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
摘 要:堅持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必須加快構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李杰教授所著的《原始歷史意識》利用云南13個少數民族的創(chuàng)世史詩、創(chuàng)世神話,從原始歷史意識的內涵、認知方式、形成機制與表現、內容構成、認知價值等方面,嘗試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原始歷史哲學。其價值主要體現在:一是建構了原始歷史意識理論體系,有益于歷史意識研究的深入;二是從原始文明的角度關注了認同問題,有助于認同理論研究領域的擴展,從而為認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提供參照。
關鍵詞:《原始歷史意識》;歷史哲學;話語體系
中圖分類號:K0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8)09-0173-03
隨著中國經濟的迅速發(fā)展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事業(yè)的進展,越來越多的西方學者將目光投向了東方這塊古老的土地。英國學者馬丁·雅克潛心研究中國經濟發(fā)展模式,并為其著作取了一個存在廣泛爭議的名字:《當中國統治世界》;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在其新著《政治秩序的起源》也將中國作為樣本,充分肯定中國早期國家以及政治制度的成熟。因此,在中國處于轉型關鍵時期之際,用中國人的視野看待世界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日益顯現出來。今年,中共中央做出頂層設計,印發(fā)了《關于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并提出目標和任務?!兑庖姟窂娬{,堅持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必須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三大體系,其中包括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倡導學術研究要助力于中華民族科學思維、哲學思維、歷史思維的培養(yǎng)。這是對時代精神的總結和闡釋。中華民族要實現民族復興,必須立足于創(chuàng)新,只有勇于創(chuàng)新才能走在世界前列,而創(chuàng)新的條件之一賴于科學、正確的思維方式之形成。歷史學作為一門總體性的經驗科學,以人類創(chuàng)造文明活動的所有經驗為研究對象,對于培養(yǎng)人的思維方式起著獨特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在現實的時代召喚中,中國歷史學界砥礪前行,勉力為前行的中國助力,力圖不負時代使命,交出了一份份答卷。云南大學李杰教授所著的《原始歷史意識》即為其中之一。
該書由導言、六章正文、結束語、附錄四部分組成。其最大的特色在于:在對龐雜的云南少數民族創(chuàng)世史詩為主的史料高度化概括基礎之上,提煉出關于原始歷史意識的內涵、認知方式、形成機制與表現、內容構成、認知價值等一系列原創(chuàng)性概念,形成了“原始歷史意識”理論體系,為歷史學、民族學、文化學、思維學等研究提供進一步的思考。以下從幾個方面進行介紹和評價。
一、歷史意識與原始歷史意識
原始歷史意識是本書最核心的概念,不對它進行界定,一切研究無從展開。作者分別在導言、第一章以及結語部分對“歷史意識”、“原始歷史意識”以及“歷史意識與原始歷史意識”的異同進行界定,以“原始歷史意識之界說”開篇,又以“歷史意識與原始歷史意識”的比較結束,首尾呼應。
首先,作者在導言開篇便提出“歷史意識是對人類活動過程進行認識后形成的觀念”“原始歷史意識是歷史意識的萌芽階段的歷史意識,它是原始社會中的人們對于人類活動過程的思考”[1]2。但原始歷史意識并不是人類產生以來就有的,而是“起源于歷史記錄產生以前的一些作品即神話、史詩”[1]3。作者贊同神話傳說包含歷史真實性的觀點,從而為利用云南少數民族創(chuàng)世史詩研究原始歷史意識提供了合法性。
