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曄
天上有一雙眼睛
——題記
我想哭啊,世人營造了無數(shù)的坑,然后用盡辦法把自己的孩子推下去——有一個不埋人的地方嗎?告瘋子說,要把蘿卜拔出來,讓他們看見天空,并學會呼吸,有些蘿卜會點頭,有些……要永遠爛在坑里。
這里正有一則告瘋子的故事:
天上一棵樹,水中一棵樹。那是什么樹?過往的白云這樣問,雁行湖的魚兒也這樣問。
一百年或者一千年,沒有人說得清。
子曰說,樹欲生,必立于水邊。那是水邊樹。
村人則說,那是一顆奇葩樹,靈魂樹,夕陽樹。直到告瘋子出現(xiàn),他說,顛倒樹啊——
顛倒樹,
顛倒人,
顛倒人生。
那么,這個湖是否應該改個名?顛倒湖嘛。告瘋子說,自然最好??墒瞧邭q的雁天生是個啞巴呀,自然最好嗎?告瘋子把雁倒吊起來,他吐出了一個氣泡,天上有一顆星星。
告瘋子說,天上本來就有星星,這不是胡話嗎?
雁說,他跟我說話呢!
告瘋子啐了一口,顛倒了。這孩子傻了……啊,雁,你怎么說話了?
顛倒了。這是告瘋子的口頭禪。
雁笑了,滿口白牙在星光下很是瘆人:我本來就會說話。
告瘋子家里從此有了一個星星孩子。也許,天上有一個扎伊爾女孩在唱歌(1977年發(fā)射的“旅行者”航天器攜帶著世界各地的經典音樂,扎伊爾女孩的清唱自然是最動聽的)?雁伸出拇食兩指比劃著那棵顛倒樹,剛好一拃??纯矗质且粋€瘋子。
別人問告瘋子,你為什么倒吊著看天,天上又不會掉下一顆星星來。
告瘋子笑了,倒著看,才能看清人世間嘛,呵呵,顛倒好啊。
問的人啐一口,瘋子。
顛倒樹的影子在雁行湖里浮著,老先生夾著一根香煙來了,他是天邊的人,每年秋天都會把外面的消息帶進山里,他也是一只“雁”,問過,為什么要不遠百里千里溯流而上?
很久以前的我丟失了“一條河流”,至今仍在孜孜不倦地尋訪……老先生一口閩語濃重得很,哦,煙頭快燒到手指頭了。
告瘋子聽明白了,某年某月某日,老先生丟失了“一條河流”,他便不停地尋訪——就像尋找自己的孩子。這叫啥理由,老先生的孩子丟了嗎?看他一臉淡然,可不像丟魂落魄的人。告瘋子心里佩服,卻啐了一口,顛倒了。別惦記著我的孩子。
我又不是狼。老先生笑笑,再說,所有的孩子都不是父母自己的。
那是誰的?
天下。
老先生的“孩子天下論”到底震動了告瘋子,沒錯,走出去,才有天下!春北去,秋南來,雁正當如此。側首看了看同樣顛倒的雁,仍然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告瘋子曾經小心問過,順著一條河,就能找到大海?
老先生說,能,只要找下去,就一定能找到大海。
顛倒了。告瘋子嘆了一聲,又問,大海有多大?
老先生說,海啊,大海啊,千年萬年,沒見它老一點,還是生猛得很。多大啊,多大呢,至少有雁行湖的一萬倍。
告瘋子啐道,顛倒了。怎么可能比雁行湖大?
瘋子,瘋子。老先生搖頭晃腦地走了。
告瘋子哼了一聲,不送。
一來二去,熟了,便知道老先生的母親在戰(zhàn)爭年代沒了,解放后,連丫頭也丟了,因此失魂落魄地穿梭于大地之間……他還說,進城要坐火車啊,火車啊,神奇得很,車上就是擺個杯子,水也不會溢出來。
奇怪的人說著奇怪的話,無人見證便成為傳說。
百年鐘敲了四下,一對父子已吊在顛倒樹上,湖中的霧氣升騰起來,天上的星星還在看著他們,雁有些成仙的感覺,告瘋子說,有一天你要出門。
雁很是奇怪,我好好的,出什么門???
告瘋子說,你必須出門,還得出遠門。
雁說,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我要是去得了,還叫你?告瘋子的語氣明顯嚴厲了,你順著河岸往下走,一定要找到傳說中的大海。
大海是什么?雁從來沒有聽過“大?!边@個詞,側過頭看父親,告瘋子環(huán)抱著手,晃著一條瘸腿,閉上了那個獨眼龍。
雁當然也問過,你的腿怎么壞了?
告瘋子說,丟在云南了。
雁也沒有聽過云南,繼續(xù)問,那么你的眼睛怎么壞了?
告瘋子死活不講,翻了半天眼白,最后用手背揉著眼睛說,是眼屎擱了眼。
雁說,你不說,我就用麥芒刺了自己的眼珠子。
你真做了,我就去喂了魚兒。告瘋子的語氣又緩了下來,說說你的理由?
雁說,沒有理由。你叫我出遠門找大海有理由嗎?
告瘋子只好說了,我的眼啊,也沒什么,只是看多了,覺得不干凈。
父子對話持續(xù)了很多很多年……
老先生也問,掛在樹上干什么?
告瘋子說,我只是掛在樹上的一件古物。
老先生夜梟一般笑了起來,你又不是木乃伊。
差不多了。告瘋子閉上了嘴巴,這回沒再說“顛倒了”。
老告啊,你這是無事生非啊,唉,你也苦,老大給鬼子當了狗食,老二不是被抓了壯丁當了炮灰嗎,為了一個饅頭,斷成了兩截。還有那老三最冤了……
告瘋子這回應了,嘶聲說,老大,老大是慘,那時候誰不慘,你的老母親不是也遭了殃嗎?
老先生被將了一軍,只顧得狠狠抽煙。
告瘋子三魂丟了兩魂,癡癡念著,老二啊,咳咳,是為了向新四軍靠攏,被天殺的日本鬼子砍成兩截的。
一截漢奸,一截英雄,悲也幸也。老先生的一口煙吹到了對面的山坡,最最可憐的還是老三,戰(zhàn)場沒去成,咳,倒學起了他老子,哦,是掛在樹上的一件小玩意,可憐啊,繩子斷了……
告瘋子說,他是冤,老天沒眼啊。
老先生問,現(xiàn)在你想干什么?
告瘋子抬頭看了看樹說,我不想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呢?兄弟啊,只有你是明白人。
老先生哼了一聲,明白人也會做糊涂事。走了。
魚兒,我的魚兒。告瘋子念著這句話,耳朵里仿佛響起了老三掉進湖里的聲音。
教堂的鐘敲了四下。我醒了過來,對時間來說,這是慣性,對我也是??粗焖淖釉?,時間在他身上肆無忌憚地流過,他是在容納,而我是在無形地拒絕。是的,在雁行湖,進化或返祖都不會讓人驚訝。
這口鐘已是祖父級別,告瘋子叫它百年鐘,沒停過,它鑲嵌在教堂的正面頂端——我忍不住想問一問,百年鐘會停擺嗎?智者告訴我們,面對世間萬物要平視,不要俯視??墒窃诎倌赙娒媲?,我唯有仰視,如高山仰止。
這是告瘋子的教堂,少時窺過鐘的后面有巨大的齒輪在不停轉動,悄悄爬上去,被他呵斥,他可從來不會罵人,那一次是個意外。后來,其實也就是十年前,雁行湖畔沒人了,只有教堂和湖搬不走,他們(不是它們)在等我?,F(xiàn)在我來了,我們相互擁有。
是的,我們還是回到了原地。每一個人、每一個人生不都一樣嗎?村子也一樣,不管多熙攘,還得荒下來。這都是城市化的結果。子曰說,如果雁行湖能夠移動就好了。是的,如果雁行湖能夠像大雁一樣南來北去,那么人類也就不必糾結繁華與荒蕪了。
我在雁行湖畔,即便沉睡一千年,湖仍然透露著活潑的氣息,而我才四十五歲,卻已垂垂老矣。水會變化,水會生長,我只在乎皓月千里之際,那靜影沉璧的樣子,讓人有寫詩的心動。湖畔長了半畝荷花,我只描寫荷花盛開的季節(jié),不蔓不枝,香遠益清,那若有若無的香氣,確實能把一個俗人從頭洗到腳,自可“臨世濯足,希古振纓”也。但是,但是,最最原始的其實只有兩樣,一是天空的倒影,薄得讓人心疼;另一個就是叫醒的鳥聲,寬闊有質。我對自己說,養(yǎng)氣吧。對子曰說,這里像個大農場啊,什么都不種,什么都不用種。子曰說,可以種人。
我知道自己要還債,村人都外出了,也許永遠也回不來了,他們欠下的債務由我來償還,以前掐斷的那些樹枝,要讓它重新長出來;以前挖走的那捧泥巴,要用自己的血肉來填空;以前在樹上偷走的那窩鳥蛋,我,只能給它們一個明凈的天空,去飛吧,像一位貴婦人去掉了她的纏足。我記起了紀伯倫《先知》里一句話:蒼鷹不攜巢禾,才能獨自飛越太陽。這里的土地都是史前留下來的,這里的樹,也是自然長起來的,這里的水與倒影,都沒有“人為”,它們在自然界,它們就是自然界。而我每年都會溯河而上,帶著兒子來到雁行湖畔,或春秋,或冬夏,只為了感受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的鳥鳴。
臨行前,我約了詩人、畫家(油畫家)和一位園藝師。詩人為我朗誦剛寫下的詩,畫家允諾我前往寫生,園藝師也說,有機會一定去領教一下大自然的濃墨重彩。
妻問,我怎么找到你們?
我說,可以給我寫信?。?/p>
妻才不寫信。
子曰長勢喜人,我在人世的邊緣課子。
雁說過“故鄉(xiāng)是一個美得讓人心疼的村子”。
雁行湖,雁行湖。我自詡過的是“語文生活”。由于這里極端落后,我又天生喜歡跟老人呆在一起,因此,我有機會變成六十年代的人,甚至五十年代四十年代的人,也因此這農村的老古古就多懂了些?,F(xiàn)在——即便那些老者都走了——我要說的是,一個作家要從“童年”活到“老年”,從“生”活到“死”。后來,是父親讓我走出去,他說,孩子是天下的,不能困在田中央——是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會讓孩子去實現(xiàn)未竟之愿望?
在“天下”,我終于學會了“數(shù)學生活”。
你怎么成為作家的?有人這樣問,我說我有一個主人。
是的,記憶已成為作家知識的一部分,而作家的職責就是發(fā)現(xiàn)生活真相,而不是虛假與虛構。那么,我該如何下筆?(其實,在自然面前,寫作技巧已經不重要了,還是如實記錄吧。文學在人世,作品在心中。)
他就藏在湖底,或化為淤泥,或成為湖神。
時間在倒退,天地洪荒,宇宙無疆,雁行湖不但長出了荒草,也長出了人,還有荒草和人。至于告瘋子的生活其實就是那些村民的生活,生生死死,明明滅滅,荒草會記得。
我一直擺脫不了土地和時間,正如這個村子的數(shù)十年前,我不需登記,便繼承了上百里的山野,風和天空,對,那時候的雁行湖還有一個主人,后來主人溺水了,他的骨肉幻化為湖底的淤泥,也許他的精神還在,也許。誰管這些呢——除了我。如今,我已衰老,有時候,我又想停止衰老,譬如早晨起來,面對著一個湖呼吸,面對著一棵樹微微屈膝,但我不能阻止兒子的茁壯——孩子是藏不住的呀——他已經學會了滿山滿崗地吼了。是的,時間是難以避免和逾越的。
湖面上經常會升起輕紗般的煙,繞樹三匝,久散不去,人活著是大于一的,樹是顛倒的,山是顛倒的,月亮是顛倒的,唯有時間是一體的,時間有界限嗎?
告瘋子80歲的時候,我離開了雁行湖,去了省城,去了“天下”。人嘛,像一塊泥巴,把泥巴掰開,扔出去,還是泥巴。這是地理上的距離,也許在告瘋子心里,只有帶上雁行湖才會活得自在。
告瘋子90歲的時候,雁行湖的人都散了,只有他留下來,永遠留在某一個早已挖好的坑里。晚年,他靠在顛倒樹下喘氣,看天上的星星,是的,他已經沒有力氣把自己掛在樹上了。也許,他的肉身已經成為魚兒的食物,魚兒就是他的化身。
如今,我是少數(shù)被“數(shù)學生活”打敗的人,因此只能避世。
我的意思是——生前越富有,死后就越貧窮。得到繩子是容易的,要擺脫,哎,身上有一條繩子是睡不著覺的。而一個人的必需品,無外乎一雙明亮的眼睛以及形而上的尊嚴。
清空自己,使之貧窮。如鞋子是沒有用的,白襯衣是沒有用的,帽子是沒有用的,除了老花眼鏡和一條1935年才發(fā)明的Y字型短褲,一切都是可以去掉的。正如寒山所言:今日既老矣,余生不足云。那么,怎么清空自己?據(jù)說某小國,因其人口過剩,十分擁擠,這擁擠會從外部環(huán)境侵入人類的腦袋瓜。因此,有人便開始清空,扔掉一切可以扔掉的物品——就像寫作中,去掉一切可以去掉的詞語——只剩下必需品。然后,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不但變得寬闊了,連心靈也得到了釋放。這個小國我個人十分反感,可是無礙我喜歡某些聰明的做法。
形式使人生勞苦……而眼前的泥土,荒草以及那些因衰老即倒在湖中的樹,便沒有形式。
我從廢墟里站起來,獲得了建設房子的資格。住下來吧,成為草木的一部分,是的,當別人在洶涌的人頭中尋找存在感時,我選擇后退,時間如剃刀貼額而飛,最多只能剔除我的惡俗。生活如此殘酷,我寧可選擇在這里吃蟲子,蟲子啊,可以獲得自然界的諾貝爾和平獎。
還有什么顧忌?我在草木中,我就是草木的輪回。城市的死亡氣息已掩埋了所有的青春。我完全可以讀一讀辛波斯卡說出的幾個古怪的詞,然后把心里另一半的窟窿填滿。
我還可以淌過一小片不可預知的沼澤地,對著湖水刮胡子。
告瘋子去世后,這片廢墟便沒有了呼嚕,外人根本不知道從哪個山凹鉆進來,所有的山凹面目相似,荒草總是跟荒草在一起的啊。
偶爾有人過來炸魚,胳膊炸沒了,像一顆朝天空發(fā)射的魚雷,我在“廢墟上的人間”,恰好看到這一幕。魚雷在湖心上灑下一片血雨,剎時被聞腥而動的魚兒搶光。
每天清晨,還可以看見一只鴨子入湖,當然是野鴨,它是否在尋找另一只?
湖邊有一塊大石,也沒有什么奇特的,石頭就是石頭,上面卻刻著一句話,不是箴言,而是玩笑話:我生了,我活了,我死了。
這是哪個類似子曰的頑童的惡作劇嗎?或者是一位失意老人的人生感悟?我找不到人問,只好用第三只眼睛觀察石頭的四周,然后作出自以為是的判斷——顯然錯了一些,可有誰會在乎呢?
我想在上面刻一句:爭取活到明天。
這些年,我在悄悄努力,編了兩本書:《我的編年史》《我的地理書》。作為枕邊書,它們與《瓦爾登湖》《百年孤獨》《圣經》《山海經》《本草綱目》《莊子》一起來到雁行湖畔,不是為了紀念古代的那位主人,而是為了表達主人未完成的心愿。
我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守著這個湖。
時間非常有限,夏天快來了——我已經看到了門前的那兩棵櫻桃樹開了幾個裂縫。據(jù)說櫻桃在英文中寫成cherry,意思就是珍惜。
接下來,我要寫一寫自然界的那些親人,哦,自古就長在這里的植物們,有福了。子曰卻對動物生產、受傷、死亡頗有感觸。他說,要把這些時間過成一個“語文生活”。仿佛他已超然世外。
我去屋后小便——問我怎么小便?天地間是沒有衛(wèi)生間的,荒草前,殘垣后,不可以嗎?我甚至迷戀那種人間味極濃的窸窣聲。然后我去湖邊洗手,一低頭看見了一張變形的臉,這是我嗎?他顯然就是那個主人,守著湖,最終溺于水,仍然固守著自己的領地。
告瘋子的棲息地不遠也不近,剛好夠一個人修改記憶。我去過,無話可說,那就吼一吼吧——天啊,地啊,搬了天,再搬了地,我才有一個空曠窩啊……天啊,地啊,沒了屋,再尋屋,何時才有一個空曠窩啊……
告瘋子已安息。
現(xiàn)在說說自己——
我對自己的缺點精細到毫米和秒,我的右眼幾乎失明,我的腳趾頭也在一次奔跑中折斷過,由于長期食用海鮮和啤酒,膽結石嚴重,已經在幾年前割掉了,變成了一個沒膽子的人。因此我只剩下試錯與冒險。其實,我的工作不是維修自然界,而是見證它們的生與滅——生,用身體講話。變成一副木乃伊也在用身體講話。
我會在顛倒樹上刻下一橫一豎,形成一個個“正”字,這是子曰的意思,正嘛,正大光明嘛,一本正經嘛,行得正嘛。我是不是顛覆了告瘋子的認知?如是,我將向天堂上的老人躬身致歉。
我的意愿是不破壞這里的一草一木,可是首先要住下來——那么關于房屋構造,眾所周知,第一原則就是材料。我?guī)砹艘话迅^,一把鋸子,一把錘子,當然還有來自工業(yè)時代的長短不一的釘子以及二十年鼻炎。
——我的第一步就是破壞。
有人用木頭做成斧頭的柄,最終又砍了樹。這簡直無解。好在我只要一棵。
當人類建造了房屋,等同于把自己禁錮起來,給鴿子建造房屋,禁錮的不僅是翅膀,給老虎建造房屋,禁錮的也絕不是一聲怒吼。
最理想的房屋,不是木頭或者鋼筋水泥。有人說,那是一個虛構的私密空間。那么問題是,我們?yōu)槭裁匆@個私密空間?我認為把房屋建造在自己的身上,或者只是一個箱子,可以提了就走。最好。
那天,我砍倒了一棵杉樹,也許是告瘋子植下的,也許是他的爺爺,也許是他的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敗阋宰屛乙矒碛幸粋€現(xiàn)實版的私密空間。我還需要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兩張椅子。零碎的可以做兩雙筷子。
子曰說,或者可以做一個竹簡。
我揶揄他,要不你寫首詩,刻上去?
子曰說,我很少寫詩,開始寫小說了!
好啊好啊,我們真可以做一個竹簡嘛,正如王羲之所說“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多好!
我又一次違背了自己,砍下了旁邊的另一棵。
我舍不得砍的是走向湖中央的那棵顛倒樹。告瘋子曾經說過,那不是樹,是他選擇的命。
顛倒樹,顛倒人,顛倒人生。確是。
所有人活得就像一條蟲子,我已經準備了一個干凈的座位。
來,可以談談竹簡和詩了。也許我們在一百年前就已經遇見過。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
……
子曰念著這首剛剛學會的倉央嘉措的詩,若有所思。
而我剛剛為一畦大白菜鋤完草,我的姿勢兼有告瘋子、萬花筒式的雁以及書本上學來的,還有一些本性,不算難看,足以勝任。我覺得現(xiàn)在是一個好機會,能讓生物更好地生存,也是一種精神上的榮耀。
而跟最恐懼的東西比鄰那么久,讓我學會了警惕。我是在夏日下發(fā)現(xiàn)的,它有左右兩個頭,一個正兒八經地審視著你,一個乜斜著你的不正經或洞悉你的邪惡。我摸了摸心口,長吁一口氣——當我們面對恐懼,其實不用害怕,只要摸得到自己的心。我記起告瘋子說過的一個故事:東邊墻上有一條竹編的蛇,愛上了西邊的一條竹葉青,它們日夜吐露著心聲,直到有一天,墻上的那條蛇悄悄下來了,往西邊爬去——現(xiàn)在我看到了這條雙頭蛇,莫非它的另一半是竹編的?
