可能養(yǎng)她一輩子!她必須學(xué)會獨立,會掙錢,可她連別人的目光都受不了。她像個機(jī)器人,不,她連機(jī)器人都不如的……有些禁忌,比如不能曬陽光,會患上皮炎,眼睛視力也會受損。請放心,這病不會傳染!”拉麗語無倫次,極力抑制內(nèi)心激動的情緒,她擔(dān)心自己會突然流淚,她為這孩子已經(jīng)流太多的淚了。

      “我知道,”楊老太說,“我們特校以前也有過這么一個孩子——我是指白化病孩子,不過他挺開朗的,常常幫助別的孩子疊被子。在特校,所有孩子都不正常,也都正常,我是指,我們以平常心態(tài)看待他們。后來那孩子去美國了,據(jù)說他的姑媽在那邊,美國白人多。”

      拉麗朝房間里望了一眼,上善沒那么幸運,她只有一個做家政服務(wù)的媽媽,很可能她也不喜歡這樣的媽媽。

      “你有沒有想過,上善這性格,也許跟你教育她的方式有關(guān)?”楊老太說。

      “不知道,我沒那么多時間陪她!”拉麗說。

      “我們也許可以試試把她當(dāng)正常的孩子養(yǎng)?!睏罾咸f。

      分別沒有任何傷感,像托付一個可靠的熟人幫帶兩天孩子。拉麗在女兒身邊沉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后走了。上善也一樣,她一直坐在房間里。這不是她們第一次分別,上善兩歲半時,拉麗曾送她去托兒所,兩個星期后,老師建議她把孩子領(lǐng)回家。據(jù)說其他家長反對自己的孩子身邊有這么一個“怪物”。領(lǐng)回家后,拉麗清空一個小房間,真正的空,只有地板和墻壁。每天出工時,她把上善鎖在這個四壁徒空的小房間里,給她兩個毛茸茸的沒有任何能傷害到她的可能性的布娃娃,她甚至把布娃娃那兩顆硬眼珠子都摳出來了。吃的喝的她不會給。她和朗山夫婦合作搞完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的保潔,要兩個小時多一點,特別臟的房子也不會超過三個小時。她覺得三個小時不會饑渴壞了上善的?;丶視r,多半是上善倒在地板上睡覺,毛茸茸的小白腦袋擱在毛茸茸的布娃娃身上;或者在哭,哭的時候通常是尿濕了褲子,她會難受得細(xì)聲細(xì)氣地打哭嗝,兩只小拳頭捏得緊緊的。后來漸漸習(xí)慣了,很少哭了。四歲后,拉麗就不再鎖她了,上善對任何東西似乎都毫無興趣,屋里任何東西都不讓她動心,她喜歡坐在陽臺上透過欄桿往下望。能有什么可看的,她們的陽臺面對一片長滿難看灌木的小山坡,春天也沒幾朵花開,盡是些帶刺的矮植物,偶爾會有只什么鳥兒從灌木叢里撲啦啦飛向天空。四歲后她懂得自己上衛(wèi)生間,再也沒在屋里尿過褲子。她哭的時候很少,說話的時候更少。醫(yī)生說她可能患有相當(dāng)程度的自閉癥,以及自閉癥導(dǎo)致的情感冷漠,醫(yī)生建議拉麗多帶孩子出門和人接觸。拉麗帶上善出去了,卻發(fā)現(xiàn)她在人多的地方會尿褲子。

      沒有人喜歡不幸,而不幸,似乎已經(jīng)成為拉麗生活里的常態(tài)了。整天面對一個冷冰冰的奶白色孩子,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種什么滋味。

      拉麗走在回家的路上,早春明亮的陽光把一切都照得明晃晃的,她覺得刺眼,對于一切白的東西,她心里本能抗拒。她覺得她的生活真像一個白色的謊言,而這謊言是她自己撒下的。

      拉麗不知道那算不算愛情,那“愛情”給她帶來了這個白色的孩子。她常常記起那人身上的力士香皂味。他洗澡只喜歡用力士香皂,甚至用力士香皂來洗衣服,極少讓拉麗幫他洗衣服。在九個月的快樂時光里(她從不否認(rèn)那快樂),拉麗給他買了無數(shù)塊力士香皂。她有時候會羨慕那些香皂,可以變成氣味二十四小時依附在他的身體上。那氣味會使她莫名其妙地用雙臂抱緊自己,打一個寒戰(zhàn)般的激靈,她便會無比地渴望他。二十四歲的拉麗在超市里當(dāng)了三年的導(dǎo)購員后,經(jīng)過三個月培訓(xùn),進(jìn)入如家家政公司當(dāng)一名家政工。她一向把這個活兒做得興致勃勃的。這活兒不需要動腦子,手腳干凈和仔細(xì)認(rèn)真就是這行的過硬技術(shù)和口碑,收入也算不錯。如家家政公司人不多,一對常州夫婦經(jīng)營,有九個員工,分成三個小組。收入四六分成。拉麗一向和朗山夫婦配合。干了一年后,朗山夫婦說服拉麗離開家政公司,他們?nèi)齻€人單獨起灶。他們在給家政公司服務(wù)時,認(rèn)識了不少客戶,出來單干后,報價比家政公司稍低,很快就拉到不少業(yè)務(wù),每人每月能穩(wěn)穩(wěn)地拿到四五千元收入。尤其臨近節(jié)假日,大家都想在干凈整潔的家過一個愉快的節(jié),那時候他們天天從早忙到晚,每月七八千塊的收入也是有的。經(jīng)常有些人在家宴請客人后,打電話給他們,過去收拾一頓晚餐后留下的狼藉。相對做整套清潔工作來說,這是零散活兒,服務(wù)費五十到一百。朗山夫婦一般會把這些零散的額外的活兒給拉麗做。他們?nèi)嗽钜稽c散伙,朗山的母親是個六合彩迷,把家敗個精光,天天有人堵家門索債,朗山的老婆綠妮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兩年多后又回來,三人得以繼續(xù)合伙干老本行。拉麗的事情就出在那兩年多的空檔期里了。

      拉麗不是一個喜歡動腦筋的人。假如可以,她能把家政這活兒干一輩子,把臟不拉幾的房子擦抹干凈的過程,她覺得很享受。她十八歲高中畢業(yè)就沒再讀書。學(xué)過一陣子美甲和文身,后來不喜歡聞指甲油刺鼻的化學(xué)味兒,把技術(shù)荒廢了。不過,她倒是學(xué)會了一點兒繪畫的皮毛,對一幅畫能講點兒什么。人生的所有際遇,都不是偶然的。假如拉麗不做家政,就不會去碧桂園做保潔,假如她對繪畫一竅不通,就不會在擦地時走了神,立在老方的油畫前若有所思。

      “你能看懂?”老方身上一片色彩斑斕,從衛(wèi)生間探出半個身子。他正在清洗一只顏料碟,一根濕淋淋的扁嘴筆擱在右耳上。她發(fā)現(xiàn)老方的右耳長著一顆小肉瘤,若隱若現(xiàn)遮掩在細(xì)軟的披肩發(fā)之下。

      “懂一點兒!”她臊得滿臉通紅。

      老方從衛(wèi)生間出來,拉麗聞到他身上一種暖烘烘的香味,后來她在他的衛(wèi)生間里發(fā)現(xiàn)那塊奶白色的力士香皂,是老方身上香味的來源。老方認(rèn)真看她一眼,用眼神示意她手里的抹布?!皶@個,干嗎來干這個?”他問。很難看出他確切的年齡,三十歲肯定有,到底三十幾?拉麗有些模糊。在判斷人的年齡上,朗山的老婆綠妮是個權(quán)威,誤差不會超過三個月。

      他有張近似瓜子的臉,上面有長期睡眠不足和不規(guī)律飲食導(dǎo)致的倦態(tài),但,還是很好看的。“不干這個,干什么?”拉麗重又蹲在地板上擦地。她在參加培訓(xùn)時,培訓(xùn)導(dǎo)師告誡:拖把好用嗎?好用,站著拖拖就好,省力;如果我們?yōu)榱耸×?,家政這碗飯就別想吃了;蹲下來,用抹布一寸一寸擦,干不干凈在其次,主人看到的是你誠實的勞動態(tài)度,這樣的姿態(tài)好看,能不干凈嗎?

      “干什么都比干這個好?!崩戏秸f,濕漉漉的手往后腦勺攏了一下頭發(fā),這個動作差點讓拉麗笑起來。

      “我覺得這個比哪個都好!”拉麗說,他們打暗語般對話。

      “這個有什么好?”老方不屑地說。

      “水桶、毛巾、洗衣粉、木地板專用清潔劑、廚房油煙去污靈、潔廁靈,力氣,是我們掙錢的全部成本。還有比這成本更低的活兒嗎?”拉麗認(rèn)真解釋。

      “我覺得你這個年紀(jì)不應(yīng)該干這個!”老方也是認(rèn)真的。

      “干這個并不分年齡,我并不嫌棄?!崩愓f,她已經(jīng)開始擦到老方的腳跟前了,老方后退幾步,他退她進(jìn)。

      “我猜你媽媽也是干這個的?!崩戏降鹬鴹U褐色的煙斗,但他并不點煙。他早就戒煙了,只是愛叼煙斗。

      “不,”拉麗抬頭瞥了老方一眼,“我媽嫁人去了,過她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去了。我只能給你這樣的富人擦地?fù)Q口飯吃?!崩惏胝姘爰俚卣f,朝老方認(rèn)真地眨眨眼。

      老方頓時語塞。這個臉上有兩塊淡淡高原紅的姑娘,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可能是常年擦地深蹲的原因,臀部很結(jié)實,翹而飽滿,這是她身上最動人的部分。

      “那個……你媽嫁人多久了?”老方又退后幾步,她把他逼近了沙發(fā)角。

      “我高中畢業(yè)她就嫁了,嫁到外地去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說的就是我?!崩愓f,忍不住笑起來,她臉上的高原紅更紅了。

      “你……”老方拍了一下他的灰色沙發(fā),他被逼得無路可退,抬腳跨過沙發(fā),細(xì)軟的頭發(fā)被帶起的空氣飄拂了一下。拉麗又聞到那縷力士香皂的味道,她打了一個激靈,一股暖洋洋的感覺迅速蔓延她全身。

      “你真是個特別的姑娘!”老方大喘了口氣。

      “哈,是嗎?!”拉麗直起身,她覺得老方挺特別的。姑娘?他怎么還會用這詞兒,如今對女人的稱呼不是老少通用美女嗎?

