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古代史官記錄天文、物候乃至草木蟲魚等自然界反?,F(xiàn)象,作為王朝興衰、人事休咎之征驗,稱為祥瑞或災(zāi)異。這套天人感應(yīng)的神秘觀念幾乎貫通二十四史,亦為中國古代敘史文本之一大特點。通常,這些記載在正史中分門別類列入天文、五行、符瑞各志。但陳壽撰《三國志》未列志篇(其他割據(jù)政權(quán)斷代史大多亦無此體,如南北史及北齊、粱、陳諸史),祥異現(xiàn)象主要記錄于帝王紀(jì)傳。如《魏書》文帝紀(jì),延康元年(二二0)三月“黃龍見譙”,就被作為魏王受禪代漢之征驗。曹丕踐祚后,本紀(jì)追溯其預(yù)言:
初,漢熹平五年(一七六),黃龍見譙。光祿大夫橋玄問太史令單飏:“此何祥也?”飏曰:“其國后當(dāng)有王者興,不及五十年,亦當(dāng)復(fù)見;天事恒象,此其應(yīng)也。”內(nèi)黃殷登默而記之。至四十五年,登尚在。三月,黃龍見譙,登聞之曰:“單飏之言,其驗茲乎!”
這“黃龍”即受命之符。人們可以說世上沒有這種東西,但它存在于史官記述,更存在于官場乃至民間的流言與想象,猶似語言文字確立的鬼神系統(tǒng)。當(dāng)然,它必須存在,因為這是曹魏建國合法性的標(biāo)識。不僅黃龍,這一年還有其他禎祥相繼出現(xiàn)。如,“夏四月丁巳,饒安縣言白雉見”,“八月,石邑縣言風(fēng)皇集”。在沈約《宋書》符瑞志中,其間還見有白虎與麒麟。就在這年十一月,獻(xiàn)帝禪位,曹丕即祚,改元黃初。按五行之說,曹魏以土德承炎漢之火,自然崇尚黃色,這是“黃初”作為魏國第一個年號的含義。然而,改朝換代的邏輯似乎仍在黃龍、白雉、鳳凰、白虎和麒麟之類,這些瑞獸瑞鳥預(yù)示著天命神明之應(yīng)。但看文帝紀(jì)裴注引《獻(xiàn)帝傳》所載禪代眾事,諸臣勸進(jìn)無不訴以祥瑞諸物,太史丞許芝更是列述圖讖符命,亟言“天命久矣,非殿下所得而拒之也”。乃謂:
《易傳》曰:圣人受命而王,黃龍以戊己日日見。七月四日戊寅,黃龍見,此帝王受命之符瑞最著明者也。又曰:初六,履霜;陰始凝也。又有積蟲大穴天子之宮,厥咎然,今蝗蟲見,應(yīng)之也?!?/p>
許芝怕是黃龍、白雉之類還不夠,又搬出蝗蟲來加碼。盧弼《三國志集解》譏之曰:“蝗蟲亦為符瑞,則世無妖孽矣。”但盧氏稱之符瑞實謬,所謂“今蝗蟲見”,是由反面強(qiáng)調(diào)鼎革易祚之義。按《漢書》五行志:“傳曰:言之不從,是謂不艾(義),厥咎僭,厥罰恒陽,厥極憂。時則有詩妖,時則有介蟲之孽,時則有犬禍,時則有口舌之疴……”所謂“介蟲之孽”,《說文》釋為“蝗,螽也”,乃“陽氣所生”。許芝勸說曹丕別老是這么端著,倘違拗天命而失在過差,難免亢陽不義,眚災(zāi)迭見——蝗蟲即其征驗。
其實,曹魏代漢自是大勢所趨(既成三分鼎立,“挾天子”再無必要),但曹丕很看重話語作用,登基前必須讓人將勸進(jìn)文章做足(裴注引述諸臣勸進(jìn)之言連篇累牘,讀來不勝其煩)。有意思的是,從獻(xiàn)帝禪位詔書到大臣們的疏奏,都拿天文運勢、祥瑞圖讖說事,沒人直言弱肉強(qiáng)食才是硬道理。后來孫權(quán)稱帝前,同樣借祥瑞大做文章——“夏口、武昌并言黃龍、鳳皇見”(《吳主傳》),這樣才讓孫權(quán)心安理得做了“大皇帝”。這就是君權(quán)神授的合法性,也是史官筆下的文明法則。