從此,我的夢境中不但有一個溺水的主人,還有一個長著兩個頭的鄰居。
當然,我沒有忘記命名,我把住所命名為“人間的廢墟”。
人間的廢墟,廢墟上的人間?不好。父親,還是叫人間好。
為什么,你知道什么是人間嗎?
人間……不就是在很多人中間嗎?
人間就是在很多人中間?呵呵這個還不錯(可惜這個世界顯然只有兩個人,子曰有詩為證:世界上只有兩個人,我與你/現(xiàn)在是多么的安靜。我在山上吼一聲——/回來——),于是就叫“人間”——其實我想起了那個虛構的老先生,他說過,漢人的江山是灰色的。
皇冠是可以買來的,只有自由——你當然懂我的意思。天馬行空,而不浪費一分一秒。有人花掉了三分之二的時間,就為了后面的三分之一過得舒適自由,甚至來不及享受,卻又留給了子孫。這值得嗎?有兩種聲音:
——人生是積極的。
——不必要的折騰。
你選擇哪一種?告瘋子、萬花筒式的雁或者虛構的老先生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生活的真理,他,他們的言傳身教像一層埋一層的泥漿,我只能由衷感嘆知識的光芒——它至少能照亮那些泥漿。
他們的做人,其實與那些樹木差不多,從坑里站起來,搖晃,或成為一塊碳火,所有的一切都靠本能,所有的本能都源自上一代。毫無疑問,他們的身體正在更新,腦袋卻來自長者,智者。
在“人間”,極多的樹讓我們愛,子曰是見一棵愛一棵,他已學會吟唱:樹啊樹,你愛怎么長就怎么長吧!只是大自然早已沒有告瘋子時的風光——子曰說,最美的風光不正是自然生長的嗎?
從某種意義上說,自然也是有桎梏的,有倒著生長的樹嗎,我們可以叫他顛倒樹——你可別跟我說樹的倒影。有越活越年輕的人嗎?自然界可沒有神靈。
有可以穿越到過去的時間嗎?天,一切都顛倒了。
在思考這些道理時,我發(fā)現(xiàn)了種子——各種各樣的種子,生生滅滅。
很難說它們沒有一套自我生存的哲學。
其實是一條堤岸像一根浮在水面的勺子,我要說的則是勺子的主體部分,俗世稱為匙斗。那棵樹幾乎順著勺子的柄走到湖中心,在匙斗部位停下來。
我喜歡所有的路。
我把這條堤岸當成一行寫在湖面的詩歌。
現(xiàn)在,我正忙著搭房子,從忙碌到另一種忙,一切仍然徒勞?其實,忙的內容和意義全然不同,讓我的生活更有生氣,讓寫下的每一個句子更像鮮蹦活跳的魚蝦。我需要這樣的節(jié)奏。
正如湖中心的詩歌,剛好走到湖中心。
在人間,我還是能聞到告瘋子的汗臭味,最明顯的是呼嚕聲,深夜時還能聽到?;貞浫绱藦娏?,說明他是不會再回來了,我是否占用了他的枕頭?
我繼承了星星孩子的沉默,子曰繼承了告瘋子的瘋言瘋語。我們把萬花筒式語言寫在紙上,阿門,鐘又響了。
午休期間,子曰嚷嚷要吃面包。在“人間”如何制作可口的面包?這是個難題,吃荒草能不能活下去?或者我可以寫兩首詩充饑?
子曰拍著肚皮說,我們只要實用的東西。
好吧,好吧,等回到城里就能吃到。
那我們今天……?
有啥吃啥。
前兒我們剛剛發(fā)現(xiàn)了糖,其實是做了一回追趕花期的人,回報是一罐子蜂蜜。子曰的嘴巴糊住了,可惜僅僅半年,他就要面包了,這是貪欲嗎?
我終于失眠了,夢見了一個年輕卻自稱 “父親”的人,他也具備萬花筒式的暴力語言,他一直在嚷嚷:做夢吧,我擁有傷疤修復術,時間修復術,空間修復術,還有心靈修復術。我并沒有認出他,我只想,也許我可以暫時租掉一個夜晚的土地。在人間最大的好處是,不用記賬,也就是不用再過數(shù)學生活,也不用另外建造一個倉庫,伸手便有風有云嘛。其實我可以拍賣和租借的不但有白云,還有它們在雁行湖中的倒影。
對,還有草地,或者神的地毯,如果有幾朵花點綴其間,那就是額外的獎賞了。
我也沒有家具,只有兩雙筷子。如果,我是說如果真有客人前來,譬如詩人,畫家,或者園藝師,我可以伸手折幾根竹枝。
也許雁行湖也需要一部相傳兩千年的 “圣經”?或者早已存在,否則那些荒草和甲殼蟲怎么會懂得孤獨的珍貴?
雁行湖這么大,大都要配以一萬只的大雁,現(xiàn)在,水波中只有孤獨的野鴨。
是的,現(xiàn)在——
現(xiàn)在,我們聽到的,不是冰裂的聲音,而是斧斫聲喚醒了春天,這確實是砍柴的好時光,護林員尚未從大地的冬眠中醒來。其實春天砍樹也有不便之處,水分太多,樹太重,難以運輸。好在我只砍一棵。
我們并不豢養(yǎng)寵物,起先,子曰還是喜歡狗的,可是后來發(fā)現(xiàn)大自然的一切都在眼皮底下,成為他的寵物,何況,我們人類是有季節(jié)性的,狗怎么辦,總不能帶進城里吧?子曰說,陽春的蝴蝶命太短,盛夏的知了又太吵,他們不能陪我長大。簡直無語。他本喜歡吃魚,在城里,幾乎是無魚不歡,可是在雁行湖,他開始吃素——也許是被我嚇的,也許是被傳說嚇的。
這個村子與大多數(shù)村子一樣,也出過各種各樣的人。告瘋子說,那是上天安排的,上帝在配置人員上,確實是公平的。瘋子就不用說了,作為他的同類項,呆子開口就會唱:天啊,地啊,搬了天,再搬了地,我才有一個空曠窩啊……天啊,地啊,沒了屋,再尋屋,何時才有一個空曠窩啊……
告瘋子說,呆子哪會唱,是向瘋子學的。他全然忘記了自己在人們的心中就是一個瘋子。至于語言萬花筒的雁或星星孩子,正來到我的文字中間。
雁行湖在所有路的交叉點,仿佛不是人在行,而是湖在行。你能聽到兩棵櫻桃樹在竊竊私語,它們只是商討一下各自的果實,該在什么時候長出來。
敬畏每一個湖,它們能生出什么是不可預知的。確實,有一個黃昏,我就看到湖中的一個旋渦,越來越急,仿佛要把夕陽吞下去,著實可怕。子曰在湖邊捏著小鳥,忘記了撒尿。
這里是所有路的交叉點,卻是一個信件送不到的地方,可是這一次,天上掉下了一根雁毛。每年秋天,天上都會掉下一根雁毛,并且是黑色的雁毛,我知道,應該開始雁行了。
一萬只大雁。子曰嚷了起來,此前他從未見過,去年暑假,他見到的只是滿湖的荷花,對,他還吃了蓮藕。前年春天,我們砍倒了一棵樹。
我讓他安靜,會嚇著魚兒的。
他為自己粗魯?shù)男袨槎鴿M臉通紅,好在一根雁毛掉下來后,有一萬只大雁作為他的補償——子曰哈哈大笑,我知道他要寫詩歌了。
雁行湖主人夜夜與我閑談,他主動談植物,被動談動物,透露了所有農耕時代的信息。
這個過程中,我仍然背著兒子發(fā)呆,幼稚而無知,偶爾也撒一下野,譬如,我會提到古老的科技發(fā)明,指南針,火藥,造紙和算術,天文,諺語。我把這些圈定為一個大家族。我們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向這個大家族靠攏,我就沒見過櫻桃樹穿什么衣服——即便是大冷天,它也只是蓄勢待發(fā),這個勢就是要長出果實。他還談起了過去村子里的趣事,問起了竹簡以及“自然”的言傳身教。他說,食物、衣服、房子、自由、取暖、心靈律動,人要不停鞭打自己,時間要夠用。有時候我會覺得外部的取暖更重要,有時候又覺得心靈的溫暖更重要,人就是一個矛盾體,矛盾而和諧。而所謂取暖,動物只取自己的,人卻要掠取大自然的一切,成為衣服和被子,而且一旦不需要,隨手就扔掉了。
面對百年鐘,我想,去做禮拜需要選擇新衣服嗎?
某天,當“人間”漏雨時,子曰說,我們其實可以住進教堂里。
我說,我們不是信徒啊。
子曰說,教堂里沒有上帝啊。
我想說,上帝是存在的,過去有,現(xiàn)在也有??墒俏以趺磳σ粋€孩子講宗教——在他的字典里,上帝只是一個名詞。
我相信上帝不會蔑視任何一個窮人,那些樹就沒有穿衣服,它們只用果實講話,那叫講真話。
關于雁行湖主人,有一則真事——
告瘋子說,他的老三是因為掛在顛倒樹上,繩子斷了,變成了魚,因此叫他魚兒。
有次大水,雁行湖沖出了一條一百多斤的魚,下游一人在村子里炫耀,他提起一把刀趕去,刀尖頂在那人的下頜,惡狠狠地說,你吃了“他”,老子就吃了你。從此雁行湖畔無人敢吃魚,以致湖中魚患,告瘋子也因此博得了瘋子之名。
他不是瘋子,他的魚就是老三啊,魚應埋在水里,可瘋子把那條大魚埋在了樹下,那可是他的兒子呢!
你大概明白了,這位主人就是那湖中的魚兒。
又某年,村人吃光了每一棵樹的葉子(除了顛倒樹),告瘋子還是提著刀在湖畔走。
村人終于發(fā)了瘋,告瘋子于某夜被人套了頭,捆綁在顛倒樹下。次日,睜開眼睛,湖已經成為一灘泥漿,魚兒當然也一條不剩了——告瘋子應該慶幸,村人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沒有把他給吃了,并且讓他又活了幾十年!
曾經,我是塔里的人,箱子里的人,心上有無數(shù)的墳——請問,你的心里壓著一座墳嗎?
這個地方沒有埋過人?
誰相信?
子曰在一塊大石頭上發(fā)呆,問了三句,答了:我在這里觀天象。
鐘又響了四下。
我準備去鋤草,剛種下的那畦白菜即將迎來第一個朝陽。可是我在窗臺上摸了一巴掌的露水,甚至連鋤頭柄也是濕漉漉的。作罷。
信步走吧,順著那條勺子柄走到了顛倒樹下面,抬頭看,確實有幾顆鬼頭鬼腦的星星。這是星星孩子當年見過的那幾顆嗎?沒有答案。
教堂以它的巍峨形象出現(xiàn)在晨光里,我?guī)缀跸肟垌懰拈T環(huán),卻發(fā)現(xiàn)大門上竟然有一只郵箱,它就像大門的口袋,已經剝落了三分之二的綠漆,露出了斑斑銹跡,仿佛一張發(fā)呆的老臉!這是教堂還是郵局?看了看頭頂?shù)陌倌赙?,以及教堂里橫七豎八的座位,心下忐忑,這是時間的起點,還是心靈的歸宿?當然,我對郵箱只有臆想而沒有實際行動——我只對那些生出來的“舊”感興趣。
舊的東西多了——雁行湖主人。瘋言瘋語的告瘋子。暴力語言的雁或者能看到天上的眼睛的星星孩子。
某年某月某日,我會變成一個嶄新的人——也許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嶄新的人,子曰不就是嗎?
我只吃自己種的,自然界的一切那可不敢動。
這是個失控的自然,野蠻在生長,禮儀在喪失。敬畏?我面對的只是一個廢墟。
原來我準備建一所博物館,收藏鳥鳴、雁毛、倒影和一些樹枝的疤痕,這是一個原則性的遵循,可是我最后放棄了,萬物有靈,不用了吧?
你在山頂,我在草尖上,不一樣高,不一樣在頂尖部分嗎?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我正在尋找歷史上的句子
……
……
這是詩歌的上半部分。
子曰開始寫詩的時候,有一群奇怪的人到達了雁行湖,一個大眼姑娘頭上有幾根荒草,她有著來到動物園的神色,我可以推斷他們的艱辛。
歡迎來到廢墟上的人間,哦,人間。我與所有的荒草張開了懷抱。一共三個人,兩個驚慌失措的姑娘,一個滿頭大汗的男子。這有些令人意外,目前的社會,男女應該平衡才對啊,除了我和子曰。
救命啊,大哥,救救我們!
頭發(fā)上有草屑的女孩幾乎撞到了我的懷里,另一個也差不多,只有那個男孩在風口里瑟瑟發(fā)抖。
他、他掉到懸崖下面了……
女孩幾乎失控,我也判斷出了那個“他”肯定是她的“他”。
說實話,這些年我很少讓子曰到處亂走,有幾層顧慮,水深是一個,對面那座“天上的山尖尖”后面有一個斷崖也是一個原因?,F(xiàn)在的孩子,是經不起驚嚇的。
那個懸崖我沒有告訴子曰,他卻在詩中寫到了——
是下午寫的詩歌的最后一部分——
懸崖對云朵來說,是雙倍的高度
他尖叫一聲,卻像一只雁
的倒影。
掉進了湖里
……
……
女孩頭上的荒草基本抖落了,當我替她揀出鬢邊的一根三四寸長的狗尾巴草時,發(fā)現(xiàn)她的右臉頰也擦破了。我掬起了一捧雁行湖水,清洗她的傷口,她卻一點不領情,把我的手攥住,救救我,他是我的命。我相信她,那一定是她生命中的另一半。
我喊了那個發(fā)抖的男孩,幫忙拿上屋檐下的麻繩,往外走。
子曰問了,去哪里,我也要去。
詩寫好了嗎?
早好了,我在構思一個小說。
我擦了一把汗,這小子,要把人間的文章都寫光嗎?
好吧,其實我也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在“人間的廢墟”,雁行湖的水深不可測啊?!@時,我完全忘記了,應該向他隱瞞那個懸崖的。
此后,雁行湖突然熱鬧起來,一批小學生過來,一批旅行者過來,一批美術學院學生過來寫生,青海湖邊的一個詩人也寫信給我。這之前,我對他提過,把信寄到雁行湖,有人送。
最后一批開發(fā)商來,無一例外,開發(fā)商總是跟政府官員在一起。當然也有推銷的人,過來推銷鏡子和欲望,子曰要,我要簡單。我說,一面雁行湖,足以看清自己的眉毛神色了,要鏡子何用?
此后,環(huán)保主義者騎行過來,與我招呼,雁行湖錄下了他們的身影。我想,人嘛,總是挖掘出一元的財富,而拿出五毛錢來修理地球。
什么人都來了,除了本地人。哦,本地人!我有些受傷,傷在哪里?摸遍全身沒有傷口啊。
這是要寄宿嗎?
子曰語氣驕傲,仿佛人間獨此一湖。
然后他對著那些雜亂的背影這樣說,愚蠢。
我知道,對生活需要獨一無二的表述方式,這樣才有意義。但是,從1990年2月14日旅行者1號發(fā)回的“太陽系全家福”來看,地球只是一顆幾乎看不見的淡藍色小星星。地球尚且如此,我們還有什么理由狂妄自大?
我甚至需要穿越,如同幽靈在雁行湖的草木間飄蕩,用孩子和成人的目光去探討時間。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告瘋子如果會寫作呢?
生活中不停地有人出現(xiàn),或者虛幻中,雁行湖的主人一直跟我絮叨。
我發(fā)現(xiàn)雁行湖主人裸露著一副骨刺。
恍惚間,偶爾會忘記自己坐在哪里,是因為時間太匆促,還是去過太多的地方?我的心是一個老人的心,只有在教堂的那個百年鐘下我才不會空虛,我知故我在。
親愛的讀者,你也許喜歡書的封面,也許喜歡書的最后一頁。我喜歡書遼闊的背景以及強勁的氣息。
是的,那些山風適合童聲朗誦,最后歸于自然博物館。
對面有山(我們就在山中),可惜山上沒有積雪。南方極少下雪,山上若有,也是稀稀落落,構不成景色。
現(xiàn)在,我要做的是清空所有的記憶——
一條腿的雁給我電話,他的腿用木頭支起,手尚能揮舞自如,甚至不惜揮霍自己萬花筒式的大嗓門和唾沫星子。雁說他要把雁行湖保護起來,我想不明白,保護什么?是保護瘋子呆子,還是那些荒草蟲子?雁說,是保持原始。
村子還是那個村子,村子已經變成了一個童話。
這天是大年初一,他先說給我拜年,我說,你是叔,我給你拜年。
雁笑得深沉,小林長大了。
我說我都四十出頭了,頭發(fā)都白了,眼睛也花了。
雁說他回過雁行湖了。我問干什么去?他說當一個人想起故鄉(xiāng),妖魔鬼怪全冒出來啦!又說只是回去看看,還說五個人小學被荒草吞沒了。雁的語氣驀地頓挫起來,沒了,那就建起來!我笑了,我知道你有底氣,可是建了也得空著啊,難道讓兔子和野豬來上課嗎?讓雁行湖的魚兒和野鴨來上課嗎?雁沉默了一陣,又說,其實我也是說說而已,我決定改變主意,送你一個童話,當新春禮物吧。我還沒開口,他在那邊卻說得志得意滿,這個禮物你一定喜歡。
雁的話,過山車一般,絞肉機一般,忽上忽下,讓人心驚膽顫。他還是那個星星孩子嗎?
我說,你大雁一樣一去不復還,一出現(xiàn)就送我禮物,我這是茫然不知所措啊。是的,他叫雁。絕對不是巧合,他生下來的時候就叫雁了——有時候,名字往往就是一個人的讖言。
雁說,玩笑開畢,我想讓人們去看景。
哪個景?
我們的雁行八景。
八景不是都沒了嗎,看什么,看野景啊?
對對對,就是看野景。雁語氣很是激奮,還是小林有文化啊,這看野景真是太好了,從八景到野景,對,就是看野景。
我再次被雁說得云里霧里,一時半會忘記接上了話茬。故鄉(xiāng)應該在地圖上指出來,可我的故鄉(xiāng)沒了呀,因此“尋找”便貫穿了我的后半生——也許我需要一個顯微鏡?
雁說,就這樣說定了,過幾天叔請你喝茶葉茶。
雁一貫如此心急火燎的,三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前如此,十年前如此,如今老了老了,還是如此。
妻偎過來問,什么事?
我說了個大概,妻也是一愣一愣的。
雁是什么人?雁啊,他就是一只缺了一條腿的孤雁,少年時野得很,后來不怕死飛出去,東西南北,現(xiàn)在要飛回來了。
年輕時,雁有個萬花筒式的嘴巴,具有殺傷力極強的語言暴力,父親的情人阿靈據(jù)說就是被他的花言巧語騙走的,對此我一直持懷疑態(tài)度。而今的雁早已丟掉了他的語言利器,活得像一只老烏龜。
大過年的,我自然要在家里陪著妻兒。其實,這時候我們正在討論兒子的一幅畫,兒子小學快畢業(yè)了,突然之間就畫了一幅畫。妻學生時代也練過幾年素描,對筆法還是挺有感覺的,一看,嚇一跳,這哪是一個從沒學過美術的孩子的作品?簡直惟妙惟肖啊!我看不懂筆法,卻被畫的內容嚇一跳,這分明就是雁行湖嘛!那行走到湖中心的詩歌,那個天上的山尖尖,山凹的那些老厝和新厝,已經被藤蔓覆蓋,只露出一些屋檐和墻角……畫面的主體是一棵樹,不是村口的那棵老榕樹,而是從我的灶臺里長出來的一棵顛倒樹——顛倒樹不是在雁行湖中心嗎——上面竟然結著一個個夸張的紅果果以及幾朵白云。
妻子向我吐舌頭,我懂她的意思,可是我的兒子不是天才???父親曾經傳下一根鐵皮尺,他的屁股可沒少承受過。一轉眼,他長大了嗎?