      “我要是有錢,就娶你這樣的姑娘!”

      “呃,你不會的,一個畫畫的怎么會娶一個給人擦地的保潔員,你開玩笑吧?”她白了他一眼。

      這不是玩笑,拉麗給老方做第二次保潔后,老方就收拾他邊角有些破損的皮箱,以及一大捆畫布,離開朋友借給的房間,住進(jìn)遠(yuǎn)嫁的媽媽留給拉麗的一小套舊房里,他成為她的第一個男人,她二十六歲。她瞧著她上方的老方,發(fā)現(xiàn)他短小的睫毛淺黃得近乎白色。

      “你的睫毛和別人的不一樣!”她說。

      “不僅睫毛,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樣!”老方氣喘吁吁地說。

      她聞到他的汗水也有力士香皂的氣味。拉麗想抓住這個長發(fā)飄飄一心夢想當(dāng)畫家,不屑于出門掙錢的男人。他身上讓她神魂顛倒的力士香皂味道,他永遠(yuǎn)主動認(rèn)錯的好脾氣,他臉上淡淡的倦態(tài),像一個巨大的旋渦,把拉麗深深吸進(jìn)去了。半年后,拉麗把一根驗孕棒捏到他跟前,她說她二十六歲了,是個老姑娘了。他可以繼續(xù)畫畫,不用出門,她可以養(yǎng)活他們仨,而且不會很吃力。老姑娘拉麗幻想著三口之家的溫馨畫面,她太渴望這樣的家庭氛圍了。拉麗對自己的父親沒有任何印象,父親是死是活,全憑媽媽高興。她高興了,拉麗的父親就活著,在很遙遠(yuǎn)的地方掙錢。她不高興了,父親就“聽著,別在我面前提這個蠢貨(有時是畜生),他早就死掉了,你連他的骨頭渣子都不會見到,你最好別見!”拉麗模模糊糊記得,她的父親似乎是個瘸子,而媽媽非常漂亮,但心里充滿了不為人知的怨恨,怨恨情緒和漂亮的五官組成一副刻薄相,媽媽總是叫她“磨人的小妖怪”,這可不是愛稱,她的媽媽似乎不會開玩笑……

      拉麗覺得她所欠缺的,她的孩子應(yīng)該替她過回來,好脾氣的老方應(yīng)該是個好父親。然而老方對她可怕地咆哮起來,要她立刻“做”了這孩子。他憤怒地撕掉他所有的作品,稱拉麗是個陰謀家,他是不會和她結(jié)婚的。然后又抽自己的臉,自己不該像個吸血鬼一樣吃她住她還罵她,求拉麗原諒,但孩子一定不能生。拉麗說,孩子在自己的肚子里,她會自己做主。老方罵她蠢,一怒之下連破損的皮箱都不要了,消失在拉麗的生活里。拉麗覺得孩子在,老方一定會回來的。直到她生下奶白色的上善,想起老方淡得近乎白色的睫毛,拉麗就知道老方再也不會回來了。

      時光慢慢地磨,一天一天地磨,磨她的心。如今,上善快滿六歲了,她也三十三歲了。六年,那是怎樣的歲月??!她看見眼角細(xì)微的皺紋慢慢變得深了,她那雙經(jīng)年累月操勞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像男人一樣粗大。相比于上天給她的這個奶白色的孩子,這些都不算什么。拉麗從未嫌棄過她的工作,也沒覺得誰小瞧過她。她心疼過上善一陣子,是自己把她帶到這世上,給她這副異于常人的模樣,將來孩子因為這副模樣吃苦受罪,也得算到她身上,這是她欠孩子的。孩子給她帶來過一陣短暫的快樂時光,上善會翻身坐起,會滿地亂爬,會口齒不清叫媽媽,清亮的口水流到繡花肚兜上,搖搖晃晃給她拿拖鞋,拉麗會跟隨她的每一點變化而高興。自從上善變得漸漸不茍言笑,打罵無動于衷后,拉麗就開始討厭這個白色的小孩了,她覺得她是上天派來懲罰她的,懲罰她的輕率和幼稚。但她始終無法怨恨老方,就像她始終迷戀力士香皂的味道。

      她何嘗不愿意把她當(dāng)正常的孩子來看待?但上善不愿意。她嘗試過不止一次,上善對她的努力和善意都無動于衷。她曾經(jīng)把她脫得精光,讓她光著身子待著,上善就這樣呆坐在床上整整一個上午,拉麗最后絕望得好像光身子的是她。

      她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到家,脫掉外套時,聞到外套干爽而溫暖的陽光味道。自從有了上善后,她已經(jīng)忘記春天的味道了。上善常常坐在小陽臺上望向那片長滿灌木的矮山坡,她坐的小馬扎依然擺在那里。拉麗坐了上去,只能透過被雨水漚得霉跡斑駁的水泥欄桿往外望。那片小山坡敞在午后的陽光下,駁雜,綠得發(fā)黑,有幾條并不明顯的踏痕。遠(yuǎn)遠(yuǎn)的邊上開著淡粉色的野薔薇。一只鳥兒也沒有。上善到底在望什么?坐在這里她想什么?拉麗做完保潔回來,總看見上善坐在這里,空空的兩只手。五歲后,她就很少玩玩具了,她的小床上有一只會轉(zhuǎn)眼珠子的猴子,有時她枕著那只猴子入睡,淡灰色的枕頭被她扔到腳邊。她聽見身后的開門聲,便垂下頭,顯然她正在出神凝望著什么,被身后的開門聲打斷了,這是少數(shù)時候她會對拉麗的行為做出的反應(yīng)之一。到了入睡時,她會在衛(wèi)生間里等拉麗來給她洗澡,除此,拉麗在她眼里似乎不存在。拉麗每次回到家里,會覺得更累,那種沉甸甸的、壓抑的累。

      拉麗在陽臺坐了一會兒,一種空曠的寧靜慢慢侵入她的身心。她給大力打電話。

      “不去!”大力說。

      “不,我要你過來?!崩惒蝗葜靡傻卣f。

      “唉,我怕那只小白鼠!”只要拉麗的口氣稍微顯硬,大力便會嘆氣哀求。

      “她不在!”拉麗說,她很反感大力稱上善為小白鼠,但她不愿和他計較。

      “不在?……去哪兒了?”大力猶疑起來。

      “這你別管,我要你過來!”拉麗有些兇巴巴的。

      “好吧,不過你可別對我撒——謊!”大力似乎躺在床上,挺身而起時把“謊”說得很帶勁。他是個長途客運司機(jī),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工資卻并不高。他比她小四歲,他和老方有一個共同特點:不管對錯,只要拉麗生氣,就主動道歉和好。拉麗有時候分不清到底是真喜歡這個小男人,還是喜歡大力和老方酷似的脾性,也許都有。他給了她一張出勤表,她知道他今天休班。他很少來拉麗這里,一次,還是兩次?兩次!拉麗思忖著。每次她都把上善關(guān)在她的房間里,把孩子的衣物和幾個玩具也收起來。大力知道她有孩子,僅僅如此,并不知道孩子在哪里,也許他會認(rèn)為她離婚了,孩子跟著爸爸。大力第二次來時,正在忙活,突然感覺到有人在門邊望著他們,回頭一瞧,嚇得從拉麗身上滾下來,挪到拉麗身后。拉麗記得他那頂住她的硬挺部位迅速疲軟下來。那次她很傷心,她覺得這輩子只能和這個奶白色的孩子一起生活了,沒有男人會接受這么一個孩子。她每個月會主動給他錢花,一兩千,她覺得虧欠了他,也不知具體虧欠什么,也許是他比她年輕,他們在一起一年多了。

      拉麗開始洗澡,老方走后,她也開始用力士香皂了,不知道她要懷念什么,也許只是一種習(xí)慣,人走了,習(xí)慣還在,這是幸還是不幸?她黯然神傷起來。

      大力從留著沒鎖的房門外探進(jìn)上半身,小心翼翼往屋子里瞧,拉麗包著浴巾正好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把他從門外拉進(jìn)來,一只腳把門踢上,整個人立刻貼進(jìn)他的懷里,她聞到他身上暖烘烘的汗味。春天的味道,到處是春天的味道。大力猶猶豫豫著,不敢抱她,他的目光在兩個房間搜尋著。

      “她不在了!”拉麗說。

      “你真送去了?”大力抱住她。

      “這不是你希望的嗎?”她嗔怪道。

      “哪兒,我覺得她是真有病,你這個小腦袋為什么總不愿意承認(rèn)呢?這樣其實對她更好?!贝罅φf,把拉麗身上的淡藍(lán)色浴巾扯下來。外邊春光燦爛,屋里還是挺冷的,他立刻摸到她身上爭先恐后冒出的雞皮,于是把她抱到房間里。拉麗閉著眼睛,臉埋在大力的胸口。這樣多好,她想,只有她和他多好!

