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表情說”是筆者對詩歌語言的聲、韻、調所隱匿的思想情感的概括。筆者試圖運用音韻學與文藝學相結合的方法,來分析“語言”與“情感”的承載密切關系。進而論述古典詩詞的鑒賞,不應單從內容意義上去賞析,還要結合語音——聲、韻、調,才能全面、深入地領會其妙之所在的觀點。
關鍵詞:聲情說 詩歌 鑒賞 古音 吟誦
詩歌是詩人表現(xiàn)生活審美體驗的一門藝術,必須借助語言文字來完成。雖然在文字誕生的原始時代,聲音與情感沒有絕對聯(lián)系,但隨著文字的生成累積,新生文字和原有文字便形成了密切的聯(lián)系。并且聲音相近的文字間都能傳達出相同的情感意義。
從讀者接受的層面來講,詩人創(chuàng)作本就借助于音律、韻腳的音聲之美,那么讀者也應當善于利用“聲、情”相通的基因進行鑒賞,如T.H.波斯彼洛夫說:“藝術語言始終不該使人只通過視覺,只通過手稿或印刷鉛字去接受,而要能從聽覺上,從其生動形象的,能夠直接感受的抑揚頓挫的聲音上來接受。”[1]只有這樣,才能全面領悟詩歌的情感思想。
一.“聲、韻、調”音韻學內涵簡述
“聲”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的“聲母”,依照發(fā)音部位分為“七音”:唇、舌、齒、牙、喉、半舌、半齒。鄭漁仲《七音略》一書另將這“七音”稱作“羽、徵、角、商、宮、半徵、半商”。
“韻”是詩歌韻腳的同韻字,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去掉韻頭的韻母加聲調,如杜子美《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韻腳字“裳、狂、鄉(xiāng)、陽”都讀平聲,在《平水韻》中押平聲陽韻,而陽韻就是這些韻腳字的“韻母”去掉韻頭[u]、[i]后的部分。清代音韻學家將韻作了更大范圍的歸納,合為陰聲韻、陽聲韻和入聲韻三大類。
黃季剛在《音略》中對這三類的解釋說:陰聲韻“即純粹用喉音收韻者”;陽聲韻“即用喉音收韻,而加以鼻音,或更由鼻音而加以收唇音者”;入聲韻“即喉音、鼻音共同之促音”。可見,因“收音”的不同而造成了這三者的區(qū)別。用現(xiàn)代音韻學簡而括之:陽聲韻即韻尾為鼻音的韻母,中古音有[-m]、[-n]、 三種鼻音韻尾;入聲韻即韻尾為塞音的韻母,中古有[-p]、[-t]、[-k]三種塞音韻尾。
“調”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的聲調——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只不過中古比現(xiàn)代多了一個“入聲”。釋處忠在《元和韻譜》所云:“平聲者哀而安,上聲者厲而舉,去聲者深而遠,入聲者直而促。”換言之,要抒發(fā)舒緩和諧的情緒,適用寬平的平聲;若表述沉郁凝壯的情感,適合用勁厲的上聲;需表達綿邈幽窅的思想情感,應用深遠的去聲;抒發(fā)峭拔激越的情懷,則宜選擇短促的入聲。
二.聲、韻、調對古典詩歌情感表達的影響
王簡庵先生就聲、韻、調對古典詩歌情感表達的影響上曾作出精銳論述。例如從聲調來說,平聲就很和暢,上聲、去聲卻纏綿,入聲表情迫切;從韻部來講“東董寬洪,江講爽朗,支紙縝密,魚語幽咽……”[2]可謂是凡韻必有情。雖然這非絕對,但從此也可窺見聲韻和文章情感關系之密切。
(一)“聲”對詩歌情感表達的影響