我相著那個大腦袋,兒子,你怎么把顛倒樹搬到爺爺家里了?
子曰說,我還把雁行湖搬到了天上。
果然還有一個雁行湖,子曰在雁行湖畔畫了很多大雁,并標明一萬只。我有些恍惚,雁行湖的人,雁行湖的事,仿佛兩個葫蘆,在我的心里晃來晃去。
子曰說,那個山尖尖像個玩具。
妻說,那是你爸的命。
我說,是玩具,爸爸當年的玩具。
哦,是去年、前年、大前年秋天了,第一次帶子曰回去,說是尋故鄉(xiāng)(子曰說是“尋屋子”),其實是讓他知道有一個這樣的地方,你父親,在這里生長,你的根在雁行湖——即便它已經成為荒山野嶺,至少那里還有一個“老不死”的祖父!
兒子的畫讓我題,想了一晚,驀然想起了一首元曲: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這不就是我的村子嗎?最后,我題了一首仿古詩:一去三百里,煙村唯一家,碑石七八個,滿眼狗尾花。
在報社對面的咖啡廳里,我們喝的是雁帶來的茶葉茶。
“我們”包括雁和我,沒有別人。那其實不僅僅是茶,而是一碗綠,碗是祖上傳下來的,粗糙的茶葉是春天來不及收攏的姿勢,喝,喝吧。
雁又老了些,白發(fā)覆蓋的面積越來越盛,眼神卻仍然犀利,甚至天真得很——一個在外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人,怎么還有一雙這樣的眼睛?他還是那個星星孩子嗎?
茶葉茶,雁行湖的水泡的。雁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抿了一口,確實確實是雁行湖產的茶葉茶嘛,確實確實是雁行湖水嘛。
我準備把那些碑石放回去。雁的話讓我嚇一跳,這人變性了?
三十年前,雁逃離了故鄉(xiāng)。二十年前,雁回了一次雁行湖,披紅戴綠,走親訪友,可是人們的語氣淡得很,他自然也看出來了,村人不歡迎他這個浪子——當年,他可是人人唾罵的喪家之犬,如今回來,即便再光鮮,那些罵名還在。農民就是這樣,能把一件芝麻大的事記恨一輩子。
雁終于還是出去浪蕩了,幾天后人們發(fā)現(xiàn)雁行湖的碑文都不見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總共八塊,都被人挖走了!
雁行湖確實有八塊碑文,是古代傳下來的——
古人喜立碑,雁行多碑志。這個小小的村子不但有一個村碑(也稱樹下碑),也有祠堂碑,五尺巷碑,天橋碑,天井碑,小學也有一個碑,林公墓道也有一個碑,就連山尖尖也有一個禁止牧羊碑,都有古老的傳說。
如天橋碑,就有一則老古古的傳說——有一回大水,山上沖下了一塊大石,壓死了十幾人,乃還石于民,砸開,成了條石,鋪了一條橋,名天橋,村民沒什么文化,天上來的嘛,立一碑,尚魏,字卻松散,但時間扶正了人們的目光。樹下碑為清代所立,碑云:平川去縣治可三十里許,涉江東南,有村抱山而名,古曰雁行,八景具于一村,而村之居民凡百余家云。(我突然想到雁行湖為什么沒有一個碑?后來是子曰說了一句:顛倒樹就是雁行湖的碑嘛,傻瓜父親?!釉幌矚g稱我為父親。我確實是一個傻瓜,可是兒子,我要說的是:當你什么都懂了,人也就快沒了。)
可是一夜之間,這些被歷代村民視為圣物的古代碑文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個丑陋得讓人捶胸頓足的坑。
這個壞蛋是誰?
眾口一詞,就是剛剛回鄉(xiāng)又倉促出走的雁!
雁終是沒能翻身,仍然淹沒于口水之中,他在雁行湖的地位甚至還在瘋子和呆子之下?,F(xiàn)在,雁親口承認碑石是他挖走的——群眾的眼睛真是雪亮,至少沒有冤枉他了。雁應是春去秋來不失信啊,他為什么要挖走村人的命?我的心中顯然還有氣。
雁說,是村人負我在先,我想好好做人,可是他們不給我機會。
誰不給你機會?我瞪著雁,其實是你自己不給自己機會。
雁抿了抿薄薄的嘴巴,露出了奇怪的笑容,罪魁禍首就是你爸。
怎么說?
你爸騙了我。
騙你什么?
他說,走出去才有天下!
走出去才有天下?沒有了故鄉(xiāng),哪有天下?最多只是一只失群的大雁嘛!我爸——一個大字不識一籮的老石匠怎么會騙了雁?就算是,雁行湖難道不是他的故鄉(xiāng)?雁難道不是他的好兄弟嗎?雁的話沒有邏輯。
當然,我知道雁的意思,他是要我把這個信息帶給我爸——我?guī)缀蹙蛽苁謾C了,想想又冷靜了下來,萬一我爸沒有騙了雁,問了,就顯得我的幼稚;萬一他真的騙了雁,那必定是有他的原因。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理解父親的苦心了,當年雁行湖人紛紛出去走天下,他說過,我就是那塊馱碑的老烏龜(指村口的樹下碑),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塊地頭上。忍辱負重,不正是中國人的韌性嗎?這些年,父親,你的內心是否虛空得只夠盛下一個已經不存在的故鄉(xiāng)?
我當然不能冒昧地去問父親,手機卻突然嘟嘟響起來,竟然是父親,語氣一如既往,不疾不緩,只是略顯沙啞,爸,村里還好嗎?我不問他身體,而問村里的事,是有原因的——在他心里,雁行湖維系著他的所有,那就是他的血,他的肉,他的精神氣魄,他的命。
前晚又走了一個。
誰???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又走了一個?年前剛剛走了老團公,這前腳后腳,約好似的,上天倒是不冷清了。
高興啊。父親說,我這幾天都在忙這事。
高興叔也走了,才多少歲???
比我小一歲,過年剛好七十,可惜沒熬過。
一陣恐懼感突然猛烈地襲來,父親也年過古稀了,這個歲數(shù)在雁行湖實在算不上高壽,而他正大踏步走向人生盡頭!
高興叔是怎么死的?
認不了路,跌進湖里,魚兒吃光了!
父親說得咬牙切齒,我聽得目瞪口呆,高興叔怎么就死在清悠悠碧綠綠的雁行湖了呢!
我朝雁白了一眼,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白得嚇人,怎么了,怎么了?
我只聽到父親呼哧呼哧的喘氣聲,還有,還有你金發(fā)公不見了……
誰?哦,金……我生生壓住了聲音。雁還在一口一口地抿著茶葉茶。
父親說,先前他跟我提過,死也要死個干凈。
死也要死個干凈?我有些迷茫了,告金發(fā)不是去云南還債了嗎?為什么還要說死?向雁看去,雁眼神迷茫,仍然抿著茶葉茶。
這些老不死。父親滔滔不絕地數(shù)落著,仿佛自己還是一個“能跳能吼”的年輕人,好像他已經跟雁行湖割斷了關系。
我不理解。這些年,父親除了把村里老人的死訊告訴我,就沒有其他話了,我們雖然隔著千山萬水,但我仿佛見到父親就站在面前,我們只隔著一層玻璃窗,他滿眼通紅,眼角還夾著一顆眼屎。
你也該回來看看野景了。他的話里明顯有了責備,這可少見。
我再也忍不住了,大聲說,我這就回去。
父親是一位技藝高超的石匠,與打鐵匠老團公一樣,都是屬于“那個時代最硬的人”,他們獲得了無數(shù)口碑,父親能起房子,能砌墓,能造路,村口的那條天橋就是他的杰作。但是,父親有個古怪的規(guī)矩,他說,那是他自己的規(guī)矩——“有字的不沾”。這啥意思?就是他從不刻字,理由很簡單:認字有限,怕那些字以后會罵我。
我當然知道,他對文字非常敬畏。年輕時,父親遇碑必拜,即便他認識的字十分有限,也會順著那些古字一筆一劃地劃幾下,雁行湖就有八塊古碑,父親的手指無數(shù)次地劃過那些古字,他曾經說過“我的手指頭就夾在那些石頭縫隙里”——像不像一句詩?
不刻字,喜歡字。
這是父親的自由。
現(xiàn)在,當著雁的面,我卻想起了童年。有一年,大雨剛過,到處變得涼爽,趁告瘋子不備,我在雁行湖里摸了一會魚后,累了,躺在天橋上睡著了,想不到山上下來了大洪水,水漫天橋啊,要不是雁,我早沒了,早跟著那些枯枝和樹林漂走了。還有一回,我在老榕樹上結了一個窩,晃晃悠悠地耍著,嚷著,要飛上天去,一不小心,掉了下來——“那聲音大啊,我以為是一只會飛的老母豬”。我自然知道雁在調侃我,想想卻有些后怕,斷了一只胳膊,卻撿回了一條命。
現(xiàn)在可以總結:我們這一代人的童年,其實就是在水里漂,人人都想做條魚;在樹上結窩,人人都想做鳥人。
父親還在那個童話中間呢!還有,還有我與小明坐過的石頭,對,那是“一塊有身份的石頭”,一個老古古;還有、還有沒有名字的山尖尖,還有五個人完全小學,甚至我還能回去看一看村口的那棵千年萬載的小葉榕?
——其實我最想去看的是雁行湖,還有告瘋子死守的那棵顛倒樹。
顛倒樹,
顛倒人,
顛倒人生。
雁,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還債。雁的眼神里透露著真誠,年輕時我在追夢,現(xiàn)在該還債了。我啊,想明白了,我嘴巴再硬,再不承認,也是這里的水這里的土把我養(yǎng)大的。小林,你不知道,這些年,我在外面,吃什么苦都行,滾石不生苔啊,可是我一回到雁行湖,就渾身不自在。
這怎么會?
這塊土地在懲罰我呢,這叫水土不服。雁說,人家是出去水土不服,我是回家水土不服,這個村子,把我忘記了。
我信了,十年前,因為子曰的出生,父親進城了,也是水土不服,住了兩年,剛把城里的水喝出點味道來,又回雁行湖了,次日他打來電話說,喝了幾十年的雁行湖水不認他了,當天晚上牙齦就浮腫了,哎!
我問雁,這一次,還是暫時性走一走嗎?
哦,小林,你不是也選擇回歸嗎?雁的笑容更加詭秘了,他不是厭惡故鄉(xiāng)嗎?怎么會如此關注這邊的人這邊的事?還有,他帶來的茶葉茶是哪里來的?確實是雁行湖的口味啊,確實是雁行湖水泡的啊!
這世上最最難受的不是離鄉(xiāng)、不是敗家、不是受冤枉,甚至不是死了人,而是有話不能說,并且這個“話”,還能讓人嚇一跳!
雁,你有什么話就大膽說吧!
那天,我與雁聊了很多,他說,人活著就要爭一口氣,別人嫌棄我,我可不能嫌棄自己。我仔細想想,他的話還挺有道理的。可是我更多的是想到了父親,也許他是另一棵忘記了年輪的老榕樹?父親周邊的那些植物,雖然兇猛,卻是虛張聲勢——連舌苔上都布滿了苔癬啊——對那些植物來說,我也肯定沒有名字,我也沒有腿,我是用目光在爬行,跟清晨墻角的一只甲殼蟲一樣惶然,但我知道太陽一定會升起來。
畢竟,我不能在妻和子面前哭,畢竟,對雁行湖來說,他們只是“外人”——即使妻當年曾經在平川縣下鄉(xiāng)掛職,做過鄉(xiāng)村調查,喝過雁行湖的水,也熟悉天上的那個山尖尖的泥巴和荒草,即使兒子畫過那個童話世界,有著那里的DNA,畢竟他們不知道,那里的泥土氣息——連牛糞都冒著青草味兒呢!他們更不會理解,我為什么要在老榕樹上結窩,為什么會在一塊石頭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以及荒草絆腳的痛楚有多深。
我甚至準備連夜開車回去。與妻說了,妻沉默了一會,只說早去早回,她對我的車技是有數(shù)的,這些年,上班下班,接送兒子甚至外出旅游,從來沒有出過事故,連個刮擦都沒有。
我抱著妻子,想痛哭一場。
我準備一個人回去——帶妻兒,心里會有一番溫軟,這一次我想徹徹底底地回去——一個人感受痛苦與孤獨——其實,我怎么會孤獨呢,那里有父親,那里還有告瘋子以及祖祖輩輩的墳墓,順著一條河岸上去,那里還有一棵顛倒樹以及一個母親的傳說。
我想大哭一場,告瘋子的 “失蹤”與我有關——去年、前年還是大前年?我有些恍惚。我孤身回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只是我的文學性的杜撰,雁行湖早已傳承幾百年,即便人沒了,即便碑沒了,即便在行政版圖上沒有了名字,顛倒樹還在,它還叫雁行湖。
是的,那時候還有人——而他剛剛燒掉了自己的三間老房子。
小時候,我對雁行湖中心的顛倒樹非常好奇,對告瘋子日日吊在樹上更是大惑不解,便想去弄個明白,可父親總是不讓我去,啐道,一個老瘋子嘛,看什么?
為此他還找老團公打了一支鐵皮尺,有一回,我忍不住偷偷去了,我問告瘋子,你要成仙嗎?告瘋子相著我,你是天上來的星星嗎?我說不是,他卻說一定是。我說你倒著看,看不清。他說倒著才看得清……我們沒完沒了地斗著嘴,父親的大嗓門已經響了起來。結果是他用鐵皮尺打了我,打彎了我的腰,也打彎了鐵皮尺,打完,我哭他也哭,一對父子成了一對淚人。
父親為什么對告瘋子有恨?我不知道。后來,他們又和解了,告瘋子還代替父親寫過幾年信,在信中,他叫我“兒”,我稱他“父”,我們就是一對“隔世的父子”——
那天,告瘋子一直在翻墻角的那塊地,翻了大半天,翻出了一臉茫然。
三間老屋確實燒成了一堆烏炭,幾只雞在啄食草叢里的蟲子,一只狗(哦,它應是父親豢養(yǎng)的虎子,怎么跑到老厝來了)懶散地趴在自己的領地里吐舌頭,告瘋子翻第一下地的時候,它的眼皮倒抬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合眼養(yǎng)神。
翻啥呢?我剛剛坐了一個夜晚的綠皮火車,撲進雁行湖的時候,正迎著初升的朝陽,坐在那個磨盤上歇氣,看著告瘋子的汗水從鬢邊慢慢垂下來,在眼袋稍作停留,又從鼻尖上滴落,一滴一滴滴在那些黝黑的泥土上。
剛好一巴掌。告瘋子伸出了他的右手,上面卻只有四個手指,他咧了咧嘴,連忙又把扶鋤的左手換上來,五個人,這下熱鬧了。唉唉,顛倒了。
哪有五個人?我扳著手指頭數(shù)來數(shù)去只有三個人。
告瘋子扶起鋤頭,瞪著一雙火紅的眼說,你爸一個,你一個,我也是人嘛……
還有呢?
瘋……瘋子一個,呆子一個。告瘋子如數(shù)家珍一般,把雁行湖的人丁數(shù)了一遍。
哦,瘋子和呆子也算啊,金發(fā)公啊,你以前不是說過他們連半個人也算不上嗎?
告瘋子用鋤頭柄頂著下巴,嘿嘿地笑,現(xiàn)在,就算這個鋤頭柄,我也想把它當人看。他又奇怪地瞅著我,你回來干什么?
還債。我說,欠人的債早還了,欠村子的債永遠也還不了。
唉唉,債是還不完的。告瘋子眼里一亮,身影卻越發(fā)佝僂了。
告瘋子嘴里繼續(xù)嘀咕著,我明明記得是這里的嘛。
金發(fā)公,什么東西你明講嘛。
講不得,講不得,羞死人啊。告瘋子又念,沒錯,我記得那時候這里有一個狗洞,有狗洞人才不會靠近嘛,小林,狗才不貪心哪!
告瘋子的話里明顯多了一些感嘆,一句話里便有了“啊”“嘛”“哪”。
我被他搞得一頭霧水,跳下磨盤,靠近看。
地已翻了有半米深,除了那些散發(fā)著新鮮氣息的黑泥和紅泥,便是幾條翻滾的紅色蚯蚓和一兩截腐敗的枯枝,再沒什么了。倒是那些泥巴,由于被壓抑太久,翻出來,新鮮得像鮮蹦活跳的魚蝦。
我見他干得歡,越發(fā)驚訝,先相地,再相人。
看什么,看什么嘛。告瘋子在五個人完全小學工作,來來往往,也算見過一些大人物,諸如公社書記、縣教委主任,有一次分管教育的副縣長也來到學校視察危房固建,間歇還跟他握過手,談過心,應該說他是不會怯場的,我只不過是他的后輩嘛。是啊,每一次有領導來視察,他都很興奮,在學校那要壓著,畢竟是一個郵差嘛,但,剛剛走到五個人崗子,他就會憋不住吼一吼——那個崗子好像天生就是讓人吼的——那吆喝聲,也是天翻地覆無遮無攔的,這一刻,倒害羞起來了。
怎么回事?
金發(fā)公,你直說,我?guī)湍阏?。我還可以讓我爸幫你找,畢竟這些年,你對雁行湖已經不熟悉了。告瘋子像一只破船,這些年一直顛簸于縣城與鄉(xiāng)村,不曉得怎么就回來了——一回來還燒了自己的三間老房子,這是啥意思?他會燒掉顛倒樹嗎?
不行不行,我自己埋的東西別人又沒看見,怎么幫?告瘋子還在搖頭,這地方,唉,顛倒了。我做鬼都認得。我就不信,它能飛了去。
告瘋子的棉襖已經敞開,鋤頭也再度揚起,他已有了掘地三尺的決心。
我已不是奇怪,而是又好氣又好笑,人老了,這脾氣就倔起來了,就像我爸,任你怎么勸就是不進城,我沒結婚前,說等結婚,結婚了,說等孫子,孫子有了,他卻悶聲不響了。雁行湖的人都是一群老頑固!或者告瘋子已經老年癡呆,這種病在醫(yī)學上叫“阿爾茨海默”,會有記憶障礙、失憶、失語、近視等,最可怕的是有些還會作出類似瘋子呆子的行為,莫非他跟呆子和瘋子呆在一個小天地里,就生出了這種病來?如果是父親患這種病,我是有心理準備的,畢竟他與呆子和瘋子呆久了,可是告瘋子這是為哪般?
忍不住問一聲,金發(fā)公,莫非你挖的是古代的銀子?
告瘋子的鋤頭生生懸在頭頂,歪著頭瞪我,全然不顧紛揚掉下的泥屑,我看到了一張扭曲的臉。
怎么了,真是銀子?
告瘋子突然甩了鋤頭,像個孩子似的坐下去,就坐在那些黑泥和紅泥上面,滿臉滿身都是泥,他就是一個泥人,我趕緊遞過一支煙給他點上。告瘋子狠狠地抽了幾口,煙在他的肺里悶得很久很久,才從鼻孔里緩緩吹了出來。
你小子,眼毒。
我的興趣來了,陪他抽煙,金發(fā)公,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銀子呢,怎么樣的,跟書上說的是不是一樣?