接著,在第一章,作者主要從思維特征和知識形態(tài)兩方面對“原始歷史意識”進行界定。一是“從構成原始宗教、文化核心的原始心理、原始思維、原始觀念與原始歷史意識的聯系中,產生原始歷史意識的定義這一問題”,提出了一些富有新意的觀點,如“原始思維在認識事物時具有以下特質:‘相似即相同‘差異即區(qū)分‘目的即原因‘形象即概念”[1]22-24。二是從“原始歷史意識與神話傳說、原始宗教兩個方面的關系闡述這一問題”,三者都同“經驗”息息相關,并嘗試利用“經驗”打通原始歷史意識與神話傳說、原始宗教之間的關系。通過對云南納西族東巴經文的分析,作者認為原始宗教意識和原始歷史意識的關系為:宗教意識包含著歷史意識,宗教意識依賴于歷史意識。
最后,在完成對原始歷史意識的界說、認知方式、形成機制與表現、內容構成、認知與文化價值等論述后,作者在結束語部分再次回到“原始歷史意識”,通過比較指出原始歷史意識的一般性與特殊性,同時也升華了對其的理論認識。作者認為,原始歷史意識的一般性與特殊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方面:第一,原始歷史意識是歷史意識的前身。原始歷史意識在整理經驗事實時,也是通過區(qū)分對事實進行歸類的,但在區(qū)分時,只能從個別上最多到達特殊上進行區(qū)分,還不能從抽象的層次進行區(qū)分。第二,原始歷史意識在整理事實時,也遵循把事實整理成前后相聯系的認知方式,只不過,原始歷史意識是用猜測、想象構筑事實之間的聯系的。原始歷史意識在整理事實時,也用類比,但它是運用“相似即相同”的感知進行類比的。第三,原始歷史意識也探析原因,但它在探析時,把原因的根據都歸結到鬼神身上了。在原始歷史意識看來,鬼神即是歷史的終極原因。第四,原始歷史意識也使用證據,也用證據說明歷史意識的客觀性。但它是用流傳下來的、傳統的、權威的說法作為證據的。第五,原始歷史意識也強調認同的文化價值,但它在主張認同時,是以自我中心主義的方式表現出來的。第六,原始歷史意識也強調歷史規(guī)律的存在,主張認知歷史規(guī)律,但原始歷史意識所認知的歷史規(guī)律,不是人在歷史事實中所發(fā)現和整理出來的內在的、本質的聯系,而是把客觀世界納入內心,并用世界觀和情感對這一意象進行認知后得出的,進而還把這一出自本心的觀念,演繹為人之外的本原存在[1]266-273。
二、原始歷史意識的認知方式、形成機制與內容構成
原始歷史意識不是“空洞”的概念,是有實在的“內容”的,云南少數民族豐富的創(chuàng)世史詩為主的史料為研究原始歷史意識的“內容”提供了堅實的基礎。作者既對龐雜的云南少數民族創(chuàng)世史詩進行高度概括,形成了一系列原創(chuàng)性概念,又用概念對創(chuàng)世史詩進行了精辟分析,通過從史料到概念,再從概念到史料,完成了對原始歷史意識的認知方式、形成機制與表現、內容構成等的認識。
(一)想象與敘述
“認知方式既是思維方式,也是認識事物的態(tài)度、立場和方式。它指人腦的信息處理過程,它貫穿于問題起源和求解、概念形成和語言理解等思維行為”[1]41。作者認為,想象與敘事是原始歷史意識基本的認知方式。
首先,想象具有突破時空限制的特點,原始人利用這一點,可以實現經驗的永恒化目的?!翱臻g和時間是一切實在與之相關的構架,人只有在空間和時間的條件下才能設想任何真實的事物,原始人也不例外”[1]42。具體來講,神話、傳說對原始歷史意識的“想象”是通過以下三種手段實現的:以己度物,創(chuàng)設人類歷史的空間;文化自然,創(chuàng)設人類歷史的時間;以象取義,概括人類歷史的經驗。另外,作者還通過比較原始歷史意識和文明歷史意識在空間觀、時間觀、認知方式的不同,提出了原始人“人——鬼神——動植物”三位一體的空間觀、凡是有的即是永恒存在的時間觀、經驗象征化的認知方式等觀點。
其次,敘事是原始歷史意識的另一種認知方式,它的內涵包含:歷史敘述的對象、歷史敘述的形式、歷史敘述的方法、歷史敘述的目的和價值等內容。原始的敘述認知方式可以概括為:編排情節(jié),架設認知的結構;以物言事,訴說認知的內容;隱喻類比,延伸認知的內涵。在作者看來,想象與敘事具有同一性,即它們是同時產生的。想象是建立在事實根據之上的想象,敘事是想象中的敘事。同時,它們相互作用,想象為敘事提供了敘事的框架,如敘事的空間、時間、象征概念,而敘事為想象提供了素材、情節(jié)、表現過程。兩者側重點的不同,則成為劃分神話和史詩的界線,以想象為主是為神話,以敘事為主是為史詩,從而為區(qū)分神話和史詩提供了新的視角。
