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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頭一次來湖南常德,人們會以為這是一座沒有多少歷史的新城。其實,這座看起來很新的城早在戰(zhàn)國時就有記載:公元前277年,秦昭襄王遣蜀守張若奪取楚黔中地區(qū),在此修筑土城。自張若建城開始,就奠定了常德城的基礎(chǔ)。東漢建武二十六年(50年),梁松來武陵替代馬援征蠻,加修原張若城,并將武陵郡治從沅陵西移至臨沅城……隋開皇九年(589年)滅南陳,改沅州為朗州,大業(yè)初(607年)又復(fù)武陵郡。自唐開始到宋朝,常德先后從朗州、武陵,又改為朗州、武陵、鼎州等郡名,南宋乾道元年(1165年)升鼎州為常德府,自那開始,“常德”的城名沿續(xù)至今。
但“常德”這座城給現(xiàn)代人最初的印象,恐怕是沈從文先生在《常德的船》里的描述:“地理書上告給人說這里是湘西一個大碼頭,是交換出口貨與入口貨的地方。”如今,先生提到的吊腳樓、碼頭、浩蕩的船只、老河街等都沒有了,歷史的蹤跡已沒入和他生活過的沱江一脈相承的沅江之中。
然而,食物作為一種有形又無形的文化卻在常德城里流傳了下來。讓遠在外鄉(xiāng)的游子,或外鄉(xiāng)人惦記的,正是其獨特的美食,其中,牛肉粉、擂茶、缽子菜這“三寶”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
左右頁圖:常德地處湘西沅江下游和澧水中下游和武陵山脈、雪峰山脈東北端,依山面水,物產(chǎn)豐富,堪稱“魚米之鄉(xiāng)”,因此當(dāng)?shù)孛朗撤N類繁多,從當(dāng)?shù)厝恕斑^早”的牛肉粉,到擂茶和琳瑯滿目的“壓桌”,再到內(nèi)容層出不窮、千變?nèi)f化的缽子菜,均在全國享有盛名。
如今,牛肉粉的名聲已經(jīng)傳播開了。不過,牛肉粉前面總要加“津市”二字,而津市正是常德的一個縣級市。其實,不光津市,在常德城區(qū)和各個縣市,牛肉粉的味道都不錯,僅在常德市區(qū),就有很多家不錯的米粉店。
讓老常德人懷舊的有兩家牛肉粉店,一家是清真牛肉粉館,另一家是春園粉店。清真牛肉粉店在上南門以東不遠,這也許正是常德興吃牛肉粉的起源。沅江澧水流域,苗族、土家族人很多,然而在沅江尾閭的常德,本土居民中卻有一些回族、維吾爾族人。究其原因,應(yīng)上溯到他們祖輩的飲食習(xí)慣。也正因如此,做牛肉成了常德人的一大嗜好。
好的牛肉粉,湯不油膩,喝下后能回味出淡淡的甜味。而牛肉呈小方塊狀,燉爛了,但又爛而不化,一小塊牛肉里最好帶點牛筋,這樣才有嚼勁。還有一點就是,粉里面融入了牛肉的味道,并非粉是粉,肉是肉,湯是湯。以這樣的標(biāo)準(zhǔn)去評判做牛肉粉的水平,看似簡單實則苛刻,不拿出真功夫,沒有耐心是做不來的。