你們這些讀書人啊,還是少惹好,我們這些泥腿子可惹不起啊!告瘋子終于說出了真相,一個古代的事,那故事里竟然真的有銀子,還是八十塊民國三年的一圓值袁大頭。
——80多年前,告瘋子剛剛會顛會跑,老爹就帶他去云南見世面了。老爹在那邊銷售木材,可惜生意做壞了,被合伙人騙了個溜底光,沒有辦法回家了,即便回家也還不了債,沒辦法,只好想出了賣兒子的事來。剛開始,談得挺好的,八十塊袁大頭。后來,又不滿意了,說要八十塊孫小頭。他的理由似乎很充足,那袁世凱是什么人哪,不要,一個都不要,只要孫小頭。買家對孩子極為喜愛,說手頭上確實沒有那么多孫小頭,又說,先把八十塊袁大頭押在他手里,自己出去籌錢了。
老爹確實需要那筆錢,只好等,限定三天。
那一夜,告瘋子就在買家的女人房里過夜。老爹則住在客房里。
輾轉難眠啊,老爹一會想起了兒子的笑,一會想起了回家如何向家人交代,懊悔起來,自殺的心都有了。便在買家的窗底下轉悠,他似乎還聽到了兒子晚上打鼾的聲音,放屁的聲音,磨牙的聲音,那些聲音混合著買家女人的埋怨聲,讓他愈加發(fā)了狠,一直等到天快亮,終于忍不住了,從窗戶爬進去,抱起睡夢中的兒子,逃竄而去。
一對父子在那個陌生的地方,深一腳淺一腳地逃奔,半路中還把兒子的腳崴了,老爹也不曉得哪來的力氣,背起就走,一直走出了云南境界,這才癱成了一堆泥。
然而,老爹想起來了,那八十塊袁大頭還在背兜里呢,怎么辦?送回去已是不敢了,扔了又不舍,只能帶回家。后來老爹就不做生意了,八十塊袁大頭也一個沒動,都埋在西墻的狗洞下面。他說,狗洞才不會有人靠近。這就是被生活和生意磨成了精的哲學。
——這是真的嗎?
這些事,你都記得?
顛倒了。以前不記得,昨夜突然想起來了。
告瘋子說,我跟著爹從云南回來后,腳疾愈發(fā)嚴重,求神拜佛,藥草也吃了幾籮筐,就是不見好,我成了一個瘸子。
告瘋子像一個孩子一樣說,爹說,狗才不貪心。
精辟?。∥医蛔≠潎@了一聲。
顛倒了。告瘋子用獨眼龍白了我一眼,繼續(xù)說,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爹是說貪心害了自己。另一個就是這狗洞下埋著那些銀子。
你怎么知道這里埋著銀子?
我說了嘛,昨夜想起來的。告瘋子撒嬌的樣子確實像個孩子。
莫非這人老了,會變成孩子?
爹什么都沒說,漸漸的就把這事忘了。
真的忘得了?如果是我,看到你的腿就會想起來。
告瘋子低聲說,顛倒了。小林,爹早丟下我們走了,我不想再說了。
我們挖了一整天,不但把西墻角挖了,還把東墻腳也挖了,沒有,連一枚銅錢都沒有。
顛倒了。爹為什么說西墻角的那個狗洞?
狗洞已經被糊得嚴嚴實實。我再次來到那個狗洞面前,蹲下仔細看,這個狗洞,我小時候也鉆過,沒發(fā)現(xiàn)什么奇怪的啊,這會怎么補上了?誰補的?為什么墻是石頭砌的,補上的那塊卻是水泥?當然,也已被熏黑了。
我的心在狂跳,已隱隱猜到了原由——是因為銀子,還是因為告瘋子的心愿?似乎一兩句講不清楚。
狗才不貪心哪。我念著這句話,忍不住向那只狗看了一眼,它確實不貪心,除了守著自己的領地,它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個呼嚕,多好。人之貪欲是與生俱來的,再高尚的人,也會有貪念,因此佛家才有戒貪之說。
我們坐下來抽煙,喝水,告瘋子就像一只斗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盯著那個烏黑的狗洞,喃喃念著,世事顛倒,人心不古,爹啊,你就是栽了一棵顛倒樹也沒有用。
哦,顛倒樹,原來是告瘋子的爹栽的。
金發(fā)公,你真的要找到古代的銀子?
在我們村,“古代”的意思其實就是“以前”或“過時”的意思——“你這人太古代了”、“老古代的事了提起干啥”、“古代,他是一個地主”等等。雁行湖人還喜歡把茶叫成“茶葉茶”,而所謂茶,卻是“藥”的意思。至于高的,甚至“高”派生出的一些詞都叫“天上的”,譬如:“這人頭碰到天上了”、“那是個天上的山尖尖”、“天上的事,少扯”。
告瘋子說,啥事都得有個了結對不?
我說,對。
顛倒了。告瘋子說,如果找得到,我一定要做個了結,如果找不到,我做鬼也不安哪!
我說,金發(fā)公,那都是古代的事了,你也別太揪心。
告瘋子堅決地說,不,雁行湖可不能因為我壞了規(guī)矩。我現(xiàn)在老了,值不了那八十塊大洋,更不會把它留給子孫,必須有個了結。
好,我?guī)湍阏?。我讓告瘋子把鋤頭給我,直接敲在狗洞上……
告瘋子即時掩起衣襟出遠門去了,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去哪里。
我本想跟著告瘋子去,寫一篇類似 《千里還銀》的報道,肯定能夠感動很多人,甚至喚醒當今社會最最短缺的東西??上覜]有更多的時間,我得去看望父親,這是一株有脾氣的荊棘。
其實,我提過雁,也提起小明以及她的孩子,甚至還聊到了異國他鄉(xiāng)的小白。告瘋子什么都沒解釋,只一個意思:雁不是他的兒子。
小明小白呢?
這倆孩子……告瘋子說,性子不同,命同,苦啊!
我無語以對。
是的,告瘋子去還債了,我抖落了一身綠色和朝露,往下走,下面就是新厝。
初二我值班,我已做好準備,過了今天就走。告瘋子是我“隔世的父親”,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我必須去看一看,當然,遵父囑,我并沒有把這個壞消息告訴雁——我突然有些同情這一對父子,一個是“死也要死個干凈”,一個是“活要爭一口氣”。為啥?
下午,我正在整理材料,接到了大臉的電話,他說小林,我找你有事。
大臉當然是綽號,那張?zhí)嵉拇竽槼D瓯3种敌?,樂呵呵的,沒心沒肺的,讓人看了就欣慰。他是雁行的村主任——也許是最后一任。少時,他是我們那一班的老大哥,帶著我玩的盡是古代的游戲:滾泥巴——我們嘴里含著泥,手里搓著泥,腳趾頭上裹著泥,甚至在山崗上荒草中也能滾一身泥。有時候我想,泥土里能不能滾出一個圣人來?
大臉顯然不是,但他是我的親人,這種親情是長期粘合起來的一塊泥巴,掰不開。
我說,你說。
大臉說,你出來一下。
你在哪里?
在你們報社樓下。
我趕緊下了樓,不但看到了大臉,還意外地看到了小明(我們私下叫她大眼),以及一個白凈瘦弱的男孩,那孩子比我的孩子小一點,也有一雙大眼睛,依稀有小明的影子,應是她的孩子。
我把三人拉到報社對面的咖啡廳坐下,奇怪地看著他們。
大臉臉上的傻笑不見了,輕聲說,是大眼……是小明找你有事。
我朝小明看,她低垂著頭,頭發(fā)梢上竟然全是汗水,怎么了?
孩子病了,需要你幫忙。
我嚇了一跳,什么???
回頭看那孩子,孩子一臉茫然。
大臉悄聲說,是咽喉癌。
我的腦門轟的一下,怎么會,一個這么小的孩子怎么會生了癌癥?
大臉默默,縣醫(yī)院查過了,醫(yī)生很肯定,說是晚期,所以我們才來省城找你。
我明白了,他們想找個好的醫(yī)院治療。
我說,在省醫(yī)院檢查一下也好,我馬上聯(lián)系。
小明什么話都沒說,只顧得流淚,我的心都碎了,只是有些奇怪,孩子的父親怎么沒來,莫非還守著那個冒煙的包子店?
小明是告瘋子的大孫女,原來在雁行湖,住老厝,而我住在新厝,幾百米路,要見就見,小時候我們一起鬧過,雙方大人還說要讓小明做我的娘子,說得有鼻子有眼。長大后,我們各分東西,早生分了,我還把這件事當成故事講給妻子聽,她直問我后悔不后悔,我只能笑?,F(xiàn)在小明有事求我,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推。
大臉告訴我,孩子的這個病可能跟小明在縣城開的一個包子店有關系,是長期被油煙熏的,現(xiàn)在小明已經不開店了,她的后半生將為這個孩子的病情而掙扎。至于孩子的父親,大臉說,那只是一個插在門后的門閂,不講話,也做不了事,因此這次小明堅持不讓他來。
大臉朝我眨眨眼,我自然明白另外一層意思。
我說,哦。
大臉悄悄告訴我,小明是三十幾歲才結婚的,目的就是在等一個人。大臉嘆了口氣,可惜,可惜妾有情,郎無意?。∷铱?,我感覺臉頰上火辣辣的。
小明問,你們說啥?
沒,沒啥。大臉揚聲說,大膽啊,我問過了,要住院手術,至少要十來萬。
我暗暗地掐了他一把,這小子,機靈?。≈皇鞘畮兹f不是小數(shù)目,我們剛剛換過房子,手頭確實沒那么多錢。就在我遲疑的時候,大臉遞過了一個信封,大膽,我知道你剛買了房子,應該沒什么積蓄了,呵呵,這是一張十萬的銀行卡,你先拿著,是我的私房錢。
我說,你怎么有這么多私房錢?
大臉咧嘴,一絲久違的傻笑掠過,縣城經濟嘛,活絡嘛。
我想想也是,這些年,村人都是出去走天下,這腦袋瓜活絡的人天南地北的,至少也要走到縣城嘛,大臉和大眼就是活在縣城里。
大臉又說,不像你們省城的人,什么事都要計劃了來。
確實,我和妻子單位還算不錯,可在省城生活總是捉襟見肘,一切都得計劃了來做,就說剛換的房子吧,我們也是計劃了至少五六年,瞅準了機會,還找了熟悉的開發(fā)商才咬牙買上的,八十平方米,已經耗盡了所有積蓄。而縣城經濟則完全不一樣,活絡嘛。
本土的人做本土的事,總有一些私下的活動嘛。大臉繼續(xù)說,似乎在為我圓場。本土嘛,吃蟲子的公雞和母雞,吃番薯和野菜的肉豬,施有機肥的蔬菜,好吃吧,城里人那可是一窩蜂往那里趕。
本土,這個詞好啊,無外乎是說,在本地土生土長的人。我是的,大臉、大眼也是。
我們被那塊土地緊緊地粘合在一起,永遠也掰不開。
我說,找醫(yī)生和住院的事,我去安排,這么吧,你們先上我家住下,然后再等我消息。
大臉說,不了,我們就在外面住,方便的。
我說,住家里吧,擠一擠就住下了。
大臉向小明瞄了瞄,做了一個鬼臉。
我頓時明白了,確實不方便,小明跟我畢竟有一些傳言,住到家里去,對妻也不公平,就算她大度,我卻不能違背自己的道德底線。
我攬住了大臉的肩膀,緊了一下,他伸手在我的手背上敲了敲。沒錯,我們知根知底,用老家的話說是,褲底有幾根毛都知道。我們,對,大臉還有我大膽,還有大嘴,大眼——那時候,我們都有一個綽號,雁取笑我們,你們都是大字輩。是啊,大多好,只有小貓小狗小雞小鴨才是小字輩。
雁說,我其實也是大字輩,大雁嘛!
自始至終,我沒有問告瘋子的情況,小明也沒有跟我提起,這可有些奇怪,但此時此景,我實在不好再問。還是回去一趟吧——經過幾日的調停,小明的孩子病情穩(wěn)定了,省城醫(yī)生完全推翻了縣城醫(yī)生的診斷,說幸好發(fā)現(xiàn)得早,還是初期,可以用藥物控制,跟上飲食和適當?shù)倪\動,會逐漸恢復身體機能。
我們都長長地吁了口氣,只有那個孩子木樁一樣杵在角落里,渾身不長葉子。大臉說,這孩子,性子像他爸。讓我感動的是——我原來對小明的那點內疚也已煙消云散——原因在妻,孩子住院這些天,妻跑前跑后,噓寒問暖,把小明視為親姐妹,對小孩更是沒得挑剔。
我向大臉看去,他用一張?zhí)嵉拇竽樝蛭艺故惊毺氐男θ荨J堑?,這些天我們都沒有笑過,呵,久違的笑容。
我得走了,向雁行湖出發(fā)。妻說,去吧,這次你是真正回家了。家里的事,你放心,還有子曰,我會照顧的。
出門的時候,我的心還是溫暖的,但是上了高速后,冷了,我這么急往老家趕到底是為了什么?是為了見父親一面,還是為了看一眼那個即將消失的雁行湖?
亂起來了。
怎么啦?
首先是作人和童話準備重建雁行湖。
誰?
作人就是呆子,現(xiàn)在也不呆了,童話就是、原來不是瘋了嗎?現(xiàn)在他搞攝影了。
哦,童話就是瘋子。這個名字有點意思。(我對瘋子的感情非常復雜,突然就想起了告瘋子)
是他自己起的。他說,下一個攝影展就叫“童話的童話”。
瘋子和呆子幾乎是每一個鄉(xiāng)村頑強的生物,像一個錯別字,夾在一篇極好的散文里,怎么看怎么別扭。印象中,呆子一直念叨著自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想想也是,這可能是他能得到的最大的“職務”了。呆子說過,沒人理我,我就到山崗上對天說對地說,一個人也不錯哩。瘋子有點文化,不然他也瘋不起來,他吼:天啊,地啊,搬了天,再搬了地,我才有一個空曠窩啊……天啊,地啊,沒了屋,再尋屋,何時才有一個空曠窩啊……
幾年不見,呆子和瘋子都正干正活了?這可是又一個奇跡!
建就建吧,也不算亂啊?
唉,建設嘛,還不算亂,亂的是人心。
到底怎么回事?
大臉說,就是這么回事,以后慢慢跟你講吧,回去你就知道了,雁行湖的天要塌了。
大臉說得輕松,我卻聽得心驚肉跳。
孩子呼呼地睡著了。
小明冒出了一句,老雁行的人要死光了。
我感覺小明的那口熱氣都吹到脖頸上了——小明,我有無數(shù)的理由證明她是我的親人!包括小時候的勾手指,包括父母的眉來眼去,包括那塊土地給予我們的所有私密空間,可我最終還是選擇逃離……
一路上,我們進服務區(qū)歇了兩回,抽了三根煙,到平川縣城時,天已蒙蒙亮,大臉帶著小明和孩子下車了,而我還有上百公里路程,也許我可以推開門給老父親一個驚喜?這時,一列綠皮火車快速開過,我甚至能看到窗口里擠出來的無數(shù)的手肘。
兩個小時后,我終于看到了村口的那棵老榕樹以及那個千秋萬代的崗子,對,那里還有一塊有身份的石頭。
村莊越來越空,人,
漸漸走遠——
某一天,整個村都要被搬走?
哦,我的村莊要真是這些風就好了
我會把渾身的草葉抖動——有多少骨折的聲音
碎的聲音
我向往呆在鄉(xiāng)下
去回憶,母親愛過的歲月
告訴你,除了這棵草
我不想冒充任何人
親愛的時光啊,你是唯一的枝椏
要真是這些風就好了
我的細密的心臟嗚咽、我的草葉全為你傾倒
住在高樓和境界上
我把生活常常吟唱
而懷念是一條草繩——父親親手打下的死結
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幫他打開
“一條細細的命哩!”
越來越相似了
我的模樣、語氣、做下的事情。
謹以此詩作為回鄉(xiāng)的見面禮。村口的老榕樹和崗子上的杉木葉在嘩嘩地響,似乎認出了這個不速之客。我甚至還聽到了一百只早起的小鳥在歡呼,可惜的是,雁行湖已經沒有了那口氣……
只有父親,只有穿梭一般的告瘋子——哦,他已去了云南。
如今,新厝已成“老厝”,我的父親是否已長成了一棵茂盛的植物?
這次回鄉(xiāng)單槍匹馬,令我有些忐忑——即將面對的是那個雁行湖,自己的地頭啊,我怕啥?怕那些泥漿還是蟈蟈?怕那些殘垣斷壁還是肆無忌憚的藤蔓?
過了天橋,踏上林公墓道,新厝已在望,沒有看到原來的碑和碑文,沒有看到紅磚和綠瓦,沒有看到裊裊炊煙,倒聽到一陣鋸子般的咳嗽聲——
院子里陽光充足,我低著頭,惟恐踩到那些綠油油白嫩嫩的大白菜,然后,我就看到了一棵沖天的小葉榕 (子曰畫里的那棵顛倒樹是移植還是記憶差錯?),它已經沖破了“我的眠床”,“我的天花板”,正朝天空出發(fā),也許天空才是它的極限?
敲敲門,老林在嗎?
老林在的。他縮在床上一下一下地咳嗽,滿眼都是淚水——他正在凝視著一個古老的竹簡——而我早已習以為常,父親,就是再看幾十年,也看不回我的母親啊。
爸,你怎么了?
父親見到我,倒一點不奇怪,把竹簡收在枕下,挪了一下身子,硬是撐起了身體,我趕緊靠在床邊,讓他繼續(xù)半躺著。
爸,你生病了?我無視竹簡,準備把父親撐起來,送他去縣城醫(yī)院,可是在自己的家里,我竟然有些手足無措了。
父親擺手說,不礙事,是這些天累的。明天就好了。
我說不行,堅決不行。可是我怎么干得過這個倔強的老頭?這些年,我早已認輸了,簡直輸?shù)靡粩⊥康亍?/p>
你老團公走了,高興叔也走了,兩個老家伙連著來,把我也快弄死了。父親的話里竟然有一些調皮的成分!父親又撐了一下腰,繼續(xù)說,該走的還是走的好,老團公那心口痛是熬出來的,幾十年了,哎!高興倒安分,可上天就是專挑安分的。
父親的話一半唯物一半唯心,讓我莞爾——在講到生死時,我竟然笑了。
村人都說,老團公是個老好人,年過八旬,竟然沒有一件丑事讓人說道的,他就是村口的那棵老榕樹,蔽日參天,蔭及后人——村人說,他幾乎要成為雁行湖的第九景了。確實,作為一個打鐵匠,老團公生平夠硬,硬得讓人都要昂起了頭看他。至于高興叔,印象中,也是一派溫和,不聲不響,他與老團公都很好地傳承了三百年雁行湖的仁義之風。如今,他們都走了,天堂明亮,他們應能找到自己的位置。還有老瘋子告金發(fā),他也快去了……阿門。
小微、子曰都好吧?父親的眼里全是血絲,語氣卻已變得溫柔。
小微就是我的妻,子曰就是我的子。
好,都好,子曰的成績很好的,還會幫家里做家務。我趕緊應付。
這小子,嘿嘿,是老林家的種。父親終于露出了笑容,可是,分明,竟然,他的兩個大門牙都沒了!什么時候沒的?我小時候的每一顆牙,乳牙,他都藏著,他會藏著自己的“老掉牙”嗎?我別過臉,不敢問。父親已經完全木訥了,也許是跟這些荒草呆久了吧?
爸,我給你燒水。
父親的床頭上倒有半壺茶葉茶,早已涼透了。我趕緊逃出了小房間,到了壁邊的那個小小的灶臺上,眼前已是一片模糊。這個本該是母親站立的位置,一直空著。
他們不該死啊。父親的話從內間嗡嗡傳來:我恨不得自己死兩次。
就說高興吧,他對我們一家有恩,1973年吧,你還小,才拳頭那么大,沒有奶水吃,嗷嗷地哭,是高興做了主,對,那時候作人剛剛出生,你們就一人吃一個奶,你小子勁大,都被你吸光了,哎,有奶就是娘,沒有高興啊,你活不下去。
作人就是呆子,他說自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我一邊添著柴草,一邊應著,原來我跟作人吃過同一位母親的奶水。
所以我說,寧可死的是我。父親的話讓我驚訝,即便高興叔有恩于我,也犯不上讓他去替死啊?鄉(xiāng)野鄉(xiāng)情里,生生死死難道就如此草賤?
還個情竟然要賠上自己的性命?
你不懂啊孩子,他是你的再生父母,沒有他,你活不了,你活不了,我活著干什么?
我忍不住問,我媽呢?
每個母親都有一對飽滿的乳房,那對乳房哪里去了?
父親眼里閃過一股火花,卻轉移了話題,你老團公人悶實,可是他生了一個女兒不悶實,精靈古怪的……
是不是叫阿靈?