      “好了,醒醒,別睡著了!”大力要把她放到床上,她兩只胳膊卻依然吊在他的脖子上。

      “我不用洗澡?”大力疑惑地說。每次她會要求他洗澡,她去他那里甚至?xí)Яκ肯阍砣?,要求他用力士香皂洗。對于拉麗的要求,大力笑話她像吃奶的嬰兒,即便斷了奶,也要叼個奶嘴。他從不問她為什么養(yǎng)成這習(xí)慣,假如他問,拉麗也許會把和老方的事情告訴他。

      他們耐心細(xì)致地把那事情做完,她趴在他的胸口,頭發(fā)覆蓋在他的臉上。

      “你今天從哪兒回來,小姑娘?”大力閉著眼睛問。

      “你怎么知道我剛回來?”她撫摸他胳膊上鼓出來的結(jié)實的腱子肉。老方瘦而輕盈,沖擊力不大,但他能準(zhǔn)確捕捉到拉麗的任何細(xì)微反應(yīng),總能讓她心滿意足。拉麗酸溜溜地稱他是“老司機(jī)”。他說拉麗是他一手“開發(fā)”的產(chǎn)品,對自己的“產(chǎn)品”當(dāng)然熟悉。大力就是一身持久蠻力,年輕人的朝氣蓬勃也讓她欲罷不能。

      “你的頭發(fā)上有陽光的氣味。”大力說。

      “到你告訴我的地方去了?!崩愓f。

      “人怎么樣,你覺得可靠嗎?”大力把手指插進(jìn)她的頭發(fā)里。

      “挺好的,是個好人,比我好!”拉麗輕聲嘆了口氣。

      半個月前,大力有些耳背的母親在做飯時跟已經(jīng)出嫁了還帶孩子回娘家蹭飯吃的女兒嚷嚷,她晨練時遇見一個退休的特校老師,人家可不得了,練瑜伽的,五十幾歲的人能徒手倒立,就是一只手倒立,一只手!她揮著胳膊比畫,“這位老師想找個不正常的孩子,她研究出一套針對自閉癥孩子的治療法,可惜她退休了,她那套治療法無用武之地。人家不收錢的,真是菩薩心腸。她的瑜伽練得絕了,劈叉就跟我們拿筷子一樣,毫不費勁!”

      大力和他母親要了那位特校老師的地址給了拉麗。拉麗想了想,決定帶上善去試試。楊老太和善的面相讓拉麗決定把上善托付給她。從這一點來看,拉麗覺得大力還是挺關(guān)心她的,至少對她有好處的事情,他有心替她留意。

      “為什么不能只有我們倆?這樣真好哇!”拉麗說,像只貓拱進(jìn)大力懷里。這像偷來的時光,她很久沒有屬于自己的時光了。

      “好,把小白鼠送給那菩薩得了?!贝罅崃艘幌滤呢埬X袋。

      “她不是小白鼠,你這個殺千刀的!”拉麗掐他緊實的大腿肉一把,他連哼都不哼,已經(jīng)在手機(jī)上開始打游戲,空出來的一只手在她的胸前忙活。他說她的兩半球長得很好。

      拉麗上工時間并不固定,有時從早忙到晚,要做好幾套房子的保潔。周末,她的工作時間相對少些,雇主們都想待在家里睡個懶覺,不喜歡被打擾。雇主們一般利用上班時間約她和朗山夫婦去做保潔。這是建立在戶主和保潔員相互信任的基礎(chǔ)上,一般都是熟客。戶主家里有現(xiàn)金、首飾、貴重書畫和裝飾品,一不小心就會出事情,這是干這一行的大忌,必須相互信任。上工一般都是朗山夫婦電話通知她,拉麗帶上保潔工具直奔各式各樣的別墅區(qū)或普通小區(qū)。

      朗山夫婦的家簡陋逼仄,他們不是本地人。他們是為擺脫敗家成性的婆婆從泉州來到這里,在城市的郊區(qū)租住在進(jìn)城農(nóng)戶的房子里??墒瞧牌庞滞犊慷鴣砹耍诶噬椒驄D家白吃白住繼續(xù)敗家。綠妮離家出走后,朗山把老娘掃地出門。那兩年多時光,朗山做過垃圾運輸工、快遞員,下班就酗酒,差一點成廢人……直到離家出走的綠妮回來后,三人又一起做保潔。

      三個人的這兩年,各有各的辛酸……

      對拉麗和朗山夫婦而言,需要保潔的房子面積越大收入越多,兩百平方米的房子肯定要比一百二的收入高。他們一般現(xiàn)場收款,干完活收錢,三人平分,各自回家,從來沒讓大家的錢在誰的手里過夜。有些戶主一時身上沒有現(xiàn)金,朗山夫婦也會先墊付給拉麗。他們是外地人,不喜歡生事,能當(dāng)場結(jié)清的事情當(dāng)場完結(jié)。這是拉麗喜歡和朗山夫婦合作的原因之一。大家都是靠體力吃飯,沒必要裝清高,這是一寸一寸擦洗地板換來的汗水錢。

      朗山常常開玩笑說,雖然我們自己家像鴿子籠,但是沒關(guān)系,我們其實整天都住別墅呢,你想啊,我們干活時夏天有空調(diào),屋里那些妖精似的蘭花,上萬塊錢一盆,看得最多的也是我們。朗山的幽默,常常換來綠妮的恥笑。綠妮離家出走兩年多后回來,拉麗發(fā)現(xiàn)原來還算恩愛的朗山夫婦變得彼此生疏起來,眨眼就能當(dāng)著拉麗的面吵架。彼此生疏似乎也不對,拉麗一直覺得綠妮哪兒不對勁,吵架總是綠妮先挑起來,嫌棄朗山“窮幽默”,還有朗山身上有煙味,朗山擦洗過的玻璃窗有水漬,各種嫌棄。朗山在拉麗面前磨不開面子,一句一句頂回去,接著就吵起來了。

      “真有本事!男人的力氣不是拿來掙錢養(yǎng)家,是拿來和老婆頂嘴吵架的,我就知道那死婆子養(yǎng)不出什么好貨!”綠妮的這句話,最終把朗山的怒氣推向烈火烹油的境地。朗山把抹布一扔,袖套一甩就走人了。綠妮就開始哭了,邊流淚邊把活兒干完。

      “我也不想這樣,就是忍不住,煎熬的!”綠妮說。

      她受什么煎熬?綠妮離家出走歸來,朗山十年怕井繩,家里錢財盡數(shù)由綠妮把著,和母親保持著距離。拉麗跟朗山開玩笑,搞不好下次綠妮攜款出走,你喝涼水的錢都沒了。顯然朗山并不這么想,他覺得女人多半在意錢,這沒什么不好,只要不是貪得無厭就好。人如螻蟻每天忙忙碌碌,還不是為了多掙倆錢。女人天生缺乏安全感,感情這東西又看不見摸不著,見天嘴上說愛,可愛得表現(xiàn)在具體行動上,不是隨風(fēng)飄散的漂亮話。要怎么表現(xiàn),血汗錢給你把著,盡你花著,朗山覺得最大的愛莫過于此。

      綠妮回來后,朗山就把酒戒了,說戒就戒,這一點讓拉麗很佩服。他煙抽得并不兇,喜歡在干活時叼一支,抽完了叼著煙屁股,純粹就像嬰兒喝飽了奶,習(xí)慣叼個奶嘴。但這支煙總是能燃起綠妮的火氣……拉麗覺得有時候確實是綠妮小題大作了。被人問起離家出走那兩年時的情況,綠妮總是毫不猶豫地說:“能干嗎,到發(fā)廊去當(dāng)按摩女去了,哪兒都捏,客人覺得哪兒舒服捏哪兒?!笨跉夂苡病H思曳炊鴽]把她往壞處想,無非就是在外面混得不好,在飯店當(dāng)刷碗小工什么的,受盡了委屈。

      有時候綠妮對朗山又很好,給朗山買熱氣騰騰的老公包蛋。那是種東北食物,一個壯實得似乎能活到兩百歲的東北大媽做的,在城里某個路口支起三輪攤子。東北大媽說她是隨遠(yuǎn)嫁女兒來南方的,她說她長得比女婿還高大,哪能好意思在家里吃白食。她是這樣做雞蛋圓餅的:在小平底鍋上打兩個雞蛋,撒上蔥花,攤成一張面餅,熟后放一根火腿腸,兩片生菜葉子,炒熟的土豆絲、綠豆芽,把雞蛋餅卷起來就成了。

      “給,老公包蛋!”這是東北大媽給雞蛋卷起的名字。綠妮的好心情,不知是由“老公包蛋”引起的,還是好心情給朗山帶來了“老公包蛋”。剛剛又吵了一架,朗山摔門回去了,“老公包蛋”還熱氣騰騰包在紙袋里來不及吃,油漬浸透大半個紙袋子。

      他們這次到御苑山莊做保潔,一套兩層別墅,三個大陽臺,三個客廳,五間大房間,四個衛(wèi)生間,外加頂樓。差不多三百平方米。

      “姑奶奶,我們得把腰累斷了才搞得定這房子!”拉麗愁眉苦臉地說。

      綠妮扯了條卷紙捂住鼻子,竟然抽抽搭搭哭起來。他們才把一樓搞得差不多,前后兩個陽臺和廚房還沒搞好,廚房一向都是朗山搞的,抽油煙機(jī)和櫥柜必須蹬上架子才能擦洗得到,那里油煙污漬重。朗山一走,廚房就得拉麗上了。綠妮是個瘦筋筋,頭發(fā)有點兒發(fā)黃的小個子女人。那兩年多的離家出走,似乎她真的吃了不少苦,整個人縮了一圈,動不動就恍惚走神。

      剛才朗山說了句狠話:“總這么挑剔,還不如別回來!”綠妮一直忍著,直到朗山摔門而去,她才開始嗚咽。她連哭都不想讓朗山看見。

      綠妮比拉麗還小一歲半,她個子小,如今還瘦,像個未發(fā)育完全的小女孩。拉麗有時候特別羨慕她,雖然朗山是個干保潔的,一個大男人整天擦窗抹地著實有點兒不著調(diào),可他是個可以讓女人依靠的男人,這就夠了,還想要什么?她不知道綠妮是怎么想的,她覺得綠妮和上善一樣,都不是她所能理解的。

