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龍
在美國,多元文化裹挾下的價值相對主義依然是困擾大學生道德教育的文化難題。為此,美國開啟了新一輪的德育改革浪潮,希望培養(yǎng)有德性、勇于負責任的美國公民,道德教育表現(xiàn)出檢討與建構并舉的特色。從自主選擇到道德必教的文化轉(zhuǎn)向在美國蔚然成風。
一、“自主選擇”為何大行其道?
美國是一個在權利意識上堅持個體主義(individualism)、在文化上則主張多元主義的國家,二者都為價值相對主義提供了豐厚的文化土壤和隱秘的心理環(huán)境。
(一)個體主義與價值相對主義的邏輯關系
個體主義和價值相對主義存在邏輯內(nèi)生關系,個體主義的權利意識滋生相對主義的價值取向,價值相對主義又是個體主義自我辯護的精神利器,這使得“一切價值由公民自主選擇”成為美國社會的基礎意識。20世紀60年代以后,在經(jīng)濟、科技等領域的全球化逐步形成的背景下,所謂的現(xiàn)代性論調(diào)鼓噪一時,個體主義主張的自由權利被無限放大,甚至可以凌駕于國家權利之上,這與個體主義原先的真實意圖漸行漸遠,以致個體主義變成了極端個人主義(egoism),價值邏輯上則演化為相對主義,成為包括大學生在內(nèi)的不同社會階層謀取私利的由頭。極端個人主義的肆意妄為動搖了統(tǒng)一的道德價值觀,帶來了新的精神危機。此番境遇讓人們警覺,
“一個社會若以擴大個人選擇自由的名義持續(xù)不斷地推翻社會規(guī)范和準則,將會發(fā)現(xiàn)其自身會變得越來越混亂、分裂和孤立,而且無力完成共同的任務,實現(xiàn)共同的目標”。無疑,這使得整個社會形成具有普世意義的道德共識變得遙不可及,卻給價值相對主義平添了幾分動力,必然會給大學生的道德教育增添新的變數(shù)。20世紀美國大學生道德教育的價值問題由此而發(fā),也開啟了是否要為大學生傳授具有普世意義的道德價值觀的長期論戰(zhàn)。
(二)多元文化的肥沃土壕
多元文化交融并匯是美國社會生態(tài)的另一特色,它是價值相對主義賴以存在的文化土壤,也是多元價值觀的文化母體。同樣是20世紀60年代,多元價值觀的絕對作用被無限放大,價值相對主義的道德評判被神化,社會中原先堅持的最低限度的道德共識也被肢解,被抽離了道德價值共識的社會就像隨風飄落的枯葉一樣不堪一擊。每況愈下的道德環(huán)境和價值相對主義的蠱惑讓美國大學生的道德價值觀到了最危險的時刻,“教授可以絕對確定一件事情:幾乎每位大學新生都相信真理是相對的……對他們而言,真理的相對性不是理論的洞察,而是道德的預設,也是自由社會成立的條件”。依據(jù)這一思路,大學生可以認為道德價值的選擇與判斷是“私人空間”內(nèi)的自主選擇,自己的道德價值觀是最正確和必須堅持的。顯然,若把大學生這般“自主選擇”視為真理,統(tǒng)一的道德普世價值自然是遙不可及的烏托邦,國家的精神命運也就危在旦夕了。
(三)美國大學對“價值中立”的追求
大學既是社會文化的制造者、輸出者,也是無力獨善其身的文化受體。社會文化思潮對大學的浸染由表及里,直接導致美國大學對“價值中立”的追求,由此延展出大學生道德價值觀的“自主選擇”也就順理成章了。而在這一過程中,三種思潮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由達爾文的進化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引發(fā)的價值相對主義思潮,哈特肖恩與梅的實驗心理學證明道德教育的低效,以及勃興的邏輯實證主義對事實與價值的區(qū)分推翻了道德客觀存在的認知共識。三種思潮的“合力”作用固化了美國大學道德教育中“價值中立”的思維模式。此番情形下,大學不愿被社會、學者和政客斥責為價值觀壟斷和政治獨裁的“助推器”,教師不愿涉及敏感的價值觀引導,大學生醉心于不受任何干涉與暗示的價值觀自主選擇,三者間形成了高度默契的“平衡”狀態(tài),看似一切安好的表象下實則危機四伏,隱匿著美國社會隨之而來的價值觀危機。
二、“道德必教”為何眾望所歸?