你怎么知道?父親幾乎在嘆息了,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哎,她叫阿靈,精靈古怪的,就住在我們隔壁。
我說,我聽人講過。
父親也不問,悶悶的,似乎在回憶,又似乎已猜到“那個講故事的人”。
這個人是雁——
幾年前,縣里召開了一次“希望工程”懇談會,我嗅著新聞的氣味去了,雁當然也去了——他剛剛為縣城的一座小學落成剪彩,并捐獻了所有的課桌椅,脖子上還系著一條紅領巾。說來有意思,雁堅持要叫“五個人小學”,那就叫“五個人小學”吧,教育部門卻說不成,原來檔案上記錄雁行湖就有一個“五個人完全小學”,校名不能重復——最終還是雁拍板了,他說,叫“新五個人小學”吧。好。
那天,一貫寡言的雁話說了一籮筐,說到后來甚至淚花四濺。
(在會場的主席臺上)他說,一個碗碎了,可以補起來,故鄉(xiāng)沒了也就沒了。(他站起來——竟然站得很直——夸張地揮舞著雙手)我記得,小時侯打碎了一個瓷碗,媽媽沒說話,我卻看到了她的眼白(瞎子嘛),隨后那個補鍋匠敲著一個銅片聲來了,媽媽用一條手帕包起了一堆碎片,放在補鍋匠面前,沒一頓飯工夫,變魔術一樣,好好的一個碗又放在媽媽的手心里,不大不小,還是原來的樣子。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外婆傳給媽媽的嫁妝,外婆是七八代單傳的做碗人。
雁的這個開頭獲得了一秒的沉默,隨后就是長達一分鐘的掌聲。
萬花筒式的暴力語言嘛!
雁的講話感情色彩極濃,這是從未見過的。在他離開家鄉(xiāng)的前一天,他的母親竟然別出心裁地用那個古碗盛了一大碗魚籽讓他吃下,說是要他管很多很多像魚籽那么多的人。這話似乎應驗了,現(xiàn)在雁雖然沒有當上大官,卻成了大企業(yè)家,“人不多,上千吧”這是他對我說的。雁的母親是個瞎子,卻是個真正的明白人,她簡直可以先知先覺??!
這些年來,雁在臺上做的報告一貫嚴謹,條理清晰,怎么到了老家,一下變得“語無倫次”了?我遠遠地看著臺上講話的雁,他仍意氣風發(fā),我卻看出了他的衰老。
最后,雁才說到了“五個人完全小學”,他說,識字不多,大部分的字都是從那個小學校里學來的,因此他十分感恩。因此,他捐建了“新五個人小學”,并捐獻了所有課桌椅。
那晚,他邀我長談,他說的最多的就是自己的童年生活,雁開始回憶,說明他真的老了,念舊了——那時候啊,你爸什么都不懂,我就教他偷東西,村人啊,哈哈,氣得直操我們的祖宗十八代。嘿嘿,我們的祖宗十八代不就是他們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嗎?雁咽了一口口水,嘿嘿嘿嘿地笑,那時候我們什么壞事都干。我說是你把我爸教壞的。他一直笑,笑得淚花四濺。
我跟你爸睡課桌,是五個人小學退下來的,我爸借了幾根釘子,釘實了,不搖晃了,又抽掉了中間的木板,你爸睡上面,我就縮在那個格子里。
雁的爸就是告瘋子。我問,你不認你爸?
是他不認我。雁的眼里深邃得很,他說我敗家,死也不讓我上墳。
——雁捐建“新五個人小學”前,是否想起了這些?看著那條鮮艷的紅領巾,我?guī)缀跸胂蟮贸鲅阍谖鍌€人小學上學的樣子。只是,時光一晃,把他晃老了——可是他的家在哪里,連祖墳也不讓他上了啊!
雁還說,后來我的腿、腿長,撐不住了,我爸又抽掉了桌子一頭的木板,讓我的腳伸出去,而你爸,卻把一雙大腳丫伸出了窗口。我記得雁說到這些時,還哧地笑了一聲,他說,村口的阿靈,每天都拿一根草來撓你爸的腳心,你爸就很生氣,其實你不知道,那時候,阿靈很喜歡你爸……
原來我爸也有情史?我忍不住問,后來呢?
后來???沒有后來。雁說,因為那時你爸喜歡上了你媽。
雁,你給我說說我媽吧?我在哀求。
去問你爸。
——這就是我知道的關于父親和阿靈的“全部”。
父親終于跟自己的兒子平視了,在他的心里我已不再是孩子了,他終于第一次講到了自己的情史,我見到了他的眼里除了平靜,還有一些可憐的神色。
剛開始斷斷續(xù)續(xù),越是后來,越是雷鳴電閃,讓我心驚肉跳——
是該把債還了。
這個下午父親與我促膝長談,關于他自己,關于阿靈,關于雁,關于呆子和瘋子,關于村莊,關于村莊的這些年,一一道來,一股古代的氣息彌漫著我們的蝸居——對,我把父親的小屋稱為蝸居——它其實就是這個村莊全部、過去的時光以及倔強性子里的一只蝸牛。不是嗎?
父親惟獨沒有講到的是母親。
阿靈后來呢?
嫁人了。父親的口氣很淡。
我趕緊轉換話題,爸,雁的腿真的是金發(fā)公打斷的?
父親說,人干壞事,是要還的。
又是一個唯心的回答。
瘋子,哦童話呢,他到底想干什么?
父親說,他說雁行八景已經成為藝術。
我的心中頓時有了一股怒氣,如果藝術要以犧牲整個村莊為代價,我們寧可不要!
作人呢?
作人,原來沒把人做好,現(xiàn)在想補救了。父親點起了煙,瞇著眼說,可惜,來不及了!
父親要起來燒飯,我驚訝于他的身體竟然恢復得如此之快,也許回憶往事和吐露心聲能治療一次大?。?/p>
毫無疑問這是我這幾年來吃得最好的一次,這個“好”當然是因為父親,人家說現(xiàn)在的“吃”是“吃環(huán)境”,我說,主要是“吃人”——人不對,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蠟。
這次對了,我的對面坐著同樣饕餮大嚼的父親,有時我們的筷子會打架,有時我們的目光會交叉,有時我們會同時為對方夾一塊肉,到最后兩個人的眼眶同時紅潤了——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妻打來的,簡單問了一些路上的情況,就讓我把手機給父親。我開了“免提”遞過去,父親放下筷子,咽下飯菜,又拿袖子擦了擦嘴邊的油膩,這才開了聲,我知道,同樣是禮節(jié)性的問候,父親與小微說了沒幾句就說,給子曰。
子曰說,爺爺,你一個人住怕鬼嗎?
父親抿嘴說,爺爺不怕鬼,鬼都被爺爺趕走了。
子曰說,爸爸說那邊有鬼。
父親白了我一眼,你爸爸是嚇你的,雁行湖有爺爺在,鬼不敢來的。
子曰說,爺爺,爸爸說你給他一把鐵皮尺,有沒有?
父親說,鐵皮尺?有,有的。
子曰說,可是我一次都沒見過。
父親朝我豎起大拇指,沒見過好,好。
子曰說,爺爺,我把我們村畫下來了。
父親說,什么,你畫了什么?
子曰說,爺爺,我畫了我們的雁行湖。我讓灶間的那棵小葉榕變成了顛倒樹,還讓它長出了無數(shù)紅果果。
父親這下連嘴唇都抖動起來了,好,好,畫得好,顛倒得好,只有我們子曰懂事理……
父親幾乎哽咽,他把手機捂在胸口,似乎只有這樣,孫子的話才能進入到他的心里面。
子曰說,爺爺,我把看到的都畫出來了,爺爺,你再給我講講雁行湖的事吧?
父親說,好,好,爺爺講,我們的雁行湖就數(shù)子曰最明白了,不愧是林家的第三代嫡傳,嘿嘿,嘿嘿。
子曰說,爺爺,我準備清明節(jié)的時候過去給你磕頭,我還要給奶奶磕頭。爺爺,我怎么從來沒見過奶奶……
父親再也忍不住了,捂著腦袋放聲哭了出來,我接過手機對子曰說,子曰先吃飯,爺爺不舒服……
子曰那邊說,媽媽,我把爺爺弄哭了。
我關了手機,父親一直在顫抖,便過去攬著他的肩膀——我有些恍惚,轉眼間,一對父子仿佛換了身份。
我知道讓父親哭出來會好一些,一個人把心里的事憋了幾十年,一定會憋出病來的——對,我一直以來都在擔心父親的病,現(xiàn)在突然想通了,父親的病是心病!
我扶著父親到房間里躺下,父親撫摩著木板床的床沿緩緩躺了下去,我聽他說過,那張床是他們結婚時賣了兩頭大豬打下的。
孩子,我該跟你講講你的媽媽了。
我說,爸,你不想說就不要說,永遠都不要說。
父親說,孩子,你能體諒爸,我很高興,你長大了。
我笑得淚花四濺,爸,我都四十幾了,我的頭發(fā)也都白了。
父親說,在我心里,在我心里一共有四個你。
我知道父親將會講出一番“林氏哲學”來,便默默點頭。
孩子,你跟我不同,我的過去越來越多,明天卻越來越少了,只有今天跟你一樣多。
是的,我們的今天一樣多。是的,這是典型的“林氏哲學”。
我說過,我的心里有四個你。父親說,一個是拳頭大的時候,那時候,你見著村里的女人就喊媽媽。
我應,嗯。
一個是你參加工作那天,你確實長大了,像我年輕的時候,嘿嘿,在報社好啊。
我應,嗯。
一個是你跟小微結婚那天,我在崗子上哭了很久,孩子,那是高興,我的心事了了一半。你知道另一半是什么。
我應,嗯。
最后一次,就是子曰出生的時候,孩子,有了兒子還不叫踏實,有了孫子,嘿嘿,老子就可以橫著走了。
我應,嗯。
父親的手仍然沒有離開床沿,我只能一直“嗯”下去。
黃昏時分,父親說,去崗上吧。
去崗上干什么?
看石頭。
父親的話讓我想起了一句名言:人生的山頂上一共有三塊石頭,一塊是自由,一塊是價值,最后一塊是尊嚴。那么父親要帶我看的石頭是怎么樣的?
崗上有一塊“有身份的石頭”——一對父子在無遮無攔的天地下看著落日,隨香煙飄散,我們面對著一個古老的山尖尖,給人以無數(shù)的遐想——
父親說,你看我們這個凹,像不像一個馬鞍?
我說,像,好像我們是騎著馬鞍走天下。
父親點點頭,每一座山每一個地名都有它的歷史。
父親拍拍屁股下的石頭說,這也是塊有身份的石頭,就像我們的每一個人,都有身份?!吧矸荨碑斎皇欠褐福皇侵阜歉患促F,一只狗,一只螞蟻,一片落葉也都是有身份的。
我有些懂父親的意思了,“一塊有身份的石頭”?——這顯然不是父親的杜撰,而是他的有心之舉——歷史就是缺乏這種有心人!
你要把古老的歷史記錄下來。父親接上一根煙往村口瞄,村口有什么?只有一陣風刮動了一棵老榕樹。
那一年,也是春天吧,我坐在這里……父親坐在這里干什么?我實在不好問,也不想打斷他,只聽他說,你母親來了——
哦,母親終于出現(xiàn)了,父親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我聽得疑云滿腹,遂整理如下——
那天是整個春天里最最美好的日子,溝渠尚未疏通,春水尚未泡泥,秧子也未下田,正是一段難得的歡欣的農閑時節(jié),莊稼人選擇這個時候成親是經過慎重考慮的。成親的不是父親,而是阿靈,阿靈喜歡的是他,最后卻嫁給了別人——這個別人就是雁。
此時此刻,父親什么都沒說——他能說什么,不過是個被時間遺棄的“孤兒”嘛——而是直接上了五個人崗子,他只能發(fā)呆。也是黃昏,村口出現(xiàn)了一對父女,父親很古也很老,像個古代的老先生,氣質仍在,甚至似曾相識。女兒卻像時新的蔬菜,父親一眼就看中了,也許是受到阿靈和雁的刺激,也許是上天的安排,他認定了眼前這個蹦蹦跳跳的女孩就是自己的伴!
他大膽邀請老先生落座,眼睛卻朝時新的女孩瞄,那女孩呢只管笑,老先生眼毒自然一眼看透,也不點破,欣然坐在那塊有身份的石頭上。
老先生問了姓名和出身,他都一一應答了,老先生點頭表示滿意。
大海知道不?
父親搖了搖頭。
海啊,大海啊,有雁行湖的一萬倍。
父親被老先生說得云里霧里,恍惚得很。
老先生轉口又說,我這女孩是個啞巴,你要不要?
父親一怔,吶吶出不了聲。
老先生說,你不愿意就算了,不強求。
父親鬼使神差大聲應了,我喜歡,我要了。
然后朝老先生跪了下去。
老先生滿意地扶起他,今天你就領回去,當然,我也不會讓你吃虧。老先生掏出了一個包裹,遞給他,甩甩手走了——他的去向竟然是雁行湖,他的去向值得深思。
那個女孩就是我的母親。
我問,老先生……外公給你的就是那卷竹簡嗎?
父親點了點頭,這得從你外公的身份講起,他在解放前是個大朝奉,就是當鋪的鑒定師,收了不少死當,這個竹簡就是。
朝奉的意思我懂,“死當”我不太清楚,繼續(xù)問。
父親說,我們不是有一句話叫上當吃虧嗎?說的就是死當,以前窮人家當東西,十有八九贖不回去,變成死當,這就是吃虧了,上當了。
哦,原來吃虧和上當是這個意思。
這個死當?shù)降资鞘裁矗?/p>
竹簡。
竹簡我知道,我問的是竹簡的內容。
父親歪過頭看山尖尖以及天上的白云,等我死了,竹簡會傳給你。
我一凜,父親說這句話時,大有一副視死如歸的感覺,怎么了,不就是一個竹簡嗎?我不看就是了,我怎么能等他死?
爸爸和媽媽的結合顯然是個悲劇,爸爸不講細節(jié),只說她最終還是走了——哎,如果這是一次虛構多好!
——歷史總是在杜撰與虛構中變形。也許我可以對父親的歲月進行想象或者補充?正如那棵顛倒樹,顛倒樹,顛倒人,顛倒人生。
我問,雁呢?
父親噴出了一大口煙,他扔下了阿……一家人,出去走天下了。
我明白了。
父親奇怪地看著我,明白什么?
我說,我知道他的腿為什么被金發(fā)公打斷了。
父親說,該打。
我曾經在一篇紀念文章里描述過萬花筒式的雁的出走——
四月的麥子嘛,含羞地彎著胸脯,像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雁感覺衣襟被扯了一下,遲疑了一下,便繼續(xù)往前走,前面是個朝陽,泥濘的田埂便成為通天大道。
過了那個梁子,雁忍不住回了一下頭,他看到了一個身影,是阿靈嗎?
下梁子的時候,雁差點摔一個跟頭,他狠狠地踢了一腳,連你這個土疙瘩也來欺負我。土疙瘩沒說話,它去年就在這里了,不信可以去問那個梁子。
雁回頭去看阿靈,梁子上仍然杵著一棵樹,招魂一般。
雁鼻子一酸,心里的恨也不那么濃了。
我為什么要恨?阿靈的心里顯然也裝著他。
他曾經聽老先生說坐過火車,火車好啊,放上一個杯子,水都不會溢出來,什么時候喝都行。
這等奇怪的事,雁行湖的人從村頭傳到村尾,那不就像在家里嗎?
從此,村人對火車便十分神往——他們當然沒想到,有一天雁行湖真的有了火車。今時今地,雁也坐上了火車,綠皮的,他特意拿了一杯水,果然,水沒有溢出來。倒是車窗外的村子、湖泊和山快速地后退。嗯,后退好。
……
……
事實顯然與此有所出入。
雁的離開,已經成為秘密,至少是他自己的秘密。
次日清晨,父親又說帶我去崗上走走,走什么?荒草絆腳啊,但父親的神情是嚴肅的,甚至是神圣的。我暗暗嘀咕,昨日剛去過啊,莫非還有更古老的故事?
我若有所思,爸,你后來為什么不做石匠了?
因為沒有匠心。父親嘆息著,眼前只有石頭,滿山滿崗的石頭,
我正在唏噓,父親又說,也許有一天我會打一個石頭棺材躺進去。
林公墓道在石頭的“縫隙”里委蛇向上,上山,我?guī)缀跻褯]有了膝蓋。父親在前呼哧呼哧地喘氣,虎子在側歪著頭,似乎在打量這一個突然多出來的人,當我吹起口哨聲時,它終于搖起了尾巴,想必是認出來了,昨日剛在老厝見過啊,這只健忘的狗——父親回頭說,狗見的人少,狗鼻子都退化了。
狗低頭嗚嗚叫了兩聲,似乎是受了委屈,我上前拍拍它的頭,以示鼓勵。
狗終于往五個人崗子沖了上去——父親只不過在那塊“有身份的石頭”旁邊站一站,并沒有慣性地坐下去,而是朝著天上的那個山尖尖吟出了一首詩!
總有刺耳的聲音
你在笑,在哭
你不知道世界的秘密
正被風吹過山尖尖
你不知道人生的秘密
就在那湖水的倒影中
……
……
父親竟然會吟詩?儀式感很強啊,他可是連信也得請人寫的呀!
這是母親留下的詩嗎?
父親終于把一首奇怪的詩吟完了,我松了一口氣,心口卻挖了一個更大的窟窿——母親到底在哪里?
眼前這一個,父親已經把那塊 “有身份的石頭”當成他的宗教了,一切果然都是上帝在安排。
好了,債還完了,我?guī)闳タ磶讟訓|西。
眼前的父親,是我從沒見過的父親,他的神情是如此輕松,微笑——他一貫嚴肅——微笑竟然鑲上了他的嘴角!
父親帶我去看的竟然是碑文,一塊兩塊三塊四塊五塊六塊七塊,一共是八塊。
這些年我學會了鑿字,學得不像,這腦袋笨了,記不起來了。
敢情父親是憑記憶鑿刻出雁行湖的 “八景”——雁行多碑志,有樹下碑,天橋碑,有五尺巷碑,祠堂碑,有林公墓道碑,有禁止牧羊碑……當年,雁挖走了所有碑志,如今,父親補上了所有的碑志!一切恍如昨日。
你幫我立上。
好,我們父子一起立起來。
突然想起父親的的規(guī)矩——“有字的不沾”。心里一陣唏噓,老林啊這次豁出去了。
我們不能欠子孫后代的債。父親的神情是驕傲的,即使面對的是荒野。
我暗笑,還有什么子孫后代,荒草藤蔓倒有一大片。但是父親嚴謹?shù)臉幼幼屓司次贰?/p>
好,雁行湖終于有了一些舊日氣象了。
故鄉(xiāng)走一遭,心里的那些坑一一填滿,小時候吃奶,小時候朝村里的女人叫媽媽,小時候從樹上摔下,小時候差一點被洪水沖走,小時候在山崗上不知所以然地嘶吼……現(xiàn)在,我與父親呆在一個小世界里。那些植物……那些植物讓我想起“植物兇猛”,我不得不相信,人終有一天要被植物滅掉。
五個人崗子上,一對父子仿佛一對稻草人,隨時都會被風吹散。小時侯,我在五個人上學,可以蹦蹦跳跳地與在梯田里干農活的叔伯們招呼,他們說著一些不堪入耳的鄉(xiāng)野趣事,這些大人的游戲,讓我面紅。我們自然也有自己的游戲——甚至還挺有儀式感的——
大臉,大大的臉……
大眼,大大大的眼……
大嘴,大大大大的嘴……
大膽呢,那三個腦袋湊在一起傻傻地露出大板牙:大膽,膽小小小小小鬼!
然后,大家呼啦一聲撒落在山間。現(xiàn)在,往下看,霧氣層層,什么都沒有,就算吼一聲“他媽的”,也無人應答,空洞得讓人想哭。
亂起來了。父親這么嘟喃了一句。
什么亂起來了?
