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雁北
她對照相,原來并無興趣。記得1949年,我隨中國人民解放軍西進蘭州,行軍至隴南地區(qū),才給家里寫了一封短信,并附有一張出發(fā)前在西安拍的小相。后來她說:“看到那張相,反不如不看到的好。眼睛癡癡呆呆地睜著,不聲不響,見了反教人難受!”她是一個說話做事都講究干脆利落的人,一生絕不婆婆媽媽,兒女情長,但對照相的局限性卻有如此深刻的體會,可見對照相既無興趣,且有自己的一番見地。近年來突然對照相有了要求,常常想著能有一張像樣的照片,盼望有人能為自己照一張好些的相,已是身體幾乎全癱以后的事。
她的頭腦很清醒,知道自己僅有的幾張相片,有的太年輕,腦后拖著兩條辮子,穿著一件起小白花的上衣;有的太灰暗,翻拍后眉眼不很清楚;另一張雖是她病后照的,但底片很小,后來盡管由我請人放大了,但浮腫的面孔越發(fā)顯得腫脹,為此她曾生過氣,流過淚,抱恕過那位反拍放大的相師。于是我只好將這相片暗藏起來,一直沒有讓她再看見過。可是她總記得自己有這么一張相片,以為我會用它作為將來的遺相,因之總想用另一張代替,于是就盼著自己什么時候面部不那么腫脹了,有人能替她另拍一張。
侯雁北先生和夫人邵淑蘭
誰知她面部的腫脹總不能減消。這當然是病魔纏身的結(jié)果,無論她的愿望多么強烈,但愿望總歸愿望,并不能改變事實。因此有時候,她坐在床上,也喚人取來鏡子,借室內(nèi)微弱的光,映照自己的面孔,希望腫脹有所減消。這些時候,她大多并不袒露心跡,其實我心里很明白,只不過也不愿明說罷了。
有時候,也許是一種心理作用,她以為自己的面部不再那么腫脹了,便提出要照一張相。但是我從來不喜歡照相,既沒有相機,更不具備那種技能,所以她的話,總是說了等于白說。
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過去了,她的想望也這么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拖延著。直到她暗暗地意識到照一張像樣的相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的時候,她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此后便再也不提關(guān)于照相的事了。
就這樣,她想有一張像樣的相片的愿望,一直不能實現(xiàn)!藥石無法治服病魔,她的面部一直浮腫著。這其間,我曾想在某一個冬天,讓她穿得臃腫些,然后請一位高明的相師試一試,誰知這想法也不曾實現(xiàn)。等待對她只能帶來失望。她知道照相術(shù)不能改變形象,便極不滿這種機械的真實,而且總不吭聲,以至連人間還有照相一說,似乎也不記得了。
今年夏季,我的學(xué)生姚倩結(jié)束了碩士學(xué)業(yè),即將南下謀職,曾冒著酷暑到鄉(xiāng)下向她的師母告別。那天,姚倩拍了幾張相片。小姚將這幾張照片洗出以后,托人留在我處,要我轉(zhuǎn)交給她的師母。我見這幾張相照得不錯,鏡頭取側(cè)面角度,她的面部便不顯得十分浮腫。就及時讓她看了。她見了果然高興,連獲得成功是由于角度還是愛心的問題,也來不及思索,便問姚倩是不是留下了底片。我知道她是想將其中最好的一張放大,以實現(xiàn)自己多年來的愿望??墒切∫χ涣粝铝讼春玫恼掌]有留下底片,她便催我給小姚寫信,問她是否到了工作崗位,是否有了確切的地址。這時小姚并無信給我,我只知她去了廣東珠海,并不詳知她的具體地址。投書無門,我只好耐心地等待。這些天,她幾乎每日都問小姚是否有信寄來,甚至一天要問好多次。我只好以實相告。她聽了便不說話,心里很是愁苦。
人常說,人將終時,自己似乎總有一種隱隱的感覺。這些天,她牽掛小姚,是不是覺得自己將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將要與曾經(jīng)為她拍過最后幾張相的小姚永訣了?果然,半個多月之后,她突然在一個晚上,悄悄地昏迷了過去,接著便平平靜靜地、悄悄地去了。說來也巧,就在這時,小姚的信來了,信中自然問到了她的師母。那些天,我欲哭無淚,感覺遲鈍,匆匆向姚倩復(fù)信說:“當你的信還在路途上的時候,你的師母已不在人世了?!苯又阍儐柲菐讖堈障嗟灼遣皇沁€被保存著。
姚倩接信后,立即從那幾張照相中,選出最理想的一張,放大為12寸的頭相從珠海寄來。
這張放大了的頭相果然不錯。它使我想起一部日本電視片中的一個悲劇人物,眼淚不由得潸潸而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