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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島敘事

      2018-11-13 03:33:16
      鐘山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梁海姑婆阿爸

      鮑 十

      一、海妮與云姑婆

      1乘海船出珠海市的九州港碼頭,向東南方向行駛?cè)了膫€小時,可到達一個海島,人稱荷葉島。從遠處看,此島真的就似一張荷葉,漂浮在萬頃波濤之中。仿佛還會隨著波濤不停地顫動,波濤大時顫動便大,波濤小時顫動則小。天氣晴和時,海水會輕柔地舔舐島畔的沙灘。海浪不間斷地涌上來又退下去,同時發(fā)出一種很清晰的響聲:

      “嘩——噓……”

      “嘩——噓……”

      涌上來的海水,會在瞬間變得潔白,若雪……

      從珠海過來的海船上,多半是到這一帶的島群來觀光旅游的游客,當然也會有各個島上的居民,比如到珠海市去辦事的公務(wù)人員,或者押解各類罪犯去珠海后返島的警察,以及到海島來兜攬生意的青年女子、販賣時興物品的商販、寒暑假回鄉(xiāng)探親的男女大學生等。

      凡是觀光客,則衣著打扮都有一點點怪異。青年男子多半會穿一條及膝的大短褲或沙灘褲,腳踩一雙“人字拖”,再穿一件T恤或顏色花哨的小衫,頸上戴著或金、或銀、或石、或骨的項鏈。女子多半穿著長長短短的裙子,長的拖及腳面,短的剛剛兜住屁股;光溜溜的手臂上,戴著玉的、檀香的、瑪瑙的、琥珀的手串。一些人戴著帽子,有的是布帽子,有的是草帽子。有的帽子上,還繡著各種各樣的圖案,有的是一朵花兒,有的是一個小動物,有的是一只小甲蟲。

      離開碼頭的海船,向浩淼的深海駛?cè)?。海水震蕩著。海面凹凸不平——以前曾見過“海面波平如鏡”的說法,這個說法是錯的,大海永遠沒有波平如鏡的時候。

      天海蒼茫之中,一座一座海島漸漸顯現(xiàn)出來……

      27月,海妮回了一次荷葉島。

      在這一帶的島群中,荷葉島是個很小的島,方圓不到2平方公里。

      島的北側(cè),有一座山,不甚高,山坡長著雜草和矮樹,常年蔥綠著。很多年前,就有人修了一條小路,可直達山頂。險要的地方,設(shè)有護欄。沿小路爬到山頂后,可見一個平臺,亦不很大,幾十平米吧。不知何年何月,還建了一個小亭。山北是崖壁,直垂海面。山南是一片緩坡。卻有一道小小的山梁,宛若分水嶺,把海島分成了東西兩個部分。從面積上看,東部略大,約占全島的五分之三,西部小些,約占全島的五分之二。

      借了這些年旅游開發(fā)的光兒,很多年前,島西就建起了一間酒店。周邊還應(yīng)運而生了一些小吃店、燒烤店、海鮮店。店面都很簡陋,多是四根鐵管撐著一塊帆布,棚頂掛著一盞燈,外加幾桌幾凳。天一擦黑,便開始營業(yè),嘈嘈雜雜,人聲里伴有各種氣味,直撲鼻孔。

      島東是一個漁村,名字就叫荷葉村,不很大,只有幾十幢房屋,掩在山梁的拐角處。房子新舊不一。舊房都是平房。新房多是二、三層的小樓房。外墻貼著瓷片,窗框刷了油漆,看起來很洋氣。每幢房子都有一方小院落。院里放著些日常用具。偶有一兩株花樹,白玉蘭、合歡樹,或大樹菠蘿。開花兒的時候,非常好看。也有木瓜和黃皮,會應(yīng)時結(jié)出果實。村子依山而建,有若干街巷,街面鋪著麻石板。村頭有一個小廣場。

      村子之外,有少許農(nóng)田,種著水稻、蔬菜和水果。

      村內(nèi)有一座祠堂,就在小廣場的邊上。

      祠堂用一塊塊長條型的山石壘建而成,外墻顯青灰色,墻縫長著雜草,潮濕的墻面生有大片大片的苔蘚。這是村里最老舊的建筑了,處處都透露出歲月的滄桑。但因受到各種條件的限制,與內(nèi)陸的多數(shù)祠堂相比,規(guī)模要小一些,沒那么寬敞,舉架也沒有那么高。

      祠堂正面,有一塊長方形石板的門額,上面雕刻著五個大字:

      南海 公祠

      并有一副門聯(lián),道是:

      大難身不死

      南海第一公

      有考據(jù)說,此祠堂由云氏的后人于明代所建。

      另有一則傳言,不知確否。說:南宋末年,崖山海戰(zhàn),有十余萬宋軍跟隨小皇帝趙昺跳海而亡。這位云公,便是當中一名年輕的兵士。但因他懂些水性,一時未死,卻凍餓昏迷,被海浪沖向了岸邊。蘇醒之后,落荒而逃。后為躲避元軍的追殺,輾轉(zhuǎn)來到了荷葉島,并尋低洼處,挖了一口井,自此在島上安頓下來,打漁為生,后討妻生子,落地生根……

      自那時起,有很長一個時期,荷葉島上的居民,基本都是云姓。

      3時間過去了幾百年、上千年。

      誰也說不清楚什么緣故,如今的荷葉村里,卻沒有了云姓的人家兒。眼下只有一位姓云的阿婆,大名叫做云英珠的,還住在這里。在村里,人人都叫她云姑婆,不單年輕人這樣叫,老年人也是這樣叫的。

      云姑婆八十多歲了,身材頗瘦小,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以及一塊一塊的老人斑,背脊也有一點兒彎曲,然而身體卻蠻好的,耳不聾,眼不花,走路的腳步還很輕便,出門的時候,常戴一頂寬沿草帽,脖頸上掛著一只小布袋,里面放著一部手機,一年中的多數(shù)時間,腳上都穿著一雙塑料拖鞋,只在入冬以后,才會穿幾天膠鞋。

      云姑婆住在一幢二層的小樓房里,就在祠堂的邊上。這還是兒女們出資,專門為父親母親修建的。時間并不很長,至多十幾年吧。建房的時候,云姑婆的老伴兒還在世。老伴兒名叫梁玉昌,人稱阿昌伯,晚年患上了遺忘癥,正規(guī)的說法是“阿爾茨海默病”,糊里糊涂地度過了余生,在兩年前的一次午睡之后,再也沒有醒過來。

      云姑婆還經(jīng)營著一間小店鋪,賣些海螺、貝殼、螺號、手鐲手串,外加幾樣小食品,美味魚片、牛肉干、腌制的橄欖等,店名叫做“海島旅游紀念品商店”。店鋪開在村口,相鄰還有另外幾家經(jīng)營其它物品的小店,儼然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商圈,生意都很清淡。

      在阿昌伯活著的時候,小店鋪就有了(老兩口曾經(jīng)輪換著坐在柜臺后面打盹兒)。阿昌伯去世后,子女們都紛紛表示,店鋪就不要再開了,也不是沒錢用,何必那么辛苦,我們按月給你就是了!他們也確實經(jīng)常給她錢。但云姑婆很固執(zhí),這間小店鋪,至今還開著。

      云姑婆和阿昌伯,總共生育了三子二女。其中有兩個夭折了(最大的一個和第三個)?;钕聛淼膬勺右慌?,如今都不住在島上。

      長子名叫梁海寬,早年出去當兵,因在部隊立過功,轉(zhuǎn)業(yè)時被分配到廣州一家工廠當工人,又跟一個女工友結(jié)了婚,就在那里安了家,住在廣州的荔灣區(qū),自己也早就當了爺爺,再有一兩年,就要退休了。

      次子梁海平,因覺得在島上沒前途,二十多歲就離開海島到外面闖蕩,后來認識了一個家住惠州的女子,結(jié)婚后把家安在了惠州,有一子一女,跟妻弟合伙兒開了一家海鮮店。

      女兒梁海妮是走得最遠的,她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學,還念了博士,后來跟一個上海男子談戀愛,畢業(yè)后留在了上海。

      這些年來,只在每年過年的時候,兒女們才會拖家?guī)Э冢s回島上團聚幾天,一般會從臘月二十九住到正月初七,有時也會住到正月十五。不過不一定全都回得來。哪一個突然有了什么事,或者有了其他更重要的安排,就不回來了。

      這倒不是子女們不孝心。實際上,無論兒子兒媳婦、女兒女婿,都無數(shù)次跟云姑婆說,要她搬到他們那兒去住,廣州也行,惠州也行,上海也行。只是她自己不同意,堅決不同意。

      問她為什么,她就說,她擔心在別的地方住不慣……

      偶爾,她也會說:“我要是走了,祠堂誰打理呢?總得有個人三天兩天過去打掃一下,太久了沒人管,是會塌掉的……”

      4海妮在碼頭下了船,拉著一只行李箱,向荷葉村這邊走。

      碼頭在一個小小的海灣里,左右兩端各有一道丈余寬的水泥壩,壩體上懸掛著一些廢舊的汽車輪胎。

      海妮已過了四十歲,還顯得很年輕。因長年在室內(nèi)工作的緣故吧,面皮白白凈凈的。雖然已生過小孩子,身體似乎并沒發(fā)生很大的變化。像云姑婆一樣,身材也不是很高(不過還是要比云姑婆高一些)。