龍,作為帝位與權(quán)力象征,在所有符瑞中尤其顯得重要。《三國志》魏、吳諸帝紀(jì)傳多有黃龍青龍見于某地記載,僅曹叡、曹髦、曹奐在位時就不下十余次。明帝時青龍見于摩陂井中,于是改年,又改摩陂為龍陂,曹毅還親率群臣前往觀看?!度龂尽匪涰蛳橥ǔ2蛔髡简?,但這事情顯然被認(rèn)為是吉兆。其實,是兇是吉還兩說。盧注引《宋書》五行志曰:“凡瑞興非時,則為妖孽,況困于井,非嘉祥矣。魏以改年,非也;晉武不賀,是也。干寶曰:自明帝終魏世,青龍黃龍見者,皆其主廢興之應(yīng)也。”其謂“晉武不賀”,是指司馬炎太康五年有二龍見于武庫井中,大臣劉毅以非其所處,勸帝不賀(《宋書》五行志五)。龍見井中之事,以前漢惠帝時就有,《搜神記》卷六引京房《易傳》占曰:“有德遭害,厥妖龍見井中?!辈贿^,宋志未稱摩陂之龍為“妖龍”,其謂:“案劉向說:‘龍貴象,而困井中,諸侯將有幽執(zhí)之禍也。魏世龍莫不在井,此居上者逼制之應(yīng)?!边@是暗指司馬氏專政,魏主困厄之應(yīng)(確實,明帝及三少帝時黃龍青龍屢見,只有一次不在井中)。龍厄井中作為一種喻象,似乎將權(quán)力關(guān)進(jìn)籠子的同時指向另一種權(quán)力,預(yù)示著此消彼長的“并世盛衰”——在史家的宏觀視野中,歷史進(jìn)程便是演繹被賦予神秘旨意的“五德終始”。
所以,史書上龍的出現(xiàn)往往預(yù)示著改朝換代或是宮廷之變。但看《宋書》《晉書》五行志(二志記錄三國時期災(zāi)祥最多),那些眚咎事驗都被稱作“龍蛇之孽”。古人以龍蛇并稱,二者實視為同類。翻檢《三國志》各帝王紀(jì)傳,有一點讓人頗感疑惑——其時龍孽甚多,卻未見之于蛇。而《宋書》《晉書》各志所記蛇孽層出不窮,但不是在漢靈帝之前,就是晉宋之事,偏就不見三國這一段。這難免不讓人猜想,三國時抑或蛇亦作龍,見之各處或困于井中之龍難道不會是某種大蛇?
在小說《三國演義》里邊,開篇第一個場景就是青蛇蟠于御座——建寧二年四月望日,帝御溫德殿,方升座,殿角狂風(fēng)驟起,只見一條大青蛇,從梁上飛將下來,蟠于椅上。帝驚倒,左右急救入官,百官俱奔避。須臾蛇不見了,忽然大雷大雨,加以冰雹,落到半夜方止,壞卻房屋無數(shù)。
隨之京師地震,海水泛濫。再往后則是雌雞化雄,黑氣騰空,白虹貫日,山崩地裂……這說的是漢靈帝時災(zāi)異不斷,一切征驗指向閹宦干政,蓋因蛇孽既主兵災(zāi),又是婦人之象(宦豎亦作“婦寺”)。于是,十常侍的宮闈之亂引出黃巾和董卓,繼而十八鎮(zhèn)諸侯開啟分分合合之殺局……小說家梳理出這樣一個層層推進(jìn)的敘事脈絡(luò),起點即在于蛇見御座。這眼前靈異突現(xiàn)的景象,并非小說家虛擬,乃取自《后漢書》張奐傳,如謂:“是年(按建寧二年,一六九)夏,青蛇見于御坐軒前,又大風(fēng)雨雹,霹靂拔樹,詔使百僚各言災(zāi)應(yīng)。”之前司馬彪《續(xù)漢書》五行志亦有傳述,時間則在熹平元年(一七二),曰:“四月甲午,青蛇見御坐上。是時靈帝委任宦官者,王室微弱。”可見故事早已在史家筆下生成。由災(zāi)象推衍人事乃史家常見筆法,其敘述邏輯自是將天意作為大前提。
然而,這個蛇見御座的故事亦見于《搜神記》,只是年代又往前推至桓帝時候,有謂:
漢桓帝即位,有大蛇見德陽殿上。洛陽市令淳于翼目:“蛇有鱗,甲兵之象也。見于省中,將有椒房大臣受甲兵之象也?!蹦藯壒俣萑ァ#ň砹?/p>
《搜神記》成書年代雖晚于《續(xù)漢書》,但所述之事在桓帝即位時(一四七),大抵另有來源,未必采白司馬彪。干寶筆下這個蛇孽奇象,相應(yīng)驗的是延熹二年(一五九)翦除“濁亂王室”的大將軍梁冀。其事乃解決外戚擅政,可謂撥亂反正,與許多年之后“歲在甲子”的內(nèi)外交亂不可同日而語。而《續(xù)漢書》《后漢書》將蛇見御座置于靈帝末年,串起十常侍黃巾董卓一系列亂象,自有其目的性建構(gòu)。