“道德可教”的哲學依據(jù),加之大學生道德狀況的頹勢日益凸顯,促使美國政府及社會各界開始重新認識道德教育對于美國青年一代的重要意義。
(一)道德可教的內(nèi)在合理性
在西方社會,一直存在著道德教育的兩大傳統(tǒng):一是以蘇格拉底、柏拉圖為代表的強調(diào)道德推理與判斷能力培養(yǎng)的道德教育模式,20世紀中后期在美國風靡一時的價值澄清教育和道德認知兩難模式當屬此類的典型代表;二是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品格一習慣”道德教育模式,強調(diào)在生活實踐中培養(yǎng)德性,道德教育是不可替代的手段,美國當下流行的新品格教育就可歸在旗下。
蘇格拉底最早提出了知識即美德的立論,也開啟了道德可教的理論先河。在他看來,道德就是由知識組成的,知識可以教授,道德當然也可以教授,為此還發(fā)展出一整套道德推理的方法教人習得道德價值,因為步步誘導、層層遞進,最終使受教育者得以啟發(fā),如同產(chǎn)婦生子一般,故被生動地比喻為“產(chǎn)婆術”,成為西方社會道德教育的一大走向,也成為以科爾伯格(LKohlberg)為代表的美國道德認知教育的理論源頭,甚至為全世界的道德教育都作出了積極貢獻。作為蘇格拉底的學生,柏拉圖從另一個視角對道德價值可教的觀點給予了積極回應,“年輕人是品格形成和接受現(xiàn)實觀念最好的時期,因此我們應該只是單純地讓年輕人自行摸索,聽一些雜亂無章的事情嗎?或者是讓年輕人任意接受有害于心靈的觀念嗎?難道我們對年輕人的成長沒有責任嗎?”,這段話毫不掩飾地道出了傳授道德價值對青年一代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然而,在多元文化盛行的當代,曾經(jīng)頗受青睞的價值相對主義卻搖身一變成了撕裂美國社會道德信念的幕后推手,大學生作為知識精英階層,受到的沖擊史無前例,不得不讓美國政府從戰(zhàn)略視角重新研判教授具有普世價值的道德觀念對當下美國社會的現(xiàn)實意義。
西方社會道德教育的另一種模式則來自于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他認為“德性是由于先做一個一個簡單行為而后形成的”,以“在做中學,由行為習慣來教”回應了道德價值是否可教的問題,并且被繼承發(fā)揚。美國歷史上的傳統(tǒng)品格教育就繼承了亞里士多德德性教育的衣缽,依托美國社會固有的社群主義基礎,把學校、家庭和社會聯(lián)合起來,發(fā)揮最大的教育合力,讓學生在廣闊的社會實踐交往中學習道德價值。換言之,家庭和社會也成了教授道德價值的“課堂”,提升了教育的實效性。可以說,正是由于“道德可教”經(jīng)受了歷史的實踐驗證,最終為美國堅定實施大學生道德教育提供了合理的哲學依據(jù)和信心。
(二)道德必教的外在現(xiàn)實壓力
由于價值相對主義的根深蒂固和價值澄清教育的風靡一時,美國出現(xiàn)了嚴重的道德教育大滑坡現(xiàn)象,“1965年到1975年,美國18歲以下男性青少年犯謀殺罪的比例翻了兩倍,80年代以后繼續(xù)攀升?!薄?989年的蓋洛普民意測驗表明,18歲至29歲年齡段的人對自我的評價是:89%的人認為他們這一代比20年前的人更自私了,82%的人說他們更加物質(zhì)化了”?!暗?0世紀70年代末,公立學校的道德教育跌到了有史以來的最低點,道德教育在三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是學校教育的中心任務,而今天,已經(jīng)被邊緣化了并被認為是有問題的?!睍r至今日,美國大學生的道德滑坡并沒有因為時光的流逝而有所好轉(zhuǎn),反倒超越了上課遲到、考試作弊、誠信缺失等道德失范行為,走向了種族歧視、酗酒、暴力、吸毒甚至校園槍擊的危險境地。信仰與道德價值觀似乎再也無法在大學生身上找到憩息的“碼頭”。同時,值得注意的是,道德資本理論開始在美國廣受關注,大學生備受矚目,他們的道德素養(yǎng)關乎著美國意識形態(tài)的安全,也是美國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和諧的福祉所在。嚴峻的道德頹勢促使美國社會深刻反思大學生道德教育的缺失,道德必教已成眾望所歸。
三、“道德必教”何以保障?
