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我到興隆的那天下午,已近黃昏。由北京跑丹東的那趟慢車,在興隆站??繒r間短,上車、下車的旅客,如同晚風(fēng)中急于尋找巢穴的鳥兒,匆忙而又孤獨(dú)寂寥。
出站口的“的士”司機(jī),不知怎么都混進(jìn)站內(nèi),一個個迎上來,圍住我,問:
“打車吧?”
“同志,你打車吧?”
我視若無睹,徑直走出出站口,走到站前廣場,見一位光頭的“的士”司機(jī)站在車邊,他拿眼神沖我微笑,我便拉開車門,上了他的“的士”。
那師傅很得意地問我:“去哪?”
我說:“花果山莊?!?/p>
他腳下的油門一踩,只聽“嗚”的一聲,那車子一家伙沖出老遠(yuǎn)。
途中,他為搶時間,在小縣城那并不寬敞的馬路上左躲右閃,有幾次接近“十”字路口的紅燈區(qū)域時,他還不斷地開車壓直線,我提醒他:“你這樣壓線,在我們內(nèi)地,是要被交警扣三分、罰50塊錢的。”
那師傅不以為然地說:“嗨,在我們這兒,沒事?!彼€告訴我,在他們興隆,所有的路口都沒有電子眼,只要不被警察現(xiàn)場逮著,只管放開車速開。
果然,我們各地來此采風(fēng)的作家,在興隆南山的花果山莊住了幾天,偶爾下山,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看到驢車、汽車與行人混行一道。馬路兩邊,賣青菜、擺攤點(diǎn)的各占一方,尤為夸張的是,一輛輛賣山果、賣綠皮核桃的車直接停在馬路中間,敞開車廂,揚(yáng)起小喇叭高聲叫賣,竟無人干涉。
好在,縣城里人口少,車輛少,馬路上盡管各種車輛混雜,各類商販、攤點(diǎn)占道,街面上仍然沒有發(fā)生交通堵塞或道路擁擠的現(xiàn)象。幾天下來,我們甚至認(rèn)為:住在那樣的大山深處,過著悠然自得的慢生活,還不錯呢。
有一天,我要趕早去下板城見個朋友。
下板城,是承德下面另一個山區(qū)小縣城,也就是盛產(chǎn)“板城燒鍋酒”的地方,離興隆縣城約有八十幾公里。一大早,太陽還沒有從東南邊的山梁上冒出來,我就趕到了街口那個看似普通飯館、旅店一樣的興隆縣長途汽車站,快進(jìn)售票大廳時,一個留長發(fā)、穿黑衣服的小媳婦跟過來,她問我:“去哪的?”
我看那小媳婦臉很白、嘴唇涂得很紅,順口回她一句:“下板城?!?/p>
那小媳婦,嘴巴甜甜地跟我說:“大哥,跟我們車子走吧,馬上就開車了,20塊錢,送你到下板城?!?/p>
此地人講話,略帶“京腔”,她把“錢”說成“乾”。我年輕時在北京讀書,幾十年后再聽“京腔”,頗感幾分親切。但我不想跟她走。我知道她是拉客女,沒準(zhǔn)是“跑黑車”的,我一個外地人,初來乍到的,還是正正規(guī)規(guī)地進(jìn)站購票上車吧。
于是,我沒有搭理她,直奔前面售票廳去了。
說是售票廳,其實就是在候車室內(nèi),靠南邊的一面透光的窗口,用玻璃圍出一小塊地方,并在玻璃墻上摳出三個鴿子窩似的售票小洞洞。
我奔著那三個并排的“小洞洞”走過去,只見里面一個四十幾歲的胖女人,正坐在南邊窗口前的一把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嗑著瓜子,與院子里一個正抱著黑皮管子洗車的男人講話,我繞過進(jìn)站口那道無人看管的檢票護(hù)欄,走到停車場的院子,問那個胖女人:“去下板城的車幾點(diǎn)?”
那個胖女人,看都沒看我一眼,沖我揮下肉嘟嘟的手,沒好氣地說:“買票到那邊去?!?/p>
她說的那邊,就是我剛才所面對的那三個鴿子窩似的“小洞洞”。
回頭,等我再返回來,就見剛才那個嗑瓜子的胖女人,已經(jīng)坐在“鴿子窩”后面的高背椅上等著我了。我埋頭掏錢包,正要說我的去向。不料,剛才那個臉很白、手也很白的小媳婦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她沖著“鴿子窩”里面的那個胖女人,說:“張姐,這個人要去下板城。”
一語未了,剛剛還叫我到對面買票的那個胖女人,忽而把胸前售票的小抽屜“嘩嗒”一聲推上了,面無表情地對我說:“去下板城的車沒有啦,你跟她的車走吧。”
我生疑,剛剛她還叫我到這邊來買票呢,這怎么一轉(zhuǎn)臉就沒有去下板城的車了。我看售票廳里面的石英鐘,問她:“這還不到七點(diǎn)鐘,怎么就沒有去下板城的車呢?”
