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棣
本文為筆者自2013年以來所考《祭侄文》中諸積案、無頭案以來,陸續(xù)所得之新證,遂自命為“《祭侄文》舊案之補證”云。諸文是指《〈祭侄文〉在元代的收藏家考》(臺灣《中華書道》2013年第9期)、《〈祭侄文〉中的積案破解舉例》(《榮寶齋》2016年第7期)、《〈祭侄文〉中的無頭案》(《中國書畫》2017年第10期、11期)諸篇。鑒定無止境,證據(jù)難窮盡,于此可窺一斑。但只要沉潛往復,不斷地思而學,學而思,相信能搜索到更多、更豐富的例證,為研究者提供新的視角。
拙文《宋元間〈祭侄文〉的收藏家考略》曾鉤沉彥禮其人之籍里、仕履、交游、行誼、大致之生活時段,以及好古博雅,藏弆殊夥,持續(xù)收儲法書名畫、古籍善本少則在四十載以上等事跡,又與虞集為國子監(jiān)同僚,與鮮于樞等友善等諸項。今續(xù)得新證凡二:
(1)鮮于伯機、曹彥禮嘗同觀大令《保母磚》,有伯機父題跋為辨(圖1)。其末三行云:
……至元戊子(1288),鮮于樞再觀,同曹彥禮。
按,至元戊子(1288),適在二人博易《祭侄文》后六年?!都乐段摹分胁畽C自跋稱“至元壬午(1282)春得于東鄆曹大本彥禮”,又稱“至元癸未(1283)以古書數(shù)種易于東鄆曹彥禮”,今取前者。印證多年以來,彼此頻繁進行博易、鑒賞活動之一斑。
(2)元草廬先生、大儒吳澄(1249—1333)盛贊彥禮天資淳厚,博覽群籍,多發(fā)前人之未發(fā),見前人之未見。其為彥禮作《運氣考定序》,略云〔1〕:
邵子謂《素問》《密語》之類,得術之理。鄆城曹君彥禮父嗜邵子書,而尤究意于《素問》《密語》《運氣》之說。裒集《大論》三卷、《密語》七卷,亦勤矣。……彥禮父好邵學……彥禮父于經傳之所已言采拾詳矣,惟此說乃古今之所未發(fā),敢為誦之,以補遺闕。彥禮父天資淳實,于書無所不讀,而慕邵子甚至。昔司馬公與邵子同時,而師尊之,注《太玄撰》潛虛篤學清修,吾彥禮父之資,其幾乎。予忝與之聚處國學(即成均),睹其書,遂為志其卷首。
鑒此,進而知彥禮與吳澄亦為成均同僚。其學富五車,博聞強識,可以概見矣。
圖1 元鮮于樞題大令《保母磚》(局部)
圖2 趙芾《長江萬里圖卷》中張寧題引首
張寧,字靖之,號方洲。前文既已揭示其庋藏之堅證。今又鉤沉新證三。
(1)同為《祭侄文》鑒藏之證,亦見《方洲集》中。略云〔2〕:
圖3 趙芾《長江萬里圖卷》中張寧題識
……東坡嘗言,“山谷學予書”。今觀此卷,實類蘇筆而勁逸不侔。細究二公原法,皆自顏魯公行書中來。觀《祭從子季明文》(案,即其自藏之《祭侄文》)、乞米諸帖,可見?!?/p>
(2)張寧題印
鑒家張寧在故物《祭侄文》中未加題跋,不鈐印章,但并不表示其無題印的習慣?!斗街藜分蓄}跋隨在可見,其署銜、印記等在后人著錄中亦有所記載。
A.乾隆間烏程陳焯《湘管齋寓賞錄》卷四《海鹽兩孝子孝行卷》記其詩、文各一,乃為此卷而作〔3〕。
a.詩一首,42字,闕文4字,略云:
戲彩花前獻壽觴……百年無恙共囗囗。囗洲老筆。
注云“右行草書不全”。其實,詩末署款闕文“囗”正是“方”字,蓋張寧號方洲也。