當?shù)赖卤亟桃讶怀蔀楸娡鶜w,學術界、大學、政府以及社會開始通力協(xié)作,美國大學生的道德教育實現(xiàn)了強勢回歸。
(一)學術界的道德啟蒙
學術界的道德啟蒙首先開啟了美國社會的道德教育反思,曾經(jīng)風靡一時的、基于道德價值“自主選擇”基礎上的價值澄清教育受到前所未有的猛烈批判,承載著傳統(tǒng)道德核心價值、能夠凝聚道德價值最大共識的德性倫理又一次受到重視,成了挽救美國社會道德危機的一劑良藥。倫理學家麥金太爾融合羅爾斯正義論觀點的著作《追尋美德》問世后,以德性倫理滋養(yǎng)大學生道德教育的方式逐步被教育界和美國社會接納。時任美國教育部長的貝內(nèi)特就堅持必須在包括大學在內(nèi)的各級學校里傳授道德核心價值觀,消除價值相對主義在學校道德教育中的不良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民間學術研究機構在這場道德教育啟蒙運動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他們紛紛在高校設立研究機構,召開學術會議,謀劃美國未來的大學生道德教育前景,不僅給國內(nèi)外學者提供了研究交流的學術平臺,也在努力影響國會和政府的行政決策,成為其實際上的教育顧問組織。比如,課程發(fā)展與指導協(xié)會(The Association for Supervisionand Curriculum Development)就邀請了11位道德教育專家組成了一個專家組,起草了報告《學校生活中的道德教育》,列舉了大學生應該具備的六種道德價值觀,同時成立網(wǎng)站(http://www.ascd.org),致力于開發(fā)道德教育項目。正是在學術界的合力啟蒙下,“道德必教”終于成為美國高等教育學界的重要理念之一,也為這艘承載美國夢,卻又偏離航道的教育巨輪校正了方向。
(二)大學的積極參與
隨著價值澄清教育的式微和大學生道德水平的集體衰退,相當一部分公立大學、私立大學和教會大學開始及時調(diào)整方向,積極地參與到大學生道德教育中。2002年,美國大學和學院聯(lián)合會(Association of American Colleges andUniversities)號召大學畢業(yè)生要認清道德價值相對主義的危害,并且“作為多元民主社會中的公民也要積極參與,明晰決策和行為的道德后果,深刻理解自我并尊重他人復雜的個性、歷史和文化”。
在此號召下,美國大學開始以課程和志愿服務項目(volunteer project)的形式強化大學生道德教育。普林斯頓大學開設了人類價值觀(HumanValues)和價值觀與公共生活(Values and PublicLife)兩門課程,從人類道德的起源以及它與人的價值實現(xiàn)入手詳細解讀什么是道德終極價值,以及傳統(tǒng)道德價值是如何影響個人與公共道德生活的。芝加哥大學開設了種族和民族問題比較研究(Comparative Race and Ethnic Studies)、人權(Human Rights)、公共社會服務(Publicand Social Service)、通識教育(GeneralEducation)等課程,從種族歧視、人權和服務的價值視角引導大學生理性看待美國及世界存在的不公正現(xiàn)象,明晰同情心、信任、勤奮、忠誠等美利堅民族固有的傳統(tǒng)美德對解決多元文化時代的價值失范的當代意義。哈佛大學開設了世界與社會(World and Society)、美國與世界(USA andWorld)、道德理解(Understanding of Moral)等課程,著重從美國與世界關系的分析入手探討美國大學生建構愛國主義情感的前景以及傳統(tǒng)道德價值觀在這個過程中的作用。
(三)政府的強力支持
