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佳瑋
摘要:英國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說《呼嘯山莊》面世之初遭遇冷淡甚至猛烈譴責,讀者和評論界人士對小說恐怖、陰郁的基調表示難以接受,但這也成為艾米莉創(chuàng)作的獨特之處,她以“超道德”的文學視角,摒棄了大流趨勢下一味論述世俗善惡的觀念,在一個極為隱蔽的處所投入于自然人性的探索。本文將聯(lián)系中國先秦道家代表人物莊子的“超道德善惡觀”以研究艾米莉·勃朗特的“超道德”文學思想,重點將莊子“超道德性善惡觀”與艾米莉的“超道德”思想相比較,在中西文化交融對比之下,使小說的靈魂得以更好地詮釋,同時加深對艾米莉·勃朗特的了解和認識。
關鍵詞:超道德;艾米莉·勃朗特;道家莊子;人性善惡
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說《呼嘯山莊》的成功經(jīng)歷的是一個由“冷”到“熱”的過程。問世之初,英國評論界給予其極為激烈的消極評論,甚至有人嘲諷言:“恐怖的、可怕的、令人作嘔的小說,應該改名為《枯萎山莊》(wihering Heights)才對?!钡S著時代的更替和人們文學欣賞視角的開拓,艾米莉的作品價值逐漸被世人所挖掘。讀過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作品的巨大文學價值不僅在其巧妙、精致的情節(jié)和敘述方法的設置,還有其猛烈甚至陰郁的語言帶給讀者的巨大沖擊。在這些看似消極的故事之中,讀者渴望揭開這位女作者的面目,為自己的思考找到積極的落腳點。筆者認為,這份力量即來自于艾米莉·勃朗特的“超道德”文學思想?!逗魢[山莊》沒有和維多利亞時代的大部分作品一樣從社會道德層面上切入,論述是非對錯、道德情感準則,而是脫離了說理和勸誡,因而表面呈現(xiàn)晦暗、陰森的基調,但是它專注于對自然和自由人性的探索,尤其體現(xiàn)在希斯克利夫的人性由凍結到墮落再到復蘇的描述。當自由人性被外部世界所扭曲,人類應該如何尋求人性的解放?艾米莉從社會道德的價值論述轉移出來,將人的天性與宇宙萬物緊密融合,這與中國道家莊子的“超道德善惡觀”、“萬物與我為一”的思想極為相似,而深入探究又有差異。在中西文化交融比較之下研究,揭開這層“超道德”的神秘面紗,有助于讀者深入艾米莉的內心,走進《呼嘯山莊》,更深刻地理解小說的靈魂思想。
一、艾米莉·勃朗特與莊子的“超道德”的相同之處
何為“超道德”?這是一種與人類現(xiàn)實社會生活聯(lián)系并不密切的概念,因而人們無法將其應用于日常生活當中,但在深層次的精神層面上看,其具有無可比擬的道德指導價值?!妒澜鐐惱淼赖略~典》對超道德主義進行了這樣的定義,“一種主張超絕善惡的倫理觀點。神秘主義派重視內觀,以人格與神靈(上帝)交通融合為目的,而輕視現(xiàn)實社會和一切道德生活。”即“關注人性超于善惡”的主張。“超道德”是高于社會道德層面,不關注因人類社會發(fā)展日漸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道德規(guī)范,而超越了善惡是非的價值觀念。值得注意的是,就“超道德”這一思想而言,艾米莉·勃朗特與中國道家莊子在其各自作品中都有體現(xiàn),相比之下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許多相似的細節(jié)。
其一,作品的表義超越平常道德習慣的標準,在更深層次的意義上關注人性。中國道家有“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的論述,因為其消極負面的表義,道家曾被稱為“道德虛無主義”或“反道德主義”。然而事實絕非如此,它是一種“超道德主義”?!敖^圣棄智,絕仁棄義”的表述雖與大眾社會中所宣揚的道德準則不契合,但強調的是更高層面上的“至善”。道家思想認為,“圣”“智”“仁”“義”本是人性中存在的美好之物,但如果社會將其用作一種道德標準來監(jiān)視人,那么這些人性美將會變成虛偽的標槍而失去其本身的意義。