聲母相近的疊字重用,常??杉訌娐曧嵟c文辭的配合,而突出情意的對比,猶如烹調時的鹽梅,用得好,自然增香生色。[3]“晚節(jié)漸于詩律細”的杜子美,在律詩中尤其注重“聲”的表情作用,深知語音是構成文章的關鍵,表達情思的機樞。就拿“所以為騷人之宗仰”的《秋興八首》其三中頸聯(lián)來分析,“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這兩句中,將“泛泛”與“飛飛”相對舉,從文辭內容來看,詩人筆下的漁翁已在江中連續(xù)打漁兩夜,但并無所得,故還只得還在江中浮盤不息。如金若采《唱經堂杜詩解》所云:“還泛泛者,是喻己之憂勞,而無著落也?!鼻逅那锾欤嘧討旊x去卻不去,尚故飛飛,唐遠生《杜詩攟》所言“曰還、曰故,皆羨其逍遙字法也”。泛泛一句倒也未必逍遙,但飛飛卻與逍遙相近。“泛”字為滂母梵韻去聲,唐音近 [4];“飛”
字屬幫母微韻平聲,唐音近 。
從“聲”上看,“泛泛”與“飛飛”都是雙聲,“泛”是送氣聲母,用力較重;韻母收-m韻尾,雙唇緊閉,“泛泛”精妙地形容出漁人不停飄泛的憂勞。“飛”是不送氣聲母,用力較輕;韻母收音于 ,發(fā)音如同開口笑,表示逍遙情狀,也十分相合。所以這兩句應是漁人該休息卻不得休息,示其憂勞;燕子可飛走而不飛走,顯其逍遙。上句言人之勞瘁,下句言燕子之輕靈。從聲韻上講來,也正是一種強烈的比照。
蘇子瞻一詩《大風留金山兩日》:“塔上一鈴獨自語,明日顛風當斷渡。朝來白浪打蒼崖,倒射軒窗作飛雨?!北驹娮饔谒紊褡谠S二年,作者罷調湖州途經金山,遇大風留滯不得前行時作。詩歌前兩句借佛圖澄聞鈴聲而知禍福的典故言大風將至,此典見于《晉書·佛圖澄傳》。
第二句便是鈴語的內容“明日顛風當斷渡”,字面之意不過指第二天將會狂風大作,阻斷了舟船的行進。但詩人為何不用“狂風”而用“顛風”?自有其用意,單看“顛風當斷渡”這五字 ,除卻“風”字外,全是舌尖塞音聲母的字,連用四個[t],表現(xiàn)了“叮當叮當”的清脆鈴聲,真可謂神來之筆!節(jié)奏功能在于所選聲母符號的暗示
(二)“韻”對詩歌情感表達的影響
最早道出“韻”與“情景”有密切發(fā)音關系的大約是明代王濟之《震澤長語》一書,王氏借著北宋邵堯夫之父邵天叟的“四季說”而演繹論述:押冬韻有春日鼓動的感覺,押陽韻有夏日開放的感覺,押銜凡韻有冬日閉寂的感覺,并鼓勵善于作韻文韻語的人,就當依循此理各有所發(fā)展。但這只是感知而說,下面我們從兩方面進行理性分析:
1.韻腳音響可強調詩歌感情
前文已言,所謂韻腳,就是將同韻的字,在詩歌各句末尾重疊出現(xiàn),造成回環(huán)的和諧狀態(tài)。周止庵對詞的韻腳曾有精當論述:“東真韻寬平,支先韻細膩,魚歌韻纏綿,蕭尤韻感慨,各有聲響,莫草草亂用!”周氏就指出韻腳絕不只是和諧娛耳而已,雖然專論宋詞,但于詩亦然。毫無疑問,韻腳音響的奧秘,可以輔助情境,強調詩歌情感。
例如尤、幽、侵、覃等則比較適合于表達憂愁的情感,而平聲韻東、冬、江、陽等比較適合于表達歡快、開朗的情緒。我們只要將子美淪陷在長安時所作的《春望》,和他在梓州作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兩首詩對照一下,便可看出這兩種區(qū)別:
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本詩作于長安被陷,肅宗改元至德,登皇帝位后。子美只得投靠靈武,在途中被叛軍所俘,押至長安,第二年四十六歲的子美寫下此詩。在詩人心中盡是家國興衰、人世無常之悲情,而眼中卻見草木逢春草、鮮花絢爛之樂景,更增其內心之悲痛。
觀其韻腳,深、心、金、簪四字,“深”屬書母侵韻平聲,唐音近
