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伯
《斷章》
卞之琳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鐘情于這樣一首詩,無限生發(fā)。
似得非得,亦真亦幻,清晰可辨,卻又忽而如海市蜃樓。親切又遙遠,含蓄又不乏直白。淡淡的墨色背景虛化而朦朧。然而當一切走入具象的窠臼,那閃著粼光的詭異的美倏然間滅了蹤跡,而那最初讀時隱約的期許,莫名的感懷,細小的知足,猶如茉莉花茶的淡香,融蕩在眼底,在心間,淺淺的,卻久未散去。
簡短幾句,不晦澀,亦非艱深。像一瞬間窺到了時光罅隙中某個隱秘而熟稔的映像,淡然靜立于生存之外的超我,在突然靜止的世界里捕捉到泄露的靈魂的影子。時間停了下來。
不是情緒宣泄,沒有感性抒懷,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立場。冷漠而客觀地展開生活的某個斷面,而這畫面卻似流動著,積攢著溫熱。抒情在潛意識中被放逐,奔騰的激情被懸置在外,徒留真相,或者假象。美感蜿蜒,蔓藤般爬滿了思緒。仿佛得之,又似未得。看不出刻意追求的痕跡,卻更表現(xiàn)了蘊藏之所有。剎那間殘念般閃過的片片人生,無數(shù)片段,卻抓不住一絲一縷。
讀《斷章》,與其說是讀詩,不如品其詩情,察其詩境來得精準。幾句待破譯的密碼,看似不經(jīng)意的排列,恍惚之間,一方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美之極境,便于云霧繚繞間娉婷而至。當看與被看模糊了界限,寬泛到兩兩相融,誰人不是風景?裝飾與被裝飾在變換跳躍的視角下,誰不是多重姿態(tài)顯示著的存在?相對與絕對時間的平衡。動態(tài)中和諧的宇宙。相協(xié)與共的美。人生微妙的剎那間,時空凝為一體。繁復的詩情在感覺為意象聯(lián)結(jié)的有限里,回蕩著無限的余音。
題目《斷章》,尤為精妙傳神。有一說稱四句詩從一首長詩中截取,故名,但我覺得可以往更為深的層次分析。從生活連綿不斷的相對關(guān)系中斷出一章,無盡的“若言有則彼有,若言生則彼生”之意味。
有時細想,不知對它的偏好源自何方,也許是一種恬淡觀望的態(tài)度,稀釋了生命個體存在的諸多沖動,又或者是一種相對的和諧,共鳴出一種哲理化的情感體驗。有時讀《斷章》,會讓我想起顧城的那首《遠和近》“你/一會看我/一會看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情感不再鋪張渲染,而是一種內(nèi)斂而含蓄的方式納入了輕靈的言語勾勒當中,似懂非懂又懂,似得非得又得。淡漠的口吻駕馭著著龐大的意義體系,給多層次的審美狂歡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橋上人”欣賞風景,殊不知連同自己亦成為“樓上人”的風景;而“樓上人”連同明月下的窗一起,裝飾了別人的夢。詩中展現(xiàn)了兩兩“看”與“被看”的相對關(guān)系,而放眼整個人生,這條關(guān)系則在無限延伸之中。每個人的個體經(jīng)驗不同,而參與到文本中與眾多意象互動,原有的明確的意指關(guān)系被消解,取而代之的便是符合自己生活體驗的,富有私屬質(zhì)感的復合意象。這無疑拓展了詩歌的審美空間,主題介入使詩意更為豐富。詩的時空跳躍性很大,從時間上看,是白天到月夜,從空間上看,則是“橋上——樓上——以月為代表的外部世界——以夢為代表的內(nèi)在世界”這樣一條線索。這種跳躍性使簡短的四句小詩有了包納百川的氣魄和從容,當然也給詩的理解帶來一定難度。令詩稍顯費解的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你”的指代問題。詩中出現(xiàn)了“橋上人”和“樓上人”,而“你”出現(xiàn)了四次。在我看來,觀照視角不同體會不同更增添了賞詩的情趣。前兩句“你”指橋上人,或者前后四句都指橋上人,而橋上人和樓上人有某種聯(lián)系等種種組合,都滲透著萬物各自獨立,又相互關(guān)聯(lián),相互映襯的哲學意味。文本分析的歧義性充實了詩境,而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共性和見仁見智的個性動態(tài)中和使詩儼然成為涵義豐富的藝術(shù)載體。可以把“橋上人”想作游子,“樓上人”想作思婦,從兩性關(guān)系切入此詩,也可以將其想作一段繾綣朦朧癡怨鐘情的單戀……生活有多寬廣,詩意必定有多寬廣。每個人手中都握有獨特的三棱鏡,同一個太陽下必然燦爛著不一樣的彩虹。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風景如畫,卻不知樓上的另一雙眼睛將你納入畫一般的風景中。明月點綴在你的窗子旁,你又入了誰人的夢?轉(zhuǎn)換之間,看與被看之間,裝飾與被裝飾之間,蟄伏著想象力對知性的追逐,浸染著某種哲理性的頓悟。
《斷章》是這樣一首詩,從容、冷靜地從時光中穿過,婉約文靜,卻有著奪人心魄的強大氣場,從它誕生至今都在人們的觀照視野中,從未遠離。很近,又很遠,有些明白卻無甚解,無所得卻有所得。用理性精神貫注的哲理詩句,冷傲地注視著存在,內(nèi)斂的洶涌化作繞指柔,綿延到生命的各個縫隙,生根,發(fā)芽,隨風招展。《斷章》注定還會有許多個春秋,在一代又一代的心靈中踟躕,留駐。它是一朵綻放在時間的路上不會凋落的花。
對《斷章》的體悟,必然會與生命一同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