      “你到底怎么了?過日子可不能這么折騰,不煩死也會累死!除非你不想過了?!崩愓f。她很擔(dān)心,綠妮再這么折騰,他們?nèi)诉t早又得散伙。

      “你生過孩子吧?”綠妮不回答,卻爆出個這么令拉麗吃驚的話題。

      “你怎么……會這么想?”拉麗吃了一驚,她低下頭,害怕綠妮看見她虛軟的目光,她差點沒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拉麗以為,朗山和綠妮是不知道自己有孩子的。綠妮出走的那兩年多,她和朗山?jīng)]見過面,朗山喝醉時會給她打電話,說些“不如我們湊合過算了”“我保證讓你生兒子”之類的酒話。拉麗覺得好笑,好像綠妮是因為他“不能生兒子”而離家出走似的。那時候拉麗正在哺乳期,沒時間和他啰唆,潦草地掛了電話。后來朗山對她說,你真是個好女人,曉得“朋友夫不可用”。拉麗差一點告訴他,假如那時天殺的老方?jīng)]出現(xiàn),等綠妮回來時基本沒她什么事了。

      “女人懷孕九個月,怎么可能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呢?!”綠妮若有所思地說。她瞧著灰蒙蒙的客廳落地窗,左邊那扇窗有只大頭蒼蠅,總是往透明玻璃窗上撞,當(dāng)?shù)囊宦曈肿踩?,撞暈了頭,掉到玻璃窗下了。綠妮又說:“你看看你的胯,明顯的,以前你可不是這樣子的。”

      拉麗走到門后,那兒有一面橢圓的鏡子。她背朝鏡子,從肩膀上扭頭往鏡子瞧。

      綠妮又說:“別裝了,我看得出來!”

      拉麗有些氣惱:“瞎說,我生沒生孩子你能懂?”

      “哼,你不承認(rèn)就算了??晌疑耍阒绬??”綠妮走過去,撿起那只蒼蠅,一下子扯掉它的兩邊翅膀,扔在地板上,看著斷了翅膀的蒼蠅撲棱著。

      拉麗心悸了一下,想起上善狠心碾死的螞蟻,突然有種奇怪想法,她們是不是被某種焦灼情緒折磨著,導(dǎo)致非要通過殘忍折磨毫無反抗能力的小動物來緩釋?

      “你還是多想想怎么和朗山把日子過好吧!盡想這些沒用的。”拉麗說著,拿起油污凈瓶子,打算開始清潔廚房。

      “還能怎么好,我扔不下自己的孩子哪!”綠妮說著,哭了起來。

      拉麗吃驚地望著她,綠妮的淚水從長著淡淡的黃褐斑的臉上迅疾地落下來?!澳阌泻⒆恿??在你出走那兩年?”拉麗覺得生活太過于戲劇性。

      “女人生孩子,天經(jīng)地義!”綠妮說,把痛苦撲騰的蒼蠅一腳踩死。

      “可是,和誰?”拉麗盯住她,她覺得今天的活兒肯定要干很久。

      “以前認(rèn)識的,在朗山之前。這兩年我們一直在一起,在我們那邊!”綠妮說,似乎因為說破了心里的糾結(jié),她變得平靜下來,要徹底和拉麗把事情說清楚的樣子。

      “那兩年多你是回老家去了?”拉麗說,她看著綠妮開始忙起來,她要做客廳陽臺的衛(wèi)生了。

      “我能去哪兒!但不是我老家那里,離我們老家遠(yuǎn)著呢。”綠妮說。開始搬動那些花盆,她連手套都沒戴,那些花草有些是長刺的。拉麗放下油污凈,打算和綠妮一起清潔陽臺,她套上黃色橡膠手套。

      “那時很煩,你知道的。我婆婆把家里的錢折騰光了,一分不剩,我們整天吵架,我是說我和朗山,那時我們回家吵,我們怕你笑話。為了朗山的媽媽,我們沒少吵架,總之很煩。”綠妮說。她開始清掃花盆下枯黃的落葉,把它們堆積起來。以前她會把落下的新鮮花瓣撿出來,帶回去曬成干花,裝在棉布袋里掛在房間里,說那是天然的香水味。她其實是個挺有生活情趣的女人。

      “孩子是男還是女?”拉麗問她。綠妮撿拾好花盆下的雜物后,拉麗就開始拿濕毛巾擦拭干凈地板。

      “男孩!”綠妮直起腰,瞇著眼睛說,“很健康的男孩,懷他的時候我?guī)缀跆焯斐耘菝?,你知道的,我喜歡吃泡面,放上點咸菜,那孩子被泡面和咸菜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我差一點生不出?!彼哪樕嫌蟹N靈魂出竅的恍惚表情。

      拉麗沉默了。她懷上善時,老方其實已經(jīng)離開。老方是外地人,至今她仍不知道他老家具體在哪兒。她一直堅信老方會看在孩子的面上重新回到她身邊,她希望能生下個漂亮孩子,男女都行。懷孕時她吃很多平時舍不得吃的東西,天天吃蘋果和酸奶,據(jù)說這兩種東西會讓孩子的皮膚白里透紅;還有煲豬蹄花生湯,她希望坐月子時有足夠的奶水。后來孩子是白了,沒有透紅,白得瘆人。泡面是個什么東西,綠妮一個瘦巴巴的女人,吃那東西怎么能生出健康的孩子?拉麗有點兒心酸,綠妮總是比她運氣好,不知道讓她懷上孩子的是個什么樣子的男人。

      “他嘛,”綠妮說,“很喜歡孩子的,他也像個孩子。”

      “可你回來了,你為什么還回來?”拉麗的語氣有些酸不溜秋的。

      “我以為,你知道的,以為能放得下那邊,我和朗山,畢竟十來年了,”綠妮說,“但回來后不久我就知道了,孩子是另一個你,你能和自己分開嗎?”

      拉麗沉默著,她想回答“也許能”,但她什么也沒說。她問自己,能離開上善嗎?有個她不愿面對的鏗鏘聲音在她內(nèi)心回蕩,她覺得她不配做個母親。

      “離開了就抓心撓肺的,你想一想,我這些年過的,孩子快六歲了?!?/p>

      是的,拉麗想,上善再過四個月也要六歲了。

      “那你打算怎么辦?”拉麗問她。

      綠妮沉默了,她們沒再交談。綠妮似乎因為難以啟齒的心事得到傾訴,干活變得輕松起來,她們忙了整整五個小時,才做完這套別墅的保潔工作。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她們干完活兒,拉麗問她,“朗山知道嗎?”

      “我不知道。”綠妮說,她好像卸下包袱般輕松。拉麗看了她一眼,有時候她也很堵心,也想向誰說點什么,不是嗎?

      抓心撓肺?拉麗怎么會抓心撓肺?上善到楊老太那里去整整兩個星期了,拉麗過的每一天都像是偷來般珍惜。大力像個男主人,倒班時都住在拉麗家里。至少到目前為止,她沒想過去看上善。楊老太在上善去一個星期后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她打算給上善小劑量地服用一種叫氟哌噻噸美利曲辛片,別名為黛力新的藥物,主治輕、中度抑郁和焦慮,神經(jīng)衰弱、心因性抑郁,抑郁性神經(jīng)官能癥,隱匿性抑郁,心身疾病伴焦慮和情感淡漠。想征得她的同意,拉麗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她問楊老太需不需要給她送去醫(yī)藥費,楊老太謝絕了?!安⒉毁F。”她說。遲疑了一下,她又說:“若不忙,可以來看上善,不會有什么影響的,上善現(xiàn)在很好?!崩惔饝?yīng)了,但她一直沒去。

      她仿佛又回到了和老方兩個人生活的那段日子。上工,買菜做飯,吃飯,和大力在床上待著,做些事情,說些毫無意義卻溫情脈脈的廢話。老方以前會提議去看電影,也帶她去看過兩次。她覺得電影院里的空氣糟糕透了,皮椅散發(fā)出來的沉悶氣息,看電影的人脫掉鞋子的腳味,吃東西散發(fā)的異味,每次都讓她頭昏腦漲。后來老方租了幾張碟子,帶她到朋友借給他住的地方放碟子看。拉麗記得看過一個叫《圣殤》的電影,講述一個冷血無情的男人,他的工作是替人收債,把那些借了高利貸還不起的人弄殘廢,以他們的保險金來還債務(wù)。他遇見了一個中年女人,自稱是他的母親,他不相信,很殘暴地對待那女人,但女人還是一如既往對他好,男主角漸漸打開心扉并最終信任了她。為了這個母親,他準(zhǔn)備辭掉這份殘忍的工作,就在這時,母親突然不見了,他四處焦急尋找,尋找中得知女人并不是他的母親,而是一個被他殘忍迫害至自殺的一名男子的母親。男主角逼死了她的兒子,她為了讓男主角嘗到失去親人的痛苦假扮他的母親。品嘗到了母愛,又失去了母愛,男主角痛不欲生,最后選擇自殺了。那個暮春夜晚,下了場很大的雨,拉麗記得看完電影,老方依偎在她的懷里,手探進(jìn)她藍(lán)色毛衣下,揉捏她柔軟的乳房,在越來越沉靜的雨聲中漸漸睡去。

