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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里的藍調(diào)

      2018-09-30 03:11永基卓瑪
      民族文學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洛桑爸爸

      永基卓瑪

      洛桑從鄉(xiāng)下漂游回家的這天,曲珍被選為新舞的編劇。

      曲珍從歌舞團回家時,看到洛桑的宿舍門開著,洛桑正坐在木板床上搗鼓著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寫滿藏文的紙片、錄音筆什么的,臟臟的被窩裹成一團放在床的另一邊,曲珍背著包,毛衣斜搭在肩頭,看洛桑忙活著。

      洛桑知道曲珍站在門口,但也不和她說話,曲珍自己走進房間,從塑料桶里打出一瓢冷水準備喝。

      “那水都放置了多長時間,你還喝?”那邊,洛桑并不看過來,但曲珍在做什么,他都知道。曲珍眼睛四處看著,“有什么可以喝的嗎?”洛桑從放在地板上的那個臟背包里掏出一大個百事可樂塑料瓶,看到里面乳白色的液體,曲珍眼睛一亮,“酸水?!彼龔穆迳J种薪舆^瓶子,走到碗柜那里,找了兩個碗,用水清洗干凈,倒出酸水,一碗遞給洛桑,一碗自己端著,一邊喝一邊看洛桑在搗鼓的那些紙片。

      洛桑眼睛盯著那些紙片,雖然是一臉的倦容,但眼神發(fā)光,消瘦的臉頰胡子拉碴的,頭發(fā)更是顯得亂七八糟,像是山里跑出來的野人。曲珍想笑,但沒笑出聲來。

      “這些句子多美呀,你看你看……山坳里兩只花鹿,一只翻過山脊,一只走向谷底?!鼻湟幌聸]明白歌詞的意境到底美在哪里,洛桑一手拿著紙片,一手指著上面說,“這歌是唱給戀人的,意思是說,兩個人的路不一樣,要分手了。我真喜歡百姓的表達方式,婉轉(zhuǎn)樸實而有韻味?!?/p>

      曲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洛桑對著她做了個鬼臉:“你這個布娃娃,你不喜歡這些東西的。以后我教你唱這首歌吧。”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洛桑會打擊曲珍是布娃娃,洛桑那天很正經(jīng)地看著曲珍說,“我感到有條線在牽動你,你好像被線條控制著,你的思維模式和處理事情的方式都不是真實的你?!?/p>

      曲珍有時很佩服洛桑一眼能看到問題的實質(zhì),有時又討厭洛桑故作高深的神態(tài),但總也想不出來用什么適合的話來反擊洛桑,洛桑把什么事情都說得有幾分在理。

      “我們誰不是都正在尋找自己?!鼻浞磽舻馈?/p>

      “不逗你了,送你個小玩意,快閉上眼睛?!鼻浒蜒劬﹂]上,再張開時,只見洛桑的手中拿著一塊綠瑩瑩的松石?!拔以诮吺暗降摹!薄昂?,這也能撿到呀?”洛桑忍不住用中指敲了一下曲珍的頭,“你這個笨蛋,肯定是找了三天三夜嘛?!?/p>

      洛桑租住的宿舍離曲珍家只是幾十米的距離,沿著洛桑住的小平房走過去,就到曲珍的家了。曲珍住的地方小區(qū)格局規(guī)劃漂亮,各家各戶都是獨立的乳白色小洋樓,門口和車道旁還精心地種植了小草和樹木。

      洛桑的宿舍是老磚瓦平房那種,小區(qū)是這個地方行政區(qū)給職工起的集資房,好多職工搬進小洋房后,外面一排一排的小平房就用來出租給那些從鄉(xiāng)下來城里打工的老鄉(xiāng)或者來城里賣蟲草或者賣特產(chǎn)的一些人,還有帶著家傳秘方治療骨傷或者什么病的神醫(yī)。平日里,隔著一個圍墻,小平房和小洋房的人并沒什么往來,吃飯的時間快到時,那些小平房就熱熱鬧鬧地傳出各種充滿生活氣息的聲音和味道,炒菜聲,喝酒后的罵人聲,還有唱歌的,小洋房的那些居民路過小平房時,總是一臉不屑,洛桑對曲珍說:“哎,他們忘記了他們是才從這里搬出去的,好像他們就不是吃洋芋長大的。”曲珍不是很贊同洛桑的話,她對小平房并不陌生,小時候的記憶,好多都是伴隨著小平房的。不過,從小平房搬到洋房以后,她并未接觸過住在小平房里的這些人,與洛桑的認識也是偶然。

      洛桑只租住了一個房間,兩個木長條凳子搭上幾塊板子就成了床。而一張木頭三屜桌子,上面架著液化灶火爐,抽屜里放碗筷就是碗柜,房間里沒有電視,有個大沙發(fā),順著床放著一對藏柜,藏柜上亂七八糟堆放著東西。

      曲珍和洛桑是在歌手大賽上認識的,兩年前,曲珍剛從大學畢業(yè),進入縣電視臺實習,那時,這個小城正在發(fā)展,對許多外來的新生事物都張開懷抱,先是卡拉OK在各個角落響起,然后又是舞廳,再后來,民族規(guī)范舞在各個社區(qū)各個角落響起音樂,民族歌手大賽也開始了。

      曲珍去歌手大賽采訪時遇到洛桑,這只是一個常規(guī)的新聞采訪,一個個歌手上臺,曲珍也有序地拍照記錄,當洛桑的歌聲響起時,曲珍被那高亢嘹亮的聲音擊中,像閃電一樣,在心里閃出一道亮光,曲珍只感覺整個賽場里,其他的演員和觀眾都弱化下來,聚光燈打在洛桑的身上,那歌聲開啟了曲珍心里的一扇門,忽然間,世界的玄妙就在心里來回激蕩起伏。

      那個晚上,曲珍采訪得恍恍惚惚的,到了晚上回家,還在想那首山歌:“為了找到幸福哎,人們在土地里播下了種子,種子開花了……結(jié)出幸福之花……”

      幸福是什么,曲珍在心里暗自問著自己,她不斷給出答案,又不斷否定自己給的答案。那歌聲點燃了一些奇妙的感觸,那些奇妙的感覺平日好像睡在生活的角落里,但卻一直被忽略,這時被洛桑的歌聲點燃,像熊熊烈火,燃燒著希望與美好,希望是什么,美好的又是什么,曲珍卻說不清楚。

      那時,洛桑和曲珍還不是很熟悉,曲珍作為記者采訪獲獎歌手,洛桑并沒有得獎,但曲珍還是找到他,并傻傻地問了一個問題:“你怎么歌唱得那么好?”洛??鋸埖芈柭柤绨?,一臉深沉地說:“我每天對著大山唱歌,就唱這么好了?!笨粗湫乓詾檎娴谋砬?,洛桑忍不住大笑起來,曲珍一下不好意思起來,她本想問洛桑一個問題,你找到幸福了嗎,但半天沒問出來,在熱鬧的比賽現(xiàn)場里,兩人就散開了。

      后來,州歌舞團招聘演職人員和工作人員,在報考人員中,曲珍見到來考試的洛桑,不過,洛桑對她并沒有印象,曲珍還是走上前去,和洛桑打招呼,洛桑呀呀怪叫一聲,“我們大記者也來應聘演員啊?!鼻潇t腆笑著,說:“我是來考辦公室文員的?!?/p>

      洛桑一只手向后背著,一只手放在胸前,對曲珍做了個彎腰的問好動作,“呀呀,大秘書好。”

      后來,曲珍考上了歌舞團,洛桑沒考上,過了一段時間,洛桑租到曲珍家附近的房子,兩個人就經(jīng)常見面了。

      曲珍回到家里時,爸爸已經(jīng)喝得暈暈乎乎,坐在客廳里打盹,妹妹七林還沒回家,曲珍把東西放回到自己的房間,來到廚房,準備做飯了。

      頭一天煮的肉湯還有大半鍋,曲珍淘好米,把米煮在高壓鍋里,她心里算計了一下,炒一個洋芋,再煮個菜湯,三個人的飯就夠了。她拿著菜盆來到屋子外面摘菜,之前說過,曲珍居住的這個小區(qū),各家各戶都是獨立的乳白色小洋樓,從各家的門口能看到主人的愛好,有些家種了太陽花,有些家種了牡丹花和月月紅,都是在高原能蓬勃生長的花朵,一到夏天,花花綠綠,很是好看,而曲珍家門口的綠化帶,全部都種了菜。

