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立平

一說起“過兒”，很多人會(huì)想起金庸小說《神雕俠侶》中的“楊過”，小龍女以“過兒”呼之。“楊過”是郭靖給起的名字，字改之，意謂“過而改之”。《左傳·宣公二年》：“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南宋有位著名詞人劉過，字也是改之。歷史上還有一位真實(shí)存在的“過兒”，即大文豪蘇東坡的三子——蘇過，字叔黨，出自《論語·里仁》：“人之過也，各于其黨。觀過，斯知仁矣?！?/p>

蘇軾、蘇轍兄弟之名從車字旁，為父親蘇洵所取，蘇洵還寫過一篇《名二子說》解釋其寓意：“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dú)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者，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不及轍，是轍者，善處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碧K洵這一輩名字從水字旁，如蘇澹、蘇渙。蘇軾、蘇轍諸兒名字則與行走有關(guān)，從辵字旁。蘇轍三子名蘇遲、蘇適、蘇遠(yuǎn)。蘇軾、蘇轍孫輩名字從竹字頭，如蘇過兒子蘇籥、蘇籍、蘇節(jié)（節(jié)）。從蘇軾這一輩開始，蘇氏家族的取名方式已發(fā)生分化，如蘇軾大伯父蘇澹二子名蘇位、蘇修，二伯父蘇渙三子名蘇不欺、蘇不疑、蘇不危，皆不從車字旁。蘇軾四子之名，不僅每個(gè)從辵之字都有寓意，合在一起更具有一種理性的深蘊(yùn)，顯示出蘇軾對世事人生的參悟。在具體論析之前，我們先來看看這四位公子的人生之路。

長子蘇邁（1059—？），字伯達(dá)，為蘇軾發(fā)妻王弗所生。元豐七年（1084），為饒州德興縣尉，赴任前與父親一同游覽了石鐘山，蘇軾寫有《石鐘山記》，并送了一方硯臺給邁兒作臨別之物。紹圣四年（1097），蘇東坡被貶海南儋州，臨行前自畫一幅舉扇障面的背面小像，題上“元祐罪人”四字，送給邁兒作留念，并告誡他要“慎言語，節(jié)飲食，晏寢早起”，多做些體力活。正所謂“長兄如父”，蘇軾赴海南只帶著幼子蘇過與朝云，其余一家大小寄寓惠州白鶴峰下，由蘇邁照看。蘇邁文章政事，卓有父風(fēng)，然詩文大多散佚，只留下些殘句，如“葉隨流水歸何處，牛載寒鴉過別村”。

次子蘇迨（1070—1126），字仲豫，為蘇軾續(xù)弦王閏之所生，王閏之為王弗堂妹。迨兒先天營養(yǎng)不良，頭骨奇特，蘇軾形容道“我有長頭兒，角頰峙犀玉”，4歲了還不會(huì)走路。蘇軾多方求治，甚至讓迨兒拜杭州天竺寺辯才為師，剃度摩頂。在辯才法師的祝禱下，迨兒終于能活蹦亂跳了，“起走趁奔鹿”（《贈(zèng)上天竺辯才師》）。之后蘇軾花錢買了一道度牒，讓辯才另外剃度一人，迨兒才還了俗。也許由于迨兒體弱多病，蘇軾似乎更偏愛他，夸贊他“好學(xué)而剛”，“知為楚辭，有世外奇志”。迨兒16歲隨蘇軾去登州，途經(jīng)淮口遇大風(fēng)，寫了一首詩，蘇東坡極為高興，寫信給友人說：“某有三兒，其次者十六歲矣，頗知作詩，今日忽吟《淮口遇風(fēng)》一篇，粗可觀，戲?yàn)楹椭??！笨上н@首詩已失傳。蘇門六君子之一的陳師道說蘇迨“胸中歷歷著千年，筆下源源赴百川”。元祐初，蘇軾為迨兒娶歐陽棐（歐陽修第三子）的六女為妻，此時(shí)歐陽修已逝，歐陽修夫人應(yīng)允了這門親事。歐陽修是嘉祐二年科舉考試的主考官，蘇軾這一年中第，兩人結(jié)為親密的師生關(guān)系。歐陽修非常賞識蘇軾，讀了蘇軾的文章“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dāng)避路，放他出一頭地”，欲令其執(zhí)文壇之牛耳。歐陽棐的六女在元祐八年病逝，蘇迨又續(xù)娶了他的七女為繼室。迨兒一直不愿做官，直到宋徽宗政和元年（1111）42歲時(shí)，才去武昌當(dāng)了個(gè)管庫官，后在靖康之亂中死去。