      在拉麗還不算漫長的前半生中,有過幾個讓她感到無底深淵般深沉的孤獨時刻。一個是她讀小學(xué)四年級時,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她被幾個高年級女生莫名其妙堵進(jìn)一條偏僻巷子里。她們嘲笑她的裙子,羞辱她稍微顯得肥厚的下嘴唇,朝她身上吐唾沫,讓她品嘗她們的拳腳。拉麗緊緊靠在墻角,面對拳打腳踢時,她沒感到多少懼怕,只是覺得這世上站在她這邊的只有身后那堵墻,她孤單無助地面對整個世界對她施與的辱罵和拳腳,孤獨戰(zhàn)勝了懼怕。另一次是她高中畢業(yè)時,媽媽遠(yuǎn)嫁了。她記得那個初秋,混沌的早上,有淡淡的薄霧,她幫媽媽把一頂系著黑色絲綢蝴蝶結(jié)的遮陽帽拿下樓,媽媽扛一個巨大的行李箱,那里面有她一年四季的衣物和廉價的化妝品。她扔掉好幾雙半新不舊的粗跟皮鞋,她的行李箱連一根頭發(fā)都塞不下了。她哀哀地嘆息,說她最喜歡那雙淺紅色的皮鞋了。媽媽從沒告訴她她要嫁的人是誰,只說是在北邊。她一想到北邊,腦海就出現(xiàn)一片寬廣無垠的土黃色,光禿禿的,灰塵漫天,偶爾有枯死的樹木站立在曠野。拉麗不知道媽媽為什么要嫁到“北邊”去。拉麗告訴她,她安頓好了,給地址可以幫她郵寄這些鞋子過去。媽媽搖搖頭,毫不猶豫地把那幾雙鞋子扔進(jìn)垃圾桶里,像扔掉她過去的日子。拉麗明白了,媽媽是擔(dān)心她去找她。她站在樓下望著媽媽漸漸陷入初秋的薄霧里,回頭看看身后黑洞洞的樓梯口,有一種前行后退都是絕壁懸崖的孤獨。那天早上,拉麗攥著媽媽留給她的五百塊錢,在樓梯口坐到薄霧散去,當(dāng)刺眼的陽光穿透薄霧而來時,她的淚水才漸漸滲出來。秋天已經(jīng)來了,接下來她將一個人迎來寒冷的冬天……那天晚上,老方蜷在她的懷里睡去時,雨聲帶來了那種蝕骨的孤獨感。她望著沉睡中的男人,有一刻覺得這個男人既熟悉又陌生,她的生活變得虛幻而模糊不清起來。

      ……

      “我挺喜歡這孩子的?!睏罾咸陔娫捓锔嬖V她,“她很聰明,已經(jīng)開始認(rèn)字了,能記住些字了……她沒你想得那么糟糕,你只是缺乏和她相處的技巧。”楊老太的聲音清晰而純凈,聽不到任何其他雜音。拉麗把手機(jī)緊緊貼近耳朵,希望能聽到點別的聲音,比如說話的聲音、笑聲、吃東西的聲音、走動的聲音、搬動?xùn)|西的聲音,但很安靜,讓人覺得只有楊老太一個人。

      “我希望她沒給您惹麻煩!”拉麗喃喃自語般地說,“您不知道,我為她操心死了,睡前發(fā)愁,醒來發(fā)愁,做夢都發(fā)愁。我媽媽在我十八歲時嫁人走了,但我過得好好的。我和我媽都各有各的活路。上善這個樣子,我沒有一點兒活路,我的路全是死路,她離開我怎么活……我希望她將來能獨立?!?/p>

      拉麗沉浸在訴說的難受勁里,“我不想去,我是不想去的,我吃了很多苦頭,我想安安靜靜待幾天,讓那些愁人的事情消停消?!崩悋艺Z般地對著手機(jī)說,好久才發(fā)現(xiàn)她們的通話其實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她害怕接到楊老太的電話,楊老太的電話打得很有規(guī)律,一般在周日早上九點過后。拉麗告訴過她,她的保潔工作沒有休息天。楊老太還是固定在周日早上給她打電話,告訴她一些上善的事情。這樣的電話拉麗接了五次,或者六次了,上善已經(jīng)離開一個多月了。有一次,楊老太讓上善和她說兩句,她聽到電話給別人接去的聲音,但卻沒人說話。楊老太在那頭溫和地說:“和媽媽打個招呼,小天使!”然而這是一個沉默的“天使”,最后楊老太放棄了讓她們通話的打算,告訴她,上善有時候會和她對上幾句話,事情正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

      正朝好的方向發(fā)展!拉麗閉上眼睛。

      進(jìn)入五月后,天氣開始漸漸轉(zhuǎn)熱。這座城市冷不會很冷,熱也不會很熱,像一個好脾氣的人。拉麗把上善夏天的衣物收拾出來,打算等楊老太來電話時,告訴她,她打算給上善送夏天的衣物過去,她已經(jīng)有差不多三個月沒見上善了。然而拉麗等了兩個星期,依然沒接到楊老太的電話。

      有一天早上,大力夜班車回來,帶給她一個消息。他的媽媽說楊老師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個外國孩子,天天帶著在火車站對面的小廣場上畫畫。外國的孩子真是好看,粉白粉白的,連睫毛都是白色的。大力哈哈大笑,拉麗覺得這個小男人有點兒不知好歹,她開始憂慮起來。她總是活在憂慮之中。

      拉麗在午飯后去了火車站。

      相對于整條南昆鐵路來說,莫納站只是一個過路小站,每天有五六趟火車來往,匆匆來,放下一些人,匆匆去,帶走一些人,火車咆哮著奔跑,對誰都不留戀。這個站前的小廣場,其實沒發(fā)揮它“讓旅客落腳歇息”的作用,淪為大媽們早晚跳廣場舞的場所。廣場兩旁是一溜專等掙乘客錢的、愁眉苦臉的小賣部和快餐店。附近的老頭老太們來這兒遛鳥,遛孩子,下棋,聊天上地下的事,談黃昏戀,人倒也不少。

      拉麗不知道上善在這地方待著,得尿濕多少條褲子。

      她很快就找到她們。她們在一個蘑菇亭下,面前擺著兩個畫架子,畫著看起來“相當(dāng)體面”的火車站大門。上善穿一條淺藍(lán)色短袖紗裙,白色的長蕾絲襪裹住她強(qiáng)壯的小腿,腳上穿著和裙子一個色的小網(wǎng)紗靴子,頭上戴著一頂?shù)S色遮陽寬檐帽子,白色的頭發(fā)被扎成小辮子,小巧地垂在她的脖頸上,發(fā)梢扎了個鮮亮的藍(lán)色蝴蝶結(jié)。毫無疑問,這身裝扮是楊老太自己掏錢給上善買的。她似乎長高了一些,看起來像個白人洋娃娃。楊老太坐在一個小馬扎上,對上善的畫進(jìn)行詳細(xì)指導(dǎo)。上善站得筆直,楊老太朝她望時,上善與她對視,露出清淺的笑容。拉麗站在圍觀的人群里,她發(fā)現(xiàn)上善笑起來居然有一對深深的酒窩,掛在她奶白色的臉上。拉麗吃了一驚。三歲之前,上善會笑,那時候拉麗并未見她有這么一對讓人心疼的酒窩。酒窩是什么時候長出來的?她還記得她愛吃放了白糖的豆腐腦,顫顫巍巍抓著小勺子向她的嘴巴伸過來,請媽媽吃一口。放了紅糖的豆腐腦就讓她生氣了,她磕磕巴巴地說豆腐腦被弄臟了。如今她還愛吃嗎?她還記得她們之間有過的短暫快樂時光嗎?三歲之前,拉麗也給她買過幾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她們真心實意地愛過彼此,也許她早就忘了……

      拉麗魂不守舍地站在人群里,上善不僅會笑了,似乎也不尿褲子了,楊老太輕輕撫她筆挺的后背,鼓勵她畫站前的杧果樹,她拿筆的細(xì)小手腕靈巧扭動起來。她畫畫很奇怪,先畫樹的葉子、枝條,最后才把軀干畫上去,她把杧果葉子上成了紅色,軀干是棕色的。楊老太捏了她的小胳膊,叫她仔細(xì)看看,圍觀的老人們笑起來。上善扔下水彩筆,捂住臉笑得兩個小肩膀不斷抖動。

      才三個月,不,還差十天,她就會笑了。拉麗嘟囔著離開小廣場。她給楊老太打電話,告訴她明天過去看上善。第二天一早,拉麗起來時,大力伸出胳膊一把抓住她的腳踝。她知道他喜歡在早上折騰,他會把自己繃成一張弓,肌肉和骨骼蓄滿力量,她喜歡摸他胳膊上隆起來的肌肉腱子……拉麗掰開他的手,她的腦海總是浮現(xiàn)出上善奶白色臉上的酒窩。在路上,拉麗拐進(jìn)超市給上善買了一個旺旺大禮包和一箱純牛奶,她喜歡喝牛奶。給楊老太買兩包綠豆馬蹄糕點和兩瓶蜂蜜。她第一次去楊老太家時,注意到角柜上有瓶已經(jīng)吃了一半的洋槐蜂蜜。到那里時,楊老太和上善剛吃完早飯。拉麗看見上善攥著兩雙筷子站在桌邊,顯然在幫楊老太收拾飯桌。她細(xì)軟的白發(fā)扎成丸子頭,別著一枚亮晶晶的發(fā)卡。以前拉麗總是給她剪鍋蓋頭。這孩子打扮起來,還真是挺好看。上善看見拉麗,她的鼻翼驟然張開,瞪著拉麗的瞳孔瞬間擴(kuò)大起來。她一下子捏緊筷子,仿佛在抓一根救命稻草。楊老太叫她和媽媽打招呼,她一直低頭,拉麗朝她走過去,站在她面前時,上善的身體害冷般輕微打了個寒戰(zhàn),接著,從她的褲襠上淅淅瀝瀝滴落下液體,她又尿褲子了。拉麗愕然望著楊老太,楊老太神色嚴(yán)肅地看她一眼。

      “上善,沒事的,每個人都會犯點兒小錯誤,你覺得對嗎?奶奶昨天打碎了一只碗,還把上善的遮陽傘忘在小廣場了!”楊老太溫言安慰她,“上善能自己處理好這件事的,對嗎?”楊老太蹲下來,把筷子從上善手里掰開,“對嗎,上善?現(xiàn)在我們應(yīng)該去把褲子換掉,對嗎?”