      曲珍的母親過世早,爸爸是單位里的會計,左右手能同時開工撥打算盤,但科技發(fā)展如車輪一樣駛過這海拔三千米的縣城,全城的會計都統(tǒng)一用計算機入賬,爸爸患有眼疾,看不清電腦上的小字,也學不會用鍵盤把一個個數(shù)字輸入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單位領(lǐng)導照顧老職工,讓曲珍的爸爸提前退休了,閑下來的爸爸,平時喜歡喝酒,而清醒的時候,就在屋子前后的綠化帶上種上了各種蔬菜。

      吃過晚飯,妹妹騎著自行車和同學去環(huán)湖了,爸爸繼續(xù)和隔壁來的老鄉(xiāng)喝酒,曲珍在自己的房間里開始寫劇本。

      她忍不住掏出那顆綠色的松石看了又看,臺燈的聚光打在松石上,曲珍發(fā)著呆,認識洛桑好幾年了,還是第一次送她禮物,這個禮物有什么意義嗎?曲珍不會跳舞,別說是唱歌了,平時她都是沉默寡言的,有時她想,大概洛桑叫她布娃娃是覺得她太木訥了。想了一個晚上,曲珍也沒想出個所以然,還有洛桑唱的那首歌,喜歡的戀人真會像小鹿一樣分離嗎?

      這時,她聽到妹妹七林回家的聲音。

      “嘎嘎,你們又來騙我老爸的酒喝了,都怪我老爸釀酒技術(shù)太好了?!薄皶r間不早了,明天再來喝吧,扎西德勒哦?!逼吡忠坏郊遥依锏木茣蜕隽?,阿爸喝酒時,只有七林能從他的手中把酒杯搶過來放下。爸爸喝的酒是用老家?guī)淼那囡约横勚频?,七林放假時也會幫爸爸釀酒,味道挺好。

      母親過世后,曲珍總覺得自己要對這個家庭擔負好多責任,要照顧好爸爸和妹妹七林。不過,好像七林并不需要曲珍過多地照顧什么,小的時候,隔壁的長嘴阿姨打趣曲珍時,七林聽到,幾句話就回過去了,氣得那些長嘴阿姨連連對著七林吐口水,七林對這些才不在乎,在讀小學時,如果誰敢欺負她,她如果打不過別人,還會在別人的身上留下自己的牙印子,進入初中后,七林沒再說過臟話,成績也沒讓曲珍操心過,如今,七林已經(jīng)高三,剛參加完高考的她,成天這里逛逛,那里閑閑,很少待在家里。

      歌舞團的工作對曲珍來說很輕松,之前在電視臺實習的工作經(jīng)驗和大學中文系的底子,讓她起草文案和寫簡報也是得心應手。但她和同事交往不多,經(jīng)常一個人獨來獨往或者待在辦公室。

      這個時候,經(jīng)常從樂隊或者舞蹈隊那里傳來排練的音樂,叮叮當當,好不熱鬧,而陽光正好的時候,舞美隊的一群人就會從房間里搬出來,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做道具,最悠閑的,大概就是編導組,總不見蹤影,聽說是正在創(chuàng)作什么大劇本,準備把這個小縣城流傳了百年的鍋莊弦子搬上舞臺走向世界。

      下午一個人的時候,娜姆來到辦公室,娜姆的到來,整個辦公室都感覺被光打亮了一樣,事后,曲珍和洛桑說起這個事時,洛桑說,“啊哈,居然連追光都被你想象出來了,你怎么不再加點配樂?!痹谀莻€初夏安靜的下午,娜姆的到來,就像是一杯盛滿清水的水杯,忽然被倒進五彩顏料,顏料自由緩慢流動,色彩不斷變化,散發(fā)著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美麗,但那流動的美麗一會兒就凝固了,凝固的色彩讓人感到怪異卻說不出來是為什么。

      曲珍看不出娜姆的年紀,眼前這位女子身著繡花的民族服裝,顯得端莊得體,高高盤起的發(fā)髻,光潔的面容,從容而深邃的眼神。曲珍不知道娜姆的來意,她給客人倒了一杯水,娜姆接過水,慢慢喝著,辦公室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娜姆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的時候,曲珍忽然明白了那怪異的所在,娜姆身上帶著一個強大的氣場,娜姆說話的時候,氣場開始流動起來,但她一不說話時,氣場就馬上凝固,娜姆對曲珍說:“我挑中你來寫我們的新劇本?!?/p>

      曲珍被驚到一下:“我?”

      娜姆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那從容而深邃的眼睛笑彎了一下,盯著曲珍說,“就是你了?!?/p>

      曲珍忍不住地問道:“為什么?”

      娜姆明亮的眼睛漸漸盛開了一小絲笑意,那絲笑意讓娜姆整個人變得柔和,“我和團長打了個賭,我能讓一個不懂舞蹈、不懂音樂的人寫出好劇本,我覺得你能做到。你會幫我一起完成,對嗎?”

      話說完,笑意立馬收回到眼底,娜姆挺直了脊梁坐在對面。曲珍感到自己根本無法拒絕這個女人的要求,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就答應了。娜姆離開后,她身上帶著的暗香還留在辦公室里好半天才散去,隨著那股余香的消散,曲珍慢慢清醒過來也慢慢放松下來,想到要讓她來寫的劇本,心里暗暗叫著,“老天,怎么辦?!?/p>

      當她給洛桑說了這個事的時候,洛桑顯得很開心,“祝賀你哦?!鼻鋵β迳Uf了自己心里的擔憂,洛桑大大咧咧地對曲珍說,“怕什么,當是玩兒,生活中有好多可能性,能創(chuàng)作一種新的東西,比你干巴巴的簡報可有趣多了?!?/p>

      娜姆來找曲珍的時候,辦公室里剛好總是曲珍一個人在。娜姆對她顯出極大的耐心,她讓曲珍先學會聽音樂和看舞蹈,但除了音樂和舞蹈,娜姆好像沒什么話可以對曲珍說,兩個人連家常也沒拉過。

      回到家里,曲珍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作業(yè)一樣每天晚上都待在自己的房間里,聽音樂和看舞蹈錄像,她從來沒有這樣大量地去接觸民族歌舞。一些音樂,她說不出來感覺,聽到旋律響起的時候,就像神明用充滿玄機的音符,從天堂漏下了一絲光線,而曲珍心里的絲線被輕輕撥動,她被完全震懾住了,一個充滿神靈的未知世界被打開大門,但曲珍不知道自己是在大門外還是在大門里,她表述不出那種感覺。

      曲珍向娜姆說了自己的迷惑,在這些歌舞中,她感到自己的迷失,那些激動來自何方,又去了何處,那些激動又是否真實存在,當音樂沒有了時,好像一切都了無痕跡,可音樂一來,那些感覺全部重新席卷而來,把曲珍重重包圍。娜姆很開心地看著曲珍,“你對音樂和舞蹈的悟性挺高的??磥砦艺覍θ肆恕!?/p>

      雖然曲珍被那些音符折磨得找不到方向,這天,她還是按習慣打上一壺酥油茶,帶上爸爸做的油果子去送給洛桑,洛桑的父母都已經(jīng)過世,小小年紀被放到這個親戚家?guī)讉€月,又在那個親戚家?guī)讉€月,也沒好好讀過書,只是和村里的喇嘛學過藏文,到了十三歲,就來到這個縣城,這大概就是曲珍所知道的洛桑的一切。大概是因為自己母親過世早,雖然她和洛桑都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曲珍會忍不住地想照顧洛桑,家里有好吃的或者鄉(xiāng)下親戚送來肉時,曲珍總會給洛桑送去一份。

      當她推開洛桑的門,只見到小屋里堆放著電腦鍵盤大小的木頭,而洛桑的床上,鋪滿了紅色的百元大鈔。曲珍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她的第一反應就是:“你干什么壞事了?”