因此“絕圣棄智,絕仁棄義”實則在強調堅持自然人性的初衷,拋開外界的道德束縛,跟隨其內心發(fā)展,以超越“善”的“至善”而存在。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最初飽受爭議的原因之一在于其塑造人物的負面性太強,邪惡、無情、暴力充斥著整部小說,尤其是對主人公希斯克利夫的塑造,讓人感受不到一絲積極的曙光。夏洛蒂在給她妹妹遺作寫序時說:“只有希斯克利夫才真正是百罪莫贖,在他那直奔地獄的道路上沒有一次偏離過方向?!毕K箍死蜃霰榱怂袗憾镜氖虑椋核麆儕Z了哈里頓的文明權利,利用了伊莎貝拉的單純,騙取了亨德利的家產,摧毀了埃德加·林頓的幸福,利用兒子林頓的生命,險些破壞了小凱瑟琳和哈里頓的幸福……當這些邪惡與惡毒都顯現(xiàn)之時,小說中塑造的其他人物似乎也或多或少都被扭曲著,充斥了殘忍、易怒、邪惡、自私的性情,艾米莉也沒有絲毫意向去要告訴讀者,善良總會戰(zhàn)勝邪惡,斗爭總會取得勝利,美德定會收取回報,而是集中力量塑造一個又一個黑暗的人物和場景。盡管如此,我們讀罷,總會收獲一種強有力的道德沖擊,這是“超道德”的巨大力量,因為艾米莉在這樣消極的表義之下,沒有論述世俗觀念上的道德是非標準,而是超乎了善惡是非的倫理觀,客觀自然地付諸于人性的挖掘和闡釋,在自由的天性被扭曲又復蘇之中,給讀者以思考人性本身的機遇。作品的意義并不在于令讀者反省主人公的錯誤行為或發(fā)現(xiàn)其身上沒有的閃光點,而是在于對原始自然人性的最高理解;不是在于社會道德上對主人公的否定,而是在于“超道德主義”上對思想內容的肯定:在這樣的世界中,如何維護自由的天性不受扭曲?可以說小說的脈絡是“人性凍結到人性墮落再到人性復蘇”的變化線。而回歸于“人性復蘇”的主題,也契合了莊子“歸于本性,即不會墮于惡,也不會糾于善”的思想。舍棄表現(xiàn)于外界社會是非道德標準的束縛,回歸于原始自然人性的觀察,是《呼嘯山莊》區(qū)別于其他作品的特點,也是艾米莉與道家“超道德”思想異曲同工之處。莊子與艾米莉這種“肯定人性超于善惡”的“超道德思想”是對人性的最大贊揚,是一種高于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哲學論述。需要注意的是,他們對于社會道德并不是持否定態(tài)度,而是超越了社會道德的標準,到達更高的人性視角。
其二,二者的“超道德”均表現(xiàn)出擺脫外界束縛,回歸人性自由。莊子超道德善惡觀的本質即是生命的逍遙無待。他追求生命的自由,超越阻礙生命、束縛生命的社會世俗。他認為人應該破解名利、知識、世俗道德的束縛,實現(xiàn)“道”與人為一,實現(xiàn)人性的自由和解放。而艾米莉又何嘗不是這樣?她將自己對人性自由的奔放寄寓于希斯克利夫身上。《呼嘯山莊》中的黑色主人公希斯克利夫在狂風怒吼的荒野之上同樣瘋狂地怒吼著,他不理會外界的一切非議,自由地怒吼,但壓迫之下,這種自由只能是罪惡的自由。艾米莉同樣向往自由,在作品之中,她批判資本主義社會所帶給人的無情壓迫,抨擊金錢階級社會的丑陋不堪,厭惡偽善的知識帶給無知的鄙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迷戀荒原的自由奔放,渴求與自然的合二為一,她無法忍受異地俗世的束縛與壓迫,無法讓自己自由的幻想禁錮于可鄙的世俗需求中。她熱愛寫作,卻絕不為功利名聲而作,她熱愛知識,絕不為炫耀而如饑似渴。自由呼喊著人性,人性牽引著自由??梢哉f,莊子與艾米莉·勃朗特都是不入世俗之人,駕馭著他們浪漫而無邊際的想象力,一個“逍遙游”,一個“荒原靈”,他們在自由的人性中,讓一切塵世道德規(guī)則束之高閣,擺脫一切桎梏,超越善惡之上,怡然自得,來往無羈。
二、艾米莉·勃朗特與莊子的“超道德”的不同之處
艾米莉·勃朗特和莊子都是脫離世俗,關注人性,熱愛自由,崇尚“人與自然合二為一”的人,但他們來自不同國度、屬于不同時代,自然而然,二者的“超道德”思想也存在著明顯的差異。
首先,二者的側重點不同。莊子的超道德思想是在關注人性的基礎上著重于超越社會道德善惡,其目標是做到“至德”、“上善”。而艾米莉·勃朗特的“超道德”文學思想體現(xiàn)在對原始自然人性的客觀關注,沒有社會道德標準作為起點,不關注善惡是非對錯,把人性的復蘇與自由作為中心點。