另外,作者還指出,原始人探究事物原因的認知方式有其獨立性,并將其作為除想象和敘述之外的第三種認知方式,具體包括:追根溯源的因果認知、凡事有因的因果認知、萬事皆變的因果認知。在此基礎上,作者贊同近年來有些學者提出的“象征思維方式也是一種應在理論上成立的思維方式”,并展開了關于象征思維方式的理論探討,值得關注。
(二)記憶經驗和整合經驗
“記憶和傳承經驗的需要,促成歷史意識產生,這種關系表現為歷史意識產生的機制”,“原始歷史意識是原始經驗的表達,記憶原始經驗的機制促成原始歷史意識的形成”[1]94。根據經驗的實在性原則,作者將原始人記憶原始經驗的過程分成三個方面:第一是原始生存經驗的記憶;第二是原始生產經驗的記憶;第三是原始生活經驗的記憶。其中,原始生存經驗主要是和氏族、部落的生存及延續(xù)相關的經驗,比如創(chuàng)世史詩所反映的自然崇拜和圖騰崇拜等;原始生產經驗指原始人的生產環(huán)境、生產方式、勞動對象、生產行為等;原始生活經驗主要表現為一種趨利避害和記住原有居住地相關的經驗。原始人記憶生存經驗所表達出的原始歷史意識可以說是一種“存在記憶”,而生產、生活經驗的記憶則是一種“時代記憶”。
將原始歷史經驗人格化、神明化、偶像化,是原始歷史意識得到整理的三條途徑和三種表現。第一,“所謂原始歷史經驗的人格化,指的是原始人把他們的原始經驗賦予某種自然物,然后又將這一自然物人格化”[1]117,比如各種動植物圖騰。第二,“所謂原始歷史經驗的神圣化,指原始人將自身的生存、生產、生活經驗等,歸結到神明的身上,用神明的行為解釋人的歷史經驗的做法”[1]123。其中,原始人將各種歷史經驗賦予各式各樣的“鬼神”形象,便很好地說明了這一點。第三,“所謂原始歷史經驗的偶像化,指原始人將自己的歷史經驗賦予某一崇拜人物,進行紀念和祭祀的做法”[1]128。祖先崇拜便是這一做法的典型表現,另外,還有云南少數民族的神話傳說中塑造舅舅、青蛙、老人、爺爺、奶奶形象,也是原始歷史經驗偶像化的又一證明。
(三)社會進化
原始歷史意識是由“內容”構成的,“從文本的角度看,創(chuàng)世史詩是反映原始歷史意識內容的主要載體”[1]142。通過分析云南少數民族創(chuàng)世史詩,作者將創(chuàng)世史詩與原始農耕時代相聯系,認為創(chuàng)世史詩所反映的是原始人結束狩獵、采集時代,進入原始農耕時代的歷史過程。雖然,創(chuàng)世史詩也包含有一些狩獵、采集、游牧時代的記憶,但它們并不是創(chuàng)世史詩敘事的主題,而是“作為原始農耕社會的歷史前提而被提到的”[1]151。因此,原始歷史意識的內容包括:原始社會如何從狩獵采集時代過渡到原始農耕社會,又如何從原始農耕社會進化到文明社會的,采用何種機制實現社會進化,又通過什么形式體現社會進化的過程的。
作者認為,云南各少數民族創(chuàng)世史詩所描述的天地形成和人類起源標志著原始社會的開端,而史詩關于人與動物不分的描述,是指人類的狩獵采集時期,“當創(chuàng)世史詩講述到人與動物分開的時候,實際上是指人已經從狩獵采集時期走出來,進化到了原始農耕時期了”[1]166。原始農耕時代是創(chuàng)世史詩敘事的主題,同時也是原始社會進化的核心階段。在這一階段,原始社會經歷了氏族社會的繁榮和世代的變遷,逐步確立了符合原始農耕社會農業(yè)生產所需求的社會秩序,社會得以不斷進化,最終完成了原始農耕社會向文明社會的過渡,其中,歷法的建立是轉折性的標志。在堅持唯物史觀的基礎上,作者充分吸收西方學者哈耶克的社會理論,提出了原始社會進化的五條機制,分別是:勞動進化、智慧進化、道德進化、婚姻進化、矛盾沖突。另外,作者還提出原始社會進化的四種形式,分別是:歷史是共性統馭個性的過程;歷史是連續(xù)性統攝階段性的過程;歷史是必然性涵蓋偶然性的過程;歷史是命運支配必然性的過程,從云南13個少數民族的創(chuàng)世史詩中抽象出原始社會進化的機制和形式,實現了高度的理論概括。
三、原始歷史意識的當代價值
李杰教授對原始歷史意識的認識與研究有一個逐步深化的過程,在后記中他提到,本科時學習的“云南民族史”課程可謂是他“民族意識”的啟蒙,接著在參與編寫《史學概論》一書時,曾撰寫《部落共同體時期的原始歷史哲學思維》一節(jié),使他萌發(fā)了利用云南少數民族史料撰寫一部書的想法,而最終使他想法成為現實的,則是2006年申報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原始歷史意識與社會進化》獲得立項。同時,這也是李杰教授不斷加深對原始歷史意識價值的認識過程,這主要是從兩方面展開的:一是原始歷史意識的認知價值,二是原始歷史意識的文化價值。