      洛桑正開心地數(shù)著錢,他數(shù)錢的姿勢和銀行里的工作人員一樣專業(yè),左手拿著錢,右手五個手指一滑動,就是五張點過去了,他沒理會曲珍,把錢清點好后,他對著曲珍伸出自己的雙手,還調(diào)皮地翻轉(zhuǎn)著:“你看你看,這是一雙干壞事的手嗎,這可是一雙藝術(shù)家的手耶?!?/p>

      洛桑的雙手很漂亮,修長而有光澤,雖然曲珍總打擊他的宿舍臟得像狗窩,洛桑的指甲卻總是修飾得很整潔,那雙手在曲珍面前做著彈鋼琴的動作時,真的像是一雙藝術(shù)家的手。

      曲珍滿腹懷疑地說:“那你的錢是哪里來的,你藏那么多木頭做什么?”

      洛桑說:“我的大小姐,別總把人想得那么壞,這些錢,是前段時間我收錄《傳說的弦子》的報酬,這些木頭,是我老鄉(xiāng)請我?guī)唾u的?!?/p>

      洛桑一臉無辜地看著曲珍。他把曲珍送來的茶和油果子收好,說:“今天不吃這個了,我?guī)愫推吡秩コ源蟛汀!?/p>

      剛好七林在家,曲珍給父親做好飯后,叫上七林,就和洛桑上街去了。

      七林提議說吃新開的肯德基,洛桑不愿意,他說那種洋快餐可不算什么好東西。如今,重慶火鍋,湘菜,東北菜……來自全國各地的特色美食都能在這個縣城吃到,因為旅游的發(fā)展,大街上操著外地口音的人,比本地人還多。平日里,曲珍不常出門吃飯,她也不知道要吃什么。

      洛桑提議去新開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吃自助餐,一下就得到了七林的擁護,三個人熱熱鬧鬧地前往吃大餐的路上。

      七林對新事物的接受能力比曲珍敏銳多了,雖然她才是高中生,已經(jīng)知道鞋子要講究牌子。平時不怎么花錢的曲珍,對唯一的妹妹卻是疼愛有加,七林手機是蘋果的,平板電腦也是蘋果的。不像是曲珍,雖然已經(jīng)工作了好幾年,好多衣服都是從大學就穿到現(xiàn)在。

      洛桑曾打趣曲珍:“你妹妹一給你唱歌,你耳朵都愿意割給她了。”曲珍并不否認,她對洛桑說,“你有個弟弟,你也會這樣對他的?!?/p>

      晚飯三個人都吃得挺開心,七林和洛桑還每人喝了兩杯葡萄酒。吃飯的時候,曲珍剛開始反對七林喝酒,可七林偷偷地笑著,“姐,我和同學在一起可是喝過啤酒的?!鼻淇赡苁且驗榘职掷鲜亲砭频木壒剩瑥男坪芊锤校瑥膩聿徽?,看著七林高興,就讓她喝了紅酒。

      待三人吃好飯,走出酒店時,都已經(jīng)快九點了,街上路燈已經(jīng)亮起,洛桑說他還有事去找朋友,七林和曲珍手拉著手慢慢散步回家了。兩個人東拉西扯地說著話,離家還有一段距離時,七林貼著曲珍問道:“我挺喜歡洛桑哥哥的,他人帥氣,又風趣,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呀?”

      還好是晚上,七林看不到曲珍的臉馬上紅了,曲珍連連否認,七林繼續(xù)追問,那他是在追求你哦。這也被曲珍否認了。七林湊到曲珍的耳邊說:“那你們親過嘴嗎?”

      曲珍做出打七林的樣子,七林才放棄自己的問題,她繼續(xù)貼著曲珍說:“曲珍,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有個喜歡的男生,我親過他?!?/p>

      曲珍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洛桑是想追求她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惱人的問題,七林真的長大了?

      洛桑在自己的小屋旁邊又租了個屋子,熱熱鬧鬧地開辦了“藏文化體驗班”,他用微信和微博來招攬那些對藏文化好奇的游客。

      “你們知道藏文有多美嗎?首先,我給你用藏文來寫‘佛教這個詞,佛教在藏語中的發(fā)音是song jie ,song 是醒過來,jie是圓滿綻放的意思……”洛桑對自己的文化班可是信心滿滿,他對曲珍說,“小平房的大院可是我文化班的大寶藏,會算命的阿加央金,家傳骨傷藥的阿尼五堆……賣蟲草的啊旺,賣古董的汪丹,我相信他們的魅力都會讓那些外地人愛上他們的?!?/p>

      “如果想了解我們本地民族的內(nèi)心世界,丟掉你們手里的那些旅游指南,來聽我給你講我們的民間傳說,我們的神話故事,我們的歌謠……”洛桑正經(jīng)起來的時候,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都很在理。

      文化班在微信和微博上宣傳得轟轟烈烈,還真有游客來報名。曲珍有時也參加洛桑的課堂。洛桑在空屋放上藏柜和鋪著軟墊的凳子,課堂氣氛輕松而愉快。有時,洛桑講些佛經(jīng)故事,而有時,他就讓那些游客學生坐在簡陋的教室里發(fā)呆,他給曲珍說,這叫冥想,曲珍不知道洛桑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但那些當學生的游客卻是對洛桑恭恭敬敬,曲珍看到那些人的認真樣,總會忍俊不禁。大部分時候,洛桑就是在給曲珍和七林上課,講他從小熟悉的佛教故事,講他的故鄉(xiāng),那些神山,那些村民的故事,這些故事讓曲珍和七林聽入迷了。他對曲珍和七林說,“其實外人在看我們的文化時,他們只是在看想看到的東西,比如看那顆遙遠的月亮,只是去看月亮上的反射光。同樣地,我們看待這些外來游客的時候,也只是在看星星,在看著星星的反射光?!?/p>

      洛桑的文化班辦得熱熱鬧鬧,他又到好幾個藏民家坊去應聘歌手,開始跑場唱歌,有時還穿著民族服飾在臺上當模特做服飾展演。文化班和演出的費用收入來得很快,洛桑買了一輛新摩托,呼啦啦地騎進院子,又呼啦啦地發(fā)動著不知道駕駛著去了什么地方。

      娜姆在讓曲珍聽音樂的同時,加大了曲珍的閱讀量,她給曲珍開出了書單,讓曲珍了解藏民族的神話故事、傳說,還有遷徙歷史,曲珍像個海綿一樣,不停地吸吮著娜姆下達的學習任務(wù),娜姆對曲珍開始越來越嚴厲了,有時,一個人在辦公室里上班時,曲珍都害怕遇到娜姆,但心里又對娜姆帶她看到的那個世界著迷。

      娜姆給曲珍開的書單,在洛桑那里都有,那些書,就亂七八糟地堆放在洛桑房間的藏柜上,曲珍從認識洛桑到現(xiàn)在,他好像沒正兒八經(jīng)地做份事,但他很著迷看書,有時曲珍去上班時,看到洛桑大大的個子蝦著腰坐在藏柜前面看書,而到下班時,看到洛桑依然保持這個姿勢在看書。她對洛桑那兒的那些書很是好奇,那些書大半是佛教方面的,還有國外的作家寫的,還有些都是藏文,漢文的那些書她也不大能看懂,在洛桑專心看書的時候,她會無聊地隨手拿起一本胡亂地翻閱,經(jīng)常才看過兩頁,她就感覺頭暈了。

      曲珍感覺洛桑身上有種不同于她和那些她熟悉的同學的氣息,但她也說不清楚是什么,也許那氣息就和他的成長環(huán)境以及讀的書有關(guān)系吧。有時她覺得洛桑不務(wù)正業(yè),可洛桑好像又很有耐心,不管做什么事,都不急躁,就算是歌手比賽的時候沒得獎,考試沒通過時,他身上都帶著那份安靜。

      在這種溫柔的安靜的外表下,曲珍會隱隱感到一些野性的在蓬勃生長的東西,而這些,在娜姆身上同樣能夠感覺到,娜姆看上去是那么端莊美麗,歲月的流逝并沒在她身上留下痕跡。曲珍沒見過年輕時的娜姆,但現(xiàn)在的娜姆,好像就是在最好的狀態(tài)中,稍微凹下的眼窩,明亮的眼睛,皮膚細膩,讓人猜不出年紀,她臉上最突出的就是她的鼻子和嘴唇,看上去就像價值不菲的服裝,讓這個女人的一舉一動,舉手投足之間都散發(fā)著自己的氣場。

      劇本改了一遍又一遍,曲珍還是摸不到頭腦,那些感覺在她心里亂竄,可她不知道怎么用劇本把這些美妙的感覺串聯(lián)起來。

      只有七林是最輕松的,在曲珍眼中,她似乎對通知書很不上心,一會兒來洛桑這里湊熱鬧,一會兒去和同學聚會,一會兒又去參加什么志愿者,曲珍想和七林認真地談?wù)劊梢粐烂C,七林就嘟著嘴巴對著姐姐撒嬌,“我都苦讀高中三年了,現(xiàn)在大學能不能考上,我也不知道嘛,我要愉快地度過一個暑假?!?/p>

      曲珍也不知道怎么說七林,不過洛桑對曲珍的這個態(tài)度很不贊同,他認為曲珍總是用一把標尺去衡量別人的生活,而生活本身有好多種可能性,誰都可能會換種生活方式。

      曲珍反問洛桑:“像你一樣嗎?不確定地東換西換?”