      海妮是在荷葉島上長大的,對島上的一切都很熟悉,對回家的路徑就更熟悉。她走過了酒店的大門,又走過了山腳。一轉(zhuǎn)過山腳,就瞥見了荷葉村。

      海妮不由加快了腳步。又走了幾分鐘,就看見了村口的那幾家店鋪。幾家店鋪中,最搶眼的是那家食雜店,因為屋頂高。不過,海妮首先看見的,還是云姑婆的那間“海島旅游紀念品商店”。

      在幾間店鋪的門前,海妮還看見了幾個人,大家坐在隨意擺放在那里的幾張陳舊的竹椅或塑料椅上,有的在聊天,有的垂著頭,似在打瞌睡,有的望著遠處的海面,出著神。幾個都是荷葉村的人,而且都是老年人。幾個人當中,只有一個中年女人,亦即食雜店的老板,海妮叫她紅姐的,也坐在一張竹椅上,在埋頭擺弄手機。

      紅姐最先看見了海妮,站起來說:“??!海妮回來啦!姑婆……哦,你阿媽……剛剛還在這里呢……讓我?guī)退吹?,說要回家里煲湯……”

      一個老人接著說:“哦,怪不得!這姑婆,幾次三番的,來了又走,來了又走,原來是女兒要回來啊……”

      海妮心里輕輕一動,隨即親切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便向村里走去。

      村里很安靜,似有三五個游客(或者七八個),在街上逛蕩,脖子上掛著照相機,偶爾舉起來,對準某個地方,啪啪啪地拍幾下。

      海妮來到家門口,一進院門,就看見云姑婆坐在一樓客廳的一只木椅上,通過敞開的房門,眼巴巴地望著院子,就像一只老貓;一見海妮的身影,立刻就從木椅上站了起來,動作也像一只貓,非常的麻利。

      海妮丟下了行李箱,迅速迎上去,一把摟住了云姑婆,并且就勢把她抱了起來,抱離了地面,抱了一瞬,放下來說:“你有這么輕嗎?好像都沒有丫丫重哎……”

      “嗨,我沒有肉又沒有血,就剩下一身骨頭了,能不輕嗎……”云姑婆說,一邊向廚房走去,邊走邊說:“我給你煲了湯……里頭下了薏米、蜜棗、五指毛桃、還有兩條排骨……我給你裝一碗……”

      一會兒,云姑婆端著湯碗回到客廳,碗里放著一只白瓷勺。她把湯碗放到客廳這邊的餐桌上,對海妮說:“來喝吧……”

      海妮走到餐桌旁邊,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說:“你不喝?”

      云姑婆說:“你喝先……”

      海妮舀了一勺湯,喝下去,咂咂嘴,朝云姑婆笑了一下。

      云姑婆也坐下了,就坐在海妮的對面,一面看著海妮喝湯,一面說:“你說你要上國外留學,丫丫誰帶呢?”

      海妮說:“她爸爸帶她……”

      云姑婆說:“你放心?他一個大男人,帶得了?”

      海妮撲哧一笑說:“他比我心還細呢,帶得了……”

      云姑婆停了一下說:“那你要去多久呢?”

      海妮說:“三年……”

      云姑婆說:“三年???!不去不行嗎?”

      海妮說:“這是學校安排的,不能不去……”

      云姑婆不吭聲了。停了一會兒,才說:“這次你怎么不帶丫丫一塊兒來?”

      海妮說:“她還沒放假,來不了……”

      海妮喝完了碗里的湯。

      云姑婆見狀說:“再喝一碗吧。”

      海妮點點頭。云姑婆拿過湯碗,再次去了廚房,一會兒從廚房出來了,對海妮說:“那明天吧,我跟你去祠堂,拜拜你阿爸,拜拜你外公外婆,拜拜祖宗……”

      海妮的聲音突然輕下來,說了一聲:“嗯,好……”

      云姑婆又說:“下午,我們?nèi)ジ骷易咦撸骷腋鲬粽f說話……現(xiàn)今,村里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了,就剩下一些年歲大的。年輕的都跑到島外去了,去哪兒的都有,廣州、珠海、深圳,還有去北京的……”

      海妮說:“我知道……有啥辦法?”

      云姑婆停了一下,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然后說:“對了,這些天,他們一直在說,那邊的酒店還想把我們村子買下來,把全島都買下來,說要建一個更大的酒店,把全荷葉島都建成店,一個好大好大的店……”

      云姑婆一邊說,一邊還伸出雙臂,在空中比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

      海妮見狀笑說:“反正人也快走光了,建就建唄……”

      云姑婆似乎不高興了,嗔怪道:“話可不是這么說的……要是那樣,這些鄉(xiāng)親就啥都沒有了,祠堂也沒有了……”

      海妮想了一下說:“這倒是個問題哦……不過,大家可以選擇不賣呀!”