鳳凰被古人認(rèn)為是“仁鳥”,亦是重要符瑞?!端螘贩鹬娟P(guān)于鳳凰的介紹最為詳備(其文繁復(fù),不錄),又稱:“唯鳳皇能為究萬物,通天祉,象百狀,達(dá)王道,率五音,成九德,備文武,正下國?!笨瓷先ナ菨M滿的“正能量”??墒?,猶似龍蛇一體之例,鳳凰與某些大鳥亦常混為一談。如,《吳書》三嗣主傳:孫亮建興二年,“十一月,有大鳥五,見于春申。明年,改元五風(fēng)”。在吳人眼里,那種不知名的大鳥自然就成了傳說中的鳳凰。
可是,鳳凰畢竟只在想象與傳說之中。續(xù)志記章帝、安帝、桓帝、靈帝時多處見“五色大鳥”,時人以為鳳凰,司馬彪則視之為“羽孽”,引《樂葉圖征》說:“五鳳皆五色,為瑞者一,為孽者四?!睘槭裁词悄跽叨皇侨鹫?,因為“政治衰缺”(當(dāng)時皆由黃門或外戚專權(quán))?!端螘肺逍兄据d錄東吳大鳥之事,同樣認(rèn)為是羽蟲之孽,是因為“孫亮未有德政,孫峻驕暴方甚,此與桓帝同事也”。
孫亮改元五風(fēng)后,第一年夏天就有令人匪夷所思之事——“交阯稗草化為稻”(裴注引《江表傳》《搜神記》卷六)。雜草變稻粱,荒野成糧倉,豈非太平氣象?但《搜神記》《晉書》五行志卻認(rèn)為是災(zāi)異,是“草妖”。在占候家看來,這變種孕育某種災(zāi)異。史家認(rèn)定的事驗則是孫亮被廢,數(shù)年之后大將軍孫琳以孫休取而代之。
可見,很難就一物而言祥瑞或是災(zāi)異。有時候明面看是龍鳳呈祥,卻被史官和占候家解讀為蛇孽、羽孽或草木妖孽,自是找出昏君賊臣的某些爛事與之對應(yīng)。這不能不讓人作想,被視為表象的祥異與作為征驗的史實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二者如何相關(guān)聯(lián)?其實,好像沒有什么規(guī)律性,祥異與史實之間是一片言語蕪雜的開闊地,任由象征、隱喻、連類取譬的修辭手法充塞其間。
所以,究天人之際,難免兇吉參證,互文見義。就具體征象而言,要看從哪個方面解釋,而史書記錄的事驗往往甩出一種腦筋急轉(zhuǎn)彎式的解讀路徑——
東吳太平三年(二五八),孫琳廢少主孫亮,立孫休為帝。《吳書》三嗣主傳專門拈出孫休為瑯邪王時的一則軼事,曰:“居數(shù)歲,夢乘龍上天,顧不見尾,覺而異之?!睂O休以藩國繼位本屬意外之獲,這個“乘龍上天”的美夢自然被作為吉讖??墒菍O休死后,大臣們不讓太子(雨+單)嗣位,另立烏程侯孫皓,殊不知“顧不見尾”竟是兇驗。孫休的兒子未能嗣位,恰好暗合那條缺了尾巴的龍,這種比附充滿文學(xué)意味。
圍繞孫休之缺嗣,另外還衍生出好幾個段子。如傳謂永安四年“安吳民陳焦死,埋之,六日更生,穿土中出”,此事亦見《搜神記》,這死人復(fù)生之驗正是孫皓頂了太子雷。按干寶說法:“烏程孫皓承廢故之家,得位之祥也?!睂O皓是前廢太子孫和之子,原本是“廢故之家”,這下不啻死棋走活了。另一則,又以衣服之制喻以孫休父子得位與失位,互見《搜神記》與《宋書》五行志。有謂:“孫休后,衣服之制,上長下短。又積領(lǐng)五六,而裳居(裾)一二。蓋上饒奢,下儉逼;上有余,下不足之象也?!鄙弦麻L,是說孫休占了大便宜;下衣短,則謂太子(雨+單)真是太虧了。
再看其事其驗,有如謎面與謎底,故事生成即已指涉應(yīng)驗之史實。