      洛桑表情很篤定地看著曲珍慢慢地說:“你以為我就愿意這樣混日子嗎,我從小熱愛唱歌,可參加那么多比賽,從來都沒有得過獎,連去藏民家坊里唱歌,人家都是答應得勉勉強強的,而我只熱愛唱歌,憑這一點,會有單位錄用我嗎,我怎么來養(yǎng)活我自己?”

      洛桑翻出他收錄民歌的CD放在桌子上,不帶一點表情:“你看你看,都是我收錄來的民歌,可是沒一首是我唱的?!?/p>

      曲珍對自己鑒別歌曲的能力還不自信,她弱弱地說:“或者,以后……會有人真的欣賞你?!?/p>

      洛桑個頭很高,典型的康巴男子長相,微卷的頭發(fā)不羈地在頭上飛著,高挺的鼻梁,嘴唇卻很薄,兩只眼睛明亮而專注,看什么東西都好像很深刻一般,自帶著一份安靜。這會兒,他依然安靜地對曲珍說:“你以為前次我有錢真是收錄民歌來的嗎,這些年,我賣過木頭,賣過蟲草,在不認識你之前,我在快餐店打工,當過導游,而我一直在心里對我自己說,這些都只是一個過程,總有一天,你要在燈光璀璨的舞臺唱歌,你知道嗎?”

      洛桑第一次在曲珍面前聊這些,把他的世界向曲珍開了一扇小窗,但他跟著又說,“這些年來,不知道怎么的,我忽然對唱歌產(chǎn)生了懷疑,唱歌真的有意義嗎?也許某天,我真的站到那個燈光璀璨的舞臺,唱響我自己的歌曲,可那時又有什么意義?”這個問題像是將一個石塊投向了無邊的虛空,久久沒有聽到回聲,洛桑和曲珍兩個人呆呆地坐在房間,半天沒說話。

      屋外,夏日的烈陽熱辣辣地照射著,高一聲低一聲的蟬鳴時長時短,有人在喊著“酸奶水……酸奶水賣了……”

      曲珍找了兩個碗,去買了兩碗酸水,自己拿著手中的碗,慢慢轉(zhuǎn)著用嘴巴小口小口地吸著,清冽的酸味和濃郁的奶香順著舌尖滑到喉嚨,夏日的煩躁和話題的沉默也被這酸水慢慢開解。

      七林大咧咧地走進來,帶著外面的陽光,吐著舌頭叫,“好熱哦?!?/p>

      洛桑見到七林進來,高深莫測地拿出手機,放到姐妹倆面前,“給你們兩個聽個好東西,這幾天我剛錄制出來的?!?/p>

      隨著一段吉他的旋律從手機里流淌出來,洛桑懶洋洋的歌聲開始響起,吉他的伴奏慢慢減弱,洛桑的聲音不像往日里唱的那些藏歌一樣高亢嘹亮,他的歌聲軟綿綿地躺在吉他伴奏上面,像是在深情地訴說著什么。曲珍說:“這么溫柔的唱法,我要起雞皮疙瘩了?!?/p>

      洛桑和七林不約而同地用食指放在嘴巴上對著曲珍做了個“噓”的動作,讓她別說話,繼續(xù)聽下去,整個旋律緩緩進行著,沒有華彩部分,一直都顯得懶洋洋的,口琴與薩克斯在旋律里出現(xiàn),相互映襯并與吉他聲交織在一起,曲珍聽得心尖酸溜溜的,她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喝酸水的緣故。

      七林眼睛亮亮地看著洛桑說:“藍調(diào)!”

      “對,藍調(diào)!”

      七林用手擺出一個假話筒,放到洛桑的面前,用普通話采訪道:“請問洛桑先生,你是怎么想到用藍調(diào)來表現(xiàn)民歌呢?”

      洛桑正了正身體:“我自小屬于牧區(qū),我以為我是自然世界的逍遙者,當我有機會走進城市,聽到一些不一樣的音樂表現(xiàn)形式時,我開始對那些毫無聯(lián)系的音樂方式進行猜想。在這個過程中,我想到,命運讓我看到相對牧區(qū)更廣大的世界,也許相對一個牧民,后者更有意義,這個時候,我看到一些毫無根源性的文化的邊界在融合,當我還在思考是怎么回事的時候,它已經(jīng)發(fā)生在我骨子里,我不去排斥聽,我只是想接納并看著它會發(fā)生什么?!?/p>

      洛桑話一說完,七林就開始鼓掌,“你真行呀?!鼻淇粗鴥蓚€人的表演,雖然不知道什么是藍調(diào),但只感覺挺開心。

      洛桑繼續(xù)描繪著他的藍調(diào)民歌構(gòu)想,待回家后,七林才慢慢給曲珍補習美國鄉(xiāng)村搖滾、藍調(diào)、說唱等新名詞。

      曲珍不由感嘆起來,原來世界那么廣闊,有那么多新東西,洛桑和七林正在像海綿一樣吸收,而自己對這些卻一無所知。睡前,她不禁問自己:“難道我真是個布娃娃?”

      七林高考結(jié)束后,爸爸加央每天都早起去離家六公里的大寶寺燒香轉(zhuǎn)經(jīng),每天轉(zhuǎn)經(jīng)回來,已經(jīng)是中午時間了。曲珍猜爸爸是去給七林祈禱,祈禱七林能考上好學校,這段時間,爸爸喝酒也明顯少了。這天剛好是初一,曲珍起床后,看到爸爸在準備糌粑和香葉,想著自己也沒事,就陪著爸爸去燒香。

      父女倆慢慢走著,爸爸雙手背著走在前面,曲珍走在后面,到了大寶寺,爸爸就開始念誦經(jīng)文,爸爸把香葉放入煨桑臺,往上面撒著青稞面,嘴里喊著:“給啦思洛(藏語,神必勝)……”煨桑臺升起更濃烈的白煙,在朝陽的照射下,白煙扭動著,帶著塵俗的心愿,慢慢融入藍色的天空,又有人來,又添上新的香葉,又一遍“神必勝”在煨桑臺前念起,又有濃烈的白煙帶著塵俗的心愿,扭動著,上升著融入藍色的天空,神靈與凡間,始終是有連接的。曲珍看到爸爸和大部分燒香的信徒一樣,臉上帶著安詳和幸福。她在想,自己也大概是這樣,反正燒香了,心里會踏實而感覺有力量。

      這一天,來燒香的人很多,轉(zhuǎn)經(jīng)的路上,有人快步走著,有人慢慢地走,還有一些老婦人,手腳不麻利,卻還懷抱著心愛的哈巴狗走得一搖一晃的。曲珍的爸爸眼睛不好,曲珍慢慢跟著他,一路上,爸爸口中碎碎念著經(jīng)文,三圈慢慢就繞完了,父女倆又沿著來時的路回家了。

      家里,七林正在給爸爸煮酒,爸爸曾經(jīng)開玩笑說,七林煮的酒好喝,七林做的酸菜肯定也是酸的。七林聽了這個話,每次都會假裝生氣,在縣城里,做事麻利潑辣的人做的酸菜才酸,泡的酒才夠味,曲珍曾經(jīng)煮過一兩次,可老爸喝喝就搖頭了。