b.其曰:“吳處士夫……”凡78字,闕文12字。末署“進士中憲大夫汀州守前禮科都給事中賜一品服吳興張寧為吳昂德書”。
注云右行書13行,引首用紅文(今稱朱文,下同)“清遠”二字連珠印,后用白文“靖之”,紅文“吳興”,并“芳洲草堂”印。
B.張寧題跋手墨及印記凡二見。見諸宋趙芾《江山萬里圖卷》,今藏故宮博物院〔4〕。
a.引首,張寧隸書“長江萬里”(圖2)四大字,落款為:
賜甲戌進士、文林郎、禮科都給事中,賜一品服、吳興張寧隸古。時天順七年(1463)秋九月也。
b.卷后題跋,(圖3)行草16行。釋文為:
宋趙黻(芾)所畫《江山萬里圖》,經營布置,雖出一筆,其間煙云風雨、晴陰旦暮,隨地不同,真得萬里之景,奇作也。況畫家惟風水尤難造妙。風猶可假物附見,水以平遠委順之體,乃欲具見沿洄遡滀,激揚起伏,急緩之情狀,以畫天下之變。若此筆墨余流,非固精專絕妙不能也。豈趙氏世居京口,朝夕所習見,故發(fā)諸意象者,獨得其真邪?曲江老人所題有“晨倡(唱)”“莫謌(暮歌)”“初陽”“片月”,且云“千態(tài)萬狀不可得而悉形容之”,真此圖之注疏也。跋語謂“今歸(之)展武”某家物,亦可謂徙不出鄉(xiāng)矣。披閱之頃,為之悵然。
成化丁末(1487)春正月二十四日,展武方洲歸老、吳興張寧,書于一笑山拄頰亭中。
末行左側,自上而下,依次鈐三印,皆朱文方印。上二印曰“靖之”“吳興”,末印不辨。
按,“曲江老人”即此卷前于張寧所題詩跋者錢惟善,題時在洪武丁巳(1377)暮春。詩中有“晨唱蠻歌開巨艦,暮投野店問前途。初陽迎曙千峰見,急浪飛花片月孤”句;又,跋中云及此卷“今歸之展武囗囗囗家”(“武”下數(shù)字似故意抹去)語。觀此,當知“展武”者,張靖之故閭之地名耳。而抹去數(shù)字當在曲江老人之后,而張氏題跋之前,亦即1377年至1487年之間甚明。
明中期嘉興藏家省祭官王茂,字庭槐(一作廷槐),號云松。王氏資料蕩然,幾無所存。僅見沈季友《檇李詩系》輯輯《觀駕出》七律一首,云〔5〕:
金輿游幸出鑾坡,仙杖追隨逐隊過。復見湯仁三面網(wǎng),重聞舜德九功歌。平原飛走來麟鳳,宿衛(wèi)森嚴駐甲戈。盡道此時承輦路,寒威應得變陽和。
是詩乃頌圣之類,絕無新意,本不足觀。但作為《祭侄文》的重要藏家王茂,以史料鮮見,且尋索不易,而此僅為孓遺。姑以存錄,聊勝于無而已也。
明清間藏家鄭俠如,字士介,號俟庵?!稛o頭案》(下)嘗錄其珍儲名跡如南宋馬和之、馬遠小幅畫等。今復得其四:
(1)宋高宗書馬和之畫《陳風圖》一卷。此卷曾經韓世能、韓逢僖父子,劉承僖等傳付,旋入俠如篋笥祕藏。有“士介”“鄭俠如書畫印”等可供辨驗〔6〕。(2)顧德謙摹《梁元帝蕃客入朝圖》〔7〕。有“內殿書印”(或宋內府印,以實物未見,未能肯定),南宋賈似道“長”字印,明內府“廣仁殿”印等。另有鄭俠如“鄭俠如印”“鄭俠如鑒定”等。
(3)元錢選《三蔬圖》一卷〔8〕鈐有“鄭俠如印”“字士介”二印。
(4)元王繹《楊竹西小像圖卷》(倪云林補作松石)首右下角有鄭俠如二印,彼此緊挨相鈐,上為“俠如”白文方印,下為“士介”朱文方印〔9〕。(圖4)
此為俠如增添二印蛻實物。此間“俠如”為白文印,與《祭侄文》中印文雖同,而形制迥異,反映其重視鑒藏、兼顧形式變化的一面。
明清間鑒藏家徐守和,字朗白,晉逸等。其藏物新證有:
