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雅各(James Legge, 1815—1897)翻譯的《中國經典》(The Chinese Classics: With a Translation,Critical and Exegetical Notes, Prolegomena, and Copious Indexes)①理雅各譯:《中國經典》(The Chinese Classics),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已成為經典譯作,在國際上享有盛名。理雅各在每一卷譯文后都有一個“漢字與短語”(“Chinese Characters and Phrases”)的中英文索引,對每一卷《中國經典》所用的漢字在原文中出現(xiàn)的位置都進行了標注,還為漢字提供簡單的英文釋義。理雅各自述編寫“漢字與短語”的最終目的是要制作一部漢英雙語《中國經典》引得(Concordance)以及一部經學中英雙語詞典。
理雅各編寫《中國經典》附錄“漢字與短語”的原中文稿本名叫《九經索引》(Manuscript and Concordance to the Nine Classics),目前藏于美國紐約公共圖書館。加拿大學者瑪麗蓮·伯曼(Marilyn Bowman)教授②瑪麗蓮·伯曼教授多年來在世界各地探尋理雅各的原始文獻和圖片,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理雅各人生中的艱難時刻,以此透析理雅各的性格以及某些極端事件對他人生的影響,在此基礎上撰寫全新的理雅各傳記。感謝瑪麗蓮·伯曼教授提供的信息,原始稿本的網址見http://digitalcollections.nypl.org/search/index?utf8=√&keywords=Jiu+jing+suo+yin,最后訪問日期為:2018年5月3日。首先注意到這份珍貴的稿本文獻,然而她對于中文稿本中使用的特殊符號困惑不解,國際學者也鮮有人去解讀這份手稿的內容。筆者深入考察了這部手稿,“九經”是對中國《四書五經》的統(tǒng)稱。這個稿本索引共有12卷,其目的是直接服務于《中國經典》的附錄“漢字與短語”的編寫。這個索引是中國文人協(xié)助理雅各編寫《中國經典》附錄的原始稿本,也是海外理雅各藏書中的重要文獻。
理雅各是近代英國著名傳教士和漢學家、牛津大學首位漢學教授。他從1861年到1886年的25年間,系統(tǒng)翻譯并出版了中國的“四書”“五經”等典籍的漢英對照版。1899年,理雅各逝世兩年后,理雅各的藏書在英國倫敦拍賣并被美國紐約公共圖書館的館員威爾伯福斯·艾穆斯(Wilberforce Eames,1855—1937)購買。1909年理雅各的藏書被紐約公共圖書館收購,命名為“理雅各藏書”(The James Legge Collection)并珍藏至今。紐約公共圖書館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是全美最大的公共圖書館,由一個總館88家分館組成,理雅各藏書的大部分現(xiàn)存放于宮殿式新古典主義風格的總館施瓦特曼大樓(Stephen A.Schwartman Building)。
“理雅各藏書”是紐約公共圖書館中文特藏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包含了清晚期,即19世紀下半葉的中文稿抄本和中文印本書籍,約有千余種,內容涵蓋中國典籍、文學、史學、中文傳教小冊及書刊、近代中文期刊報紙、香港資訊類散頁、中國宗教書等。理雅各藏書內容廣泛,藏書數(shù)量較大并體現(xiàn)出理雅各興趣的主要有五大類藏書:第一類是《監(jiān)本四書》《監(jiān)本詩經》《道德經注釋》《禮記體注大全合參》《四書改錯》等典籍及其注釋本,當時中國文人如王韜的《遯窟讕言》《弢園尺牘續(xù)鈔》、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等時人著作也很受理雅各的關注,理雅各同時還藏有《好逑傳》《紅樓夢》《四大奇書》《繪圖平山冷燕四才子書》等各種明清小說。第二類是19世紀在華基督新教機構出版的宣教書,如《圣教日課》《耶穌言行紀略》《雙千字文》《天主圣教四字經文》以及《智環(huán)啟蒙塾課初步》等課本,理雅各作為新教牧師,這方面的收藏也頗多。