當代美國對大學生道德教育的關注遠超以往,形成自上而下的強大行政推力,實現(xiàn)途徑主要是聯(lián)邦政府和州政府的立法以及撥款支持。在聯(lián)邦政府推出的多項教育法案中,《2000年目標:美國教育法》無疑是承前啟后的重要法案,在推動大學生道德教育方面功不可沒。該法案雖然不是純粹意義上的道德教育法案,但文中多次出現(xiàn)的“公民”“責任”“能力”“政治哲學”“政治科學”等字眼卻難掩它與大學生道德教育之間的內(nèi)生邏輯性。自該法案推行后的第二年,“每年舉行一次‘白宮品格教育會議,總統(tǒng)及夫人分別在品格教育會議上發(fā)表演講,同時總統(tǒng)還制訂了品格教育的測試方案,每年撥款400萬美元予以支持”。截至1998年,美國進行品格教育試點的學校和團體得到了27億美元的資助,專門用于培養(yǎng)大學生和其他青年從學習經(jīng)驗中懂得良好公民的權利與義務,有21個州接受了美國教育部“品格教育試點合作項目”的撥款,將品格教育滲透到課程中。美國前總統(tǒng)喬治·布什(Gorge Bush)在2001年總統(tǒng)就職演說中旗幟鮮明地倡導全社會尊崇道德核心價值觀;2005年,美國前總統(tǒng)卡特(Jimm Cater)出版《我們?yōu)l危的價值觀:美國的道德危機》一書,呼吁青年傳承美國道德核心價值觀;奧巴馬在任時也對道德教育不遺余力,告誡青年學子要奉行尊重、責任等核心價值觀,有力地推動了美國大學生道德教育的歷史進程。
(四)社會的高度配合
大學生道德教育是動態(tài)的體系化過程,需要全社會的通力支持,美國社會的社群主義優(yōu)勢再度體現(xiàn)。日益滑坡的大學生道德水平,激發(fā)了民眾強化道德教育的內(nèi)在訴求,“自1987年起,超過90%的被調(diào)查者認為學校向?qū)W生講授核心價值觀很重要;94%的被調(diào)查家長希望孩子在學校學習價值觀;90%以上的人支持學校講授‘忍耐與‘道德勇氣;67%以上的人認為學校團體應在價值觀上協(xié)調(diào)一致”。美國社會形成了改革道德教育的心理共識和社會輿論基礎。在此背景下,美國大學推行了“學校契約”計劃(Campus Compact),大學生可以在校內(nèi)經(jīng)營商業(yè)實體,學生社團也參照聯(lián)邦政府的運作模式,由大學生通過競選產(chǎn)生主席等職位,并且具有獨立法人資格,需為大學生團體的經(jīng)營承擔一切法律責任,這與社會組織的運作別無二致,有力地促進了大學生與社會的合作互贏。
同時,一些大學還設立了提升大學生與社會合作水平的研究計劃。例如:阿勒格尼學院(AlleghenyCollege)推出的“社區(qū)研究計劃”(Community-Base Research),旨在強化大學生在環(huán)境保護、藝術交流、英語教育等方面與社會的合作服務;而“政治參與中心計劃”(The Center for PoliticalParticipation),則是旨在架起一道讓大學生深入?yún)⑴c社會政治運作的橋梁,培養(yǎng)大學生參政、議政的熱情,深得社區(qū)和大學生的歡迎。讓大學生回歸社會,通過實踐培養(yǎng)德性,成為美國大學道德教育的鮮明特色,而“服務社會”也成就了美國大學生的國家公民意識。據(jù)統(tǒng)計,“僅在2004-2005學年,美國就有330萬16到24歲的大學生做義工,這相當于全美所有1,080萬適齡大學生的30.2%?!狈丈鐣木唧w過程令大學生真切地體驗了道德的現(xiàn)實境遇、局限性和應有的價值,把看似深邃抽象的道德核心價值還原成了真實的生活元素,彌補了大學道德教育的先天不足,讓社會、高校、大學生和國家都成了受益者,也為“道德必教”提供了生活土壤。
美國大學生道德教育從對“自主選擇”的尊崇到“道德必教”的眾心所向,折射出的是鞏固美國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要求,也是道德教育的社會功能的強勢回歸,背后隱匿的是對大學生道德教育的深刻價值剖析,以及學術界啟蒙、大學參與、政府支持和社會配合的合力作用。事實證明,美國大學生道德教育的立場嬗變,并非美國社會民主自由精神的衰落,恰恰相反,是自上而下捍衛(wèi)社會根本發(fā)展利益的治理意識覺醒和實踐行動,給我國大學生道德教育帶來的啟發(fā)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