三子蘇過（1072—1123），字叔黨，王閏之在杭州所生。元祐五年參加禮部試，落第，七年以父蔭任右承務(wù)郎。蘇軾為過兒娶同鄉(xiāng)范百嘉（范鎮(zhèn)三子）二女兒為妻。范鎮(zhèn)（1007—1088），字景仁，華陽人，曾參與修撰《新唐書》，嘉祐二年與歐陽修同知禮部貢舉，因此也是蘇軾的座師。紹圣二年（1095）八月，即蘇軾被貶惠州的第二年，忽起颶風(fēng)，蘇過寫下《颶風(fēng)賦》，形容颶風(fēng)所過之處“吞泥沙于一卷，落崩崖于再觸；列萬馬而并騖，會(huì)千車而爭逐”。也許因?yàn)樘K軾特別喜歡此賦的緣故，《蘇軾文集》第一卷竟然收錄了這篇兒子的作品，以至于后人錯(cuò)以為是蘇軾所作。蘇過與父親在儋州貶所，生活條件極為艱苦，“煙雨朦晦，瘴癘交攻，蛇鼠出沒”，更兼“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海南黎族人不擅種植水稻，主要以薯芋為食。一如蘇軾在黃州改進(jìn)了豬肉的燒法而發(fā)明“東坡肉”，過兒也遺傳了父親的細(xì)胞，改進(jìn)了薯芋的吃法，把山芋與飯粒一起燉成羹。蘇軾嘗后非常滿意，將其命名為“玉糝羹”，并作詩一首云：“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將北海金齏膾，輕比東坡玉糝羹。”蘇軾在儋州著書授徒，完成了《易傳》《書傳》《論語說》的寫作，過兒則從旁協(xié)助父親。過兒喜歡抄寫史書以增進(jìn)學(xué)問，蘇軾欣喜地向友人寫信道：“兒子到此抄得《唐書》一部，又借得《前漢》欲抄。若了此二書，便是窮兒暴富也。”蘇軾赦還后，過兒遂在潁昌安家，自號斜川居士。明代文徵明稱蘇過“詩語字畫，妙有家法，昔人謂能亂真乃翁”。今存《斜川集》六卷。

四子蘇遯，小名干兒，侍妾朝云元豐六年生于黃州，不滿一年即夭折于金陵。在遯兒滿月洗身時(shí)，蘇軾曾作《洗兒》詩：“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

蘇軾四子名字的寓意，依次解說如下：

邁，字伯達(dá)。蘇軾希望邁兒勇往邁進(jìn)，實(shí)現(xiàn)人生通達(dá)的境界。邁，《說文解字》：“遠(yuǎn)行也?！薄渡袝ご笥碇儭凡躺蚣瘋鳎骸斑~，勇往力行之意?！薄抖Y記·禮器》“君子之人達(dá)?！笨追f達(dá)疏：“達(dá)，謂通達(dá)。”《論語·顏淵》“何如斯可謂之達(dá)”皇侃疏：“達(dá)，謂身命通達(dá)也?！辈?，長兄，古代兄弟按“伯仲叔季”排列。

迨，字仲豫。也許因?yàn)殄蕛荷眢w不好，蘇軾要求不高，只希望他的人生能夠“及得上”，不必去超越別人，活得安豫就很幸福。《詩經(jīng)·召南·摽有梅》鄭玄箋：“迨，及也?！薄稜栄拧め屟浴罚骸板?，及也?！薄稜栄拧め屧b下》：“豫，安也”，“怡也?！?/p>