第三類是中西時事類資料,這類文獻較為零散,如《奏準天津新議通商條款·通商稅則善后條約》(1860)、《日國條款》(1867)、《大奧斯馬加欽命督憲委官查辦各國通商各項物件公會賴親王總司公會事務一等伯爵帥》(1873)、《光緒二十三年通商各關華洋貿易總冊》(1897)等,具有近代史史料價值。第四類是太平天國運動時期的文書和出版物,如《建天京于金陵論》《太平詔書》《太平軍目》《太平條規(guī)》《太平禮制》《太平天國己未九年會試題》《天父下凡詔書》《天父上帝言題皇詔》《太平救世誥》《開朝精忠軍師干王洪寶制》等。這一部分藏書的數(shù)量不少,因為洪仁玕在香港受洗成為基督徒后,曾與理雅各一起為英國倫敦會效力多年,為理雅各翻譯《中國經典》做過助手,此外還在理雅各主持的英華書院任教,兩人私交甚篤。雖然理雅各反對洪仁玕加入太平軍,但是仍與他保持聯(lián)系,太平天國發(fā)布的一些綱領性文獻還通過傳教士的轉譯,在《北華捷報》上刊登了部分英譯本。太平天國時期的出版物因為此種原因而進入理雅各的藏書。第五類是19世紀后期出版的中西報刊,如《中西教會報》《閩省會報》《京報節(jié)選》等。與出版品相比,理雅各翻譯并制作《中國經典》附錄時,中國助手幫他制作的《九經索引》原始稿本①無名氏:《九經索引》(Manuscript and Concordance to the Nine Classics),紐約公共圖書館,藏書架位:*OVQ 92-4333。顯得彌足珍貴。
《九經索引》共計有9種12卷,是對儒家經典“四書”“五經”制作的單字索引目錄,其內容如下:第1卷《書經索引》(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Shoo King)、第2卷《詩經索引》(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She King)、第3、4卷《春秋左傳索 引 》(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Ch’un Ts’ew and Tso Chuen)、第5卷《春秋人名地名索引》(Index of Names in the Chan Tsew and Tso Chuen)、第 6卷《易經索引》(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Yih King)、第7、8卷《禮記索引》(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Le Ke)、第9卷《論語、大學、中庸索引》(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Lun Yu, the Ta Heo and the Chung Yung)、第10卷《中庸索引》(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Chung Yung)、第 11、12 卷《孟子索引》(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Mang Tsze)。
稿本的《九經索引》按照《康熙字典》③陳敬廷、張玉書等編:《康熙字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排序方式,以漢字部首的筆畫數(shù)和順序排列索引的漢字。頁面為木刻藍色框或紅色框,漢字及索引的書寫同于中國古籍的書寫方式,從右向左、從上至下,字跡系中國文人書寫。稿本《九經索引》由于使用了不同規(guī)格的藍色或紅色木刻邊框章,因此各卷每一頁的列數(shù)一致,但卷與卷之間存在差別。每一頁面中間的邊框為雙行,但對索引制作并無實際意義和用途,是邊框木刻版的一部分。檢索表中的漢字用大號的正楷字,書寫在藍色或紅色上邊框上方,同時對于字形相同而讀音相異的漢字用直音法標出了注音。藍色或紅色邊框中是索引正文,索引稿本中使用了漢字、中文數(shù)字以及某種編碼,這種編碼既不是阿拉伯數(shù)字,也非漢字的數(shù)字。此套代碼的書寫方式請見圖1、圖2。①圖片出處:Rare Book Collection, th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 Astor, Lenox, and Tilden Foundations. 索書號:*OVQ92-4333.以漢字“七”為例,《九經索引》中在漢字“七”下寫著系列編碼:“召南,九,I;邶,七,〣,〤;唐,九,I;豳,一,I,〢,〣,〥,〦;小旻,九,〥,〦”(見圖1)。如果不破解這套編碼,就難以理解這個稿本的內容。筆者認為,作為索引的稿本中所用編碼應該對應的是被檢索漢字在《中國經典》里出現(xiàn)的章節(jié)及段落,筆者循此思路對稿本索引中所使用的編碼系統(tǒng),作為解讀稿本內容的突破口。
