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與剛：特蕾莎和薩比娜尋找自我的兩種方式

馬春玉 吳 燕

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

米蘭·昆德拉在小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為我們塑造了性格迥異的兩位女主人公——特蕾莎和薩比娜。小說通過兩人認識世界、尋找自我方式的不同來聚焦人性深處的復(fù)雜性，這些不僅讓我們了解到作者對女性世界的關(guān)注，還提升了小說本身的哲理意味。

一、特蕾莎的柔弱表現(xiàn)——順從

特蕾莎是小說中最具有“女性氣質(zhì)”的女人，也是傳統(tǒng)意義上受他人擺布和支配的女性形象。在《圣經(jīng)》中，上帝創(chuàng)造了亞當，為使其免于寂寞，取亞當?shù)睦吖腔没癁榕思聪耐?。后在蛇的唆使下，兩人偷吃禁果被趕出伊甸園時，上帝對夏娃說：“你必依戀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1]而在這部小說中，特蕾莎和托馬斯的愛情便是建立在“同情”和“依賴”的關(guān)系之上。“他是主體，是絕對，則她是他者?！盵2]顯然，特蕾莎成為托馬斯生活中的“他者”。

對托馬斯而言，“她就像是個被人放在涂了樹脂的籃子里的孩子，順著河水漂來，好讓他在床榻之岸收留她?！盵3]兩人初次正式會面時，特蕾莎就發(fā)起高燒來，這樣一個柔弱、無助的“棄兒”打動了托馬斯的心，他收留了她。然而，特蕾莎并非真正的“棄兒”，她早就因為母親的緣故而尋找逃離的路徑了，托馬斯是她出逃的最佳方案。

在遇見托馬斯之前，特蕾莎生活在沒有廉恥的家庭之中。母親常常在家中一絲不掛，嘲笑企圖拉上窗簾的特蕾莎；繼父偷看特蕾莎洗澡，母親訓(xùn)斥她嘗試給浴室上鎖的行為；母親甚至偷來特蕾莎的日記本當眾朗讀并哈哈大笑。她堅持用這樣赤裸的刺激、無情的嘲諷告訴特蕾莎，她們“都活在一個沒有羞恥的世界里”，在這里，“青春和美貌了無意義，世界只不過是一個巨大的肉體集中營?！盵3]所以為了尋找并擺脫和母親相似輪廓而照鏡子時，從生理形象到心理流動，特蕾莎的形象都從作者筆下涌現(xiàn)出來。特蕾莎內(nèi)心渴望認識自我的愿望被作為媒介的鏡子喚醒了，但是她也陷入了困惑、苦惱、彷徨、羞恥。在家庭生活中失去自我的特蕾莎想到的自我拯救途徑便是出走，而出走的最佳原因便是愛情。

在大部分人的眼中，特蕾莎是不幸的，剛剛走出母親管轄下的“肉體集中營”式的生活，便投入到浪蕩子托馬斯為其營造的眾多情敵的日常生活中去。特蕾莎熱衷于將自己的靈魂和肉體都奉獻給托馬斯，但對方從未打算放棄自己的“性友誼”。特蕾莎深知在這段感情中自己處于弱勢地位，她就像沃斯通克拉夫特所說的那樣，“她就像一只金絲雀一樣被關(guān)在籠子里，除了舒翎剔毛，裝模作樣地在籠子里跳來跳去外，再也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钡翘乩偕靼祝旭R斯對軟弱妥協(xié)的她毫無抵抗之力，她的軟弱、妥協(xié)、憂傷、順從，成為了托馬斯作出“非如此不可”的決定的頭號理由。她的柔弱成為“綁架”托馬斯的最佳工具，她也在一次次的試探中運用自如、嫻熟老練。

