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正生
以賽亞·伯林有一個影響頗大的看法,說人類歷史上的思想家要么是狐貍型的,要么是刺猬型的。狐貍博觀約取,而刺猬則專注執(zhí)一。循此分類模式,苗秀俠無疑是一位典型的刺猬型小說家。從“莊稼系列”到《皖北大地》,再到現(xiàn)在的《扎手的麥芒》,土地始終是她聚焦性的書寫對象和貫穿性的核心意象。如同倔強地行走在大地上的行吟詩人,她孜孜不倦地描摹土地的景象,敘寫土地上發(fā)生的變化,在喧嘩紛擾的消費主義時代,這種執(zhí)著的文化選擇多少是有些孤獨的。
《扎手的麥芒》從一個并不懸疑的懸念落筆,啞巴保衛(wèi)發(fā)現(xiàn)陌生人在麥地盤麥子,便將其告知順當與美芝,引發(fā)對陌生人身份與動機的猜想。循此懸念,大南村的故事被緩緩拉開,包括順當與美芝的過往歷史、征地與修路的現(xiàn)實沖突。這是一個典型的苗秀俠式的小說開篇,敘事切口很小,不盲目追求虛闊,只取鄉(xiāng)村生活的一次偶然、一個斷面或一幅剪影,所描皆是微末之人,所敘亦都是“近乎無事的悲劇”。然而,她卻又寫得精致入微、以小見大,杯水之中窺見波瀾。比如《麥子》,德才被指派看守麥場,由于饑餓難耐忍不住嚼食了集體的麥粒,卻被狗旦們蓄意批斗致死。故事起于偶然,卻演化成生死存亡的悲劇,也窺斑見豹地揭示出“文革”后期鄉(xiāng)村社會的政治、文化斗爭?!陡吡弧酚芍ヌm與堂姐夫鏟子的錯亂敷衍成篇,卻也折射出改革時代鄉(xiāng)村女性內(nèi)心萌生的叛逆、反抗與追求?!对值柠溍ⅰ芬彩侨绱?,盡管起步小心翼翼,可隨著故事的發(fā)展,我們最終發(fā)現(xiàn),它通過征收土地與保衛(wèi)土地的矛盾沖突來思考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關系。這也正是苗秀俠的文學個性與標識。不像賈平凹的鄉(xiāng)土敘事氣象闊大,潑墨彩繪長卷山水,空間域度恢宏,布局關系復雜;也不像李鳳群的鄉(xiāng)土敘事歷史意識濃厚,著意追求縱深的時間感,彰顯鄉(xiāng)村世界蛻變的命運感。盡管如此,我們卻不能看輕苗秀俠的敘事野心和創(chuàng)作抱負。如果以整體性眼光來考察“莊稼系列”、《皖北大地》等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暗含著的歷史意識。從《麥子》到《高粱》,從《棉花》到《扎手的麥芒》,它們實際上折射出從“文革”后期到新世紀的鄉(xiāng)村歷史,尤其是鄉(xiāng)村世界的文化、倫理新取向,苗秀俠的鄉(xiāng)土敘事從而具有突出的鄉(xiāng)村精神史寫作的意義。
這種以小博大、由窄門抵達坦途的寫作方式,不僅彰顯出小說家的自信心,也顯示了基于對土地的深沉的愛而涵養(yǎng)出的敘事耐心。這種深厚的土地情結(jié)還表現(xiàn)在苗秀俠所選擇的敘事視點上。在羅偉章、李鳳群或宋小詞等的鄉(xiāng)土敘事里,敘事者通常是從故鄉(xiāng)出走的游子,由他們來講述或轉(zhuǎn)述故鄉(xiāng)的見聞、感想。即便小說家采用第一人稱限制敘事,但由于敘事者以一種冷漠的旁觀姿態(tài),甚至是批判的審視立場來講故事,從而讓他游離于故事之外,成為實際上的全知者,比如李鳳群的《大風》。然而,苗秀俠小說中的敘事者與人物是一種平等關系,是近距離的故事參與者和介入者,以在場者的身份來敘述故事,因此增強了現(xiàn)場感和代入感。雖然,《扎手的麥芒》屬全知敘事,但敘事者卻不是冷靜的旁觀者,我們能感覺到這個敘事者的即在性和在場性,他就是大南村里的某人,置身在順當、美芝和保衛(wèi)之中。盡管,這種在場者的敘事形式在一定意義上限定了敘事的時空域度,無法抵達更加縱深、開闊的敘事可能,但無疑,這種敘事更類似于一種真誠的敘事,增強了敘事的可信度與感染力。
縱觀五四以來的鄉(xiāng)土文學,感情的基調(diào)無外乎在悲歌與牧歌之間滑動。從魯迅,鄉(xiāng)土小說派,到路遙、賈平凹,再到羅偉章、李鳳群,他們的價值取向、文化立場各不相同,然而筆下的鄉(xiāng)村卻是相同的頹敗或正在頹??;而從沈從文,京派作家群,到汪曾祺、王華,他們虛構(gòu)的鄉(xiāng)村卻是田園風光、世外桃源。實際上,悲歌也好,牧歌也好,文學的鄉(xiāng)土終究不過是文學家的意識形態(tài)。唱悲歌的,是批判與反思的;唱牧歌的,是幻想與理想的。不過,這種二分法僅是文學史的概貌,具體到某位小說家卻也并非了然、清晰,比如,以賈平凹的《極花》為例,就既包含著小說家對鄉(xiāng)土價值的肯定,也包含著對它的反思。苗秀俠同樣也是如此,她既唱土地的戀歌與贊歌,也吟唱土地的悲歌與哀歌。