過，字叔黨。古人先取名，后取字，“男子二十冠而字”。蘇軾為三子取名“過”時(shí)，應(yīng)是寄寓吉善，含有渡、至、越的意思。取了“黨”字后，名與字關(guān)聯(lián)，“過”才是過甚、過失之意?！墩撜Z·里仁》說人的過失各分黨類，觀人過失處也可知其是否仁厚。蘇軾用這一典故，希望過兒能為君子之過，勿為小人之過?！墩f文解字》：“過，度也?！薄稄V雅·釋詁二》：“過，渡也。”《玉篇·辵部》：“度，越也?！薄墩撜Z·里仁》：“人之過也，各于其黨?！敝祆浼ⅲ骸包h，類也?！薄墩撜Z·雍也》劉寶楠正義：“過者，謂或過中或不及中也?！薄吨芤住で罚骸耙婟?jiān)谔铮姶笕恕蓖蹂鲎ⅲ骸吧蟿t過亢”，孔穎達(dá)疏：“過，謂過甚?！?/p>

遯，尚未取字。此兒出生不滿一年即夭。若此名是剛出生時(shí)所取，那真可謂“兇讖”；也可能是去世之后所取，蘇軾以此名為紀(jì)念?！吨芤住ば蜇浴罚骸斑q者，退也。”《周易·遯》陸德明釋文：“遯，隱退也?！薄墩f文解字》：“遯，逃也。”

如果將邁、迨、過、遯融貫起來，就會(huì)發(fā)現(xiàn)其中含有變化、往復(fù)的思想，即老子所謂“反者道之動(dòng)”。四字寄寓了蘇軾對人生的理解，也蘊(yùn)含著事物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我們可以根據(jù)《周易·乾卦》予以詮釋，先將該卦六爻爻辭列出：

初九：潛龍勿用。

九二：見龍?jiān)谔?，利見大人?/p>

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九五：飛龍?jiān)谔欤姶笕恕?/p>

上九：亢龍有悔。

邁——行?？蓪?yīng)九二“見龍?jiān)谔?，利見大人”至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段难浴罚骸坝寡灾?，庸行之謹(jǐn)?！薄段难浴罚骸啊K日乾乾，行事也。”“與時(shí)偕行也。”此二爻強(qiáng)調(diào)人要有所作為，奮進(jìn)不已。

迨——及?？蓪?yīng)九四“或躍在淵，無咎”?！断蟆罚骸斑M(jìn)無咎也?！薄段难浴罚骸吧舷聼o常，非為邪也；進(jìn)退無恒，非離群也。君子進(jìn)德修業(yè)，欲及時(shí)也。故‘無咎?！薄白栽囈病！薄段难浴匪d孔子之語中也用了“及”字，與“迨”字同義。此爻可上可下，君子及時(shí)進(jìn)德修業(yè)，則無災(zāi)禍。

過——過。可對應(yīng)上九“亢龍有悔”。《象》：“盈不可久。”《文言》：“窮之災(zāi)也。”“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dòng)而有悔也?！贝素硰?qiáng)調(diào)戒慎，勿貪虛貴，若不知反省自躬，則將窮途末路。

遯——藏?？蓪?yīng)初九“潛龍勿用?！薄断蟆罚骸瓣栐谙乱病！薄段难浴罚骸瓣枤鉂摬亍！薄褒埖露[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又《周易·遯卦》孔穎達(dá)疏：“小人方用，君子道消。君子當(dāng)此之時(shí)，若不隱遯避世，即受其害。”此爻強(qiáng)調(diào)人在不遇之際的自我修養(yǎng)，“遯世無悶”即在隱居潛藏、韜光養(yǎng)晦之時(shí)仍要樂觀自適。

《周易·乾卦》爻辭沒有體現(xiàn)在蘇軾諸兒名字中的，是九五“飛龍?jiān)谔欤姶笕恕?。此爻被古人視為“九五之尊”，九五是君王的象征，《文言》說：“云從龍，風(fēng)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是極陽、極盛、極善的。然而物極必反，若自身不處其位而妄得此爻，反而容易招致災(zāi)禍。所以避開此爻，不失為一種謙遜謹(jǐn)慎的自知之明。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tuán)團(tuán)是幾時(shí)。

（呂本中《采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