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幾乎每一位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能在熙攘擁擠的人群中,站立更高的位置,享有更好的人生,于是從胎教到幼教,從晨曦泛白到孤月高懸,個個皆急得頭上快要長出犄角,忙得遺鞋掉帽。拽著孩子后縮的小手疲憊地疾行,從這家補習(xí)班的門里出來,又趕往那家輔導(dǎo)班,不容片刻地遲疑與歇息。長此以往,他們很累,孩子更累。
以愛的名義對孩子進行摧殘,以根深葉茂的名義拔苗助長——這是很多家長正在干的蠢事,但遺憾的是,他們所做的,如《圣經(jīng)》所云,恐怕“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與家長攀談,得知他們這樣做的目的,無外乎是“望子成龍”和“望女成鳳”。龍與鳳,是兩種早已滅絕的動物,其身影現(xiàn)在也只能在動畫世界的圖畫書中偶爾相遇,在現(xiàn)實世界里,蹤影絕然無覓。傳說中,龍是冰川世紀(jì)時期地球的王者,人類尚未誕生之前,龍就已橫行天下無敵手。然而物極必反,強弓易斷,硬木易折,龍的過度強勢和霸道,非但未能成就千秋偉業(yè),反致自己于萬劫不復(fù)之中。鳳是鳥王國里的“貴婦人”,據(jù)傳其衣飾華美,容貌出眾,嗓音甜美,并與凰結(jié)緣,組成了一對門當(dāng)戶對的雄雌搭配。鳳冷艷孤傲,把自己束之高閣,既不降落阡陌,與人打成一片;又不入鄉(xiāng)隨俗,與其他鳥類休戚與共。其對人的貢獻,甚至不及捕捉害蟲的麻雀。但人依然要視鳳為鳥中之極品,對其不吝溢美之詞。
“成龍”也好,“成鳳”也罷,顯而易見純屬修辭的范疇,無涉事物的本相。事實是,人無論如何努力地修煉自己,都無法搖身一變?yōu)檎嬲凝堷P。所謂的“望子成龍”,說穿了,就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登臨俗世的山巔,成為高人一等并掌控天下群體中的一員;而“望女成鳳”,則是期待自己的女兒鶴立雞群,脫離卑賤而依附高貴,并擁有與“高貴”二字相匹配的優(yōu)裕與奢華。
可能嗎?以我之見,十之八九不可能。應(yīng)驗網(wǎng)絡(luò)里的流行語,那就是“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干”。現(xiàn)實,并不以家長的意志為轉(zhuǎn)移,而是按照自己的邏輯在不慌不忙地在運行,既不會迎合誰的好大喜功,也不會憐惜誰的哀嘆愁淚。木秀于林,盡管被人羨慕,但“秀木”過多,森林就容納不下;星耀天宇,盡管被人仰慕,但“繁星”過繁,天空就擁擠不下。在煙熏火燎的紅塵里,出類拔萃者,仿佛石中之玉,山中之峰,數(shù)量畢竟少之又少;構(gòu)成社會基本底盤的,永遠(yuǎn)都是那些如砂礫般普通的蕓蕓眾生。
沉溺于“望子成龍”與“望女成鳳”的妄想里,之于大多數(shù)人,其最終的結(jié)局注定是夢碎黃粱,魚擱淺灘。趕著鴨子上架,逼著母豬爬樹,提著燈籠追月,注射激素壯身,等等,無疑陷入了精神的迷途,長此以往,人不但荒廢了自己,而且還會扭曲孩子的價值坐標(biāo)。更為嚴(yán)重的是,會對本已浮躁的世風(fēng),構(gòu)成煽風(fēng)點火的不良熏染。
“成龍”難,“成鳳”亦難,那么后退一步,“成人”又如何?
一提起“成人”,也許會有人疑惑:我們一出生就是人,有多此一舉的必要嗎?我的看法則是,生而為人,并非就已真的“成人”。此“成人”非彼“成人”,而“成人”,是有著生理意義和精神意義的界別的,前者,所有人只要一降臨人世,就已渾然天成;但后者,貌似簡單,卻并不簡單,它宛若一項遙遠(yuǎn)而艱巨的馬拉松長跑,人窮其一生也不一定能抵達目標(biāo)。
“成人”是契合實際的,是只要肯攀爬就能邁上的臺階,而不是普通人永遠(yuǎn)都無法登臨的月球。腳可以走路,走很遠(yuǎn)的路,卻絕然做不到化腳為翅,凌空飛翔——道理就如此簡單。
成為具有健康人格的普通人,遠(yuǎn)比不自量力地執(zhí)著于成為偉人,也許更為靠譜。一個真誠善良的人,一個具有大愛情懷的人,一個具有正直品格的人,一個懂得寬恕和諒解的人,一個具有責(zé)任擔(dān)當(dāng)?shù)娜?,一個自尊而又懂得尊重他者的人,一個靠打拼能使自己家庭衣食無憂的人……哪怕他是一個菜販,一個搬運工,甚至是一個殘疾人,照樣能獲得尊重。一個管理百萬人的市長與一個千辛萬苦養(yǎng)家糊口的父親,在精神的天平上,具有同樣的重量。換句話說,是否已“成人”,與官位的高低和財富的多寡并不掛鉤,卻與一個人的修為互為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