      上善輕微點一下頭,慢慢朝房間走去。她的拖鞋沾了尿液,在地板上踩出濕漉漉的鞋印子。她進(jìn)了房間,輕輕合上房門。

      “你坐!”楊老太溫和地招呼拉麗。

      “楊老師,這是……怎么回事?”拉麗幾乎要哭了,她養(yǎng)育她差不多六年,她卻把燦爛的笑容給了一個只相處三個月的人,而回報給她一地尿。

      “你先坐,別急!”楊老安慰道,她拿來拖把,拖干凈地板,“要不你洗一洗我們的鍋碗吧。”楊老太見她手足無措,給了她放手腳的活兒。拉麗很快進(jìn)入窄小而干凈的廚房,平時很可能是楊老太做飯,上善在一邊遞給她盛菜的碟子,楊老太教她哪種碗叫碟子,哪種碗稱盆子,飯勺和湯瓢又是怎么回事,拉麗的心隱隱作痛,揪起來。今早她們吃麥片粥和煎雞蛋,涼拌黃瓜絲。拉麗通常會給上善買包子和一盒牛奶,冬天把牛奶放進(jìn)熱水里溫一溫。無論誰都不能說她不是個稱職的媽媽。至于麥片粥和煎雞蛋,精細(xì)的涼拌黃瓜絲,她覺得一輩子都沒法做這樣的早餐,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她們對生活的態(tài)度和要求不一樣。

      “我實在不知道怎么回事。”干完活兒,兩個人坐在客廳里,拉麗黯然神傷地說,她瞥了一眼上善合上的房門,“我辛辛苦苦生養(yǎng)她,她卻連句話都不肯和我說?!?/p>

      “她沒跟我說任何關(guān)于你們生活里的事情。”楊老太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并不擔(dān)心她說什么,我們的生活也沒什么不可說的?!崩愓f。

      “孩子是會說的,假如她感到快樂?!睏罾咸f著,給她倒了杯水,里面有一些曬干的陳皮絲,被開水沖出一縷淡淡清香。

      她的生活真講究,拉麗暗想,盯住那些在水杯里舒展的陳皮絲。

      “你喝得慣嗎?初夏喝一點陳皮好,上善會放兩粒冰糖,她喜歡喝?!睏罾咸f。

      “沒關(guān)系,我不講究的。您是說……上善和我在一起不快樂?”拉麗有些迷茫。

      “你快樂嗎?你和孩子在一起的時候?!睏罾咸磫査?/p>

      “小時候,三歲之前,還好的,她不愛說話以后,就……”拉麗說。

      “你的感覺就是她的感覺,情感是相互的,就像力氣一樣,你覺得一個人在對你使力氣,其實你也在朝對方使力氣。”楊老太說。

      “可是她還那么小?!崩愓f。

      楊老太往上善的房門瞧一眼,“孩子其實比我們大人敏感。我們總是覺得生養(yǎng)了她,她就該按我們的意志去做每一件事,其實不是這樣的。是父母帶孩子來這個世界,而不是她自己要來,對嗎?假如孩子能選擇,她一定也會選擇那些她所喜歡的父母,而不是你這樣的,或者我這樣的,總之是她喜歡的人。你說是嗎?”

      拉麗有些愕然,她從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她辛辛苦苦生育她,她需要她應(yīng)該有所回應(yīng),比如愛媽媽,對媽媽笑,和媽媽說話,懂得體諒并感恩媽媽的付出。她覺得這些是應(yīng)該的,這難道不是普天下父母所想?而且她比別的孩子更讓當(dāng)媽的操心。

      “也許你覺得我說得不對,你仔細(xì)想一想……父母都覺得養(yǎng)育孩子辛苦,其實多半的父母都是自私的,養(yǎng)育孩子是當(dāng)父母的需要,因為你想為人父母,想家庭周全,生與不生決定權(quán)在父母,而不是在孩子,中國的孩子一生都是父母的私人財產(chǎn),很少能為自己而活,孩子其實比父母更苦?!睏罾咸⒅惖哪抗庖廊缓吞@,但說話的口氣似乎變得硬了。

      拉麗沉默著。確實,老方當(dāng)初極力反對她生上善,是她一意孤行,想用孩子來留住她想要的周全。當(dāng)初,是的,當(dāng)初,孩子只是她的籌碼,她的初衷帶有很強(qiáng)的目的性……

      “假如你把孩子也理解成為你的私人財產(chǎn),我也可以理解,畢竟生養(yǎng)孩子不容易……這些天我一直帶她往戶外去,我們?nèi)タ从筒嘶?,去人多的地方,超市、火車站、汽車站、廣場,坐公交車。她已經(jīng)不怕別人盯著她了,她甚至在汽車上會給老人讓座,她進(jìn)步很快。”楊老太看起來很欣慰。

      “可是她,”拉麗舔了舔嘴唇,水杯香氣裊裊在她的手上,她忘了喝,“我應(yīng)該是她最熟悉的人,她為什么還尿褲子?”

      “也許你覺得你是她最熟悉的人,但她不這么認(rèn)為,她的種種不正常的舉止,也許是來自于你給的壓力,或者說打擊。”楊老太說。

      “壓力?打擊?”拉麗驚訝起來,“我怎么會給自己的孩子壓力和打擊?她一天什么都不做,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p>

      “她從沒要求過吃什么,穿什么,對嗎?”楊老太問。

      拉麗沉默了,確實,她沒太多心思等著上善選擇,她對她們的生活從來都是一刀切,她覺得她還是個孩子,自食其力才有權(quán)利對生活做出選擇。

      “自食其力才有權(quán)利對生活做出選擇,對嗎?”楊老太笑著說。

      拉麗吃了一驚,她是怎么看透她的心思的?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上善,你愛穿哪條褲子就穿哪條,奶奶覺得你穿哪條都好看的!還有,你忘記把濕褲子放進(jìn)衛(wèi)生間了!”楊老太朝上善屋子喊。

      上善的房門一點點移開,她換了條淡綠色的褲子,從漸漸打開的房門低頭走出來,手里攥著那條被尿濕的褲子。

      “這,褲子真好看!”拉麗差一點叫起來,綠色褲子配紫色上衣,活脫脫的爛牛肉色,也只有孩子才會這么穿。

      上善把褲子拿進(jìn)衛(wèi)生間,出來時,手里多了一把小小的淋壺。

      “今早奶奶忘記澆花了,謝謝上善!”楊老太贊許她,她經(jīng)過拉麗身邊時,對楊老太羞怯的笑倏然隱去,怯生生看她一眼,拉麗像被燙著一般。

      “孩子其實沒多大問題,也許我們需要改變自己……你叫她小白鼠?”楊老太盯住拉麗。

      “小白鼠?沒有,有誰會……這么叫自己的孩子?!崩愓f。她突然想起大力曾經(jīng)戲稱上善是只小白鼠,該死的只會使蠻力的牲口,拉麗在心里暗暗詛咒。

      “孩子很敏感,也許我們是無意的?!睏罾咸f。拉麗點點頭。陽臺上的上善弓著細(xì)小的腰肢在淋水,她撥開葉子,把水淋到花根下。她在家從沒這么細(xì)心做過一件事,拉麗覺得她除了張嘴吃飯,什么都不會。吃完飯她板板正正坐在飯桌邊,拉麗叫她走,有時忍不住叫她滾,她才像個機(jī)器人般僵硬地離開飯桌。她一直以為她什么都不會,至少不會主動。實際上她什么都會,她在拉麗面前隱藏起真實的自己。她想起她在她面前獨白式的嘮叨,實際上她都聽進(jìn)去了,并且像只渾身是刺的刺猬般記仇。

      可是,哪個孩子不被自己的父母責(zé)罵和討厭過?她的媽媽曾罵她好吃懶做,將來只能靠賣皮相混飯吃。

      從楊老太家出來時已是正午,刺眼的陽光照在她略顯倦態(tài)的臉上。上善的變化讓她高興,上善對自己的態(tài)度讓她感到徹骨傷心??隙ú粫敲丛愀獾?,她安慰自己,楊老太只用三個月就改變了她,而她生養(yǎng)了她,小家伙應(yīng)該不會那么狠心的,她得努力一把……大力,至于大力……電話這時候響起來,她覺得應(yīng)該是朗山夫婦找她做保潔。昨天他們做了三套房子,做到最后一家時,兩口子又拌嘴了,朗山一氣之下朝綠妮屁股踢了一腳,然后叫她滾蛋。綠妮一直默默流淚,直到把活兒干完。拉麗夾在夫妻倆中間,無奈而尷尬。她覺得綠妮肯定是暈了頭,和朗山夫妻那么多年,無一男半女,出去眨眼的工夫,跟別人兒子都生了。

      拉麗掏出手機(jī),果然是朗山的,她摁下接聽鍵,朗山在那頭撕心裂肺號啕,把她嚇一跳。“拉麗,拉麗,你知道……她為什么要走吧?我不知道她是想走,還是想回老家,我待她不薄啊,昨天我踢那腳根本就沒使勁,我哪兒舍得呢!”朗山哭訴起來。拉麗還沒見過一個男人哭得這么凄慘,聲音像被抽打似的一顫一顫著。

      “她又走了?喂,你能先消停消停嗎?怎么回事?我事先一點兒都不知道,她沒跟我說什么,她是什么時候走的?也許只是去哪里逛了?!崩惏参克?。

      “早上,我不知道,我早上出去游泳,回來就不見了。車禍,你知道嗎?車禍,死了兩個人……我昨天踢她根本沒使勁兒。”朗山語無倫次起來,拉麗打了個激靈,車禍?死了?