胖女人回我一個字——“對”。隨后,便不搭理我了,又跑到玻璃屋那面,與院子里那個還在洗車的男人講話去了。
此時,我身后那小媳婦可得意了,她繞到我跟前,沖我兜一個媚眼,說:“走吧,再不跟我走,什么車都沒有了。”說話間,她還沖我兩手一攤。做了一個無奈而又十分引誘我的動作。
我知道她與賣票的那個胖女人是合起伙來在騙我的。但我面對“站內(nèi)無車”的這個結(jié)果,又該如何呢?我兩眼茫茫地戳在那兒左右張望,我想看看站內(nèi)的客運(yùn)時刻表上,到底還有沒有去下板城的車??晌覐埻税胩欤谷粵]看到站內(nèi)有關(guān)“時刻表”的標(biāo)志。
而此時,那小媳婦反而做出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樣子,她從我跟前走過時,背后扔我一句話,說:“隨你,不想坐我們的車就拉倒?!闭f完,她轉(zhuǎn)身走開,沖著旁邊來來往往的趕車人,高喊:“有去下板城嗎?去下板城的,跟我們車走了,馬上就要開車了!”
那喊聲,顯然是沖著我來的。
我知道我可能被站內(nèi)站外兩個女人糊弄了,可我一時又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那一刻,我反而覺得自己很無助呢。我要去下板城,而車站內(nèi)給出的答案是:沒有去下板城的車了。眼前,這位令我生疑的小媳婦,偏偏又在那高一聲、低一聲地喊呼:去下板城的跟她上車!
無奈之中,我還是跟著那小媳婦去了。
好在當(dāng)天,我去下板城沒有什么緊急的事情,就是去會個朋友,中午在那吃頓飯,順便看看他們那兒有沒有好玩的景點(diǎn),傍晚時就返回興隆。
可那小媳婦看我被她“俘虜”了,當(dāng)即對我不感興趣了,她指著廣場邊的一輛車門洞開的灰突突的小中巴,說:“去吧,你先到車上等著吧?!?/p>
這時,只見中巴車跟前一位頭發(fā)梳得很亮,白襯衣緊扎在腰間的中年男人,向我這邊看過來,我看那人的穿戴,很像是小學(xué)校長之類的人物,其實,他就是那輛中巴車的司機(jī),他與那個招攬我上車的小媳婦對下眼睛后,主動迎過來,問我:“去下板城的吧,上車。”
我走到跟前,仍然很疑惑地問他:“幾點(diǎn)能到下板城?”
他說:“10點(diǎn)來鐘吧?!?/p>
我問:“具體是什么時間?”
我說:“我想要個準(zhǔn)確的時間,給對方發(fā)短信,好讓下板城那邊的朋友去車站接我。”
那個頭發(fā)梳得很光滑的駕駛員,還真給了我一個準(zhǔn)點(diǎn)兒,說:“9點(diǎn)40吧。”說完,他又補(bǔ)充一句,說:“如果路上不堵車的話,也快?!彪S即,他就轉(zhuǎn)到車廂的那一面,不想與我深說了。
我心想,他說的9點(diǎn)40,那是要大打折扣的,沒準(zhǔn)就是10點(diǎn)鐘到了。管他呢,10點(diǎn)就10點(diǎn)吧,反正我也沒有什么事情,不就是會朋友玩嗎。轉(zhuǎn)瞬之間,我把自己寬慰了一番后,隨之上車了。
當(dāng)時,車上已有一個老太太,正坐在駕駛員后面的那排長座椅上埋頭剝豆子,駕駛員對面,類似于副駕駛座后面靠發(fā)動機(jī)蓋旁邊,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可能是上車前沒來得吃早飯,此刻正雙手捧著一塊雞蛋餅在吃,弄得滿車都是雞蛋餅中透出的那股子蔥花味道。
我選在剝豆子的那老太太后排座坐下,看到那老太太剝豆子的手,都被竹筐里青茵茵的豆皮染綠了。聽她與前面那個吃雞蛋餅的女人講話,好像她們彼此認(rèn)識,說的都是些家常里短的事。
回頭,我們在車上等了大約有20分鐘,那個頭發(fā)梳得很亮的駕駛員終于把車子發(fā)動了。但那時間,那個拉客兼賣票的小媳婦,還在廣場上喊呼:“柳河口,柳河口的走啦!”