天變星變以及其他自然異常現(xiàn)象,被認(rèn)為是人事休咎的重要征兆,這些在《三國志》帝王紀(jì)傳中亦自有記載,如魏明帝曹叡在位十四年間,天文事件就不下二十余起,《明帝紀(jì)》中有大量記載,《宋書》天文志載錄更為詳盡?!端螘泛汀稌x書》均以“惟記魏文帝黃初以來星變?yōu)樘煳闹尽保龂乱嗫蓚洳樽C。更重要的是,二志所記星變多有占語和事驗。如,太和四年十一月“太白犯歲星”,占曰“有大兵”,應(yīng)占之事即來年春天諸葛亮再出祁山攻魏。青龍二年二月“太白犯熒惑”,占曰“大兵起,有大戰(zhàn)”,乃是年四月,諸葛亮進(jìn)據(jù)渭南,東吳亦起兵應(yīng)之。五月“太白晝見”,亦以蜀吳連橫伐魏為事驗。當(dāng)然,這并不是簡單歸結(jié)于太白主兵。如明帝時多見“太白晝見”,按《史記》天官書之說,“(太白)晝見而經(jīng)天,是謂爭明,強(qiáng)國弱,小國強(qiáng),女主昌”。又曰:“太白,大臣也,其號上公?!保〞x志釋義抄此)由此可見,在史官和占候家的符號學(xué)中,太白又喻示某種居于次位的挑戰(zhàn)者,其時外指屢屢北伐的諸葛亮,內(nèi)指司馬氏勢力之崛起。
天文占候是綜合日月星辰之宿度、躔次、分野、明暗、盈縮以及時間等諸多因素做出占察,似乎是很專業(yè)的技術(shù)套路。古人以日月五星為七曜,五星即歲星(木)、熒惑(火)、填星(土)、太白(金)、辰星(水),此外還有更多的星宿,如北斗、太微、軒轅、二十八合(宿),等等。自太史公著天官書以來,史官們一直悉心記錄和研究這些天體與人事之關(guān)系。據(jù)晉志引述,東漢史官張衡有這樣一個簡明扼要的說法:“眾星列布,體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錯峙,各有攸屬。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本褪菍⒌孛嫔现来朗锵得谔煜笞兓?,以日月星辰為天意之機(jī)樞,而世間一切只是呈現(xiàn)“體生于地”的物質(zhì)形態(tài)。雖說占驗祥異的一切招數(shù)皆與易學(xué)衍生的“數(shù)術(shù)”有關(guān),但涉及天文經(jīng)星尚有一套專門的知識內(nèi)容,那就是以神秘主義的自然崇拜確立的推步之術(shù)。漢儒所謂“天人合一”,實質(zhì)上是一種去主體化的思維方式,那些有關(guān)天文占察的整套技術(shù)更以“知識”門檻建立其話語權(quán)威。
讓人稍感詫異的是,三國時期的星變少有祥瑞之說,通常是報憂不報喜。如,魏黃初六年,五月壬戌“熒惑人太微”,晉志日:“人主有大憂?!钡诙晡逶虏茇Ь退懒恕>俺醵?,秋八月癸丑“有彗星見張宿”,宋志日:“為兵喪。張,周分野,洛邑惡之。”何焯斷言:“天將除曹氏矣?!保ā读x門讀書記》卷二十六)不過其時距司馬炎受禪尚有二十七年之久。又如,吳赤烏十三年,夏五月“熒惑入南斗”,晉志日:“熒惑逆行,其地有死君。太元二年(孫)權(quán)薨,是其應(yīng)也。”魏、吳二國此類惡讖甚多,不遑具述。
但事有例外,蜀漢卻見兩度星辰吉兆。先主傳建安二十五年,劉備稱帝之時,諸臣照例鼓噪一番勸進(jìn)說辭,上言稱:
(建安)二十二年中,數(shù)有氣如旗,從西竟東,中天而行?!秷D》《書》曰:必有天子出其方。加是年太自、熒惑、填星,常從歲星相追。近漢初興,五星從歲星謀;歲星主義,漢位在西,義之上方,故漢法常以歲星候入主。當(dāng)有圣主起于此州,以致中興。
此際未見黃龍、鳳凰之類,以歲星為受命之符,倒也自創(chuàng)一格。晉志稱:歲星“人主之象也”。蜀臣所謂“五星從歲星謀”,是以義者為王,亦如漢志所說:“凡五星所聚宿,其國王天下;從歲(星)以義……五星若合,是為易行,有德受慶,改立王者,奄有四方,子孫蕃昌?!眲溆纱顺徐鰸h室,還賺了個有“義”有“德”的名聲。
