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普通鄉(xiāng)鎮(zhèn)中學的師生日常
2018-09-21 08:50黃靖芳
南風窗 2018年19期
黃靖芳
“愉快的、輕松的暑假生活結束了……”
9月4日，周二，是很多學校正式上課的第二天，湖南省婁底市婁星區(qū)石井鎮(zhèn)松江村石井中學在下課的間隙舉辦了短暫的開學典禮。烈日當空，校長粉紅色的短袖上衣已經被打濕一半，不過這無礙他本就洪亮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全校。
“守規(guī)，就是遵守課堂紀律，遵守班規(guī)班紀，遵守社會的法規(guī)法紀……”講演的內容相比過往，沒有太大的差別。聽起來又會是一個重復運轉同樣教學秩序的新學期。
不過，對于一些資深的或者觀察敏銳的老師來說，校園里的變化一直在緩慢發(fā)生，說不上來具體的轉折點—是在長期教學中獲得的直觀感受，也是客觀上時代洪流裹挾帶來的變化。環(huán)境不同了，但是均等地影響著每一個人，感受到這種趨勢的老師，也在進行調整和適應，對于他們而言，有點像解一道教學試卷上的“綜合題”。
石井中學是一所普通的鄉(xiāng)鎮(zhèn)學校。到來之前，需要先拐一條又一條的山路，路面不窄，也不算崎嶇，直到你忘記已經拐到第幾道彎的時候，學校就出現(xiàn)在梯形拐角的一側。
這里濃縮著眾多相似學校的身影，以及一線教學的情景。既普通，也特別。
“現(xiàn)代化”
在初三學生林同眼里，上課輕松、能開玩笑，但又管得住班里紀律的老師，是他最喜歡的；干巴巴、古板的傳授方式，讓他覺得死氣沉沉，難以接受。
按這樣的標準來看，教化學的賀亞男老師會是符合他要求的老師之一。事實上，也的確是這樣的。
“先收后放，是我上課教授的原則。”這天，還是9月4日，他來到204班，開始了和這個班的第一次接觸。這節(jié)化學課安排在了當天的最后一節(jié)。課程的前半段，他著重強調了一本足夠厚的筆記本以及規(guī)范筆記的重要性，后半段才開始了教學。
他脾氣并不火爆，但是總能帶來口碑良好的課堂秩序。在這所學校的第六年，他上課已經可以不需要教案了，不僅是因為熟悉。他說習慣不看著書但是能準確提到教材里具體段落的內容，會讓學生無形中增加信任和崇拜感。也許是無意中養(yǎng)成的習慣，說話的時候，他喜歡用“對不對”和“是不是”這樣的反問句式結尾，讓人除了肯定以外，很難找到更合適的回答。
第一堂化學課看起來頗為成功。盡管沒來得及準時下課，但是老師拋出的關于諾貝爾獎為什么沒有給數(shù)學家的逸聞，讓課堂以笑聲收尾。
他發(fā)現(xiàn)，在知識點以外，不時地提到一些社會新聞，或者講一些放松的笑話，是集中課堂注意力的有效辦法。盡管現(xiàn)在消息的流通速度大大加快，不過對于整日寄宿在學校的鄉(xiāng)鎮(zhèn)孩子來說，他們仍然好奇于外界的大小消息。
當然，“鄉(xiāng)鎮(zhèn)孩子”的說法，并不是刻意與“城市孩子”進行區(qū)分。畢竟在有23年教齡的政教處主任王朝暉看來，對比起以前的學生，現(xiàn)在他接觸到的同學“從生活習慣、行為方式和思想理念來說，追求現(xiàn)代化的想法強很多”。有時候這是好事，班主任劉巧就發(fā)現(xiàn)，當她想開通一個微信公眾平臺時，班上的同學比她還清楚流程操作。
比如當教室里出現(xiàn)了陌生人，也會有大膽的女生圍上來，打招呼的開頭，是那句我們在網上經常聽到的“小姐姐”。
流行語傳播無遠弗屆，手機起到了重要的“聯(lián)通”作用。有時候卻不一定是好事，因為學生們最先運用的不是用在學習上，而是玩游戲，流連于社交媒介，看流行的小視頻，他們熟練地操控著手機界面，也可以熟練地躲開監(jiān)管。