;“心”屬心母侵韻平聲,唐音近[sǐěm];“金”屬見母侵韻平聲,唐音近[kǐěm];“簪”屬精母覃韻平聲,唐音近 ,四個全為陽聲韻中閉口韻[-m]結尾的字,大多表現(xiàn)壓抑的情感,如果閉目吟詠這些韻腳,就可感受到長安都城,生靈涂炭、草木叢生的蕭瑟和戰(zhàn)火不斷,家書斷絕的悲涼之感,和詩人低回深沉的愛國之情。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此詩作于763年(唐代宗廣德元年)春。當年正月史思明的兒子史朝義自縊,其部將李懷仙斬史朝義之首來獻,標志著安史之亂結束。五十二歲的杜甫聽到這消息,不由得欣喜若狂,沖口歌出這首被浦二田所稱頌“老杜平生第一快詩”的七律。
“裳”字為禪母陽韻平聲,唐音近 ;“狂”為群母陽韻平聲,唐音近 ;“鄉(xiāng)”為曉母陽韻平聲,唐音近 ;“陽”為馀母陽韻平聲,唐音近 ?!吧?、狂、鄉(xiāng)、陽”作為全詩的韻腳讀起來十分開朗、響亮,一改《春望》時蕭瑟、悲涼的[-m]尾字,變作開口極大的陽韻[-ang],將心中積郁甚久的情愫傾瀉而出,如同春雷乍響,山洪突發(fā),驚喜的洪流,噴薄而出,準確地傳達出詩人欣喜若狂的心情。
前者押的是“侵”部韻,使人深感沈著低徊;后者押“陽”部韻,令人歡忭興起,都和子美那時或悲或喜的情緒相適應。細細推究,無非是詩人進入蜀地后,因步履險峭之境,描寫內心愁苦之詞,故所作詩文多用仄聲韻,自然不會用舒緩的平聲韻。
2.韻腳變化可烘托情感氣氛
龍榆生認為詩歌情感升沉轉變必須通過韻腳的疏密所顯現(xiàn),譬如隔句押韻,排列均勻的韻腳,較適宜于抒發(fā)舒緩之情;若每句押韻,甚至詩中不斷換韻,其抒發(fā)的情感較為急促。由此可見,韻腳的疏密變化對詩歌的情感氣氛有十分重要的凸顯作用,筆者試舉杜甫一詩: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
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本詩為上元二年(761)子美五十歲時所作。描繪暴風驟雨摧毀詩人唯一棲身之所——成都浣花溪畔草堂屋頂的情景,這首詩分為四個部分,且句式長短不齊,韻腳兩韻一轉,多次變換,有一種參差曲折、跌宕坎坷的感覺,這有助于表現(xiàn)坎坷光景和凄涼郁塞的心情。
第一節(jié)五句,句句押韻,“號”字屬匣母豪韻平聲,唐音近 ;“茅”字屬明母肴韻平聲,唐音近[mau];“郊”字屬見母肴韻平聲,唐音近[kau];“梢”字屬山母肴韻平聲,唐音近 ;“坳”字屬影母肴韻平聲,唐音近[au],“號”、“茅”、“郊”、“梢”、“坳”,五個開口呼的平聲韻母ao,韻腳傳來陣陣風聲。一、二句起勢迅猛?!帮L怒號”三字,聲響宏大,讀之如聞秋風呼嘯。
第二節(jié)五句,除卻“去”字,其余換押入聲韻,“力”字為來母職韻入聲,唐音近 ;“賊”字為從母德韻入聲,唐音近 ;“得”字為端母德韻入聲,唐音近 ;“息”字為心母職韻入聲,唐音近
。本節(jié)從秋風咆哮的豪、肴陽聲韻,轉為職、德入聲韻,語音由大聲疾呼轉為急促嘶啞的憤懣,表現(xiàn)因“老無力”而受群童欺侮的怨憤。
第三節(jié)八句,除去“處”“眠”兩字不參與押韻外,韻腳承接上節(jié)依然使用六個入聲字:“色”字屬山母職韻入聲,唐音近 ;“黑”字屬曉母德韻入聲,唐音近
;“鐵”字屬透母屑韻入聲,唐音近[t‘iet];“裂”字屬來母薛韻入聲,唐音近 ;“絕”字屬從母薛韻入聲,唐音近 ;“徹”字屬徹母薛韻入聲,唐音近 。詩人已經屋破遭欺,偏偏又遇到急雨摧屋、布衾踏裂的困境,詩人不由得在此種環(huán)境的煎迫下吐出如此脆裂短促的韻腳,把積蓄到極致的情感訴諸那密集的冷雨。