圖1 《詩經索引》第1頁
圖2 《尚書索引》
研究最后確定了稿本《九經索引》使用的編碼符號是“蘇州碼子”?!疤K州碼子”是中國古代民間常用的一種計數(shù)符號,易學易用,在中國的民間被廣泛使用于中藥店、五金店、菜市場等。理雅各的《九經索引》涉及的書目多、索引內容龐雜,因此采用了“蘇州碼子”這套相對簡易的計數(shù)符號。
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六版)介紹,“蘇州碼子”是中國舊時表示數(shù)目的符號,“蘇州碼子”與阿拉伯數(shù)字的對應如下:②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1239頁。
阿拉伯數(shù)字 蘇州碼子1 I 2〢3〣4〤5〥
(續(xù)表)
需要注意的是,當“〡”(1)、“〢”(2)、“〣”(3)組合在一起的時候,偶數(shù)位要寫作橫式,“〡”要改寫為“一”,“〢”要改寫為“二”,“〣”要改寫為“三”。否則,“〡〡”既可以表示阿拉伯數(shù)字2,也可以表示阿拉伯數(shù)字11,就會造成混淆。例如:“23”用“蘇州碼子”表示需寫成“〢三”,“39”相應寫成“〣〩”。
基于以上對于“蘇州碼子”的了解,《九經索引》手寫稿編碼與理雅各《中國經典》索引所使用的文本編碼就迎刃而解了。以稿本第二卷《詩經》([v. 2]. [Shi jing = She King: index of characters in the She King] )第一頁“七”的條目為例:
其中,召南對應理雅各翻譯的《中國經典》文中的“BOOK II”,“九”對應文本中的“ODE IX”,蘇州碼子“〡”對應文本中的“Chapter I”,所以,以此種方法逐一將編碼破解,并查對《中國經典》的相應典籍章節(jié)后,稿本《詩經》卷“七”的漢字索引內容如下:
《九經索引 詩經》手稿“七”編碼對應原文中的章節(jié)號原文和原文頁碼PART I, Bk II,ODE IX一章?lián)坑忻?,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ǖ谝徽?,?0頁)以下略
值此,稿本的《九經索引》的編碼以及在《中國經典》中對應的中文原文都已清楚。從文本發(fā)生學①皮埃爾-馬克·德比亞齊著,汪秀華譯:《文本發(fā)生學》,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的角度來看,我們認為稿本《九經索引》是編譯出版《中國經典》的預備性文本,稿本的索引是工作的初始形態(tài),而出版的《中國經典》索引是最終形態(tài)。從初始形態(tài)到最終形態(tài)發(fā)生的變化,是我們接著要研究的問題,也是更好理解理雅各制作及如何使用此稿本的關鍵。
出版本《中國經典》每一卷最后的“漢字與短語”就是每一卷的索引,與稿本《九經索引》明顯不同的是,《中國經典》的“漢字與短語”是漢英雙語的索引,是按照當代書寫印刷方式從左到右、從上到下,以漢字及其注音為最左欄,英文釋義以及索引部分都在右欄。
為了更好地了解從手稿到出版索引內容發(fā)生的變化,筆者以隨機抽樣的方式選取了“一”“丁”“七”“帝”“仁”“也”等漢字例證,對稿本《九經索引》和出版后的《中國經典》的“漢字與短語”索引部分進行對比研究。通過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索引中所使用的漢字基本一致,漢字都是按照《康熙字典》的筆畫數(shù)排序,這一點相同。
兩個索引最大的區(qū)別在于:稿本《九經索引》只是羅列索引漢字在中國經書中出現(xiàn)的位置,按照含有此漢字的相關詩文原句編號以及出現(xiàn)章節(jié)的先后順序羅列的多個索引編碼,并沒有對漢字進行釋義;而出版后的《中國經典》的“漢字與短語”中,每一個漢字都有或簡或繁的英文釋義,為了釋義,索引編碼也都重新進行了歸類和排列。這是相當重大的調整。