《后主傳》所記一事亦頗為奇怪,即景耀元年(二五八)“史官言景星見,于是大赦,改年”云云。景星被認(rèn)為是瑞星,又曰德星,自然是吉兆。《史記》天官書有謂:“天精而見景星。景星者,德星也,其狀無常,常出于有道之國。”晉志引劉叡《荊州占》列瑞星四種,一曰景星,二曰周伯星,三曰含譽,四曰格澤,但三國天文記錄中僅有景星見于蜀漢這一次。劉禪昏聵無能之君,倒也做了四十一年皇帝,是三國在位最久的君主,這大概就是所謂“有道之國”的事驗??墒?,景星出現(xiàn)五年之后,蜀漢就亡了。
對比魏帝、吳主諸紀(jì)傳充斥祥瑞災(zāi)異的記錄,先主、后主在位四十三年卻唯獨出現(xiàn)景星這一次,其他妖星(孛星、天槍一類)一概不見,亦未有蛇孽、羽孽、草孽、蟲孽之災(zāi)。這事情好像怎么解釋都不對。
蜀漢缺少祥異記錄,按陳壽說法是諸葛亮施政簡率,不置史官,沒人載錄這類名堂。但景星之見明明出自史官報告,可見蜀中并非沒有此職。況且,蜀漢官員中更有周群、張裕、杜瓊一千占候家,而諸葛亮、譙周都能計算星守躔次,星變?yōu)漠愃麄冐M有不知?
天地盈虛,蜀中如何無消息?這是后世學(xué)者頗為疑惑之事。
粗略統(tǒng)計,《三國志》諸帝紀(jì)傳所述祥瑞災(zāi)異凡一百三十六事。其中曹魏五十九事(曹丕九,叡二十八,芳九,髦八,奐五),蜀漢二事(劉備、禪各一),東吳七十五事(孫權(quán)三十九,亮、休、皓各十二)。這些肯定不是全部事況,此外諸臣列傳也有若干記錄。
如,《吳書》諸葛恪傳所記朝會之日,諸葛恪出門時“犬銜引其衣”(之前有服喪者入其屋中,又有白虹繞其車船),果然被孫峻所害。宋志、晉志皆謂“犬禍”。
又如,《魏書》王凌傳:“(嘉平)二年,熒惑守南斗?!睔饍€傳:“正元二年正月,有彗星數(shù)十丈,西北竟天,起于吳楚之分?!蓖趿琛⑽闱饍€起兵反叛,都以星占定計。可是他們沒搞清楚星象的含義就貿(mào)然行事,以史官的看法他們都是逆天意而行。
祥瑞,或災(zāi)異,主要是鑒證帝王治國之績,故而《三國志·武帝紀(jì)》未載錄此類事況(曹操是被追謚“武皇帝”,其時仍用漢獻(xiàn)帝年號)。不過,《武帝紀(jì)》建安五年提到關(guān)于曹操的一則吉讖,即官渡破袁紹后,追溯早年預(yù)言——
初,桓帝時,有黃星見于楚宋之分。遼東殷馗善天文,
言后五十歲,當(dāng)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間,其鋒不可當(dāng)。至是凡
五十年,而(曹)公破(袁)紹,天下莫敵矣。
這前后時間跨度長達(dá)半個世紀(jì)之久,其事其驗的長鏡頭頗有恢弘之感。
由祥瑞或是災(zāi)異導(dǎo)引歷史進(jìn)程,無疑是一種建構(gòu)性的似乎帶有合法化功能的敘史話語,看上去是先驗的思維方式,卻有著元敘事的基本特征,因為所有的占驗都可以根據(jù)史實來設(shè)置,所有的史傳事驗都是史家已知的謎底。撰史者以為自己站在某個制高點上,俯瞰熙來攘往、興衰無常的人世間,將王朝興替的文章捋過一遍又一遍。當(dāng)臆構(gòu)已經(jīng)成為本體,冥冥之中那個看不見更摸不著的主宰者仿佛就在身邊。
在許多自然現(xiàn)象還不能解釋的時候,這一切就像是真的,就像某個哲學(xué)家所說,是一種無法被證偽的“真?zhèn)巍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