父親似乎欲言未止,擺擺手往前走了。
往下走,迎面碰到一個熟人,他是瘋子,哦,大臉說他叫童話,正拿著相機到處拍照,架勢已頗能唬人了,對,他曾經在省城開過一次攝影展。
這可奇了,一個在荒草堆里穿梭的瘋子居然成了攝影家?
可是仔細想想,又有什么奇怪,這塊土地走出去的人,“有的成了大官,有的成了企業(yè)家,有的還當了藝術家呢,當然,大部分的人還在生活的泥潭中掙扎”?!拔覀兊泥l(xiāng)親不傻,我們的天下不小,我們的村子正變得越來越大了”。父親的“林氏哲學”讓人驚訝,他一個七老八十的農民怎么就講出了一番道理來?
瘋子確實是個攝影家,三年前,他突然給我打電話,說要在省城開個攝影展,我當時就笑了,瘋人瘋語嘛。掛了電話,我也沒放在心上,可是幾天后,我竟然看到了新聞:《鄉(xiāng)村攝影家 省城辦展覽》,一個豆腐塊,是我們報社的一個實習記者寫的,影響不大。
瘋子。我當然已不能這么叫。
童話。
哦,小林啊。童話朝我和父親舉起了相機,肯定是在抓拍山野間的一對父子了。隨他吧。
好。童話翻著相機,給了自己一個贊。
父親默然地過去了,確實像一個失魂落魄的稻草人。
我與他面對面,卻不能歪過身子,上一次在省城,我已經失禮了,也后悔了,怎么不幫一幫他呢?我完全可以策劃成一個專題的。我有些內疚,童話卻一點也不介意,也許他已經忘記了吧?
小林啊,我們村越來越美了。
我隨口應著,是啊,美得讓人想哭。
這就對了。童話興奮地把相機舉到我的眼前,我咨詢過省里的一些專家,并做過調查,現(xiàn)在城里人都喜歡到鄉(xiāng)野來,我們的機會來了。
什么機會?我有些茫然。
小林啊,你是城里呆久了,這腦袋瓜遲鈍了。他的語氣仍然像一位兄長,城里人喜歡看野景啊。
又一個看野景!我是一個記者,這新聞的敏感性自然是有的,童話說的我懂,他是要讓城里人來雁行湖體驗鄉(xiāng)野景致。目前這個熱——可是我能出賣自己的故鄉(xiāng)嗎?
不,童話。你、我們不能這樣做。雁行湖已經沒了,就讓它沒了吧!
童話對著山笑,滿口山風,小林,你這記者白當了,這叫機遇,雁行湖迎來了向城市靠攏的機會,這是機遇,當時不是很多人反對移民嗎,現(xiàn)在怎么樣,人們不是在天下活得好好的嗎?
我正驚訝于童話的思路,他卻又接下說了,現(xiàn)在也是個機會,這是時代賦予的,過去啊,你叫人看鄉(xiāng)野景致,誰看?。慷亲佣脊伙柲?!現(xiàn)在不同了,人們,特別是城里的人有閑錢了,一家人帶孩子來體驗農村生活,一對子來這里躲個清凈,老人來這里回憶過去,這就是我們賺錢的大好機會??!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不,我們不能這樣做。我堅決反對。
童話說,我已經想到辦法了,誰反對也沒用!藝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童話的話比我還堅決。他怎么那么有底氣?誰給他的?是“藝術”本身嗎?
我說,這些話還是想想就好,沒有人能出賣自己的故鄉(xiāng)!
我說完這句話就下了崗子,不能再談下去,我怕自己會發(fā)火。
童話卻在山崗上唱起了那個熟悉的曲子:天啊,地啊,搬了天,再搬了地,我才有一個空曠窩啊……天啊,地啊,沒了屋,再尋屋,何時才有一個空曠窩啊……
瘋子的話就當他是瘋子的話吧,讓我驚訝的是呆子——他用實際行動擊垮了我。
前幾十年,呆子一直念叨著自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卻沒有把這個“公民”做好,后來,雁行湖移民了,倒讓他“起死回生”了,跟著合作社跑運輸,腰包早鼓了。可是,我碰到的呆子完全變了一個樣,他的話非常有底氣——我們商量過了,準備把雁行湖建設成一個全生態(tài)純天然的鄉(xiāng)野景區(qū),到時候,城里人會流水一樣嘩啦啦來的。
話說得跟童話不同,意思一個樣。
可是這個“我們”到底代表誰?是呆子和瘋子?還是呆子和瘋子以及原雁行湖村民?甚或還有別的人?我一直以為要搞這個特色鄉(xiāng)村,沒有政府是搞不成的??墒牵糇诱f“我們已經商量好了”!
你的合作社不干了?
合作社好是好,人太多,事又雜,干不好。呆子志得意滿地說,我們準備自己干,大干一場!
又是一個“我們”!
人家正意氣風發(fā),我只好先閉口,至少我知道一個道理,一切事情都是在不停地變化當中——也許此事終有變化——也許最終變化的是我?
呆子看著我傻傻地笑,小林,你不是叫大膽嘛,膽子再大點,步伐再快點,我們村就會發(fā)展起來。你不要多想,看野景,不是壞事,我們這是在還債!雁行湖不能沒有人,雁行湖也不是沒有人,雁行湖的人丁在天下嘛!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嘛!
話耳熟,可惜講話的人已經化為腳下的塵土了。
突然想起無數(shù)的房地產商人,他們難道能睡兩張床?但是,生活中,又需要經濟學,當然我要說的是,數(shù)學是冰冷的,語文是溫暖的,當你無法用科學和數(shù)學來解釋這個世界的時候,請用語文。
也許呆子學過經濟學?
沒錯,我就是在村口的那個樹下碑前碰到呆子,他正在碑前跪拜,拜誰?老好人老團公已經死了呀!
正月初五,我們村還是一巴掌,一個是父親,一個呆子,一個是瘋子,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虎子——虎子當然要算,告瘋子說得好啊,就算一個鋤頭柄也想把它當人呢!雁行湖空蕩蕩的,我跟父親講不了話,隨便一句私語都會跑過五個人崗子,讓那些植物那些小動物聽個一干二凈——其實,我們根本不用輕聲講話,山里人,講話大嗓門,都用吼。
父親說了一句鬼話,其實還有人,你老團公、高興叔,還有桃花伯都還在。還有、還有……
這話要是給其他人聽起來,肯定一番驚悚,給我聽起來,心里卻有幾絲溫暖,畢竟都是親人,我也相信,他們的魂靈一定會佑護這個村子,讓后人好好活。
初六就不同了,老厝有人,新厝有人,五個人崗有人(五個人崗本就有人,呆子和瘋子),甚至就連上天額外賜予的那個山尖尖也有了人聲。講不上鼎沸,倒也是一種別致而久違的熱鬧。
我們碰到的第一個是桃花伯的兒子,有一個洋氣的名字:林布拉。
你是誰?
我叫林布拉。
你的輩分?
什么輩分?我叫林布拉。
你的爸是誰?
我爸叫桃花。
混蛋,你知道自己為什么姓林嗎?
我爸姓林,我自然姓林。
再說一遍,你叫什么?
林布拉。
叫什么?
林布拉。
你爸真是林桃花?
我爸已經死了。林布拉微笑。不過他死了,就不用說了。
你回來干什么?
下葬。林布拉說的“下葬”當然是葬他的爸爸。
父親逮住這個打扮入時的青年,一番盤問,倒盤問出一個人物來。沒錯,他的父親叫林桃花。
桃花是最好的殺豬匠,在雁行湖無人可比,就算推及方圓三十里,也一樣。
桃花七歲時已經會殺兔子。
十五歲那年冬天,桃花在豬圈里蹲了三天后,向老團公借了一把殺豬刀,當晚就把家里的三頭大肥豬殺了,他把幾百斤豬肉統(tǒng)統(tǒng)分給了親份族內,然后站在村口的那棵大樹下宣布:我要當一個殺豬匠。
在我們村,再次推及三十里,殺豬匠家里是不養(yǎng)豬的。親份同房的叔伯們嚼著新鮮的豬肉搖開了頭,沒辦法,路要靠雙腿,活要靠雙手,桃花要怎么活,旁人原本不好說什么。
讓人稱奇的是,桃花能一邊挑著擔子一邊睡覺,荒野里遇到個熟人,別人招呼,桃花啊,賣豬肉呢?桃花的腳在走,眼睛閉著,嘴巴在應,是呢,賣豬肉。繼續(xù)往前走。見過的人奇了,又問,你在睡覺?桃花說,是啊,昨晚搓了一夜麻將,天亮去殺豬,我得睡會。又問,你也不怕摔倒?桃花伯已經走過去了,嘴巴仍然應著,腳會認得路。
這就是桃花伯留在村里的全部故事。
七十年代初期,桃花已無豬可殺,也不知道哪條筋繃錯了,一把殺豬刀橫在老團公的脖子上,這一下,鬧炸了,桃花從此銷聲匿跡,有人說去了虛無縹緲的“某某地”,有人說,死在了茫茫長路上。
近幾年,也有人說桃花在城里活到七十三歲,比他的老爹還多出三年。這是個奇跡。
現(xiàn)在他的兒子林布拉回來了,這又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只有且聽下回分解了。
小子,你回來干什么?
我爸讓我回來。
你爸呢,我爸三年前就死了。
那你爸讓你回來干什么?
我爸讓我到大榕樹下跪拜一個人。
哦,大榕樹下本來住著老團公,可惜現(xiàn)在已經沒人了。
不用拜,回去吧,哪來哪去。父親揮手讓林布拉走,林布拉卻是個孝順兒,朝著那個樹下碑直直跪了下去。
為什么?桃花與老團公之間有什么恩情嗎?莫非只為了當年的一把殺豬刀?
天知道。
路上碰到一臉清爽的小明,不抹脂,不涂粉,難得。
大膽哥……小明的臉憂得像個九月的桃子,我爺不見了。
我只能說,你爺會回來的。
小明突然像抓了根救命稻草,大膽哥,你知道我爺去哪里了?
我說,我知道。
小明說,大膽哥,你帶我去把我爺找回來,我有事找他。
真找不到,他會自己回來。我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你什么事那么急?
小明說,小白回來了。
小白?
對,告瘋子其實不是孤家寡人,他不但有一個一條腿的兒子,甚至有兩個孫女,小明,小白。告瘋子命運多舛嘛,雁出走時,他已步入老年,他死心了,好在還有一對孫女,足以暖心。
十幾年前,小明進了城就嫁人了,起早貪黑,小日子過得甚是艱苦,至于小白,眼界有些高,雁行人膽子大嘛,孤身去了北上廣,一圈溜下來,選擇了嫁給了一個外國人——是什么什么尼亞的一個黑人,滿天飛啊,十年也見不了一面。告瘋子說,就當賣了吧!這種話只能當耳邊風,它明顯帶著驕傲嘛。
告瘋子說小白已經賣了,這十幾年來,她怎么不回來,偏偏在爺爺出走的時候回來了?我說,真不巧,先把小白接到城里吧,你爺會回來的。
小明說,小白電話里說,這次回來急,一個星期就走,我爺……
我也沒有辦法,告瘋子這時候去云南,恐怕已是心急如箭——臨走前,他交代我,就是天塌了也別跟人家說,這事倒霉了三代,不能再倒霉下去了。
我自然不會說,心里暗暗感謝他的信任,但我擔心的是,瘸了一條腿的一個陌生人顛簸在陌生的地方……他畢竟是個九十幾歲的老翁嘛。
我問,孩子沒事吧?
我用十年的辛苦換來兒子的命!小明像一堵被吹倒的墻,全壓在我的身上。對于這個“兒時新郎”的理解,她顯然比我深刻——也許這就是女人的本性?
我(只能)拍打著她的后背,小明,我們都老了,需要一根拐杖。
可是我的拐杖快斷了。小明再次號啕起來。
我輕輕推開她,面對面了,孩子會好起來的,相信自己!
你當年為什么那么狠心,讓我等得白了頭?小明的眼神銳利得很,我趕緊移開,嘆了口氣,我是個膽小鬼嘛!
你本來就是膽小小小小小鬼!小明忍不住又一聲笑了出來,宣泄過了,她頓時恢復了常態(tài),你、你要回去嗎?
我艱澀地笑了笑,我當然要回去,這里已經不是我的家了,我的家是妻子和兒子。
小明點頭,是的,兒子才是我們的家。
小明木然地翻過五個人崗子走了,她的背影單薄得很,我擔心哪陣風會把她吹走。
——林布拉和小明只是個導火線,接下來,小白回來了,告瘋子回來了,老人們也回來了,村民也紛紛回來了,甚至連雁也回來了……怎么怎么了?
反正該回來的都回來了。讓人意外的是雁行湖竟然還來了一個施工隊,干什么,干什么?
呆子說,路只能修到村口,要原貌原建,不要踩斷一根草。
這幾乎是命令了,是誰給他的底氣?
呆子正對著一群施工工人指手畫腳,我對他的話斟酌再三:“路修到村口”,為什么要修路,原來不是有一條環(huán)村山路了嗎?即便荒草絆腳,還是能走的,畢竟雁行湖的原住民也只有一個,就是我爸。其他人,一般也就哪位親人過世了,過來哭一下,或者清明時節(jié)到墳頭走走過場。何況雁行湖畔還有數(shù)不清的分叉小徑?為什么還要修路?
另外,他為什么強調“原貌原建”,雁行湖已經沒了呀,建什么?建起來給天上的云看嗎?還有,為什么要說“不要踩斷一根草”?雁行湖已經還給荒山,到處是草,滿目翠綠,不要說踩斷一根草,就是踩斷整條路也沒關系呀!
呆子說,我們欠下的債太多了,再不還,老祖宗要爬起來罵人了!
呆子竟然抬出了老祖宗,這哪是呆子?這哪是操著本地粗話罵別人的娘的人?有人上梁,呆子說,梁太細,掛不住棺的。別人成親,呆子說,別看今時喜愛,明天有人要哭。別人添丁,呆子說,生下犯苦,不如不來。諸如此類。
呆子。人們只能這樣扔出白眼加唾沫。
如今,呆子卻講出了一摞富含哲理的話來,怎么不讓人驚訝?這就是那個跟我搶過同一個乳房的人嗎?
呆子。
呆子叫我嗎?呆子笑出了兩個大酒窩,被呆子反駁的人,早見慣了他的伎倆,怒哼一聲,拂袖下崗。
施工隊在悄無聲息地動工,惟恐驚動了什么。
父親坐在那塊“有身份的石頭”上向下看,竟然默許了呆子和瘋子的行為,抽了幾根煙后,他背著手下崗了,我仍然焊在那里,我想看一看,他們到底是怎么“原貌原建”的。
故鄉(xiāng)確實正在變得越來越大,雁行湖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鄉(xiāng)。可是書上——包括所有的歷史書——說,故鄉(xiāng)只有一個?。≌f,故鄉(xiāng)只是貼在心口的一張郵票啊!
我在崗上,在那塊有身份的石頭上坐下,仿佛邊上還有一人,是誰?我朝村口的五個人小學望去,小學早已敗了,只有草,滿眼的草。我們的村口在崗上,那里有一棵老榕樹,樹大招風啊,老團公曾經這樣感嘆,我到底是守著小學還是村口?我說,爺,你是守著村子的根基啊。言猶在耳,人先沒了。
——人走了,只有草留下。
突然冒出了這樣的詩句。
樹下冒出了一個人,其實只是一溜白,然后才顯出人形,誰???
竟然是小白——我已經有十幾年沒見過小白了,她的雙胞胎姐姐倒剛剛會過。
大嘴,你出去這么久,怎么想回來了?
你不也是嗎?小白笑得很兇(她不應該這么兇的,也許只是嘴巴大的原因吧),大膽哥,你十幾年沒見過我,我也是啊,我們的時間是一樣的。
太有道理了,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點?我知道再也不能用兒時的目光來看小白了,對,她叫大嘴,甚至不能用昨天的眼光來看待雁行湖以及這里走出去的每一個人。
世界變了,因為時間在前行。
時間能改變一切。這句話真是他媽的好,看看眼前,不是荒草和藤蔓,而是時間要滅了雁行湖。
小白已經在什么什么尼亞生活慣了,這次回來,是想把爺爺接過去。他們結婚十幾年了,可是沒要孩子,要做丁克一族,倒是養(yǎng)了六只名狗三只名貓,因為她的丈夫在當?shù)厥且粋€名人。
可是我一點都不幸福。小白幾乎在哽咽。
我可以想象,語言、地域、文化等等差異,肯定要引發(fā)一系列的沖突。
最最重要的是人不通心,地不通氣。
這話我信??墒悄銥槭裁匆幼郀敔??爺爺好好的,他說在這里活,比縣城好。這里透氣。
小白的笑又兇起來了,大膽哥,你是文化人,當然知道,人只有跟親人在一起才叫幸福。
這話沒錯,可是,有些人可以活在心里,而土地是必須要跟它粘在一起的,掰不開。這話是你爺說的。我說,大嘴,回來吧,你爺,還有你爸,我們的父輩,他們的時間開始倒計時了。
小白揩了一下眼睛,我回不來了。大膽哥,時間如果能夠逆轉,我一定要回來,不,我一定不會走。
我不知道小白在什么什么尼亞過的日子好不好,但是故鄉(xiāng),對故鄉(xiāng),每一個人的理解是不一樣的。
我對它,對它其實是恨鐵不成鋼。小白眼里映了一片綠,我知道這個 “它”一定就是眼前的故鄉(xiāng)——哦,我們在故鄉(xiāng)的懷抱里。
人走了,只有草才會留下!小白突然這樣感嘆了一句。
天啊,這不是我剛剛想到的詩句嗎?
我用力地晃了晃混沌的腦袋,天幾乎要倒過來了,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小白繼續(xù)感嘆,我們的地方會長詩人的。大膽哥,你不就是詩人嗎?還有你媽,我聽說也會寫詩。對了,你見過你媽嗎……
我聽明白了,是的,是這個……我們的地方會長詩人,如果我或者小白換作其他人,他們也一定會說出這樣的詩句來:人走了,只有草留下。
我們最終要跟草呆在一起。
那塊有身份的石頭偎熱了,小白竟然靠在我的肩上,(癡癡)看著天上的星星(是啊,星星),念著一首不知道哪國的曲子,漸漸又沒了聲音。
這塊有身份的石頭,此時此刻承受著兩個游子的重量。
歷史幾乎在重演!
又有寫詩的沖動了!
不敢寫,不敢寫,在這片蔥蘢的故鄉(xiāng)——我只能這樣稱呼,草是故鄉(xiāng),土是故鄉(xiāng),水是故鄉(xiāng),人是故鄉(xiāng),天上的星星也是故鄉(xiāng)——我只有死死地釘牢在原地,不敢動。
是的,天上原本就有一雙眼睛,我怕驚動了什么。
我其實沒睡著。小白動了她的嘴巴,然后動了她的眼珠子,大膽哥,你還是你,你的心中只有大眼。
我一凜,趕緊應著,我的心中只有你們的嫂子,她叫小微。
小白的笑我是通過她的肩膀的顫動體會出來的,然后就是一陣陣更加激烈的顫動,怎么了,怎么了?我說,時間太快了是不?這些年啊,我不但看到了青草生長的樣子,還聽到了花朵盛開的聲音,我還要與過去的自己相遇,要與未來的自己相逢,還要學會擺脫鏡子里的這一個。
我說得有些語無倫次,像在讀一首詩。
小白說,可是我擺脫……不了,這塊土地勾心啊。
我一顫,回去吧,崗上風大。
大膽哥,天上的星星可以作證,我說的全是真話。
我說,我們下山吧,我爸燒了一桌菜。
果然都是菜,白菜,土豆絲,過年的蔬菜不多,但是他燉了雞,燒了魚,雞也是菜嘛,魚也是菜嘛——雞為鉆籬菜,魚為水梭花。對,還有酒,酒為般若湯啊,東坡早有言在前了。
這些年來,父親作為唯一的守村人,儼然已是“雁行湖總接待”,大白菜不要錢,土豆不要錢,雞不要錢,自家養(yǎng)的魚也不要錢,錢對他來說已經毫無意義,所以這些接待都難不倒他,何況他還領著兩千多塊的社保工資,幾十年來,他一直就是這樣過,“有一個人進村,那就是村子的福氣?!彼f,村子在不在,要看人在不在。
這話多好啊,果然是這地方會長詩人,我爸也是。
我們就在那棵灶臺里長出來的榕樹下吃菜——我有些想念子曰了,是他讓榕樹長出了紅果果(哦,他畫的是顛倒樹),抬頭向天上看去,天上只有星星(是啊,星星)。
席間,小白哭了兩回,第一回吃著吃著眼淚就下來了,我爸示意我安慰她,我(只能)輕輕拍著她的肩頭,我知道她是為自己哭的。第二回是說著說著就哭了,是為爺爺,也就是去云南還債的告瘋子。小白說,他腿腳不好,年紀又大了,出點事也沒個人照料……
她唯一沒提起的竟然是父親,也就是雁。
我只能這樣安慰,金發(fā)公是老江湖了,怎么會出事?你放心啦。
小白哭得很兇,背后的那棵樹顫動得比她還厲害,這頓飯也沒吃好,連我爸夾給她的雞腿也沒啃咬一下。
父親嘟喃了一句,小白心粗,古怪,像她媽。
小白她媽就是傳說中的阿靈。
次日,我送小白回縣城,父親說,我也去。
去干什么?