李杰教授長期關注歷史哲學的一般性問題,比如什么是歷史、什么是歷史認識、什么是歷史學、什么是歷史哲學等,并在思辨歷史哲學、分析歷史哲學、敘事歷史哲學基礎之上,提倡具有中國特色的“實踐歷史哲學”。原始歷史意識的認知價值,同樣涉及歷史認識主體以及歷史認識的客觀性等問題。作者認為,原始歷史意識的認識主體是巫師,“群體的記憶是通過個體的記憶來實現的,并且在個體記憶中體現自身”[2]71,巫師的存在,表明原始歷史意識的認知和主體建構分不開,“原始歷史意識的客觀性是通過主觀性表達的”[1]232,既指出了原始歷史意識認知價值的一般性和特殊性,又深化了對歷史客觀性問題的認識。具體來講,作者將原始歷史意識的認知價值概括為:以祖為宗的歷史借鑒意識、以死祭生的歷史代價意識、以善懲惡的歷史評價意識。
另一方面,《原始歷史意識》一書是以云南13個少數民族的創(chuàng)世史詩、神話傳說、原始宗教為素材進行理論“探險”的,因此,原始歷史意識的文化價值與民族認同、文化傳統息息相關。作者認為,“傳承經驗是形成原始歷史意識的必要條件,它也是形成民族認同、文化傳統的必要條件”[1]243。原始歷史意識具有形成民族認同和文化傳統的功能,這一點可以在云南少數民族的祭祀儀式、節(jié)日慶典等重大活動以及日常生活中體現出來。在全球化的今天,人類越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就越體現出民族認同和傳統文化的價值和重要性?!对細v史意識》通過對云南少數民族創(chuàng)世史詩的研究,為民族認同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即民族認同可以和國家分開,也就是說,在沒有國家權力的干預也能實現民族認同,同時也為探討傳統文化如何促進社會進化提供了一個實例。因此,利用創(chuàng)世神話、創(chuàng)世史詩勾勒出的原始歷史意識對于人類的未來仍然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
四、構建中國歷史哲學話語體系的嘗試
近年來,“中國學術話語體系的當代建構”這一議題越來越受到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在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的每一領域,都對此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具體到歷史學,瞿林東先生曾說過,“我們能否提出具有宏大主旨的問題,不僅為中國史學家所關注,也受到外國史學家的關注,由這種共同關注而引發(fā)的討論,必將在更加深刻的意義上推動中國史學話語體系的當代建構,并使其在世界范圍內產生影響”[3]。在某種意義上,云南大學李杰教授從事的正是這項工作。《原始歷史意識》一書在兩個方面對此有較突出的表現:其一是建構了原始歷史意識的理論體系,有益于歷史意識研究的深入。在倡導培養(yǎng)國民歷史思維的新時代,這是一個不錯的文本。其二是從原始文明的角度關注了認同問題,這有助于認同理論研究領域的擴展,為認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提供了參照。在全球化而又多極抗衡的世界里,人類命運走向與認同密切相關,是認同“國強必霸”的“修昔底德陷阱”,還是將人類看作大洪水來臨之前的一家人,不同的價值取向,決定著人類不同的未來。正因為該書有這樣一些價值,它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認可,2014年7月、8月《原始歷史意識》兩次登上《光明日報》中國高校出版社書榜。
當然,從中國人的立場敘述中國學術,是漫長的歷史道路,《原始歷史意識》只是邁出了蹣跚的一步。書中也還存在一些不足,例如,如何從主體建構的角度,對創(chuàng)世史詩的形成進行解讀,民族認同與世界大同認同具有什么關系等,需要做出更深入的解釋。一本書的作用是有限的,期待本書評能為產生更多更好的論著起到拋磚引玉的效果。
參考文獻:
[1]李杰.原始歷史意識[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13.
[2][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M].畢然,郭金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3]瞿林東.關于當代中國史學話語體系建構的幾個問題[J].中國社會科學,201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