      進入八月,天氣越來越熱。煮酒要用爐火來慢慢蒸,七林的臉被爐火照得紅撲撲的,像個紅蘋果。七林長得像媽媽,大眼睛,高鼻梁,一張臉輪廓分明,那雙眼睛嘀咕嘀咕地一轉(zhuǎn),好像隨時有個鬼點子又冒出來了,渾身散發(fā)著青春的活力。曲珍長得像爸爸,不過,曲珍的性格與爸爸差別很大,爸爸喜歡吹牛找樂子,特別是喝酒時,成堆天真可愛的念頭會從嘴里咕嚕咕嚕冒出來,爸爸總把自己年輕時說得無所不能,無所不知。

      曲珍拿著小板凳坐到七林旁邊,往火爐里添湊上一塊柴火,七林壞笑著:“曲珍你不熱呀,還填柴火?!逼吡謴膩聿唤星浣憬悖际侵焙裘?。曲珍想著,怎么和她來說那個晚上她說過的那個男孩子呢。七林反而逗起曲珍:“你不去聽洛桑哥哥講故事和唱歌了?”曲珍接過話頭就問:“你那個晚上說起的那個男孩子,是誰呀?”七林撲哧一下就笑了,“我那是故意逗你的,想了個假秘密,看看你會不會說真話。”

      這個七林怎么這么鬼,七林跟著說了一句:“因為我發(fā)現(xiàn),偶爾的無傷大雅的一兩個小謊話,可以讓篤定的人露出破綻,說出實話?!闭攦山忝迷诨馉t前打鬧時,七林的大學通知書送到家了,中央民族大學哲學系。

      這對曲珍家是大喜的消息。七林拿著通知書就跳出家門去和同學歡聚了。在七林跳出家門的瞬間,曲珍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在七林還讀初中的時候,爸爸經(jīng)常會逗七林找樂子,一次老家寄來桃子,正要喊七林吃,七林忙著出去玩,說給她留一個就好,爸爸就用毛線在客廳里吊了一個桃子給七林留著,其他的桃子全部藏了起來,把七林氣得直跳腳。時間過得真快,爸爸也不再玩那些惡作劇了,而七林也要讀大學了。

      開始出頭道酒的時候,爸爸給自己倒上一碗,也用銀碗給曲珍倒上一碗。“淡淡的,你嘗嘗?!鼻湓尞惖乜粗职?,這可是爸爸第一次主動給自己倒酒,青稞酒在第一道出鍋時,是紅色的低度數(shù)的一種液體,縣城里好多人把這當作飲料,每隔幾天便釀制一壺,用專門的容器裝起來放在藏柜上。

      在這個炎熱的下午,曲珍一口一口喝著碗里的青稞酒,感受著微甜而帶著略微酒味的青稞酒從舌尖穿過喉嚨到胃里到肚里,慢慢融入血液,半碗下去,曲珍有點微醺,但微醺的感覺特別棒,曲珍忽然明白了為什么爸爸這么愛喝酒。喝了酒的爸爸話多起來,說起了好多七林和曲珍小時候的故事。這一天,爸爸說話顯得很無層次感,一會兒說到以前的趣事,一會兒又說七林就要去北京上大學了,一會兒又說到以前的小平房,就是沒提過世的母親。

      在和爸爸的交談中,曲珍說起了娜姆,說到那些好聽的歌謠,爸爸聽到娜姆的名字,眼睛發(fā)亮,端詳著曲珍,“娜姆老師在教你,那可是女兒的福氣?!?/p>

      爸爸喝了一口酒,給曲珍說起了讓曲珍意想不到的事,“你的名字本來也叫娜姆,可小時候你經(jīng)常生病,一哭一鬧就是一整天,后來去寺院里請人打卦,你一聽到寺院里的誦經(jīng)聲,就安靜了,喇嘛又給你起名字叫曲珍,曲珍是法燈的意思,旦增曲珍是佛法明燈?!?/p>

      “那娜姆是什么意思呢?”曲珍好奇地追問著爸爸。

      “央金娜姆是妙音仙女,也是我們藏傳佛教里說的掌管音律和舞蹈的神仙?!?/p>

      “原來我換過名字呀。”

      “以前……以前,你母親還在的時候,那時,我背著你去看戲,你看一個晚上都不哭不鬧,特別娜姆跳熱巴的時候,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小時候,你聽到誦經(jīng)的叮當聲和熱巴的鈴鼓聲,就癡癡迷迷的?!?/p>

      曲珍心里樂開了,“原來我從小就認識娜姆老師,還看過她跳舞耶?!?/p>

      爸爸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發(fā)出一聲深深的嘆息,曲珍連忙問道:“爸爸怎么了?”爸爸搖搖頭,沒說什么,只是嘴里輕輕地又嘆息了一下。

      爸爸忽然話題一轉(zhuǎn),問曲珍,“叫那小子回家來一起喝酒吧?”

      曲珍羞紅了臉,她知道爸爸是在問洛桑,她嘴巴里硬撐著:“那個人呀,又不是很熟悉,不用叫到家里來坐吧?!?/p>

      卻是老爸和曲珍正在喝酒的時候,七林把洛桑拉回家來,曲珍心里著實嚇了一大跳。

      熱熱鬧鬧的世界杯也風靡了小城,小城的好多青年人有著自己喜歡的球星,七林也是個足球迷,她喜歡梅西,爸爸在七林的帶領(lǐng)下,也喜歡起足球,不過老爸喜歡的球星是巴蒂,七林之前為了參加考試,預選賽都沒看到,今晚,有梅西出現(xiàn)的比賽,七林說一定要守著看。

      洛桑喜歡的球星是卡尼吉亞。以前爸爸和七林一起看足球時,總是七林當講解員,現(xiàn)在洛桑比七林更會講述球星的故事,卡尼吉亞、巴喬等球星在他的敘述中成了悲情英雄,他還穿插了印第安人的歷史,期間還用印第安人的靈歌和他自己老家的招魂曲說到遠在世界兩端的兩個地方有著的文化相似性。

      洛桑在爸爸面前顯得彬彬有禮,說話得體還有禮貌,幾個人聊得很開心,聊天的內(nèi)容從意大利球隊到阿根廷球隊,又到德國球隊,直到半夜兩點左右,曲珍瞌睡不住先去睡覺時,電視里轉(zhuǎn)播的足球比賽才正式開始,那三個人還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精精神神地盯著沙發(fā)對面那個14寸的小彩電正在轉(zhuǎn)播的足球賽。

      洛桑來曲珍家的次數(shù)慢慢多起來了,有時中午來喝茶,有時來看足球,有時來幫爸爸一起翻弄下菜園,爸爸和洛桑也挺聊得來,有時爸爸喝酒,洛桑就在一旁陪著喝,聽爸爸講述當年的老歷史,洛桑也給爸爸說些村里的故事,洛桑對爸爸很尊敬,但曲珍心里有個直覺,總覺得爸爸和洛桑親熱不起來,曲珍不知道是哪里出現(xiàn)的距離感,她想,也許是自己想多了。

      曲珍依然被那些對音樂與舞蹈無法訴說的感受拉扯著,對自己充滿了失望,“那么多的美,我好像能看到它們,可怎么表達出來呢?”在對著美的虔誠和對自己失望的煎熬中,劇本還是寫不出來。

      曲珍擔心娜姆也對自己失望了。在又一次見到娜姆的時候,曲珍想自己是不是要主動把不能擔任寫劇本重任的念頭說出來。

      當她把這些話說給娜姆時,娜姆臉部表情很奇特,先是好像沒什么反應,然后像被加熱的水一樣,在一句句關(guān)于民族文化傳承的話語的堆積和預熱中,終于到了一個爆發(fā)點:“你不尊重民族文化,你不承擔傳承民族文化的責任,你不把民族文化當回事?!鼻渥谀饶返膶γ妫癖涣胰照找檬ニ值乃钟突ㄈ~子,整個人蔫耷耷的。

      在娜姆的話語中,曲珍也對自己很自責,好像真像娜姆說的那樣,真不配坐在娜姆面前,她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能讓自己悄悄地鉆進洞里迅速消失在娜姆面前。