去看看天下有多大。
嗨,這個奇怪的老林。
——小明剛剛從市里的機場回來,她撲了個空,一臉沮喪,突然見到小白活生生站在面前,一聲驚叫,仿佛抱住了鏡子里的自己!
小白提前三天回家,誰都沒說,直撲雁行湖,即便暈車嘔吐,她也不在乎,我借著晨光,看到了她的鼻尖上冒著細小的汗珠,在那個什么什么尼亞,她的鼻尖上的細汗珠是否也會被朝陽照亮?
——大眼和大嘴一直在細語,倒把大膽晾在一邊了。
我與小明小白告別,她們在風中,看上去是從沒有過的單薄,像一片云,像一片葉,更像我們一起讀過的那本薄薄的語文書……我知道她們已不再是兒時的大眼大嘴了。
當晚,接到妻打來的電話,說子曰橈骨折了。我心里一凜,是哪邊胳膊?
畫畫那邊胳膊。
我趕緊給父親打電話,父親急得快要哭了,說要跟去看看。
我無心理他,讓他先回雁行湖,便匆匆走了。
兒子是上輪滑課摔出去的,出于本能手便伸了出去,橈骨骨裂,所幸不是開放性骨折。醫(yī)生說,打一個月石膏就沒事了。
醫(yī)生說得輕松,做父母的卻失魂落魄,妻哭哭啼啼鬧了一個晚上,弄得我也鼻子酸酸的,只能用諸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之類的大道理來勸慰她,也勸慰自己。
好在小子性子硬,哭了個開頭,第二天便反過來安慰他媽媽了。
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卻陷入了自責中,要是我不回八景老家,可能就不會出事!
好吧,既成事實,就不要怨天尤人了。
好啊一切盡在醫(yī)生掌握之中,一個月后,脫去石膏,那條畫畫的胳膊除了瘦了些白了些,力氣正在逐漸恢復。當作一個教訓吧!
期間,父親一個人摸來了省城,住了整整一個月,鞍前馬后伺候著林家的第三代嫡傳,直到子曰手臂上的石膏脫去,這才安心了。臨行還要帶子曰回雁行湖。我說,功課落下太多了,他還要上學。
父親這才悻悻松了手,又圍著學校轉了三天,終于回了。
兒子要上他自己的小學,父親要守他自己的命。只有我是一個閑人——是的,人一旦閑了下來,就會幽幽地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告瘋子怎么樣了?
小明的孩子好了沒?
小白回什么什么尼亞了嗎?
清明前,父親失魂落魄地說,告瘋子回來了,挺不住了??墒撬艺f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父親說老人嘛。我說我來,我必須來。這下父親什么都不說了,我卻從電話里聽到了一聲嘆息的尾音……
次日下午,我趕回了雁行湖,父親說,奄奄一息了。他說的自然就是告瘋子。
這些天,他從新厝到雁行湖,從雁行湖中的顛倒樹下回到新厝,上嶺下嶺,穿梭一般,真是難為他了。父親說,再也沒人給你寫信了。
我們下棋也下了幾十年,喝酒喝了幾十年,唾沫子也吐了幾十年,加起來好幾百年呢!父親的數(shù)學竟然是這樣算的。隨他,去看看告瘋子也對,畢竟我們也做過幾十年的“父子”嘛!
從新厝去雁行湖,只有幾百米,也就是順著一條嶺子溜下去,從五個人崗打幾個彎到湖畔,幾分鐘就到,路上是一概的荒草,荒草可能是這個世界最大的敵人,有一天他會吞噬了人類嗎?過了起皺的林公墓道就是光禿禿的天橋,朝橋下看,確實有一個空空的天,還有掩映的樹影以及一張蒼白的臉。
告瘋子確實從云南回來了,可是他的三間老房子已經燒了,卻別出心裁在湖中心建起了一座新屋,他以顛倒樹為柱,不過是架起了幾根籬笆,披了幾捆稻草。父親說,能住人就行。語氣淡得很,仿佛是告瘋子的調子。父親又念了一句:適得其所。
我想說的是,雁行湖像一個問號。
橋邊碰到一個小姑娘,二十一二,最多二十三四的樣子,清爽得很,我從拐彎處就聽到了她的歌聲,摻合著橋下的流水,這可難得,這殺傷力比荒草厲害多了。
在荒山野嶺——我們在村子里,可感覺就在荒山野嶺——一對忐忑的父子,聽到了一陣不合時宜的歌聲,這是鬼神世界嗎?
不是,這是人,還是個同行的人。
父親哈著一口氣,搓著手問,妞,哪來哪去?
那妞回頭一笑露出了兩排碎牙,爺,我去雁行湖看顛倒樹。
我有些恍惚,似曾相似啊?;瘟嘶文X袋瓜,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那妞又朝我一笑,這位大哥,你可不像本地人。
我指著父親說,他是我的爸,你說我是不是本地人?
那妞搖搖頭,不像,你倒像省城的人。
我暗呼厲害,哪里看出來的?
那妞說,反正我看出來了。
歌聲尚未轉過拐彎,雁行湖到了,眼前就是告瘋子的新屋——而我怎么看,還是一棵顛倒樹。
也許他是因為燒了老房子,不敢再面對一個敲碎了的狗洞?
明眼人都知道告瘋子是個窮人,屋不成屋,家不成家,我把“孤寡老人,一無所有”這八個字送給他。
父親在補充我的想象,大限將至,夫復何求?
是極,是極。告瘋子去還債不正是在清空自己的“罪惡”嗎?清空啊,人人都需要,可惜世人極少想得通。
父親在床邊輕輕坐下,我站在后面,一不小心,屁股碰到了一個破盆子,盆子里養(yǎng)著一棵大白菜——告瘋子窮糊涂了嗎,死守著一棵顛倒樹,還養(yǎng)大白菜?父親養(yǎng)在院子里的大白菜是吃的,他這棵大白菜是供著的。
大白菜似乎在跟我打招呼(它朝我笑嗎,或者是求救?),轉過頭去看床上的主人。它的主人快斷氣了。
父親看告瘋子的目光復雜得很,恨了一輩子,可是恨的人快死了,還有什么可恨的?煙消云散吧。確實,告金發(fā)的“老瘋子”三個字,就是父親開始罵的,因此他可以跟真正的瘋子好好相處,只因為可以不停地叫瘋子,其實是另有所指啊。我說過,父親年輕時與告瘋子有恨,我不懂事,去找過告瘋子,他就用鐵皮尺打了我,打彎了我的腰,也打彎了鐵皮尺,打完,我哭他也哭,一對父子成了一對淚人。
眼前,一對父子也是一對淚人。
告瘋子的臉快瘦成剃頭刀了,兩個眼窩讓人誤以為他是個瞎子(哦,他是個獨眼龍),鼻子里倒還有氣息,可是快了,他的胸脯正在急劇地起伏著。
父親伸手在上面輕撫著,我見到告瘋子微微睜開了一只眼睛,那是一只怎樣的眼睛啊,渾濁得讓人以為是一潭死水,但他的目光從父親的臉轉到我的臉上時——我不知道他到底看不看得見——突然放出了光!
老四,老四你來看爸了!
老四是誰?
“老四”就是雁——抗戰(zhàn)期間,告瘋子的老大給鬼子當了狗食,老二死于解放戰(zhàn)爭,聽說是為了一個面包,斷成了兩截,一截英雄,一截漢奸。老三最冤了,那一年,告瘋子把他吊在樹上,結果繩子斷了,幾十年來,老三成了他夢境中的“魚兒”……而老四已經出走幾十年了,就連一封信都沒有,曾經有人提起來,告瘋子死活不認。
對,告瘋子是個送信人,風雨不誤,卻從來沒有收到過自己的信。
父親哼了一聲,不孝子。
我的臉頰卻火辣辣的。
——老大,老大,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幾十年了,我連一根腳趾頭都沒有找到……
——老二,哦,老二你來了,你怎么爬來的,你的身子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的身子雖然丟了,你的心還在……
——老三,老三啊,你最冤啊,我的老三,我的魚兒!
告瘋子幾乎要從床上翻滾下來,可惜他沒有力氣,只不過翻了半個身子,又餒然放棄了。
——老四啊,你來看我了,不要走了。告瘋子掙扎著,似乎要撐起身子,我和父親趕緊過去幫忙,他卻一把攥住了我的手,力氣大得驚人,老四啊,當年讓你走天下,是我錯了,你的天下就在雁行湖??!
父親堅決地點了點頭,我想,就當一回他的兒子吧——這些年,在信件中我們一直以“父子”相稱,這一回終于正式了。
老四,你不知道,爸為什么要打斷你的腿,你,你不孝啊,為了老團的一個大白菜,你連命都不要了,我們窮啊,可是我們窮得起,你啊你,你就是窮不起的命……
我終于明白了,告瘋子供著一個大白菜,原來跟雁當年偷了老團的一個大白菜有關!至于嗎?回頭想想父親,何嘗不是這樣?高興叔當年的義舉,可是讓他掛念一輩子的!哎,這些頑固的老頭!
就在我逐漸進入角色,飽含感情地叫了一聲“爸”后,告瘋子竟然搖了搖頭,你不是老四,是小林。
我哽咽著說,爸,我是你的老四,我回來了。
告瘋子說,孩子,謝謝你,你很好,不枉我們做了十幾年的玩家家父子。哎,顛倒了,顛倒了。
我已忍不住淚水,那不是玩家家,父就是父,子就是子。
人這一輩子就是玩家家。告瘋子緩緩放開了我,獨眼龍里垂下的淚水滑過了耳邊,而另一只“眼睛”仍然黑著,像一個問號。
我知道告瘋子已是回光之照。
告瘋子的“目光”轉到了老林的臉上,你……你不恨了?
老林語氣越來越淡,早不恨了,人都埋了,恨什么?
告瘋子突然露出了一個艱澀的笑容,好,好了。
父親也露出了一個艱澀的笑容,好。
我不清楚兩個老頑固在打什么啞謎,現(xiàn)在,我們要做的就是在這個簡陋的顛倒屋里,等一條生命的戛然而止。
——所有的罪惡,都我來受吧。告瘋子有些視死如歸了,頗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意思。
每個人都有卑微一面,我也有。面對一個即將死去的老人,我感覺時間真的太殘酷了,在他們面前我像個小孩。他們——正如那個百年鐘,一秒一秒地盯著你,直到把你盯死!
——云南的森林很冷,那里沒有人,只有荒草,只有野樹,我們、我們的世界正向那里貼近。告瘋子不愧是個“文化人”,即便只是在雁行這樣的小村子里,他也看出了人世的大道理來。
我把他的話稱為 “告氏哲學”或者 “雁行哲學”。
顛倒了。還了,都還了……告瘋子不停地念著只有我聽得懂的話。
沒錯,人生在世,該還的債還是要還的,即便生命即將終結,能還的,一定要還。我甚至來不及細想,八十年過去了,告瘋子怎么把那八十塊袁大頭還給人家?
這時,一個女孩沖了進來,正是路上見過的“妞”——剛才她出去轉一圈,竟然帶回了一張大大的臉!
這是我們鴻雁村的大學生村官,第一書記。年初剛從省里下來的,研究生?。〈竽樥f,我們村的建設全靠小苗書記了。
現(xiàn)在我有些明白了,這些年,不但縣里市里向農村派遣知識分子,連省里也這樣做了,這是好事,不但可以給農村帶來新活力,同時,農村經歷也會帶給這些大學生村官第一手材料和經驗。
說實話,把“第一書記”這個大帽子扣在一個大學生頭上,有些奇怪。對,她叫小苗,我終于想起了當年下派到鄉(xiāng)鎮(zhèn)掛職的小微,同樣的颯爽,同樣的清麗,同樣的嚴謹,只是我的目光卻不能再瞟來瞟去了,已婚男人,一個自詡稱職的父親,我得把目光固定在一個位置——恰好對面墻角有一只大蜘蛛正在辛勤地結網。
大臉跟告瘋子一番耳語,告瘋子最后一次點了點頭,獨眼龍卻瞟向床頭的那棵大白菜。
大臉說,我跟他說,雁已經捎信回來了,讓他等一等。
這叫善意的謊言,但是,面對一個垂死的老人,還能怎么樣?這條命等不牢了。
小苗哭了,這個省城來的第一書記撲在告瘋子的胸口號啕大哭了。
我們都沒有阻止她,因為我們也都在流淚,不管是不是對告瘋子的留戀,至少這是對一條生命的結束流出的淚水,它一定是真實的。
告瘋子一生穿梭于鄉(xiāng)村和縣城,至今才如愿以償悠久地住下來。
告瘋子的葬禮,簡直稱不上“禮”,只能算草草下葬。送葬的人倒不少,是大臉和第一書記小苗動員的,只是一萬個人也抵不上他魂牽夢縈的老四?。?/p>
我們開始喝酒,祭奠也罷,掩飾悲傷也罷,一醉方休吧。
我說過老林是雁行湖總接待,白菜不用錢,土豆不用錢,雞不用錢,魚也不用錢??墒沁@一頓酒喝得并不好,甚至喝出了“氣”來。
一路回新厝,父親在前面走得很兇,我都有些趕不上趟了。這個老林,還是那樣的倔脾氣。
天啊,地啊,搬了天,再搬了地,我才有一個空曠窩啊……天啊,地啊,沒了屋,再尋屋,何時才有一個空曠窩啊……
天上的山尖尖有人在吼——對,就是吼——這是瘋子的歌嘛,是誰?
我們的雁行湖確實保住了,“原貌原建”果然不是一句空話,而我終于上了這個被村人叫了幾百年的“天上的山尖尖”,哦,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山大王,我爸也是一個山大王。站在政府角度,我覺得呆子和瘋子的做法并沒有錯;站在記者的角度,我也可以寫一個吸引眼球的文章;可我是“本地人”啊,我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村子被兇猛的植物滅了嗎?
幾個月過去,施工隊確實做了很多工程,我卻嚇了一大跳,這還是我的村嗎?村口,那棵老榕樹的樹干已剝了一層皮,上面有了奪人眼球的廣告:看野景,尋童年。右側樹起了一個高十幾米寬七八米的大型廣告牌,花花綠綠,色彩繽紛,打底的是一幅敗壞的鄉(xiāng)村攝影,既像雁行湖又不是雁行湖,應是P過的,作品右下角署名:童話。上面的書法竟然是省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寫的:純鄉(xiāng)野、人類回歸、如何安置你的心靈等等煽情的廣告詞。野景兇猛啊,更兇猛的還有“郵票做的故鄉(xiāng)”、“城鄉(xiāng)之間的柵欄”、“品三百年老井水”、“吃翠綠綠白嫩嫩的大白菜”、“看瘋子攝影展”等等,琳瑯滿目,可是、可是本質沒了呀!
太美了啊!我只能用這四個字來表達,“美”是事實,也是主題,“太”是強調,“了”是指這個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已經完成,“啊”嘛,只能算我的一句無關痛癢的感嘆了。
確實,“美”有時候對一個村來說,并不是什么好事,村子嘛就該有人,有人才最美??!
它像個藝術品!這是童話在感嘆。
子曰曾說那個山尖尖是玩具,我能把它當玩具嗎?在父親眼里,它類似于宗教!
它是雁行湖!它是顛倒樹!當我把那盆大白菜遞給雁時,我說得不動聲色,這低調有時候就是高調。
他是父親,也是我們的命!這句話是雁說的,在雁行湖的那個匙斗里——那里剛剛有人下了葬。
小林,你有信仰嗎?
信仰?
是的,信仰。雁堅定地說,當一個人歷盡八十一難后,他才會知道什么是信仰。你有嗎?
我說,我有,你也有。
雁說,可惜太遲了!
不遲,不遲。我說,顛倒樹不是還在嗎?
顛倒人,顛倒人生,沒有人,哪有什么顛倒樹?雁的目光悠遠得很,他說的話給誰聽?是過往的風,眼前的草,還是湖中的魚兒?
我們像是在交鋒,沒完沒了。
雁行湖已經變了,它正變回它原來的樣子——
呆子給“所有”標上了價格,村口的大榕樹合個影要50元,山尖尖那塊有身份的石頭坐一下要30元,至于與那些碑石合影就更貴了,一律100元,兩塊打八折160元。我想,接下來,他可能會把山野里的那些荒草那些蟲兒以及頭頂上路過的白云烏云標上價格。我慶幸的是,呆子和瘋子沒有給雁行湖豎起一個牌子:50元出售。
雁行湖的“看野景”或者“民宿”總算建起來了。
只要有一個坑,總會長出一棵樹來的,至少也要長出荒草嘛。雁“背”著八塊古碑回來了,那個白菜臉比上次憔悴了些,嘴里蹦出的話題還是那么有哲理,這就是生活。是的,雁終于還是回來了,沒有人說不接受他,更沒有人去譴責他,他還是那個為了一個大白菜被父親打斷了一條腿的孤雁。還有呆子與瘋子,他們的做法似乎也不能用一句簡單的對或錯來判斷。我們,所有人,與這個村啊,其實都是形散神不散。用父親的話說是,老團公、高興叔、桃花伯,當然還有告瘋子,他們一直都在,因為雁行湖還在嘛。
在虛構和現(xiàn)實之間,故鄉(xiāng)已變成了地圖上的一個點——也許我真的需要一個顯微鏡?
一條腿的雁顯然被生活成就了。他一言以括之:我們的淳樸世界正與外面的浮躁重疊。
我朝天上看,天上沒有雁,眼前倒有一個,失魂落魄的樣子讓人想到了犯錯的孩子——對,他將在以后的日子里捧著那盆大白菜懺悔或者紀念!
父親的目光也有些悠遠,對面的那個天上的山尖尖,幾朵白云路過,也許想打個招呼?我知道父親還會守著他的村,他的馬鞍,他的雁行湖,守著他的竹簡和詩,他講過 “等我死了自然會傳給你”。如果真是這樣,我寧可永遠不要什么竹簡,不過是古代傳下來的一個“死當”嘛!
荒山里已逐漸有了鼎沸的感覺,這不就是子曰的畫嗎?我忍不住想吼,對,就吼瘋子的歌:天啊,地啊,搬了天,再搬了地,我才有一個空曠窩啊……天啊,地啊,沒了屋,再尋屋,何時才有一個空曠窩啊……
我們終于在雁行湖完成了一次全家福,總共五個人,卻只有三個人在崗子上站成一排,瘋子,哦童話為什么不用三腳架,可以自動拍嘛?
他不想入框呢!我朝父親相了又相,這個老林啊,話說得像極了一個圣人。
呆子,呆子呢?
山那邊,一個人正把一塊石碑背上天上的山尖尖,遠遠看去,像一只老烏龜。
我卻再一次想到了寫散文的那句話:形散神不散嘛!