當(dāng)時我就想,這車子不是去下板城嗎,怎么還柳河口呢?正納悶?zāi)?,那小媳婦手把著車門跳上了車來,隨后車子啟動了。
但我不放心,問車上人,這車到底去哪兒。
車上尚無人回答我,那小媳婦搶先告訴我:“你就好好坐著吧,你去下板城,只有坐我們的車子到柳河口,再換乘去下板城的車。否則你就沒有車了?!?/p>
我一聽,上當(dāng)了。
可,事已至此,我只好跟著他們的車子走了。
但是我沒有想到,那車子在站前廣場繞彎時,只能說車子在動,根本談不上走,旁邊遛狗的人都比那車子走得快。賣票的小媳婦始終把頭伸在車窗外,見人就喊:“去柳河口啵?去柳河口的走嘍——”
期間,還真被她喊上了幾個乘客。
他們中,有抱著孩子、拎著籃子上車的,也有背著蛇皮口袋上來的,還有一個女人穿雙花拖鞋,手里用一個紅色的塑料袋提著半塊紅瓤的西瓜上來了,說是昨兒買來個大西瓜,小兩口沒吃了,送一半給娘家媽。滿車人還跟著應(yīng)和,有說姑娘孝順,也有夸那西瓜個頭真不小的。
滿車人,唯我是“客”。所以,我只聽不語,但我從他們的話語中,辨出車上的人似乎都相互認(rèn)識。那個賣票的小媳婦,也回過頭與他們講話兒,并很親熱地叫出車上人的稱謂。
車出站前廣場,路邊一個炸油條的攤點(diǎn)前,只見一位禿頂?shù)拇鬆敚吒叩嘏e起手中的拐棍攔車,駕駛員停車的瞬間,自言自語道:“老干部又來了?!?/p>
那老大爺手扒著車門,并在那售票小媳婦的幫持下上了車,司機(jī)回過頭來,問他:“你的秘書呢?”
那大爺說:“在鄉(xiāng)政府等著我吶?!?/p>
我一聽,他還真是個老干部。可等他與那賣票的小媳婦為一塊錢而爭講票價時,我才悟出,開車的師傅是拿他逗樂呢。
此時,有人問他:“這兩天,相親沒?”
大爺說:“嘿,別提啦,昨兒被人騙去七八千?!?/p>
“咋被人騙去那么多錢呢?”
老人說“人家領(lǐng)你去相親,你得給人家買個票吧,到中午了,不得請人吃個飯嗎,回頭,還要見面禮呢!這年頭,又是手鐲,又是戒指的,可不得七八千嘛?!?/p>
我看那大爺,少說也有七八十歲了,與旁邊人耳語,說:“他快八十了吧,還相老伴?”
不料,我的話被那大爺聽到了,他回過頭來,告訴我:“一百歲還想坐花轎呢!”隨后,他又自言自語地嘮叨說:“一個人,沒個說話的,多孤單呀!”聽他那話音,他獨(dú)自生活好像很寂寞、很悲苦似的。
我身在異鄉(xiāng),怕話多惹事,沒再跟話,可滿車的人都以那個大爺為話題,問他相中的老伴年齡呀、長相啥的。聽到最后,我才悟出:敢情大伙問的,與老人說的,都是一些謊話,逗樂玩呢。
但是,其中有一件事,好像是真的,那就是剝豆子的那個老太太問他:“這兩天,去沒去政府要錢?”
“去了,縣長不見我,讓我把他們大牌子給砸了!”
說話間,那大爺抖抖索索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白色塑料袋,抖出里面的照片,傳給大家看。原來那大爺真去縣政府砸牌子了。照片上,只見他用手中的拐杖,正敲縣政府的大牌子。
我忍不住問他:“你砸縣政府的牌子干啥?”
大爺說:“政府不為老百姓辦事,還要政府干啥,砸了拉倒唄!”
再一問,老人家的房子被政府給拆遷了,可拆遷款被村委會扣去百分之三十,老人家不樂意,就四處告狀。老人說,他找過鄉(xiāng)里,找到縣里,再不解決,他要到承德去找市長了。
承德是他們市政府所在地。
我要去的下板城,與興隆縣同是承德市管轄。
車上,因為有那個大爺說話逗樂子,一時間我竟然忘記了車速的快慢。只記得沿途不斷地有人上車和有人下車。其間,路過一個集鎮(zhèn)時,車上的人下去一大半,那個賣票的小媳婦,看車上的人沒有幾個了,突然間好像受到莫大委屈似的,跟那個頭發(fā)梳得很光滑的駕駛員說:“這幾個人,怎么走呀!”
駕駛員當(dāng)即把車子停在路邊不走了。
那小媳婦便下車“喊客”。直至“喊”來幾個拎著筐子、趕著豬崽的人上車后,車子這才重新上路。
那時間,已經(jīng)是上午10點(diǎn)多了。先前在車上與大家逗樂的那個大爺也在中途下車了。
那一刻,我似乎有些著急,問那賣票的小媳婦,還有多久能到。
那小媳婦不說還有多久能到,她告訴我:“快了,還有30來里。”
我知道,山區(qū)的30里,可不是平原的30里,駕駛員一點(diǎn)油門就能到的。沒準(zhǔn)還要再走上40分鐘、甚至一小時呢。
我安慰自己,算了,已經(jīng)上了賊船,就這樣隨他去吧。
末了,快11點(diǎn)時,車子總算到了柳河口。再問去下板城的車。
那小媳婦告訴我:“你下車,到路口去等過路車?!?/p>
那小媳婦讓我到前面的三岔路口,見車過來,就招手。她說:他們的車子,進(jìn)不了城,只能把我放在那兒啦。
我兩眼茫茫地看著前面的三岔路口,也就是那小媳婦說的柳河口,很不情愿地下車了。
然而,當(dāng)我獨(dú)自站在三岔路的路中心,看著三面車來車往,先是不知道我要去的下板城是哪個方向。再者就是,我不停地向呼嘯而來的車輛招手,許久,竟然沒有一輛車在我跟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