其次,二者表現(xiàn)形式不同。莊子的思想體現(xiàn)其作品的直接論述或以寓言故事的形式向受者揭示“萬物與我合二為一”的終極人性問題;艾米莉的“超道德”思想則是蘊含在作品之中,只作為一種文學表現(xiàn)形式,難以被人發(fā)現(xiàn)?!逗魢[山莊》的敘述方式十分特殊,采用“二重敘述法”,由洛克伍德作為第一敘述人,而仆人耐麗在轉述給洛克伍德時作為第二敘述人,有時耐麗會給洛克伍德講述自己從其他人哪里聽來的東西,那么就會重現(xiàn)“三重”甚至“多重敘述人”的情況。在這樣的精心安置的故事之中,艾米莉深深地藏在多重人之后,世人需心琢磨才可發(fā)現(xiàn)其中的深邃之處。讀者往往還會因為其描述的恐怖性而僅僅把注意力放在對人物負面的思考上去,而忽視了深層次上對人性的關注,即“超道德”層面上的意義很難被察覺和理解。
再次,二者具有不同的現(xiàn)實意義?!扒f子的思想是將天人理論的探討作為高于道德價值的超道德價值。超道德價值是將個人與宇宙聯(lián)系在一起,不是簡單的個人行為準則合乎社會的規(guī)范,更是指向了天人關系的終極價值?!贝隧梻惱碚撌鲈诰駥用嫔蠈θ藗兙哂蟹e極的引導意義,但也過于“理想化”,在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過于虛幻。艾米莉的文學思想雖也屬于“天人關系的終極價值”,但通過《呼嘯山莊》來看,其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意義,而不僅僅是向人們傳達這種“人性的復蘇和自由”的觀點。由于其“超道德”的客觀性記述,不給予任何行為和現(xiàn)象主觀的評價,可引起讀者深入的思考產生適用于其生活的哲理。例如,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超越人間的愛情和小凱瑟琳與哈里頓清新甜蜜的愛情哪個更好?愛與仇恨究竟誰會是最終贏家?反抗和復仇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如何權衡自我、本我、超我之間的重量問題?從艾米莉的角度來說,她不會告訴讀者答案,因為在她看來沒有對與錯,她只是在“超道德”的視角下客觀描繪人和事,不予以社會道德判斷和評價。但是恐怕有多少個讀者就會產生多少種感受,無論哪一種,讀者總會有適于自己生活的道理收獲。
最后,二者“超道德”思想發(fā)展程度與波及范圍不同。莊子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其代表的是一個學派的思想觀念,影響群體之龐大無須多述,其“超道德善惡觀”也必定根深蒂固,達到的程度之深也非輕易可及。相比之下,雖從艾米莉·勃朗特早期的《貢達爾》的詩集和《呼嘯山莊》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其“超道德”文學思想的蹤跡,但其“超道德”文學思想仍未形成成熟的體系。
三、結語
艾米莉·勃朗特的“超道德”文學思想在19世紀的維多利亞時代不能為人廣泛接受,人們對“超道德”的理解過于單薄,因而不能欣賞這位天才女作家的曠世之作。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文化價值觀念的更替,人們的理解日漸深入?!逗魢[山莊》中壓抑、沉悶、恐怖的人物和場景只不過是“超道德”的浮象。雖然沒有與現(xiàn)實社會道德準則相契合的說教、勸誡和是非判斷,但隨之而來的是超越道德的人性之巔,是人與上天、與自然、與宇宙的相融為一。在“超道德”的視角下來進一步分析《呼嘯山莊》的文學內涵,是對作品價值的進一步挖掘。通過與中國道家哲學家、思想家莊子的“超道德善惡觀”的比較,我們也得以對艾米莉的“超道德”文學有了更加透徹深刻的認識,這大大縮短了我們與這位謎一般的作家的距離,使我們更加容易走進《呼嘯山莊》,與希斯克利夫一起感受痛苦、悲傷、憤怒、復蘇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