如果說《皖北大地》是高唱鄉(xiāng)村振興的贊歌,《扎手的麥芒》就是一曲土地的戀歌。這種鄉(xiāng)土戀歌的情感取向,具體體現(xiàn)在:其一,苗秀俠對土地上的莊稼的極力贊美。在她的小說里,所有的喜怒哀樂、悲歡離愁都發(fā)生在莊稼地。苗秀俠喜用莊稼命名小說,莊稼不僅是故事的背景,更被小說家賦予象征和隱喻意義,比如《棉花》《高粱》《麥子》均是如此。更為重要的是,苗秀俠賦予土地上的莊稼以精神療愈和創(chuàng)傷彌合的作用。當她小說中的人物在遭遇悲劇或陷入困境的時候,能夠給予他們安慰的不是醫(yī)生,而是土地和莊稼。在《扎手的麥芒》里,她寫道:“最讓順當美芝歡樂的,是地里麥子成熟時麥炸芒的情景。這里一聲響,那里一聲響,整片麥子地,鬧騰得歡實著呢,都是小麥炸芒的歡笑聲。他們喜歡把手捋在麥芒上,讓麥芒癢癢地扎手心?!敝挥挟斒衷趽崦溗搿⒏惺茺溍⒌拇掏锤袝r,他們的心才是安寧的。甚至,帶有強烈抒情和理想色彩的小說結(jié)尾,正是“扎手的麥芒”救回了順當與美芝,苗秀俠以絕少的浪漫主義手法表達了對土地的深切愛戀。總體來說,苗秀俠的鄉(xiāng)土敘事客觀、寫實,寫得克制、冷靜,而一旦寫到土地、莊稼的時候,又變得沖動、情不自禁。其二,苗秀俠高度贊揚了鄉(xiāng)村世界的人性之光。如前所說,苗秀俠筆下的莊稼不僅是土地上的植物,更是土地上生長、生活的人性的象征符號,小說中莊稼的特征與人性的特征構(gòu)成對位關系。比如,她以棉花喻指大杏,棉花是潔白干凈的,大杏是純潔無瑕的(《棉花》)。她用高粱象征芝蘭的生命欲望,高粱葳蕤旺盛,芝蘭的生命欲望勃發(fā)充盈(《高粱》)。值得注意的是,在所有的莊稼中,麥子、麥地和麥芒又是苗秀俠最常用的意象,在《麥子》里用來喻指德才的自尊與剛硬,在《扎手的麥芒》里則用來喻指保衛(wèi)的正義、善良。正是這些最微末的生命表現(xiàn)出來的人的尊嚴,人的正義,人的純潔等等,閃耀著人性的輝煌之光。她讓我們看到的是土地柔軟中的堅硬,卑微里的高尚。
土地既溫潤、寬厚,卻也藏污、納垢,土地上既有歡悅與喜樂,也有哀愁與疼痛。苗秀俠一邊在吟唱土地的戀歌,一邊也譜寫土地的哀歌。她的鄉(xiāng)村故事,大部分是令人心酸的悲劇。她寫純潔的大杏含冤死去(《棉花》),寫溫糯的俊蓮遭受欺侮(《紅芋》),寫卑微且自尊的德才投水自盡(《麥子》),寫善良且高尚的保衛(wèi)飽受歧視(《扎手的麥芒》)……這些金子般的人的價值被毀滅的過程中,是苗秀俠內(nèi)心撕裂的疼痛。這些土地的哀歌,奏響的是小說家的哀痛與慈悲。在《皖北大地》的評論里,她在為新時代農(nóng)村譜寫贊歌的時候,同時也“理性地面對土地上的一切,以冷靜的眼光審視并書寫著現(xiàn)代農(nóng)村中仍然存在的痼疾與新傷”。此外,在濃墨重彩地涂畫鄉(xiāng)村世界明亮、溫暖之外,苗秀俠也批判性地揭開了它的另一幅面孔。在這里,羊鼻子弄權縱欲,欺辱女性。狗旦公報私仇,逼迫麥芒,羞辱德才,致其自戕。還有跑反無賴,劉強東強霸,劉學習見利忘義……而《扎手的麥芒》里的蝎子,橫行鄉(xiāng)里,欺壓村民,無惡不作,甚至連宏生這樣的基層干部也只能敬而遠之。他唆使并恐嚇順當、美芝與政府對抗,在高速公路奠基典禮上搗亂破壞。通過這些鄉(xiāng)村惡民、流民與愚民形象,苗秀俠觸摸到鄉(xiāng)村世界最暗淡的地帶,清醒且冷靜地揭示出鄉(xiāng)村社會的復雜。
讀完《扎手的麥芒》,留給我揮之不去的印象是一幅既溫暖又心酸的畫面:小南山下,野石榴花紅艷如火,金黃的麥穗覆蓋大地。大南村里,美芝褪去衣服,手舞足蹈;順當口吐白沫,訇然倒地……此前,苗秀俠筆下的大地色彩有暗淡,也有明亮,但有一個支配性的主色調(diào),比如“莊稼系列”偏向前者,《皖北大地》則屬后者。而《扎手的麥芒》則仿佛是一種調(diào)整與嘗試,它糾結(jié)著對土地的愛與哀愁,在混合的雜色里譜寫情感的復調(diào)。
責任編輯 歆 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