來到布拉格見到托馬斯的第一晚，特蕾莎便發(fā)起高燒，這使得一向不留女人過夜的托馬斯不得不留她在家中住了一個星期。托馬斯有著和情人只做愛不睡覺的習(xí)慣，但這因為特蕾莎一旦離開他便整夜睡不著而改變。特蕾莎因托馬斯的風(fēng)流成性陷入各種荒誕的噩夢，為了安慰她，托馬斯打破不婚觀念與之結(jié)婚——特蕾莎像暴君般獨霸他的“詩化記憶”，而這是專門掌管愛情的地方。當自己的祖國被俄軍占領(lǐng)后，托馬斯獲得一個前往蘇黎世工作定居的機會。異國的安全與寧靜讓托馬斯如魚得水，他工作順利，婚外情和諧，而始終無法接受丈夫拈花惹草的特蕾莎留下一封信獨自回國了。一開始托馬斯為這久違的自由歡欣鼓舞，但很快只要一想到特蕾莎獨自一人生活在被異軍占領(lǐng)的國家時，他便惴惴不安，后悔不已。最終他還是選擇結(jié)束對內(nèi)心的折磨回到祖國，回到特蕾莎的身邊。

最初流感造成的發(fā)燒成為了特蕾莎和托馬斯情感發(fā)生的一個契機，如果沒有這次偶然，我們不難猜到特蕾莎只會是托馬斯眾多露水情緣中的一員。但這樣的一次偶然被特蕾莎抓住并加以利用，她留下信件獨自出走也是因為她相信托馬斯一定會回國找她——她并不是真的想要離開他！這樣的特蕾莎顯得殘酷又工于心計。在波伏娃的作品《第二性》中，她多次提到“自我設(shè)計”這個詞，意在說明不要盲從，要有自己真正獨立的思考。但顯然，在特蕾莎與托馬斯的這場愛情博弈中，她在尋找自我意義的途中陷入怪圈，到了生命的最后，她才從“卡列寧的微笑”中找到自我與平靜。

愛情成為特蕾莎逃離母親管轄下靈與肉的空虛狀態(tài)的有效方法，靈與肉的統(tǒng)一是她認定的體現(xiàn)自我的途徑，所以她難以忍受托馬斯的不忠以至用考驗試探的方式檢測托馬斯對自己的愛。作為托馬斯的“肋骨”，她無法做到讓托馬斯聽命于自己，所以她以退為進，以此尋找自我的價值?？蓮谋举|(zhì)上來說，特蕾莎所作出的努力更像是一場虛無的戰(zhàn)斗——“自我從他人‘在世的處境’中出發(fā)去把握和實現(xiàn)他人的身體，試圖將他人的身體化為己有，但卻注定無法控制他人的虛無化的超越性?！盵4]

二、薩比娜的剛強表現(xiàn)——背叛

作為小說中的另一重要女主人公，薩比娜是一個追求自由、真實的女性，她的“生活和愛情方式顛覆了西方文化中的父權(quán)制世界觀，構(gòu)成了一種與之對立的女性中心主義的愛情模式?！盵5]薩比娜一生都在踐行薩特的名言“他人即地獄”，她不愿意把自己存在的意義完全放在別人身上，過于依賴他人，以他人的意愿作為自己生活的根據(jù)。所以和特蕾莎的軟弱順從相比，薩比娜尋找自我的方式則顯得異常剛強，其中最突出的表現(xiàn)便是“背叛”。何為“背叛”？“背叛，就是脫離自己的位置。背叛，就是擺脫原位，投向未知?！盵2]對薩比娜來說，沒有什么比投向未知更能讓她感到興奮與刺激。所以從一開始，她便背叛愛情，背叛婚姻，甚至背叛自己的祖國。

少女時代的薩比娜就學(xué)會背叛自己的父親——學(xué)習(xí)曾受到父親大加嘲諷的立體畫派代表作家畢加索的作品。薩比娜曾嫁給一個平庸的布拉格演員，只因他有著離經(jīng)叛道的壞名聲。在異國他鄉(xiāng)她也不愿意與同是漂泊在外的本國人交好，因為他們可笑并且不可理喻。出于藝術(shù)家的敏感，薩比娜洞察到當時的捷克、歐洲乃至美國都在試圖建立一種“媚俗”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對此薩比娜給予了深刻的批判與揭露：“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謊言，背后卻是晦澀難懂的真相?！盵3]薩比娜的種種做法體現(xiàn)了存在主義中的“自為存在”觀點，她對自己的生活道路進行思考，只有當薩比娜覺得合適時，她才會選擇如此生存。

