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亭
摘 要:陶淵明一生徘徊于仕與隱的矛盾痛苦之中,經(jīng)歷了“高鳥”“羈鳥”和“歸鳥”三個階段,從激烈走向平淡,從矛盾走向和諧。在漫長的躬耕的歲月里,面對自身與周圍的種種聲音,陶淵明通過不斷地與自己對話,保持內心的持守,以委運任化的人生態(tài)度,化解了自我的矛盾,實現(xiàn)了自我完成,建立了他的獨立人格和人生哲學。
關鍵詞:陶淵明;生命哲學;鳥
陶淵明在大眾心中是瀟灑的田園詩人。魯迅卻認為:“既有詩,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钡拇_,他的詩文反映出他的人生經(jīng)歷,是一個從激烈到平淡,從矛盾到和諧的過程。他在心靈的徘徊中感到痛苦,最終他有沒有達到與自己的和解,只有詩人自己知道。重要的是,當他是一只失群鳥,“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的時候,他如何找到自身的立足點,結遇孤生松。陶淵明詩詞的永恒魅力,就在于其對人生矛盾的揭示和化解,在于其對生命本身的透悟,在于其獨立人格和人生哲學的建立。
一、少年:高鳥飛
陶淵明少年時代接受的是儒家經(jīng)典的教育,“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使得他對人世懷有一種美好、高遠的追求?!懊椭疽菟暮#q翮思遠翥”,雖然父親早逝,家境沒落,但因為懷抱著一個遠大的志向,他發(fā)奮地想向遠處飛騰。他還想要通過自己的努力提高家族社會地位。陶淵明曾祖或為長沙公陶侃,以寒微之力奮力建功業(yè),對其影響頗深。在《命子》詩中,他追想祖上的功勛,以恢宏之勢述先祖德業(yè),以冀子儼能光大之。他有光大祖業(yè)之心,可是仕途他走不下去,只得把僅存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雖有愿子光大之心,但于此也并不苛責??傊苋鍖W積極入世思想以及擔負著家族振興希望的陶淵明懷有濟世拯難的遠大志向。
另一方面,他欣賞山水田園之美,自道:“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淵明對于田野風光的喜愛和恬淡生活的向往,更多是他的本性使然,并非將田園作為躲避世俗的借口。
少年時代的陶淵明,既有意氣慷慨之志,又有向往田園之情。二者同時存在,只是因時而不同,此時追求拯世濟道的功業(yè)理想占了上風。
二、中年:羈鳥歸
中年的陶淵明,幾仕幾隱,經(jīng)常處在仕和隱的思想矛盾之中。他抱著拯世濟道的理想幾次出仕,卻都通通落空。在一個看重門第的社會,一個寒素文人,要掌握實權,要么巴結上司權貴取得信任,要么帶兵打仗立功掌權,而且依舊被世家大族看不起。
淵明“性剛才拙,與物多忤”,把追求自然的個性和真、善的原則放在第一位,與需要圓滑世故曲意逢迎的官場格格不入。他雖將他的曾祖陶侃作為建功立業(yè)的楷模,并且深受鼓舞,但他的詩人氣質決定了他不可能真正成為陶侃那樣的人。因此,他對于自己的功名理想,沒有什么明確的實行計劃。實際上青壯年時期的淵明,是經(jīng)常處于懷抱理想而不知道怎么去實現(xiàn)的焦慮之中。而且,他心中還存有一個向往已久的田園夢。一邊是年少的志向、家族的希望和溫飽又疲倦的生活,一邊是放不下的田園情懷、苦求不得的內心的安寧和貧苦的生活,難以抉擇。
于是在仕宦還是隱逸之間,陶淵明“徘徊無定止”,幾次出仕因對田園的眷戀不舍而離去,又不能完全放下政治而返回。當然,淵明出仕的原因還有家境貧寒等等復雜的主客觀因素。他那份矛盾的心情,在他的一些詩作中表露無遺,如:《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guī)林》《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等。
淵明在桓玄,劉裕等人手下做過官,這些人讓他意識到世途的欺詐險惡,他拯世濟道的志向不僅不可能實現(xiàn),反而會因此遭受沒頂之災。而且他“質性自然”的本性也讓他覺得與虛偽的世俗多格格不入。況且他少年時期便深埋于心的向往田園的恬淡生活之念顯得那么美好。于是他辭去了建威參軍的職位。同一年,他又到彭澤縣去做縣官,這是他最后一次嘗試。彭澤辭官之后,淵明就再也沒有出來做過官。