在有23年教齡的政教處主任王朝暉看來，對比起以前的學生，現(xiàn)在他接觸到的同學“從生活習慣、行為方式和思想理念來說，追求現(xiàn)代化的想法強很多?！?/blockquote>兩年前，賀亞男留意到班上一個同學上課時無精打采，還掛著黑眼圈，因此重點留意了他的宿舍，第一次查寢時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樣，等到12點的時候“突擊”，就發(fā)現(xiàn)原來他在用手機打游戲，旁邊還有圍觀的同學。手機沒收上來，賀亞男發(fā)現(xiàn)短信提醒一個月的流量要用掉60G，300元，而這些錢是那個學生跟家里奶奶訛稱多交的伙食費中摳出來的。
因此在開學之初，班主任都會在家長群里明確提出禁止帶手機返校。對于手機帶來的危害，凡是聽到的老師都無不搖頭，“家長（勸）說的話就跟家長急，老師說的話就跟老師急”，他們承認當下的學生學習能力可能更強，思維更活躍，但是代價是面對過載的信息和工具時，難以自持。
心理狀態(tài)
時間撥回到開學前一天。
周日，是學生們來學校報道的日子，因為石井中學未設有校服，穿各式衣服的學生嬉戲打鬧，給一個多月以來沉寂的學校重新帶來了熱鬧和人氣。
劉巧班上的同學也陸續(xù)到齊了。盡管投入教師行業(yè)才第三年，但是劉巧已經愈發(fā)感受到加強學生心理輔導的重要性。光是掌握教學技巧已經不夠了，掌握學生心理才是當下需要的。
這是她帶的第一屆學生，從初一開始帶起已經是第三年。剛開始當班主任的那年暑假，她也曾因為覺得壓力太大選擇出外進修，接觸到了一個著名的教育基金會，并且申請了免費的心理輔導教材，每周她都會按照教材上一堂專門的課。課程的內容其實并不復雜，只是需要到操場開展一些簡單的集體活動。
她可能也沒想到的是，當被問道最喜歡的課程的時候，班上的兩名同學都不約而同回憶起這節(jié)課。
更多時候，揣測學生的心理，并沒有那么容易。分管教學的副校長周新平回憶，在以前對于學校的存在來說，影響最惡劣的是盤踞在周邊的網吧、溜冰場等地方，那時候他還會經常去投訴這些無證經營的場所，以免學生誤入歧途，不過沒想到的是，隨著這些肉眼可見的、有形的場地被徹底整治清理后，又有其他的影響因素出現(xiàn)了。比如手機所營造出的虛擬世界，比如家庭結構的變化，還有一些連老師們都說不清的因素，讓學生的心理狀態(tài)更加隱秘。
而且這并非是成績落后的同學才有的想法，有一位老師也講到了班里一位學生的例子，是一位學習很優(yōu)異的同學，在班里排名遙遙領先，但是可能由此被動地帶來很大的壓力，很容易激動、被激怒。這位老師為此也運用了不少辦法，改作業(yè)的時候、課下看到他QQ在線的時候，都會有意地聊天開解，一步步進行溝通?，F(xiàn)在，石井中學已經有三位老師專門考取了心理咨詢師二級職業(yè)資格證書。
家校之間
有些時候的心態(tài)是可尋的。賀亞男提到，他也曾遇到隔壁班的一個同學，聊天過程中本來好好的，突然講到關于父親的事情就“爆發(fā)”了，說了些氣話，他后來拉著這位學生出來，仔細聊了，才知道原來他的父親曾經有過“不好”的經歷，所以談論父親是他的“底線”。談論者不知道觸及到了這樣的底線，因此造成了誤會。
如上所述，石井中學所在的地理位置其實并不偏僻，本身就離城區(qū)不遠，距離婁底市區(qū)在十公里范圍內。在一位了解當?shù)厍闆r的陳老師看來，這里可以稱之為“城鄉(xiāng)接合部”，意思其實是，更多的資源會被吸引去城區(qū)，包括人力資源。在石井中學，留守家庭的問題算是比較典型。
王朝暉提到，大概有四成的家庭父母會出外打工，最遠的去到廣東等地方，一年才回來一兩次，能給予的照顧實在有限。而且因為多在工廠機械崗位工作，也極易受到工傷，一旦家里的男性受傷，相當于頂梁柱崩塌，這個家庭也就“散”了，更容易帶來“離異家庭”。在石井中學，這兩類家庭加起來的比例能占到六成。這種情況下父母要不就是有心無力，只能完全憑借老師，對于小孩的要求有求必應，過分溺愛；要不就是疏于管教，完全放任給爺爺奶奶。
在家庭關系有所欠缺的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小孩，根據(jù)老師們的經驗，往往容易表現(xiàn)出極端的性格，比如，過分內向或者容易暴躁，而且，初中還是學生成長的“叛逆期”階段。
過往，這種情況老師能比較容易地通過“家訪”的形式來了解，在周新平和王朝暉的講述里，都提到了十幾年前，他們進行家訪的經歷，“其實好處是很多的”，周新平還記得在鎮(zhèn)上的15個自然村，他都走遍了。但是這種“原始”卻有效的組織方式已經零落了，那時還有青壯年勞動力留在家里工作的時候。