      “什么車禍,你說清楚,你哭什么!把話說清楚,坐班車?她要去那里?福建?她……你現(xiàn)在在哪兒?好的,我過去?!崩悞炝藱C(jī),使勁閉上眼睛,她感到一陣眩暈,捧住頭,站片刻后睜開眼睛,攔了輛的士趕往醫(yī)院。

      綠妮已經(jīng)被蓋上白布了,白色的床單有一片被血浸透的污痕。拉麗有一瞬間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她希望眼前的一切只不過是她疲勞產(chǎn)生的幻覺。朗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頭幾乎埋到膝蓋里,交叉的十指神經(jīng)質(zhì)般輕微顫抖。

      “朗山……”拉麗過去碰了碰他。

      朗山抬起頭,臉上有種麻木的平靜,淚痕未干。他瞅了眼床上,又看拉麗一眼。他給她遞了張被卷成一根小棍子的紙條,拉麗展開一看是張車票。

      “一會兒汽車站的人要來?!崩噬秸f,嗓子像被人捏住似的,“車剛出了城就出車禍了,他們在她的電話里找到我,她連行李箱都帶走了?!崩噬叫毖鄞蚕?,拉麗發(fā)現(xiàn)一個藍(lán)色拉桿布箱,很干凈,旁邊地上放著綠妮常穿的透明塑料涼鞋。

      “都是我的錯,”朗山揪住頭發(fā),他干號了幾聲,只是干號,“女人受了委屈喜歡回娘家,她一定是想回娘家了,可她以前不這樣的。她像變了一個人,我越來越不了解她了?!彼K于哭出來。

      拉麗沒說什么,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綠妮對她說在外生了孩子的事時,她就知道她會再次離去,她想不到她會走得這么徹底。朗山是個高大的男人,從此再也沒人依靠他了,也許綠妮從來沒想過要依靠他。她只想讓她的兒子有依靠,一個女人想讓自己的孩子有依靠,這沒什么錯,假如這是錯的,那什么又是對的?

      拉麗過去輕輕掀開白床單,綠妮的頭部好好的,一枚淺紅色的發(fā)卡熠熠生輝別在她有些散亂的細(xì)軟黑發(fā)上。她的臉色很平靜,嘴角正溢出一些小血泡。據(jù)說一根鋼筋刺穿了她整個心臟,她不敢將床單再往下拉,迅速蓋好床單。

      “司機(jī)也死了。”朗山說,“和一輛載滿鋼筋的加長貨車迎頭相撞,車頭完全毀了,她坐在前位上。她那么迫切想回去,為什么一定要坐在那里呢?”朗山揪著頭發(fā),好像頭發(fā)里藏著答案。

      拉麗一直陪著朗山,后來汽車總站的領(lǐng)導(dǎo)和交警來了。一直到下午,綠妮才被推進(jìn)太平間。

      拉麗回到家時已是霞光滿天。初夏的傍晚暖洋洋的,空氣中飄浮杧果花淡淡的香味,美好得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墒蔷G妮已經(jīng)真的沒了,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尸體。昨天她和她還在一起,她看見她臉上滑落的淚水,她強(qiáng)忍著淚水干活的模樣回想起來讓拉麗心碎??墒侨司瓦@么真的沒了啊,這世界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拉麗進(jìn)了門,蜷進(jìn)沙發(fā)里發(fā)怔,然后她摸出手機(jī),打了楊老太的電話,她請上善接電話。那邊安靜了,她知道上善在聽。

      “上善,”拉麗拖著哭腔,“上善,”她哭了出來,“你聽著,你聽著,媽媽愛你,聽到?jīng)]有?媽媽愛你!”然后她掛掉了電話,蜷進(jìn)沙發(fā)角里像只受傷的小獸哀哀哭起來。

      她沒注意到大力在房間里,他從里面出來,摸摸她的腦袋。

      “滾,你給我滾,越遠(yuǎn)越好!”拉麗尖叫起來。

      “怎么回事?”大力盯住她滿臉的淚。

      “我叫你滾!”她揚(yáng)起她的包朝他砸過去。

      五天后,綠妮火化了,已經(jīng)冰涼的軀體被翻來覆去檢查數(shù)次。朗山不斷被叫到醫(yī)院,每次他都受不了,他總是揪自己的頭發(fā),捶打自己的腦袋。那幾天他的牙床腫得老高,臉都變形了,說話顛三倒四,胡子拉碴頭發(fā)凌亂,看起來像個隨時會朝什么人揮拳頭的人。其實他幾乎什么都不能做,像個神志不清的醉鬼,所有事情都靠拉麗幫忙,他在需要簽字時才動動手?;鸹翘欤G妮的家人來了,她的弟弟和媽媽木木站著,他們甚至都沒哭。她的媽媽反反復(fù)復(fù)說,她離開快十年了,她離開快十年了。好像這是個不傷心的理由。朗山把綠妮生前戴的幾件金首飾交給她媽媽,他說會有賠償,他會把賠償款交給他們,她的媽媽才嗚嗚咽咽哭起來。她戴著一只看起來質(zhì)地像塑料的玉鐲子。

      綠妮的事情處理完后,朗山簡直成了拉麗的影子。他需要不斷干活,和拉麗在一起干活,干著干著,便蹲在地上抱腦袋哭起來。拉麗不得不安慰他,他便抱住拉麗哭,像一個被親人遺棄的孩子。沒活兒干時,他不斷給拉麗打電話,早上,中午,黃昏,半夜,顛三倒四說些關(guān)于綠妮的話:她帶走了他們一半的存款,她好像不是要回娘家,她為什么不全部拿走?他寧愿她全部拿走了。他們的存款他一分都不會給綠妮的媽媽,那是個重男輕女的自私老女人……他們其實一直沒領(lǐng)證,他后悔干嗎不叫她去領(lǐng)個證呢?女人在意這個,是不是,拉麗?

      拉麗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對他說,一切都過去了,一切會好起來的。

      拉麗也不斷打電話,早上,中午,黃昏,不過她從來不會超過晚上九點給楊老太打電話。每次上善都不說話,拉麗就給她講她三歲以前的事情。她會翻身了,坐起來了,然后會站,她的牙齦變得硬了,常常咬她黑莓似的乳頭。接著長牙齒,她一直吃奶到十一個月,若不是她把她的奶頭咬得太狠,她打算讓她吃到滿歲的。她的奶水特別旺盛。上善喜歡喝牛奶,她不喜歡酸奶,給她酸奶她就像個碰到麻煩事的大人緊著眉頭,也許她不記得了……

      她連續(xù)幾天去看望上善,她從沒這么迫切地需要這個奶白色的孩子,好像孩子是她的救命稻草,好像上善隨時會離她而去,她甚至提出要把上善接回家,不管她變成什么樣子,她只想和她的孩子待在一起。上善垂著扎麻花辮子的腦袋,她又在她面前尿褲子了。拉麗想給她換褲子,上善哭了起來。楊老太安慰她不要著急,孩子在慢慢變好,需要一點時間,一切會好起來的。

      會好嗎?拉麗自言自語。她突然想起老方,那個有一副憂郁面孔、會畫畫、老想著突然有天爆紅的男人。除了有妄想癥,其實他人一直很好,從來不對拉麗說不字,從不頂撞她,除了在生孩子這件事上,他們沒紅過臉吵過架。他會摸著她的頭發(fā)叫她戴珍珠耳環(huán)的姑娘,那時候他賣了一幅畫,給她買了一對淡粉色的珍珠耳環(huán)。她一點兒都不怨恨老方,不,從來就沒怨恨過,干嗎要怨恨呢?孩子是上帝給的禮物……她記得那位基督教主顧對她說過的話。

      她在步行街遇見大力,她從來沒見過他這副樣子,兩條光膀子刺著左青龍右白虎,黑色的棉背心讓他看起來……朝氣蓬勃,他的頭發(fā)披到脖頸上,在后腦扎成一綹小辮子。大力一直喜歡飄柔,而拉麗總是強(qiáng)迫他用力士。她有差不多兩個月沒見大力了,他的左耳上還戴一只金色的耳環(huán)。這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大力不是一個人在走,一個眼圈抹得烏青皮膚瓷白的女孩吊在他的胳膊上,短小的藍(lán)色亮片T恤露出一片白生生的胸脯和穿了孔的肚臍眼。大力很大方,搔了搔頭發(fā),對女孩說這是他……遠(yuǎn)房的姐。拉麗竟然無波無瀾,她覺得大力的胳膊上應(yīng)該吊這么一個嫩生生的女孩,而不是一個整天替人家擦洗廚房和衛(wèi)生間的女人。

      對于大力,拉麗極少有幻想,不是不可能,而是完全不可能,但她不能因此忽略掉他給她帶來的紫云英蜂蜜般滑膩的甜美。她對女孩笑了笑,新潮女孩看起來不像她的外表大膽時尚,靦腆地低頭一笑。拉麗覺得這女孩子還是挺純良的。她對大力說:“可別……欺負(fù)人家姑娘!”就這樣要擦肩而過時,大力轉(zhuǎn)過身對她說:“有事情需要幫忙。”他做了一個打電話的姿勢,深深看她一眼。那一刻,拉麗覺得有一種混沌的疼從心里泅出來,她點了點頭。年輕人的每一天都很寶貴,而他把寶貴的一年多時間給了她,她不能再有所抱怨了。她知道他們之間不再可能了,假如老方回來,他們之間也不可能了。他給她留下一個足夠改變她一生的孩子,而多半時候,她并不怨恨他,大概是愛得不那么深吧。

      拉麗有些傷感,離開她的每個人都那么平靜而決絕,老方,綠妮,大力,沒有任何回旋余地。

      上善……她再也不能讓她離開了。

      還好,他們的保潔工作沒受多大影響,只要有工,朗山便會給她打電話,有時候會到離她家最近的路口等她。他的摩托車上挎著水桶、洗滌用品、毛巾,連綠妮的那份也帶來了。拉麗猶豫著告訴他,這些該扔掉了,塵歸塵土歸土,離去的就不要再念想。朗山不吭聲。拉麗嘆了口氣,建議朗山多找一個人,兩個人一天做幾套房子,不僅慢,體力上也吃不消。朗山卻跟她談?wù)摼G妮賠償?shù)膯栴},他說大概得十三萬,一條生命,他不知道保險公司是怎么算的。但他不打算找他們理論了。人都沒了,大概綠妮的媽媽也不會去糾纏的,她只在意一捆錢什么時候到她手里。她天天打電話來詢問,綠妮的弟弟快要結(jié)婚了。后來朗山把車站、交警以及保險公司的電話給了她,她才消停。

      “假如綠妮生過孩子,我是說,她出走的那兩年,她在外邊生了孩子,你會知道嗎?”拉麗試探著問,話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干嗎要去翻一個死人的舊事?