可惜的是,清真牛肉粉館的經(jīng)營者幾經(jīng)更改,且受雨后春筍般的米粉店沖擊,如今已作為一段歷史留在老常德人記憶里了。而位于三岔路的春園粉店,卻從上世紀(jì)80年代一直開到現(xiàn)在,店面還是那么大,裝修也簡單,每天早上,生意還是那么好。常德人習(xí)慣稱吃早餐為“過早”,過一個很舒服的早,預(yù)示著美好一天的開始。因此,生意好的米粉店大多是會排著長隊的,春園粉店正是如此。屋子里沒有地方坐,吃粉的人搬兩把椅子,一把當(dāng)桌一把當(dāng)椅,坐在門口吃。店里照樣供應(yīng)“穿眼粑粑”(一種用米漿做的油炸食品),牛肉粉吃到最后,把穿眼粑粑泡在湯里吃,這既是常德人早餐的標(biāo)配,也是絕配。
常德人生活的安逸程度不亞于成都人,隨著牛肉粉的波及面越來越大,人們開始思索米粉的若干種吃法,燉粉便應(yīng)運而生。所謂燉粉,就是支一個火鍋,里面是牛肉湯,粉是現(xiàn)吃現(xiàn)燉,吃多少放多少。湯是熱的,米粉放下去,湯開了馬上夾起來,澆點牛肉澆點湯,味道之鮮美就不用多說了。
左右頁圖:常德牛肉粉誕生于清雍正時期,后來逐漸演變,口味變辣、變咸,并加入其他香料,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而喝擂茶則是當(dāng)?shù)厝霜氂械娘L(fēng)俗,即人們一般不吃中午飯,而以擂茶代之;家里來了貴客,也要擺上一桌擂茶款待。
說到前河,似乎就必有一條后河。其實并非如此,因為沅江的緣故,常德人習(xí)慣上將南岸叫“前河”,是鼎城區(qū),北岸叫“后河”,為武陵區(qū)。雖兩地人共飲沅江水,說話口音卻有區(qū)別,生活習(xí)俗也有些不同。而擂茶,是前河的特色。
擂茶到底算不算茶,喝過的人自有界定。它是將生姜、黃豆、芝麻、茶葉等一起在瓦缽里搗碎,舀一勺到碗里,沖上開水,喜歡咸的放點鹽,喜歡甜的加點糖。還有一種是糊糊擂茶,除了生姜、黃豆、芝麻、茶葉之外,還加了不少糯米,搗碎、沖泡,這樣沖出來的茶就不是湯汁了,有點芝麻糊的味道,可以充饑。
光喝擂茶不算,得要“壓桌”。壓桌是當(dāng)?shù)氐耐猎?,就是喝擂茶時吃的小菜和米泡鍋巴等用來填肚子的食物。喝一口茶,得擺上一桌子的壓桌,壓桌好不好,花樣多不多,可以窺見這家主婦的賢惠程度。能干的主婦能擺上幾十樣小菜而不重復(fù),光壇子菜就能擺上一二十種。自己腌制的酸蘿卜、辣蘿卜、豆角黃瓜、蕨菜、貢菜、青菜蔸、榨菜皮,現(xiàn)做的豆腐香干、涼拌木耳、麻辣藕片,然后就是油炸食品——鍋巴馓子、紅薯片、米泡,還有可以充當(dāng)主食的鹵雞蛋、蒿子粑粑、紅糖或白糖發(fā)糕……滿滿一桌子,看不過來也吃不過來,如果每樣嘗一點,再喝上幾碗茶,肚子會撐得圓鼓鼓的。
其間,殷勤的主婦會坐在一旁看茶,眼見誰的碗里差不多沒了,便趕緊添滿一碗,盛情難卻,客人不得不又喝一大口,主婦接著又添,如此的盛情,不脹得肚圓才怪。
在鄉(xiāng)下,喝擂茶一般在中午,是早飯與晚飯之間的過渡,前河的人們早晨也吃飯菜,豐盛程度和晚飯一樣,過年過節(jié)或辦喜事、來貴客,忙完早飯接下來就得忙晚飯了,中午用點茶食過渡一下,暫且充充饑,既體現(xiàn)主人的周到客氣,又為晚飯埋下了伏筆。晚飯開鑼,缽子燉起來,谷酒提上來,男人們喝開了,那才叫一個熱鬧有勁兒。