(1)明沈周畫山水〔10〕
有“小清秘圖書印”。
(2)明唐寅《垂虹別意圖》一卷〔11〕
有文徵明、朱存理題跋。有徐守和“清真館印”“若水徐氏”“東海徐守和珍賞收藏印”。
(3)今流傳于日本的宋拓善本《黃庭經》卷〔12〕(圖5)
首行標題,二行倒數(shù)第4、5“噓吸”右側有“守和”白朱文連珠印一。
此拓本以帖文第16行倒數(shù)三字作“心太平”,而一般善本概作“修太平”,故命之為“心太平”本《黃庭經》,此系日本收藏家宇野雪村舊藏,今在五島美術館。此卷有元明清以來18人題識。元時為趙孟頫松雪齋中長物,卷前、卷后,分別有其騎縫鑒藏印記各一;有方方壺至正二年(1343)識語一則等。倘保藏完整,則必有徐守和詩文長題,惜圖版止本幅,余不見得耳。
(4)右軍《游目帖》〔13〕
前文已錄此跡,然極簡,略無印記之載錄。茲稍加補綴之。帖中“徐守和印”“朗白氏”,以及“下榻高士”印赫然可睹。本幅上下左右裱綾之上,徐氏鑒識不下十多處,均以蠅頭小楷書之,足見寶愛有加,用功至勤。其見雖難免小疵,然正不乏真知灼見在焉。
帖后次第有魏泰、馬玘題觀,明義門鄭柏手錄方孝孺題識,并其自題一則,此皆有著錄可稽,今影印圖版中亦經見者。然而,令人不甚可解的是,此帖中曾有徐守和長跋一則,乃有關購獲,命良工善裝,以及揭秘其為弘文館故物的重要記錄,亦研究此帖不可或缺之重要史料。未知何故諸家視而不見,自崇禎末徐跋至入清內府前的各種書畫著錄大似闕而未載,但流入東瀛后,卷后徐跋卻依然存在,惟因圖版模糊,不甚可辨,故不取。茲以《石渠寶笈重編》為據(jù),詳錄如下〔14〕:
圖4 元王繹《楊竹西小像》(局部) 中鄭俠如二印
圖5 宋拓《黃庭經》(“心太平”本)(局部)中徐守和“守和”連珠印
此《游目帖》,初入奩時,霾斑糊駁,掩彩埋光。雖印記累累,瞇目難辨。及命工裝潢,洴澼浮垢。而“貞觀”小璽儼然在第三行“都”字上間。硃暈沈著,深入紙膚,隱隱不沒,直唐弘文館褚、解學士(褚遂良、解無畏)校定真跡也。張彥遠《法書要錄》所載,唐文皇購求大王草書三千紙,取其筆跡言語相類者,綴粘成卷,緣帖首有“十七”字,用為帖名(《十七帖》)。以“貞觀”二小字為二小印印之。今此帖具有此印,則其為《十七帖》中之散佚,復何疑哉?夫以歲歷稽之,晉永和至唐貞觀,歷三百有余歲。至我明崇禎,又歷千一百有余歲。然而,古墨未脫,古紙未磨,行間疊痕猶在,則古人珍藏衣帶,死生患難與之俱,雖由神護,顧莫為莫致,寧非天哉?!癸未(崇禎十六年,1643)秋分,雨窗蕭瑟,閉戶展觀,取《筆陣圖》中七條之形勢,六種之體裁,合參分究,然后知善鑒者不寫,非虛語也。嗚呼,鑒豈易言哉?撫茲妙跡,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焉。其體正而出之圓機,其氣雄而化之淡韻,郁龍蛇于毫末,托泉石于遠游??刮溏?、張,擅一時之絕調;睥睨郗、謝,開百代之師承。遂使咄咄唐摹,瞠乎其后;規(guī)規(guī)米仿,顰爾其時,則真機氣焰,固足以攝偽魄哉!因載觀“貞觀”小璽,重為題此。歲癸未中秋后四日錄出。朗翁。
鈐印三,“徐守和印”“朗白氏”“下榻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