除去語言以及排序的不同外,筆者對這兩個索引的具體內容也進行了比較研究。在索引內容方面,盡管都是對“四書”“五經”的索引,因同源而導致絕大部分的索引內容相同,但是稿本《九經索引》中出現(xiàn)的錯誤,在出版后的“漢字與短語”索引中并未出現(xiàn),反之也是如此。以漢字“一”的索引為例:理雅各編寫的《中國經典·詩經》“漢字與短語”中“一”應在PART I, Bk XII,ODE X, Chapter I, II, III,而《九經索引》將十錯寫成了九。此外,理雅各編寫的“漢字與短語”關于“一”的索引條目遠不如稿本《九經索引》里內含的索引條目數(shù)量多和全面,漢字“也”的索引下內容也類同,《中國經典》“漢字與短語”與稿本《九經索引》相比,“漢字與短語”的索引缺失了很多條目。
通過上述研究可知,理雅各請中國文人編寫稿本《九經索引》,是在精確統(tǒng)計了《九經索引》中所使用的不重復漢字的數(shù)量,并按照《康熙字典》的方法編排漢字,索引的重要內容是指明這個漢字在中國經典中的具體位置。據(jù)此,理雅各用稿本《九經索引》可以查閱任何一個漢字在《中國經典》中的所有出處。理雅各并未對漢字的數(shù)量進行增刪,他直接使用了馬禮遜(Robert Morrison, 1782—1834)在《漢英英漢詞典》②馬禮遜著,張西平等編:《馬禮遜文集》,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中的注音方案,他最大的改動在于刪減或重新編排漢英雙語版的“漢字與短語”索引條目,將原中文索引項進一步分類分層,為其增補英文釋義。因此,本質上同源的稿本《九經索引》和出版后的“漢字與短語”成為不同的兩個產品。出版后的《中國經典》的雙語索引“漢字與短語”兼具索引與雙語詞典的功效。
將中國儒家經典完整譯介到英語世界的理雅各,他的《中國經典》譯作在漢學史上占據(jù)極其重要的地位,學界以往多關注理雅各《中國經典》的翻譯問題。紐約公共圖書館保存的理雅各特藏中的稿本《九經索引》以及理雅各“旨在以此為基礎編成一部詞典和中國經典引得”①理雅各譯:《中國經典》(第一卷)(The Chinese Classics, Vol. 1),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附錄7。附錄的小標題原文是“Intended also to help towards the formation of a dictionary and concordance for the Classics”。的《中國經典》雙語索引 “漢字與短語”部分,迄今未引起國內外學界的關注。
從稿本《九經索引》到出版本的《中國經典》索引“漢字與短語”的對比研究,實際上記錄了理雅各《中國經典》索引的工作過程,而這樣的信息是當前研究視角和領域最為匱乏的一個方面。稿本《九經索引》恰恰是這樣的文化遺產,本研究從文本學的角度對之進行了描述、解析和評價,對從手稿到出版本之間的動態(tài)變化進行了考察,揭示了理雅各在這一項工作中的所思所為,對文本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進行了再現(xiàn)。
在本文最后,筆者想要強調的是,理雅各的《中國經典》附錄部分“漢字與短語”具有兩種功能:它首先是中國“四書”“五經”的引得,引得的制作需要精確統(tǒng)計中國“四書”“五經”中所使用的不重復漢字的數(shù)量,并且為每一個漢字窮盡性地標注其在原文中的頁碼。理雅各未完全采用稿本《九經索引》,因此在索引內容方面存在一定瑕疵,但是也有理雅各發(fā)現(xiàn)并糾正了稿本索引錯誤的情況,他對稿本的使用是非常審慎的;其次,它還是一部簡明的解釋切入中國經學的漢英詞典。理雅各設計編寫的中國“四書”“五經”的漢英引得和漢英詞典,都是以單個的漢字為基本單位,漢字的數(shù)量以及排序既可以用于引得編寫,也同樣服務于漢英詞典的編寫,實為一舉兩得。②Henri Béjoint, Modern Lexicography: An Introduction.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漢字與短語”以漢字作為左欄,漢字在左,英文在右的結構,確立了漢字在雙語引得和雙語詞典中的主體地位,右欄則以英文解釋說明漢字的意義以及用《中國經典》中的例句進一步闡釋漢字在具體語境中的豐富內涵。這樣天才的想法和規(guī)劃在《中國經典》出版之際未能完全實施,在21世紀的今天,或許我們可以沿著文化巨人的腳步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