天啊,地啊,搬了天,再搬了地,我才有一個空曠窩啊……天啊,地啊,沒了屋,再尋屋,何時才有一個空曠窩啊……
我在倒退,跟著一輛綠皮火車和告瘋子劃船一般的腳步聲,可是時間呢?
子曰問過我,父親,你怎么不把我早點生出來?
我知道他的意思,想快點長大,便胡弄他,早點把你生出來啊,你就不是你了。
子曰一臉奇怪,那我是誰?
我一凜,是啊,如果早點生一個兒子,可能他還叫子曰,可是他是他嗎?
隨口應道,你就不存在了。
子曰說,我明明存在??!
是啊,兒子就站在面前,他怎么會不存在?
我的腦袋有些混沌了,子曰說,好了,不想這個問題了,反正也想不出來。
兒子的話讓我頗受啟發(fā),想不出來,就不要想了。這是個境界。
但我知道關鍵是時間,它不可能倒退了,更沒有“假設”,正如竹簡與詩,詩歌寫成了,竹簡呢?即便能夠“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我也不能再砍伐了。
我還在倒退,一直退到雁行湖的那個匙斗里。
當你不眨眼地看著秒針的時候,是什么感覺?
我去年冬天來的時候,冰面還遺留著夏季的波紋,它讓我對時間與氣候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后來,我為此寫下了大量詩歌(還是沒有竹簡)。以茲紀念。
告瘋子挖起地上一支筍,剝去灰褐色的硬殼,放在嘴里咀嚼,全然不在乎手上嘴角的泥巴,他還滿足地贊美了竹筍的鮮美以及大地的饋贈。這個瘋子名副其實。
告瘋子沿途寫字的耐心,讓我瞠目結舌,見到一棵奇怪的樹,就剝皮寫上一個“告”(后來,我仿效其在顛倒樹上刻下的一個個“正”字),仿佛全世界都是他家的,他是告天地,還是告萬靈?后來我想,如果告瘋子會寫作呢?他是不是除了要寫一部《星星孩子》,還要寫一部《奇樹志》,或者是一部《鄉(xiāng)野史》?
我寧可相信人人都在南來北往的一輛火車上,是的,母親或者阿靈一定也在哪一輛的火車上,說不定哪一天就溜腳回來了呢?因此,我日日還上村口的那棵樹,望著一輛又一輛的火車開過去開過去,我希望它們能夠慢下來,再慢下來……
最后是一件小事,判斷什么是善什么是惡?人們是用舌頭來判斷的,我該站在哪一面?我可以選擇做一個面包,也可以做一塊石頭。
時間才是上帝,人人要遵守。
而自然是一本大書,這個地方的“書本”,除了已經命名的教堂、雁行湖以及父親與兒子,便只有那些荒草與白云了。
我相著顛倒樹,世界安靜而渺小,我仿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仿佛聽到了魚兒的呼喚,仿佛有一股大力推著我進入回憶的空間,也是時間。
天氣很好,主要好在心情上,子曰剛剛完成了他的第100首詩,我剛剛完成了一個長篇的序。
我完全可以養(yǎng)養(yǎng)花草——如果是在省城,花草極不好養(yǎng),要花那么多心思去伺養(yǎng),還不如養(yǎng)一塊石頭?,F(xiàn)在,滿目都是花草。我大聲喊,伙伴。
子曰喊,親愛的伙伴。
是的,與荒野打招呼的最好方式自然是不踏斷一根荒草,給每一只螞蟻讓路,然后對著靠在山頭的那片云瘋言瘋語。
西方人說過“勢利的人,眼里是沒有瞳仁的”。
我們都屬于慷慨的人,我是,子曰當然也是。但是,讓我迷茫的是村人都回來了,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砍樹,那些杉樹會做成斧頭的柄嗎?
我來不及預測,問過了七八個從省城來的人,妻子竟然用沉默來呼喚,她只帶來了一個口信:我很好。
山崗像一架大提琴,呼呼作響,告瘋子會講那是贊美詩。我聽到的則是斧頭揮舞的聲響。
百年鐘敲了四下,讓我想起了子曰的詩歌《凌晨四點時》——
凌晨四點鐘
聽到屋檐下的小鳥在叫(嘰嘰……)
我判斷
它們討論今天會發(fā)生什么事
下雨、下雪……
總不能每天都這樣過吧
而這個荒野讓人想起了《荒原》,雖然艾略特先生的原意遠不止此。
靜與小。
正是我選擇雁行湖的原因之一。
雁行湖在所有道路的交叉點,天上的大雁的必經之路,一萬只大雁每年都要來。
因為湖水,我離天空極近。
因為大雁,我離遠方極近。
我根本不用去尋找河流的源頭或者終極地,盡管大家都認識幾個字,卻很少讀書,除了孩子。
放牧者的一只羊的意外闖入,讓我的人間少了一絲孤單。它警惕地打量著這個地方,仿佛我是入侵者。我想上前招呼,它發(fā)出一聲咩,不見了。
路都隱身于荒草,就像我隱身于荒野。
年輕時追逐大海,年老了,尋找源頭,而我和子曰就在人生的兩頭。
哪都別去。子曰閃爍其詞,我們可以用變形法。
我懂他的意思,我確實講過變形和進化。
誰也不會用身體去測量沼澤??墒俏以浵萦谀嗾樱拖裱矍暗倪@片沼澤地,它潮濕,熱騰,生機——
山上有個木頭人,
不說不笑不會動,
動動就是小蜜蜂……噓!
子曰是個愛講話的孩子,剛開始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原來說話還有結巴,結果醫(yī)生的診斷是,嘴巴跟不上大腦。隨著年齡的增大,大腦逐漸發(fā)育,嘴巴越來越刁了。
這也是一個有著語言暴力的人。
他是你的兒子嘛。妻這樣揶揄著,我知道她是在說我話多。
我說,我是遺傳自父親。
我確實有語言暴力,似乎萬花筒式的雁才是我的父親。
那天,我們與子曰做了一個游戲,我讓他閉上嘴巴一分鐘不說話。他答應了。我說,你如果能堅持一分鐘,爸爸一定給你一個獎勵。
是去雁行湖還是天上的山尖尖?子曰不放過任何一個講話的機會。
我說,隨你挑。
子曰又問,如果我兩個都要去呢?
我說,也可以,只要你忍得住。
子曰說,如果我忍不住,我就一個都不去。
我問,可以開始了嗎?
子曰說,可以了,可是萬一我忍不住怎么辦?
我忍不住想笑,你一定可以的,任何人都可以。
子曰露出為難的神色,那好吧,父親說話一定要算數(shù)哦。
我說,大人不會騙孩子的。
子曰說,那可不一定,上學期,我語文考試滿分,你答應給我一個玩具熊,結果……唉,還是不跟你們大人計較了。
我知道自己掉進了一個坑里,并且是一個孩子給我設置的坑。我十分愿意跳這樣的坑。
子曰見我無語以對,立馬又來了精神,甚至眼睛放光,父親,你太好了,愿意陪我說話,平常啊,你都說忙,還讓我一個人睡,連個陪我講故事的人都沒有。
媽媽不是陪你嗎?
可是我需要父親。
我知道他講的是真話,子曰的眼里竟然有了淚水,來吧,我忍住一分鐘,你讓我去雁行湖,還有天上的山尖尖。
山上有個木頭人,
不說不笑不會動,
動動就是小蜜蜂……噓!
子曰開始了,還搞了一個儀式。
我卻在倒數(shù),60,59,58……可是還沒有數(shù)到30,子曰開始講話了,父親,我覺得這個方法不一定管用……
我說,你講話了。
山上有個木頭人,
不說不笑不會動,
動動就是小蜜蜂……噓!
子曰又來了,這回他忍到了倒數(shù)29,又開始笑了,笑得厲害極了。
笑什么?
我知道話講太多不好,可是我實在忍不住。
我說,雁行湖沒了,天上的山尖尖也沒了。
子曰說,不是沒了,是去不了了。他的淚水汩汩而下,孩子從笑到哭不到一秒鐘。
我是父親,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教育自己的兒子,反倒是兒子教育了我。
如果是一個孩子丟失,你還能從容寫作,你一定是職業(yè)作家,如果是一群孩子,你還能從容畫出他們失蹤的路線,你就是一個混蛋。
子曰問,父親,我們會是旅行者3號嗎?
我說,只要你愿意,天空就是你的,你就是那個在天空深處清唱的扎伊爾女孩。
關于兒子的教育,我一貫有一個想法,讓孩子講話。讓孩子成為所有人。我不喜歡把孩子變成陶器,變成對講機,他應該會做彈弓,即便一拉就斷;他應該會爬樹,即便從樹上摔下來,斷了手;他應該在水塘里光著屁股狗爬,即便溺水三次,第三次一定要學會游泳。
如今,我在雁行湖。
我在天下。
絕不困在田中央。
離開塵世來到雁行湖,我是受竹簡與詩的影響,主要原因,還是孩子的影響,這個“孩子”就是子曰。
我還沒有找到可以替代我的人。因此繼續(xù)在人間吧。
世間萬物都有關系,我們寫的就是交叉點。
我見識過太多的人性之惡,作家這個職業(yè)確實能阻止人走向邪惡。哪怕只有那個邪惡的鄰居,我也要勸告世人,哪怕一根荒草也會咬人。其實,蜜蜂采蜜只是出于本能,蜜蜂如果知道蜂蜜如此廉價,會三年不采蜜。關于花朵與蜜,至少有13本經典著作,他們的指向僅僅是勤奮。
想起了手機與機器人,想起了變形金剛和太空船,想起了這個充滿想象的時代——性與革命一樣耀眼,在孩子心里,窺探是合法的,如果不合法,那會更強烈,整個世界的荷爾蒙正被快速喚醒!
我們在模擬一場戰(zhàn)爭嗎?或者與一只甲殼蟲講一講弗羅伊德?也許應該在人間掛一幅李叔同的字或者豐子愷的畫?我知道的是:每個人都在自我想象和自我修復。
性,道德背叛,暴力,陰暗面,人性扭曲,顛覆與反抗……就像樹底下的那些爛樹葉,如果我們站在人性的對岸,會理性地看待它們——它們似乎得到了完全自由。
這里得特別提一下藝術家,作為一種奇特現(xiàn)象的存在,他們的那些被生活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文字正發(fā)出咸菜的氣味,而我要逃離了,一個人身份的不確定性,一個不停修飾自己人生的人,追求的是“草蛇灰線”,我是嗎?
每一次,見到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我就會寫一個小說,然后站在橋頭,一字一句地朗誦。給誰聽?子曰歪著頭問。自己。我說,我需要稀釋一下。
也許你需要一個希波克拉底。
子曰似乎讀了不少書,能勸告父親了。他的體型已有些走樣,這都是文明社會的貽害。于是,我教子曰一些武術,瘦身,提神,至少也要打敗包圍得越來越緊的孤單嘛。
列車即將經過,雁行湖即將干涸。目前,我認為是最需要派一個傳教士的時候了。只是村子已經沒了呀。
我覺得村子其實不是在變形,而是回到原來,村子下面有無數(shù)的村子,我只是拍拍泥土,把它們一層一層喚醒,就像人的更替——無數(shù)巨人正在呼嘯。
除了日常所食,我并沒有傷害過雁行湖,我嫁接過一棵三年不結果的櫻桃樹,我有幸也有緣救治過兩只大雁,分別給它們包扎了左腿和右翅,從某種意義上講,我是讓它們繼續(xù)去掠取低一級的植物鏈,包括魚兒——但救死扶傷不正是人類的本質嗎?
我還把祖?zhèn)鞯拇蟀撞烁牧剂?,一改原來菜幫上白嫩,莖葉上夾綠的臭毛病,變成了真正的翠綠,子曰命名:綠菜。
至于土豆,我還在推敲,想辦法讓它不長在土里。子曰說,不長在土里的土豆還叫土豆嗎?
想想也是,作罷吧,我無意中已經改變了諸多,我承認我是闖入自然界的罪人。
那天凌晨,我觀察荷葉上的露珠和一只青眼青蛙,突然冒出一句詩:
當你無法忍受黑夜時
還得等一下
蠟燭解決不了的
那就等蠟燭熄滅
我知道,一塊炭有一天會埋葬了自己
記憶已成為作家知識的一部分,而作家的職責就是發(fā)現(xiàn)生活真相,而不是虛假與虛構。
我要寫什么?原創(chuàng)?就是發(fā)現(xiàn)一切,見所常見,見所未見。用最真實的東西做底子,寫自己敏感的東西。作為一名作家,我當然知道善人也有惡念,惡人也有善念??墒俏胰绾闻袛噙@一次次的沖突?文學要書寫當下的難度,這就是當下,這就是難度,我該如何下筆?
雁行湖還在,那棵走到湖中心的顛倒樹也在,湖中的那些魚兒也應在。
顛倒樹,
顛倒人,
顛倒人生。
念這類似偈語的告瘋子已不在了——可是那些荒草弄出的聲響,可是那些魚兒吐出的泡泡,可是那些蟲兒,那些泥巴以及湖邊的那片沼澤地還在。我甚至能感覺到它們的蠕動與進化。告瘋子,我回來了!
如今,雁行湖只是一個虛擬的村子,它永遠不會湮滅。那些樹葉,那些水面劃過的劃水魚,那些整日里吟唱的山風,都準備好了嗎?有走到湖心的顛倒樹,我完全可以省略了泛舟湖上的浪漫章節(jié)。
河流出百里,自然要被重新命名。后來想想也對,父親就是大海嘛。因為我目前還是富有的。時間嘛,可以把吃喝玩樂蠅營狗茍省下來,作為寫作的一張桌子。土地還要用錢買啊,雁行湖就不用,我生來就擁有一切。
一萬只雁會撲食魚兒,并把它們帶向遠方。
夏天,雁行湖的湖面上會冒出成千上萬的魚嘴唇,它們吐氣,或者吐露怨言?
把湖端上吧,讓它們瘋狂地舞蹈。是的,在人世中恰恰人是最脆弱的,所以需要無限的想象力——當我在人間寫下:洋蔥,蘋果,牛奶和心中的一塊大鐵,我覺得自己覺醒了,它們的寓意增添了我的寬度、厚度乃至溫度和硬度。
我需要獨一無二的表述方式,就像理想和幽靈在雁行湖的草木間飄蕩、穿越,或者我用孩子的目光去探討時間,文學開始了。
是的,物理和數(shù)學解決不了的問題,請交給語文。
醫(yī)治折翅的大雁時,子曰哭了——這是我的領地還是大雁的——有何分別?
至于我如何把面包屑放置在湖前的沼澤地,等魚兒吃,等鳥兒吃,等蟻兒搬,它們像是家養(yǎng)的。那天,一條魚幾乎走到我的面前,可能是為了面包屑,真是一只可愛的小動物。
——能稱它為“他”嗎?
動物與我的親近,讓子曰以為我愛他們,子曰要養(yǎng),卻被我拒絕了,大自然不就是我們最好的鳥籠嗎?
雁行湖不就在心中嘛。
村子已變成了叢林,有一天,人們將看不到天上掉下的一根雁毛,更看不到一萬只大雁共同伸出尖尖的喙部飲水或覓食魚兒的壯觀景象。
這一天,三個有身份的人終于來了,我隨手折了三根樹枝作筷子,他們帶來了文明社會的消息,我的雙耳卻已灌滿了鳥聲。
如何?
三人歪著頭問,仿佛在看一個古人。
挺好,出乎意料的好。我說的是真心話。
詩人放下筷子,負手而立,眼前的湖能入法眼否?
詩人說,他讓我想起了梭羅的瓦爾登湖。
畫家剛剛把一大碗土豆塞進肚子,含糊其辭地說,“他”讓我想起了托馬斯·科爾,他有一幅《湖的風光》,挺配的。
你也可以,在這里住下來吧?我有意邀請他們與我分享雁行湖的一切。
詩人和畫家還在沉吟,園藝師說了,在自然面前,我們的所有技藝都黯然失色。你看那個山尖尖,就像天上的一樣,卻靜靜地倒映在湖中,一點都不委屈。
我說,“他”們都是心甘情愿。
最終,詩人寫了一組《雁行湖的秘密》的詩歌,畫家只畫了天上那個山尖尖的倒影,園藝師什么都沒做,只留下一陣嘆息。他們都心滿意足地回去了,囑咐我把折下的竹筷子留著。
子曰看著他們的背影說,三個瘋子嘛。
我噓了一聲,聽,屋后的那陣奇怪的鳥聲又響了。
這無疑是一只發(fā)布新聞的鳥——
很久以前我丟失了一條河流,至今仍在孜孜不倦地尋訪——像尋找自己的孩子。
形式使人生變得勞苦,漂亮的衣服、溫暖的房子以及一臺打印機?我眼前的荒草和那些因衰老傾倒在湖中并長滿了野木耳的木材 (已經不能稱之為樹木了)便沒有形式。實際問題是我們到底需要什么?
這是一個出色的湖泊,把一股股清泉叫來,藏在心靈的最深處?!八蔽ㄒ坏娜秉c就是太清澈了,甚至可以用綠或藍來形容。這不符合自然倫理,“他”讓我想起古往今來所有的畫家以及《圣經》描繪的伊甸園。俗世里,一個人的必需品無外乎一雙明亮的眼睛,雖然嫁接能混淆視聽,但本質是一樣的。
如今,父親還在坡上種土豆、白菜和茶葉,至于子曰,他都快“產品化”了。
上帝的手指輕輕一碰,人類頓時有了感悟。說說我們的孩子吧,這里就有幾則關于孩子教育的大事——至少我認為這是大事,雖然是聽來的,或者新聞所載。
我曾經帶過幾個學生,他們交錢,我付出時間和經驗——這無意是“數(shù)學生活”與“語文生活”的完美妥協(xié)。
課堂上,我舉例說了一個“故鄉(xiāng)”的作文,最后全班都在寫“故鄉(xiāng)”——即便他們的故鄉(xiāng)是那么的虛無縹緲!
這是個很可怕的現(xiàn)象,他們來自不同的學校,不同的年段,不同的班級,甚至連鄉(xiāng)鎮(zhèn)都不一樣,可他們的思維是一樣的,誰把我們的孩子教成這個樣子?
我們要追求的“不一樣”和“創(chuàng)意的童年”在哪里?
這是一個形式與本質問題,這是一個需要我們?yōu)椤拔覀兊暮⒆印焙煤盟伎嫉恼n題。
余略。
百年鐘又敲了四下,我的呼吸急促起來,人最容易忘記的是呼吸啊,我還活著是不?我忍不住在顛倒樹下噴出了一口白氣——我是瘋子和呆子的后代嗎?我寧愿相信“他們”是我的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敗?/p>
我會溯河而上去尋找?guī)装俟锿獾脑搭^,那里有一個湖,每年都會掉下一根雁毛,然后有一萬只大雁在那里棲息?!胺趸薄恼嬷B就在這兩個字上。那里還有成了患的吐著泡沫的魚兒,那里還有一棵被雷電劈成兩半的顛倒樹,那里還有一座告瘋子的教堂,一個已經消失的郵局,以及一口百年鐘。有什么理由不去?
因為有了一口好牙,父親顯得十分和藹,即便那是一口假牙。當他回頭時,肩頭上就會多了一雙熱乎乎的小手。
兒子。他這樣叫我。
我抬頭看天,天上滿是飛行的松枝。
沒錯,大地是讓人踩的,天空是給人想象的。
——你的現(xiàn)在就是我的將來??!
我提前看到了自己的時間,時間真的存在嗎?上帝說,大家分到的時間是相等的,只是你先花完了。
笨手笨腳行,不能笨心。父親這樣勸慰我,他的意思我知道,既要有玲瓏心,也要有光明心。
一個人扔出去,哦,那些失蹤的人,就在他自己的地方。父親借鑒了萬花筒式語言,比一個作家更暴力。
他說,偷盜來的魚肉是不潔的。
像個圣人的話。
像自然的哲學。
父親已變成了一個售賣泥土和白云的人。他說,泥土掰開,扔出去,還是一塊泥土。白云嘛,白云就是天下。
我們呢?
子曰哈哈大笑,傻瓜父親,泥土里要長出一棵樹嘛。
什么樹?
顛倒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