      朗山沉默起來。也許他什么都知道。拉麗想。

      朗山幾乎每天晚上臨睡前都會給她打電話,有時候說著說著便沉默了,兩個人都聽到從電話里傳來對方的呼吸聲。拉麗大概明白朗山的意思,而她什么都不能想,至少現(xiàn)在不能,她得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上善身上,她得讓上善變成一個會說會笑、會愛自己媽媽的孩子。

      拉麗依然天天給楊老太打電話,一般是晚飯后。她會問上善晚飯吃什么,今天幫奶奶澆花了吧,她分辨清楚綠色和藍(lán)色沒有,今天楊奶奶教了哪幾個字,假如上善愿意,她打算送她去上學(xué),她會有很多同學(xué)和朋友。七月十三號的傍晚,上善在電話那頭說了句:“綠的是葉子,藍(lán)的是天空!”拉麗攥著手機(jī),她聽見自己的心臟急促的跳動聲。

      “上善,你再說一句,跟媽媽說點什么,你喜歡什么,媽媽有,都給你,你怎么又不說話了?”她語無倫次起來,而上善再也不肯出聲了。

      兩個星期后,楊老太邀請拉麗前去看望上善,她有兩個星期沒去看望上善了,楊老太建議:“要給孩子時間!”

      上善一直盯著她,她看起來似乎又長高了些。在沒有她陪伴的日子,她悄悄成長了,拉麗感到內(nèi)疚。她應(yīng)該在她的眼里一點點長起來的,她該準(zhǔn)確知道她每個月的體重變化,然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忽略她太多了。拉麗帶來的禮物她連看都不看,她只是盯著她。不,上善并不是盯著她的雙眼,她一直盯著她的……肚子。拉麗伸出胳膊想要抱住她,她的身體一挺,渾身變得緊繃繃的,使勁閉起雙眼。孩子面對突然而至的恐懼,通常是這副模樣。上善到底沒有逃避,也沒再尿褲子。拉麗撫摸她僵直的后背,小巧的脖頸,她聞到她身上薰衣草般淡淡的清香,那是她細(xì)軟的白發(fā)散發(fā)出來的洗發(fā)水香味。哦,她終于讓她接觸她的身體,終于不再逃避她的懷抱。上善什么都沒說,只是直挺挺地讓她抱住,直到楊老太叫她去給媽媽倒杯水,拉麗才放開上善,濕漉漉的目光跟隨她小小的身影在房子里走動,她去拿杯子,踮起小腳尖拿飯桌上的茶壺倒涼白開水,她瞧她小心翼翼把水杯遞給她。拉麗急促地吸著鼻子,這是她多少次盼望的,回到家里,乖巧的女兒給她端來一杯水……拉麗接過水杯,她依然直直站在拉麗面前,盯住她的……肚子。

      “我可能疏忽了一個問題?!卑焉仙拼虬l(fā)到房間里給畫好的花草上顏色后,楊老太有些擔(dān)憂地輕聲說。

      “什么?”拉麗望著房間里的孩子。

      “我給她看了女人生產(chǎn)的過程,”楊老太說,“我是說,我給她看了女人剖宮產(chǎn)的過程,是影印資料,特校里有這類片子,屬于教學(xué)資料。”她朝房間望一眼,“剖宮產(chǎn)后,肚皮上是會留下疤痕的,我忽略了這個。后來我又找了順產(chǎn)的影像給她看,可能剖宮產(chǎn)對她影響太深,她覺得順產(chǎn)是假的!我解釋了,但她一直拒絕相信。你是,順產(chǎn)?”楊老太問她。

      拉麗點點頭,“她一直盯著我的肚子看,是因為這個?”

      “是我疏忽了,我想讓她知道媽媽是怎么艱辛地把孩子生下來的,每個孩子來到這個世界都不容易,我可能過于求成,誤導(dǎo)了她?!睏罾咸f。

      “您的意思是,她很感興趣看我的肚子上有沒有那道生產(chǎn)她的疤痕?”拉麗有些吃驚。

      “很可能是這樣。這幾天她睡覺時一直輕輕撫摸我的肚子,我沒生過孩子,這她知道。”楊老太說。

      “假如她看到我的肚子沒有那么一道疤痕,可能她會認(rèn)為我不是生她的媽媽?”拉麗問。

      “目前她會這么認(rèn)為,所以,我還得想辦法讓她相信,并不是每個生了孩子的媽媽都會在肚子上有道疤痕?!睏罾咸f,“是我的失誤!可能需要一個相當(dāng)長的過程,你知道,這孩子性情有些執(zhí)拗!我花了好多心思才讓她相信‘小白鼠是一種‘愛的稱呼,昵稱。她好像很在意這個,她認(rèn)得老鼠嗎?我這里很少有老鼠。我們?nèi)ゲ耸袌龊图仪菔袌?,我教她認(rèn)識各種小動物,但沒有老鼠,我不確定她是否認(rèn)識老鼠,她認(rèn)識老鼠嗎?”

      拉麗點點頭,她想起曾經(jīng)在房間里惡毒詛咒過闖進(jìn)她們房間的老鼠。有一次她下套子抓到一只肥碩的老鼠,把它關(guān)在籠里,放在陽臺上,讓它慢慢餓死以殺一儆百。老鼠后來真的餓死了。上善會不會認(rèn)為拉麗也會這樣對她這只“小白鼠”?她在她的心里種下了恐懼和惡的種子。她沉默起來,內(nèi)心充滿刺痛和愧疚。

      “這孩子,其實沒多大毛病,她常常一個人待在家里——這是她自己說的。她還非常害怕獨處時有老鼠進(jìn)來,晚上也害怕有老鼠。你和她過早分床睡了。”

      “是的,是的……她三歲就開始自己睡覺。說起來也許您會笑話我,有時候我早上醒來,轉(zhuǎn)個身,碰見這么個發(fā)白的孩子,我自己都怕。我沒想到她也會怕,這是我疏忽了。”拉麗說,她覺得她快要哭了。三歲,四歲,五歲,六歲,上善獨自害怕地熬過多少個夜晚?!

      “我們一直睡在一起,她睡覺很安靜。那間房子,”楊老太朝上善待的房間望去,“只是放她的衣物,有時候我們也會睡在里面?!?/p>

      拉麗點點頭。

      “您為什么不結(jié)婚?”拉麗突然問道。

      楊老太似乎面對這類提問太多了,很安詳?shù)匦χ?,“你為什么想知道??/p>

      “我只是好奇,也許您和上善一樣,受什么影響了?!崩愓f。

      楊老太笑起來,“我的父母,沒有一天不吵架的,我父親甚至?xí)覗|西,我媽媽常常離家出走,有時半個月,有時整整一個學(xué)期,他們從根子上敗壞了我對婚姻的向往。我還有一個姐姐,結(jié)過兩次婚,都離了,沒有一男半女,人也已經(jīng)去世了。她一輩子活在恐懼中,總是擔(dān)心她的丈夫會隨時離去……我覺得我適合一個人過,我對婚姻沒有足夠的信心?!?/p>

      拉麗驚愕萬分,她沒想到楊老太會這么坦誠,她覺得她這性情應(yīng)該是應(yīng)對萬事萬物都游刃有余的,沒想到她也有無法克服的心理陰影。

      “但您是特校老師?!崩愓f。

      “特校老師也是人,”楊老太說,“而且,那時候我還小,小時候落在你生命里的陰影很可能會伴隨你一生。特校老師這個工作,給我的好處就是能夠讓我正視內(nèi)心的陰影,選擇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睏罾咸酒饋?,到小飯桌上給自己倒了杯水。

      拉麗沉思著,從來沒人這么有啟發(fā)性地和她談話。楊老太睿智、理性,假如她是一位媽媽,無疑會教育出很出色的孩子。沒想到小時候的遭遇,讓這么美好出色的女性也有無法克服的軟弱。她的上善,她還不到六歲的上善,以后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拉麗深深憂慮起來。

      屋內(nèi)的光線不知什么時候暗下來了,上善從房間里走出來,手里拎一把藍(lán)色雨傘。拉麗和楊老太才發(fā)覺天似乎要下雨了。楊老太微笑著把上善拉進(jìn)懷里。

      “要下雨了,是給媽媽的嗎?”楊老太摸摸上善的辮子,“我們的上善知道關(guān)心媽媽了。”

      孩子顯得有些羞澀。

      “是給我嗎,上善?”拉麗朝她伸過手,上善松開雨傘,目光劃過拉麗的腹部。楊老太憂慮地看了拉麗一眼。

      “上善,你愿不愿跟媽媽回家?”拉麗問道。

      上善一下子緊靠到楊老太懷里,兩只胳膊抱住楊老太的手臂,仿佛拉麗此刻就會把她強(qiáng)行帶走。刺痛從拉麗心底蔓延上來,她幾乎要哭了。

      從楊老太家里出來不久,雨就下了。拉麗一直攥著那把藍(lán)色雨傘舍不得打開。她濕漉漉地上了公交車,在城中的環(huán)球超市站下來。她在超市收銀臺處花了兩塊錢買了一把飛人牌刀片。會有點疼,她想。但還有什么比得上生她那時候疼?那種疼就像二十四根肋骨同時折斷了。造成一條疤痕的疼,應(yīng)該要比生她那時的疼輕得多,應(yīng)該要縫針的,必須要縫針,就當(dāng)是重新再生一回吧。

      哦,親愛的上善,只要你肯相信媽媽是愛你的,什么疼媽媽都能忍受。她想著,剝開刀片的包裝紙,薄薄的刀片看起來并不鋒利,閃著烏黑的光澤。

      選自《青年文學(xué)》2018年第7期

      原刊責(zé)編 陳集益

      本刊責(zé)編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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