現(xiàn)在,前河的擂茶已經(jīng)傳到了后河,城市里也開始有了大大小小的擂茶館。茶還是貨真價實的擂茶,壓桌卻不如鄉(xiāng)下做得可口,涼菜、壇子菜什么的都是菜市場批發(fā)來的。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到前河鄉(xiāng)下串親戚的,因此城里這些擂茶館生意都不錯,尤其是過年的時候,外地游子回來了,一家人扶老攜幼去館子喝擂茶,那個鬧哄哄的場面,愈加讓游子們舍不得走了。
在家里的常德人不以為然,出了門才知道外面是吃不到缽子菜的,這讓人很不習(xí)慣,因此出了幾天門,就想回家了。
所謂缽子菜,就是菜是燉在缽子里的,邊燉邊吃。
在常德鄉(xiāng)下辦酒席,廚師是請到家里來做的,不管紅白喜事,都是流水席,不分早中晚,客人一到湊成一桌就開席。所以菜都必須預(yù)備好,大師傅只需炒兩個小菜就行了。因此,客人一來就能端上桌的菜,大多就是缽子菜。一桌菜,缽子菜可達到六到八個,四個就顯得有些小氣了。這些菜,前幾天大師傅們就燒好了,批量加工出來,冬天可以放上五六天,夏天放個一兩天也沒問題。
這些缽子菜當(dāng)中,常見的有土雞燉板栗、啤酒鴨、紅燒肉、肥腸、牛肉燉扁豆、紅燒魚、紅燒排骨等等。雞鴨魚肉都有了,缽子菜大多是濃味的,偶爾席面上會換個清淡的,如重陽菌、鯽魚燉肉丸什么的,調(diào)一下口味。
一般家庭請客吃飯,缽子菜也不可少,不說六個,一桌客人三四個也是要的,一般三個濃味配一個清淡。菜吃得差不多了,再叫些蔬菜放進缽子里,蔬菜讓油湯一滾,馬上拿出來吃,既脆又可口,比炒的好吃多了。
濃味缽子菜的做法,大多是先把雞鴨等等剁成塊,放在油鍋里炒,盛出來,再用個燉鍋,把炒好的雞鴨塊放進去,加水燒開后再用小火慢燉。其間可以慢慢加入各種佐料,姜、蒜、料酒什么的,等到水熬得差不多了,肉也燉爛了,佐料的味道也進去了,湯汁也很可口了,難怪人們最后要把蔬菜滾進去吃。
這樣看來,難怪號稱“吃匠”的常德人喜歡吃缽子菜了——那些不易入味的菜,僅僅爆炒一下能做出那么好的味道來嗎?
左右頁圖:常德缽子菜又稱“燉缽爐子菜”“燉缽菜”“火鍋”,和北方的涮鍋、四川火鍋、砂鍋等同出一脈,頗具古老的鼎食文化遺風(fēng),深得常德人喜愛,因此當(dāng)?shù)赜忻裰{曰:“不愿朝中為附馬,只要燉缽爐子咕咕嘎?!?/p>
缽子菜的起源暫無可考,但它已經(jīng)成為區(qū)別于其他地區(qū)的特色美食,在湖南,很多城市都沒有吃缽子菜的習(xí)慣,盡管那些城市的人們已經(jīng)愛上了常德的米粉,但對常德人喜歡吃缽子菜還是有些詫異。他們疑惑:菜,非要燉著吃嗎?如同北方人愛面食、南方人愛米飯一樣,一道菜也有它的生長環(huán)境。如果以后牛肉粉傳遍大江南北,而缽子菜依然固執(zhí)地堅守在本地,那也很自然。
在冬天,一家人在暈黃的燈光下,紅泥爐火,瓦缽里,湯汁開著小花,大人孩子們從缽子里夾起菜來,在氤氳的熱氣下呼呼啦啦地吃著,那該是一幅多么愜意的百姓生活圖??!
這就是常德百姓喜歡的日子,一向以安逸、知足為人生目標(biāo)的武陵人,沉浸在這些小飲食的活色生香里,沉浸在自己的桃花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