最后一節(jié)共六句,前三句從詩人入聲韻急切聲訴眼前的困境推開一筆,轉而用開口山、刪韻,“間”字為見母山韻平聲,唐音近
;“顏”字為疑母刪韻平聲,唐音近 ;“山”字為山母山韻平聲,唐音近 。大聲呼告時代、蒼生的痛苦,聲音洪亮、鏗鏘有力。后三句,一個“嗚呼”又引出入聲韻腳“屋”、“足”,“屋”字屬影母屋韻入聲,唐音近[uk];“足”字屬精母燭韻入聲字,唐音近[tsǐwok],嗚呼與下句連讀時句子長至十一字,讀起來氣足聲宏,正表現(xiàn)出意氣的高放激涌,凸顯為天下蒼生而甘愿奉獻生命的決絕之心。
(三)“調”對詩歌情感表達的影響
聲調作為漢語語音的要素之一,不僅區(qū)別詞義,更增添了詩文的音律錯落之美。緒論部分已說明每個聲調都具有自身發(fā)音的特點,所謂“平聲平道莫低昂,上聲高呼猛烈強,去聲分明哀遠道,入聲短促急收藏”。
從這個歌訣中知道平聲寬平,不甚費力;上聲仿佛向上提起;去聲卻將字向遠處送;入聲則有力地截住,如此口腔氣流的姿態(tài)似乎是在于模仿人的情意,人在表情達意時,每一處表情的器官都在和諧運作。譬如高昂短促的聲音容易引發(fā)我們筋肉及相關器官的強烈動感,尤其那些清脆響亮的聲音,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歡愉的情感;而低緩的聲音卻容易引起我們器官的弛懈安逸,甚至那些重濁陰暗的聲音,會讓人聯(lián)想起憂郁的情緒。
中國古典詩歌的聲調主要是借由平仄關系而構建出來的。字音聲調的區(qū)分,突出表現(xiàn)在平仄上,尤其平仄有規(guī)律的反復與交替,也可以構成節(jié)拍,但并不鮮明。它的首要功用在于達成調子的協(xié)調。平聲字多高昂之氣,仄聲字多委婉之意。雖不一定需要執(zhí)著于調譜來定平仄,但平仄的天然換規(guī)律卻不可不遵,否則毫無音韻美感。如白樂天的《琵琶行》: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首句“嘈嘈”二字定不可換成仄聲字,次句“切切”二字也決不可換平聲字。第三句連用“嘈嘈切切錯雜”[dz-][dz-][ts‘-][ts‘-][ts‘-][dz-]六個舌齒摩擦的音,模擬出短促迅速之情,若改換成平聲或上聲,表情效果便黯然失色。第四句以“盤”字落韻,第三句若將 “彈”這個平聲字換成“奏”仄聲字,內容上雖無差別,但感官上卻大打折扣。第四句入聲字“落”發(fā)音斬截響亮,絕不可換做“墮”、“墜”等同義字。
毫不夸張地說凡是好詩文,它的平仄聲韻均處在最適宜的位置,各美其美。所以平聲與仄聲的表情效果決不相同。
三.結論
中國的詩歌藝術,無論是思想感情還是表現(xiàn)技巧都可以可以模仿,但“聲、韻、調”的語音形式上模式卻為各民族所獨具,是難以相互借代的。而古典詩詞的鑒賞,也不應只從意義上賞析,還要結合聲、韻、調的分析,才能全面、深入地領會其妙之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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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田浩,陜西省現(xiàn)代教育科學研究院教研員,陜西省西安市吟誦學會理事,研究方向:音韻文字訓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