      娜姆說話的時候,身體是僵硬的,所有的話語都在向一個目的緩緩地循序漸進,當遇到阻礙時,會繞下路,然后徐徐緩緩地又繼續(xù)前行,曲珍感覺到洛桑身上也有這個特點,他們不會決絕地說不行或者行,但為了做成一件事,話題會圍繞那個中心慢慢前進著。

      在與娜姆這個循序漸進的談話中,曲珍從對自己的失望,又慢慢轉(zhuǎn)為滿懷的責任感,無論是對民族文化的責任,還是對娜姆的私人情感,這種責任感已經(jīng)慢慢包攬在懷。娜姆和曲珍約好星期天再見面。

      曲珍對洛桑說起這些,“你救救我吧。”曲珍總感覺洛桑能給她一些好的想法。

      洛桑沒對曲珍明確地說什么,只是說:“也許明年,或者什么時候,我?guī)闳ハx草山上看看幻城?!?/p>

      洛桑很奇怪地插入一個詞,幻城。曲珍不解地看著洛桑。

      “幻城是我給蟲草山上的集市起的名字,在那里,幾百頂帳篷如同雨后生長的蘑菇一樣,在蟲草可以采集的時節(jié)里,一下子呼啦啦長出來。在那里,什么樣的口音都能聽到,來自四川的,來自上海的,講著方言的,講著普通話的,大家語言不通的,連著手勢一起帶上,而鈔票和蟲草,在幻城里,到處都通行。有人帶著一車鈔票來收購蟲草,也有人剛從山上挖了蟲草下來,賣了蟲草的幾十萬元在帳篷賭場里,幾天輸光,喝得醉醺醺的,揉著渾濁的雙眼,又向著蟲草山出發(fā)?!?/p>

      “但幻城有自己的音樂會,當暮色降臨,有人圍坐在空地的篝火邊,拉起弦子,撥動著曼陀鈴,有人吟唱,有人打鼓也有人即興起舞,那個時候的那些舞蹈和音樂,就是人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而且是人們對生活最真實的反映,對不公正的反抗,對美好愛情的向往,挫折后的失意,情感上的宣泄,他們幽默自嘲,有時甚至是流著淚的歡笑。放松的人們邊喝酒邊唱歌打鼓,有時,那些旋律只為了表達喜悅,而更多的時候,在那些旋律中,只聽到憂傷,在那樣的場景下,你只會感到音樂和舞蹈是人的情感最真實的表現(xiàn)?!?/p>

      曲珍聽著洛桑的講述,她用盡了所有的想象也難以想象出那個場景,但她感受到一種向往,那是她的世界里看不到的東西,“哎呀,我明年一定要去。”

      “是啰,是啰,帶你去,去到雪山上,我們兩個去挖蟲草當口香糖吃。”

      兩個人開開心心地說著時,忽然感到轟轟隆隆的搖動聲,兩個人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才待了四五秒,轟轟隆隆的搖動聲又來了。

      “地震?!甭迳@渚屯馀苋?。

      小平房的那些住戶已經(jīng)全部從房間里跑出來,大家站在院子里,一個看著一個,有點呆呆的,“地震了?地震了!怎么會地震呢?”

      有人還想往屋子里跑,“我的東西還沒抱出來呢,我還有個戒指可值錢了。哎呀,放哪里了。”旁邊有人馬上說著:“地震了,你還想抱什么值錢的寶貝哎,等著。”

      “曲珍……曲珍……”在人群的嘈雜聲中,曲珍聽到爸爸的喊聲,爸爸平時說話都是低聲細語的,從來沒有這么大聲過,曲珍順著聲音找去,只見爸爸焦慮的眼神正在四下張望,曲珍走到爸爸身旁,爸爸一把拉過曲珍的手臂,把曲珍的手腕都拉疼了,“地震了,不要亂跑?!?/p>

      七林在門口見到爸爸和曲珍回來,一轉(zhuǎn)身又鉆入人堆里去。

      小洋房群和小平房群一樣,地震來了,誰都不敢回家住,帶著毛毯,各家門口東一小群人,西一小群人席地而坐,曲珍家門口也是聚集了一小群人。大家七嘴八舌地回憶起好多年沒來的地震,從地震到三十年前最大的一場雪,說著說著,連多年前大家住在小院里的一些大事小情,最后連西姆家養(yǎng)過的小貓,央金家養(yǎng)過的小狗都回憶了一遍,余震還沒來。大家都帶著僥幸心理,有人提議在院子里搭帳篷,也有人說,地震不會再來了。

      直到家門口的人全部散去,七林也回家了。她大大咧咧地對爸爸和曲珍說,“不管你們兩個了,我是要去睡覺了,如果你們不睡,地震來了,你們可要把我叫醒哦?!迸R睡前,七林悄悄地對著曲珍的耳邊說,“如果你也要睡覺,記得可要穿件好看的睡衣,不然地震來時,我們兩個急忙地往外跑,會走光的?!鼻渫ε宸吡诌@個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對七林來說,好像什么事都能一笑而過。

      七月的高原,月亮明晃晃地掛在空中,遠處有夜狗的叫喚聲,高一聲低一聲。偶爾順著風,隱約有弦子聲,風吹過,什么聲音也沒有了,依然很寂靜。人們大都返回房子睡覺了,曲珍和爸爸還坐在屋子前面,爸爸給曲珍提議說,“我們也去睡吧,看來地震不會再來了,如果再來,我睡在客廳,有事會趕緊喊你和七林,你安心去睡吧?!?/p>

      曲珍想了想,帶著毛毯,睡到客廳的另一張沙發(fā)上,關(guān)上燈后,曲珍聽到爸爸在房間另一邊說著:“以前你媽媽工作忙,下鄉(xiāng)的時候,我經(jīng)常帶著你,那時你就那么一個小不點,二十年前地震時,你還咯咯地躲在床邊笑,我到處找你找不到,可把我急壞了,現(xiàn)在都參加工作了?!鼻鋵ψ约盒r候的事情印象很模糊,正在努力回憶時,爸爸又在那邊說話了:“洛桑這個年輕人很有靈氣,腦子也轉(zhuǎn)得快,但做事情不踏實?!?/p>

      曲珍沒反應過來,怎么爸爸一下說到洛桑。她也沒接話。

      停頓了會兒,爸爸又繼續(xù)在黑暗中說著:“你性格有點兒單純,我看洛桑經(jīng)歷很復雜,不適合你?!?/p>

      黑暗中,爸爸說話的語速比平時放慢了好多,看來爸爸也是想了好長時間,才小心地說了出來。曲珍嗯了一聲,在黑暗中對爸爸回應道:“我們只是朋友啊。”

      黑暗中,爸爸又了沉默了一會兒,“男女之間不是戀人關(guān)系的話,交往還是不要頻繁為好?!?/p>

      曲珍又嗯了一聲,黑暗中爸爸再沒說話,偶爾傳過來爸爸在翻身的聲響,再后來,聽到爸爸輕微的鼾聲,曲珍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

      洛桑好像察覺到了什么,再沒來過曲珍家,有幾次曲珍遇到他,他也正在忙著要出門,話都沒好好說上幾句。

      曲珍想到爸爸對自己說的話,感覺面對洛桑時,再沒有之前的輕松與愉悅了,這些小變化都被七林看在眼中:“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洛桑哥哥不來咱們家里了,你也不去他那里,我去他那里時,他也經(jīng)常不在哦。”

      曲珍沒好氣地說:“我怎么知道?!逼吡挚粗溆悬c氣惱,連連吐著舌頭說,“我們買涼粉吃去?!?/p>

      曲珍想起這一天剛好是和娜姆約好的日子,沒好氣地對七林說:“要去你自己去,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七林背著手,在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無聊,“你音樂也不懂,舞蹈也不懂,怎么寫劇本呀?”