從薩比娜和其情感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兩個男人托馬斯及弗蘭茨的相處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她傾向于“契約式愛情”——相愛但不結(jié)婚，不必專一但要坦誠。所以當弗蘭茨準備和她結(jié)婚時，她便匆匆結(jié)束了他們的關(guān)系，因為薩比娜無法忍受自己的感情被拉開豁口以供身邊的人側(cè)身窺探。這兩個男人在和薩比娜的相處中表現(xiàn)出不一樣的力量對比。托馬斯與薩比娜的友誼超出了托馬斯和其他情人之間的關(guān)系，薩比娜帶給托馬斯的是靈魂和肉體的輕盈之感。他們相識于生命樂章開始之際，所以他們便可以一起“創(chuàng)作旋律，交換動機”。比如薩比娜的一頂黑色圓頂禮帽，是他倆發(fā)生關(guān)系時常用的道具，托馬斯和薩比娜共同賦予這頂帽子以特殊的含義，所以當兩人在瑞士相會時，帶著這頂帽子的薩比娜給托馬斯帶去了無言的感動和欣喜。反之，弗蘭茨對帶著圓頂禮帽在鏡子前走來走去的薩比娜感到困惑與不適，而摘下她的帽子撲倒她則是他擺脫這種不適感的有效方式。

薩比娜的背叛在與這兩個男人的相處中再一次顯示出來。在性愛關(guān)系中，薩比娜顛覆著傳統(tǒng)兩性關(guān)系中女性“被看”的命運，即使特蕾莎會服從托馬斯發(fā)出的“把衣服脫了！”的命令，她還是會在發(fā)生關(guān)系時緊緊盯著鏡子中的情人。在和弗蘭茨的性愛關(guān)系中這一點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弗蘭茨習(xí)慣于閉上雙眼享受那一刻的無限，薩比娜卻執(zhí)著地睜大雙眼，仿佛想要貫穿對方的靈魂深處。法國哲學(xué)家?？抡f：“用不著武器，用不著肉體的暴力和物質(zhì)的禁制，只要一個凝視，每個人都會在這一凝視的重壓下變得卑微?！彼_比娜用凝視扭轉(zhuǎn)男女在性愛關(guān)系中的不平等地位，她以一種剛強絕不妥協(xié)的姿態(tài)面對愛情，以高高在上的眼光打量自己的情人，不受傳統(tǒng)兩性觀念的束縛，不受男女力量懸殊的影響，薩比娜固執(zhí)地以一己之力與媚俗的世界抗爭到底。

薩比娜不像特蕾莎那般希望伴侶從肉體到靈魂都屬于自己，她不斷背叛，叛己所叛。盡管在某些時候，無限的空虛會包圍她，家庭的溫馨會吸引她，她也會立刻清醒地告訴自己那些不過是幻覺。

薩比娜從少年時期便開始了自己的背叛之旅，在漫漫人生路中她找尋自我的過程并不順利，有后悔也有沮喪，但她從來沒有試圖回到最初的軌跡。讓她像特蕾莎那樣用軟弱拴住一個花花公子嗎？或者拜倒在弗蘭茨的光芒下做一個好妻子嗎？抑或者接受媚俗的價值觀念混沌過完此生嗎？不，這些都不會讓薩比娜成為薩比娜，她不妥協(xié)不讓步，用自己的一往無前確定著自我的人生意義。

三、結(jié)語

特蕾莎和薩比娜是女性探尋自我的兩個代表，柔弱與剛強帶給她們截然不同的生命體驗。特蕾莎追求靈肉統(tǒng)一，努力回歸最初的精神家園，而薩比娜渴望打破常規(guī)，不斷出走以探索生命意義。一剛一柔，一輕一重，卻都始終沒有放棄對真實自我的尋找——特蕾莎以其柔弱最終獲得牧歌式的寧靜，薩比娜用其剛強獲得生命輕盈之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