前幾年，賀亞男也曾經嘗試過進行家訪，不過他發(fā)現(xiàn)留在家里的多是年邁的老人，操持著難懂的方言，彼此都聽不懂對方的意思，溝通起來難度很高，因此也就不再進行下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是建立家長的微信群。
賀亞男覺得，光是發(fā)布通知是不夠的，他會在意讓家長知道足夠多的細節(jié)，比如早上例行的跑操，他都會拍一張現(xiàn)場的照片；比如他“報憂”的同時也“報喜”，這些事無巨細的記錄取得了家長的信任，因此家長會的上座率也在變高的，甚至能達到難得的百分百。
當然他最期待的狀態(tài)，還是學生家庭成員的齊全和完整。家庭教育起到了“緩沖閥”的作用，能讓在外面遭遇不順的小孩有回歸和依靠，“性格也會陽光很多”。
現(xiàn)在和年輕教師傳授經驗的時候，王朝暉也總結出一套自己的方法，有問題發(fā)生時—“先了解學生的思想歷程，然后還要了解家庭的成員構成，由此可以看出孩子的思想經歷。”因此大家也意識到，家庭問題也許是一些學生被觸發(fā)的“傷疤”。現(xiàn)在和年輕教師傳授經驗的時候，王朝暉也總結出一套自己的方法，有問題發(fā)生時—“先了解學生的思想歷程，然后還要了解家庭的成員構成，由此可以看出孩子的思想經歷?！?h3>關系結構
“城鄉(xiāng)接合部”的尷尬還在于，距離的相近，也更容易帶來學生和老師資源的流失。當然這也是不少鄉(xiāng)鎮(zhèn)學校會經歷的困境。
在此經歷了幾年的磨煉后，一些老師有志于往外發(fā)展，就會陸續(xù)考進“城里”。近幾年，周新平每年都會見證一批新的教師資源的補充，他觀察到兩個這樣的趨勢。第一就是男老師的比例愈加降低，這可以用簡單的收入水平來解釋，以一直在石井中學教書的賀亞男老師為例，盡管最近評上了一級職稱，但是工資還是在2700元上下，對于擁有和所有即將成家的中年人一樣的壓力的他來說，即使在婁底這樣的四線城市，也是很大的壓力。
另一個趨勢，就是有更多非師范專業(yè)的社會人士報考教師編制崗位，這些人很多已經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數(shù)年，不乏經歷了其他職業(yè)后想找一份“穩(wěn)定”工作的人，目前來看成為老師的門檻不算太高，滿足年齡、學歷和相應的教師資格證條件就可以了。很難說這些成功考取證書的候選者不“聰明”，但是和從讀書起就立志于當老師的師范學生相比，周新平也不免擔憂，在需要大量實踐的具體教學中，在和心思敏感細膩的學生相處中，怎樣把握學生心理，尤其是學生群體的心理狀態(tài)比以往更多變的情況下，師生間的磨合將會是一個挑戰(zhàn)—對于像周新平這樣具有“情懷”的老教師而言，“不應該只是把這當成一份職業(yè)就夠了”。
這是一所普通鄉(xiāng)鎮(zhèn)學校的日常，其實在每一所相似的學校里，目之所及，我們看到的都是靜態(tài)的日?！险n，放學，按部就班，很難看出不一樣，但是席卷而來的城市化浪潮，以及由此變化、調整的心態(tài)，都在重新建構當下的教學關系、師生日常。
猜你喜歡那口石井 學苑創(chuàng)造·B版(2020年8期)2020-07-30泉州府錄立海防碑淺談 文物鑒定與鑒賞(2019年14期)2019-09-24在多解中學創(chuàng)新 中學生數(shù)理化·七年級數(shù)學人教版(2019年5期)2019-06-25同學會上的殘酷真相 21世紀商業(yè)評論(2018年9期)2018-09-20Big Hero 6： Always be with You 校園英語·下旬(2017年4期)2017-06-07簡析日美交鋒中美國的政治妥協(xié)：從桂太郎—塔夫脫備忘錄到石井 中文信息(2016年9期)2017-02-04應接不暇 騎虎難下 故事作文·高年級(2009年2期)2009-02-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