      曲珍懶得和七林多說,自己走出了家門。

      曲珍來到練功室,看起來娜姆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正拿著一個小小的錄音器在放著音樂,還不時對著鏡子比畫著。

      “我們開始吧?!?/p>

      錄音器傳出一些音樂,很小,那些音樂很原始,有時還帶著很雜亂的其他聲響,娜姆開始只是很小幅度地做著動作,慢慢地,娜姆投入了,曲珍也看入迷了,在鼓點與舞蹈中,一個精靈復活了,曲珍看到一個精靈在痛苦與快樂中涅槃,而一個民族,在雪山腳下,在一個女人涅槃中發(fā)芽萌生,痛苦成長。

      曲珍忽然靈光一閃,“我只要把這個情節(jié)記錄下來,就是一個好劇本?!鼻湎氲街翱催^的那些書籍,上面說到劇本創(chuàng)作的一些教條,她忽然有個感覺,這個舞劇甚至什么布景都不需要,全部線條都用來突出人,以自然之精靈為主線來完成。當她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時,娜姆說,“我的想法已經(jīng)展示給你,其他的,全按你的思路來走吧?!?/p>

      娜姆對曲珍說,“從思想感情上來說,我們這個民族的人,是很原始的,我們的生命觀,我們的喜怒哀樂,全部都會通過歌舞或者語言表達出來,這個民族還沒學會用文明的裝飾來掩蓋感情色彩……而在歌舞中,表達著我們民族最熾熱的情感。生命的原意對每個民族都是一樣的,你要通過劇本,讓文字,讓音符,讓肢體語言把這些光散發(fā)出來?!?/p>

      曲珍忽然想到洛桑給她說過的幻城音樂會的場面,她想象著,是不是可以把一種原生的生活形式搬上舞臺,用深情的述說和深情的舞蹈表達娜姆所追求的生命觀。

      娜姆眨著眼睛,“我一直想進行這樣的嘗試,以前我有個搭檔,他總能把我想表達的東西淋漓盡致地配合出來?!?/p>

      “后來呢?”曲珍忍不住問道。

      “后來,加央把被別人改動的劇本揉成一團丟到領(lǐng)導的臉上,說你們懂個狗屎藝術(shù),他就放棄了?!蹦饶泛孟裣氲绞裁从腥さ耐乱粯有α似饋?。

      加央。曲珍心里暗暗默念了一下這個名字,“和老爸名字一樣?!钡谛睦铮淙滩蛔友氤錆M了好奇。娜姆好像不愿意多說什么,只是對曲珍說:“等你劇本寫好,我再來找你?!?/p>

      雖然娜姆給出一個線條,但真要把這些虛幻的東西用文字表達出來,曲珍還是感到很吃力,她在心里構(gòu)建了一個又一個場面,又一個場面一個場面地推翻,房間的桌子和各個角落,都是她涂涂寫寫的紙張。

      時間過得很快,院子里的刺梨花開了才幾天,又到了凋落的時節(jié),風吹過時,滿樹的花瓣隨風而落,地上斑斑點點都是白色花瓣兒。七林痛痛快快的假期很快結(jié)束了,準備去北京讀大學了。可洛桑消失了。直到七林坐上飛機到北京,還是沒有洛桑的消息,曲珍平時很少給洛桑打電話,平日里,上班下班路過洛桑的宿舍時,總感覺洛桑在那里,可現(xiàn)在,除了那輛停在門口的摩托,洛桑的宿舍門總是關(guān)著,什么也看不見。七林想去和洛桑告別,但洛桑的電話總是關(guān)機。

      每天在回家的路上,看著滿地的白色小花瓣,曲珍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蹤的洛桑。家里少了七林,也少了很多熱鬧,爸爸還和以前一樣,一個人種種菜,轉(zhuǎn)經(jīng),然后和朋友喝酒。

      在七林走后的幾天,洛桑終于回來了。

      看到他的宿舍門開著,曲珍沒敲門就走了進去。

      才二十多天沒見到的洛桑很明顯地瘦了,而且黑了好多,他安靜地坐在藏柜前。

      曲珍忍不住問:“你去哪里了?”

      洛桑說:“我送汪丹阿尼回家?!?/p>

      曲珍對汪丹阿尼并不陌生,這位老人就住在洛桑的后排出租房,平日里,在街上用紅布放著一堆古董賣,銅鏡子,佛珠,松石什么的小玩意。對于洛桑的這些鄰居,曲珍并不是很熟悉,她只是感到洛桑與這些前排后排的鄰居都相處得很好,他溫和而有禮貌,這些老家伙都很喜歡他,曲珍一下有點沒反應過來,繼續(xù)問道:“汪丹阿尼呀,他家好玩嗎,你怎么一點信息都沒有呢?”

      問完,曲珍才感覺到洛桑不同于往日,半晌,洛桑才說:“阿尼去世了,那個晚上,他忽然來敲我的門,讓我送他回家,他的家好遠,我們兩個連夜包車出發(fā),第三天才到,還好,在到了他家時,他才閉上眼睛。”

      曲珍心里為阿尼祈禱著,嘴里念了三遍六字真言。

      隨后,洛桑就再沒多說什么,曲珍明顯感到洛桑心里有事,但外表看起來,他和平時一樣溫柔安靜。

      曲珍在洛桑的宿舍里一直坐到快到做晚飯的時間,才回家。

      癡迷在劇本中的曲珍,并沒花過多的心思去想洛桑的回來和沉默。包括做飯,曲珍也是顯得有點馬馬虎虎,她把肉燉在高壓鍋里,就繼續(xù)在客廳里勾勒著心里的雪山精靈。

      “嘣!”忽然一聲巨大的響聲在耳邊響起,曲珍的第一個反應是,我沒在劇本里安排一個“嘣”聲的出現(xiàn)呀。

      “曲珍!”聽到響聲的爸爸從屋子外面跑了進來,“怎么了?”

      曲珍手里拿著紙和筆,茫然地看著爸爸,“怎么了?”

      “那一聲巨響?!笨粗职志o張的表情,曲珍才回過神來,“那巨響是怎么回事?!?/p>

      只聞到廚房里傳來煤氣的臭味,原來剛才是高壓鍋爆炸,整個廚房都是潑灑出來的肉湯,液化氣的火焰也被肉湯撲滅,整個廚房亂糟糟的,還有液化灶吱吱的漏氣聲。

      曲珍呆了,不清楚這個高壓鍋怎么會爆炸,爸爸趕緊走上前把液化氣關(guān)好,看了看高壓鍋。黑黑的高壓鍋已經(jīng)用了好多年,在曲珍小時候的記憶中,這個鍋就伴隨她成長,原來鋼亮的模樣早已經(jīng)找不到了,這幾年,高壓鍋像個耍脾氣的孩子,一會兒漏氣,一會兒把手掉了,爸爸都修過好多次了。

      曲珍緊張地看著爸爸,爸爸反而笑了,“剛才嚇到我了,我還以為你怎么了,是該買個新鍋了?!?/p>

      待打掃好廚房,曲珍去門口買了兩包方便面。

      吃著方便面,爸爸還開玩笑地說,好久沒吃方便面,味道還不錯嘛。曲珍把晚飯做沒了,心里覺得挺害羞的,爸爸連連說著沒事,卻讓曲珍別太沉迷劇本什么的,就當是玩兒。爸爸說這些話時,曲珍心里一亮,爸爸和洛桑說的都是同樣的話,神態(tài)也很相似。

      曲珍心里想著,爸爸肯定不懂那些,不懂音樂與舞蹈的美,畢竟老爸只是個會計,他怎么會明白1234567營造出來的那個世界與他算盤下的那個數(shù)字世界不一樣呢。但她心里尊重爸爸,雖然心里想著,口里一句都沒表現(xiàn)出來。

      吃好方便面,爸爸把銀行卡交給曲珍,說讓曲珍以后計劃著用,先買個高壓鍋和彩電,把14寸的彩電換了,也要買點好看的衣服,多出去玩玩走走,七林的生活費也要計劃好。曲珍感覺到,爸爸要讓自己當家了。

      這一天,曲珍終于把劇本的初稿寫出來了。

      她帶著劇本來到洛桑家門前,想第一時間告訴洛桑這個消息。

      在洛桑的房間里,有個女孩子正在打茶。洛桑坐在藏柜前安靜地看書。見到曲珍,洛桑站起來,給曲珍介紹說,這位女孩是他將要結(jié)婚的妻子。

      曲珍忽然就慌亂了,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對洛桑和這位即將成為他新娘的女孩子,女孩子靦腆地對著曲珍笑著,曲珍從女孩黑里透紅的臉蛋和粗糙的手指感覺到一股濃郁的山野氣息,感受到山野女孩帶著的善良與賢惠,在女孩明亮的眼睛里,盛滿了即將成為新娘的幸福感。

      曲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連著幾天,她暈暈乎乎的,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在心里對自己說,洛桑并沒有追求過自己,連過分的話都沒說過,為什么自己的心里滿滿當當都是洛桑和那個女孩的影子,為什么知道洛桑要結(jié)婚了,不是為他開心,送上祝福,而是這般失落呢?