在《歸去來兮辭》的序里,他說明了做官的理由:其一是滿足物質上的需求。陶淵明家里貧困,公田可以解決溫飽問題,還能釀酒。而且彭澤離家近,雖然他解釋說:“于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但其實也是他給自己留的一條退路,離家近,去時便利,走也便利。其二是滿足親友的期待。淵明說:“親友故多勸余為長吏”,因為陶家沒落,他身上寄托著家族振興的希望。他原抱有一份光大祖業(yè)之心。況且妻兒始終無法理解陶淵明的痛苦與掙扎,不明白為什么他要躬耕過貧苦的生活。所以陶淵明曾說“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內愧?!彼z憾親朋好友無法諒解他,并不抱怨,反而懷著一份愧疚之心。這份對親友的愧疚之心陶淵明在歸隱的歲月里也始終沒有放下,此時更是促使著陶淵明做最后一次嘗試。其三是滿足自己內心的聲音。即使經(jīng)歷了長久的掙扎和痛苦之后下定了決心歸隱,也付出了行動,可是陶淵明內心還是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再試一次吧!”然“質行自然,非矯厲所得”,于是“鳥倦飛而知還”。這之后的陶詩,不再是表現(xiàn)激烈的仕隱矛盾,而是不斷對自己所作出的歸隱自然,放棄“身”與“名”的種種羈絆,追求“心”與“神”的妥協(xié)于寧靜的人生思想進行種種感性的呈現(xiàn)與理性的闡釋。
三、老年:歸鳥思
在志與情,仕與隱,形與神的矛盾中,淵明選擇了隱居自持,固守窮節(jié)的人生道路。雖然“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自己耕作的能力有限,使得田園荒疏,可是還是要勤于打理,“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仿佛完全沉浸躬耕的愉快之中,然“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表現(xiàn)出陶淵明并沒有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平淡與堅定。也許在田間勞作時,每一鋤下去,鏟除的還有心中尚未盡凈的雜念。正是因為他尚沒有從俗世的“塵想”中徹底擺脫,才會表達出對俗世的厭棄。他越在意,實際上就是越放不下,淵明努力地堅守本心,卻很難做到不動心起念,完全不動心起念,是神性,動心起念,是人性。努力忘卻,卻尚不能真正忘卻,這才是陶淵明真實的反應。“盡管我們在詩中不止一次見到他平和地面對人生的曠達態(tài)度,但在他內心深處,永遠無法抹去他對理想破滅、人生無常而產(chǎn)生的徹骨的失落與絕望?!边^去的一切,既是塑造淵明個性的烙印,也是他永遠無法掙脫的牢籠。而且,他所要面對的,不僅僅只有他內心的呼喚,還有來自周圍的人的種種聲音。親朋好友的否定與不認同,往往是最傷人的,而淵明,恰好是一個重視親友的人。隱居名氣大了之后,往往還要遭遇掌握一切話語權的強權的征召。面對這種種聲音,他所能做的只有拿起手中的筆,用詩文書寫“千載不相違”的歸隱決心。淵明在漫長的躬耕的歲月里,在饑寒困苦的磨難中,靠著內心的持守和與自己的不斷對話,堅持本真,實現(xiàn)了自我完成。陶淵明有一首詩寫他這只失群鳥如何結遇了孤生松: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
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
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棲棲遑遑,彷徨不安,因為這只鳥做了與眾鳥不一樣的選擇,于是它成為了失群之鳥,在日暮只是依舊獨自飛翔,已然無家可歸。它啼叫著在追尋,要找到一個美好的地方。它沒有一輩子都在徘徊悲鳴,而恰好碰到了一棵孤生的松樹,于是選擇了這樣一棵在風雪之中獨自站立的樹。這只失群鳥,就是陶淵明,這棵孤生松,就是他內心全部的持守。失群鳥,守著自己原來走的路,即使世無知音,也不強求,也努力不為此悲哀。他明白“心遠地自偏”,心有之則有,心無處便無,努力克制著自己,在動心起念之時“欲辨已忘言”。葉嘉瑩先生說:“只有被網(wǎng)住又能夠跳出來,那才是得到了大自由、大解脫,今后再沒有什么東西把他網(wǎng)住了?!彼琼槕匀?,任真適性的人生態(tài)度,是支撐著他跳出這張網(wǎng)的全部力量,也是他立于孤生松上的唯一支點。而這當中的精髓,蘊蓄于《神釋》當中:“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碧辗爬擞谔斓刈匀恢校巳挥谒郎?,無喜亦無憂,這種人生態(tài)度也讓他形成了面對死亡時哀而不傷的坦然與曠達,與“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所蘊含的精神是一致的。這是一次理性的超越,一種生命智慧的超越。這是陶淵明在與自己和解的漫漫路途中于暮年升華而成的思想精髓。自此,陶淵明以委運任化的人生態(tài)度,化解了自我的矛盾,實現(xiàn)了自我完成,建立了他的獨立人格和人生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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