      幾天昏昏沉沉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過去的,再一次路過洛桑的宿舍時,洛桑正在收拾東西,大部分東西都已經(jīng)收拾好放到了車上。

      看到曲珍,洛桑遠遠地打著招呼,“嘿。”

      曲珍沒明白洛桑要做什么。洛桑對曲珍說,我整理了一箱書籍,想送給你,也許你能用到。

      洛桑的臉上看上去很平靜,他對曲珍說,“我要回去了,回到家鄉(xiāng)去?!鼻淙滩蛔∶摽趩柕溃骸澳闼鶡釔鄣囊魳纺??”

      陽光下,洛桑和曲珍說了好多話,曲珍大部分不記得了,只記得洛桑說:“我們歷史悠久而又充滿智慧的信仰,一直在我心里堅定地存在,相信會給我一切答案,你知道我父母去世得早,但那都是在我未懂事的時候,這次,我懷抱著的老人一點一點失去體溫,而我無能為力地看著,想到我走過的路,我會自己感到很羞愧,我一直希望有所作為,卻不知道做什么?!?/p>

      原來,在送汪丹阿尼老人回老家時,老人剛到家,就閉眼了,村里人為他舉行了送別儀式,那天在送別遺體時,一位老人吟唱著經(jīng)文,老人的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老人的嗓音不算好,但一種神性彌漫在他的神態(tài)、動作和唱腔中?!拔铱吹搅烁枵叩膬?nèi)心,看到了一種真正的平靜祥和,感受到靈魂的共振,流淌出不盡的感染力。我恍然大悟。什么是歌者?這位誦經(jīng)的老人就是全天下最好的歌者。因為他心里有愛和信仰,他的舞臺就是這片大地,而他的燈光就是太陽、月亮和星星。”

      曲珍無力地站著。她不敢問,這也是你要結(jié)婚的原因嗎?

      曲珍心里忽然想起那首洛桑說過的歌曲,“山坳里兩只花鹿,一只翻過山脊,一只走向谷底”。

      曲珍把劇本交給娜姆時,娜姆終于露出滿意的笑容,這就是我想要的劇本,你打印工整后,交給團長看。當曲珍把劇本交給歌舞團團長的時候,團長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是曲珍帶來了另一個世界的信物,曲珍心里很納悶,“不是你和娜姆打賭讓我寫劇本嗎?”當團長看到封面上的編導題著娜姆這個名字時,驚詫地問道:“ 娜姆寫的?”

      曲珍把事情的原委一一給團長說了出來,團長幾下就把劇本翻閱完了,他看著劇本發(fā)了會兒呆,帶著曲珍就往外跑。他們來到郊外的一所房子,團長對曲珍說,娜姆就住在這里。曲珍沒有來過娜姆的家,從外面看來,高高的圍墻讓這個大大的院子顯得很神秘,待團長敲過門,半晌才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吱呀一聲,將門拉出一個縫隙,伸出頭來。團長問:“ 娜姆老師在嗎?”

      女人帶著團長和曲珍走入院子,進入到屋子里。已經(jīng)快九月了,屋子的火爐里依然燒著大大的柴塊,空曠的房間暖和和的,娜姆正盤腿坐在火爐邊打盹,腿上蓋著一床毛毯。

      是她,就是來找過曲珍的那個娜姆,不過,這會兒,那只是個顯得平和安靜正在打盹的老人,老人頭發(fā)有點花白,嘴角和眼眉都有些下垂,那些昔日里曲珍見過的照射在娜姆身上的光一點蹤影都沒見,團長和曲珍在房間里待了會兒,央金娜姆一直沒醒過來,直到兩個人離開時,娜姆沒換過姿勢,一直在打盹。

      臨走的時候,團長和那女人說了會兒話,曲珍在旁邊清清楚楚聽到,娜姆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而這個照顧她的人確定地說,這一年,從來沒讓娜姆出門過。不過,她和團長說道,好像看到娜姆在一本書上寫寫畫畫了好多人物。團長讓那個女人找出來看看,女人找來一本速寫本,但上面空無一字,她自己翻動著那個速寫本,嘴里喃喃自語著:“怎么什么都沒有了呢?前幾天還看到好多嘛?!?/p>

      團長覺得自己被這個女人騙了,大概是照顧病人時間長了,這個女人也有點神志不清了。

      待走出大門,團長一路對曲珍說著娜姆的故事,娜姆曾經(jīng)是歌舞團最好的舞蹈演員,年輕時一直沒結(jié)婚?,F(xiàn)在歌舞團舞蹈隊演出的好多節(jié)目,都是娜姆創(chuàng)作的。后來,是為了創(chuàng)作一臺大型舞劇,娜姆投入地創(chuàng)作,但一段時間里,她顯得神志不清,后來被送到外地的醫(yī)院,說是神經(jīng)衰弱導致精神分裂,那之后,娜姆就休假在家了,兩年前,娜姆中風,不能走路,而曲珍看到的那個女人,就是專門來照顧娜姆的保姆。

      歌舞團的領(lǐng)導進入兩難的選擇,娜姆和曲珍寫的劇本到底是拍還是不拍。

      不過,這些對曲珍都不是很重要了,她坐在辦公室里,安靜地等待著,她心里總有個感覺,也許有一天,娜姆又會出現(xiàn)在辦公室里。

      一段時間里,曲珍做了好多夢,有些能記得,有些醒來就不記得了,一個傍晚,她靠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時,打了個盹,居然夢到了洛桑。

      兩個人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說著話,忽然背景就換成了在大山間,兩個人看著眼前的大山,半晌沒有說話。這時,大風吹起來,大風在山間停止的時候,萬物忽然安靜下來,火紅的夕陽打在群山之巔,山頭的云彩放射出炫目鬼魅的光影,一架巨大的鋼琴矗立在大江之上,鋼琴的琴腳橫跨在大山之間,音樂緩慢響起,萬物都在聆聽著這天籟之聲,洛桑在鋼琴鍵上奔跑,落腳之處,都是音樂,忽然大風又吹起來,越吹越大,洛桑越跑越快,在他身后,鋼琴黑白鍵盤慢慢隨著狂風散落。這個時候,鋼琴音樂慢慢響起,配著口琴,藍調(diào)的旋律中洛桑的歌聲慢慢在唱:“山坳里兩只花鹿,一只翻過山脊,一只走向谷底。”

      夢很真切,好像是真的一樣,直到電話鈴聲響起來,曲珍才醒過來。

      電話是七林打來的。她在電話里嘰嘰喳喳地說自己改專業(yè)了。七林在電話中還問候起了娜姆,她說她的老師說自己認識娜姆,曲珍動了動嘴唇,想對七林說點什么,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太多了,她不知道說點什么。

      電話那邊,又傳來七林神秘兮兮的一句話“姐姐,你知道嗎,我們專業(yè)的老師居然認識老爸,他說老爸以前創(chuàng)作的音樂在人民大會堂都表演過,就是娜姆老師排練的!”

      “???”

      “好奇怪,這些我們老爸從來沒對我們說過,行業(yè)里的人說爸爸說了一句話后,再也沒碰音樂了?!鼻浯糇×?,原來娜姆老師說的加央就是自己的父親。

      七林在電話那頭繼續(xù)說著,“咱老爸當年說過特別牛的一句話,在那個行業(yè)里流傳過:‘對于藝術(shù),看到它,熱愛它,但是放棄它?!?/p>

      放下電話,曲珍忽然想起來,從娜姆家出來的時候,娜姆好像對著自己調(diào)皮地眨動了下左眼,不過,曲珍記不清楚,這個場景,是自己夢到的,還是真的看到了。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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