      云姑婆說:“說得輕巧哦!由得了你?”

      海妮說:“這事兒誰管啊?”

      云姑婆說:“說不上哪個管,反正是歸上級管。聽說有個管委會。只要管委會跟村委會說一聲,不賣也得賣……人人都這么說?!?/p>

      海妮說:“賣了房子,讓人住哪兒呢?總得有個存身的地方吧……”

      云姑婆說:“不知道……那年在島西建賓館,人都搬到了島東……這次不知道還往哪兒搬……可沒地方搬了……”

      海妮沒說話。她想起曾經(jīng)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的一些有關(guān)農(nóng)村征地和賣地的消息,有的還起了沖突,有的還出了人命,里面涉及到賠償金啊、干部跟老板勾結(jié)啊、拆遷啊等等事情,情況特別復雜。不過,她對這些事情不是很了解,偶爾碰到這方面的報道,就瀏覽一下,并沒仔細想過,也沒放在心上。她工作太忙了,忙著教課,忙著搞研究,忙著照顧孩子,忙著一日三餐。最關(guān)鍵的是,她總是覺得這些事情跟自己沒有關(guān)系。

      一會兒,海妮說:“這事要不要跟我大哥講一下?”

      云姑婆說:“跟他講有啥用?他沒有權(quán)也沒有勢,只能讓他著急上火。我們別說這件事了,吃午飯先。吃完飯睡一下,就去各家走走……”

      5不料,海妮下午突然病了,發(fā)起了高燒,面紅耳赤,在床上躺著。也許是被太陽曬得久了,也許是路途上過于勞頓。其間,她曾經(jīng)起來了一下,說是頭暈得很,馬上又躺了下去。

      不過云姑婆倒沒有怎么著急,一看海妮的癥狀,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很快兌了一盆溫水,把毛巾沾濕,給海妮擦了擦臉。之后取來一把梳子,在海妮的后背上使勁兒地刮起來。刮得海妮的后背一塊紅又一塊紫,刮得海妮直哎呦,一邊絲絲哈哈地說:“阿媽你輕點兒哎……你輕一點兒好不好嘛?! ”

      云姑婆并不輕,也不停,一邊喘著氣,一邊說:“還像一小那么嬌氣啊……輕了就沒有用了……又不是抓癢癢……”

      刮完后想了想,又取來一瓶藿香正氣水,讓海妮喝了說:“你睡一下吧……就睡我跟你阿爸的床,不用上樓了……睡醒了就沒有事了……”

      海妮看了云姑婆一眼,眼睛里的內(nèi)容似很復雜,然后翻過身去,片刻就睡著了。

      這樣,到各家走走的計劃就落空了。

      海妮睡著睡著,忽然做起了夢。一邊做夢一邊不停地扭動身體,偶爾還說幾句夢話,卻聽不清她說的是什么,仿佛在呢喃——直到后來很久,海妮還記得她那天的夢。

      她先是夢見了爸爸阿昌伯。開始,她還沒有認出那是阿昌伯,她只看見一個男人在前邊走路。那男人背影高大,身穿一件沒有衣領(lǐng)也沒有衣袖的藍布小褂,整個后脖頸都暴露在外面。后脖頸上布滿了皺褶,且被陽光曬得辣紅。正是因為這件小褂,還有那紅紅的后脖頸,才使她認出了那是爸爸(海妮記得,小褂是媽媽親手縫的,一到夏天,爸爸就會穿在身上,因他當年經(jīng)常出海捕魚,總是帶著一股海腥味)。于是她立即叫喊起來:“阿爸……阿爸你去哪里?”可是阿昌伯并不理她,頭都沒有回一下,好像壓根兒沒聽見(在當年,阿昌伯清閑的時候也會在島上走一走,而她這個小不點兒的女兒,特別喜歡跟著他,有時候去海邊,偶爾也去供銷點。然而這一次,她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而在這當兒,阿昌伯已經(jīng)越走越遠了,遠到馬上就看不見了。這讓她非常著急,也非常難過。于是接著又喊。喊著喊著她才意識到,爸爸已經(jīng)死去了,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想到這一點,她立刻就哭了,在夢里就哭了……

      ……

      一會兒,她又夢見了云姑婆。好像就在現(xiàn)在的家中。感覺那是在一天晚上,家里的燈都亮著,樓上樓下,一片通明。夢里的云姑婆十分瘦弱。最初,云姑婆坐在客廳的木椅上,微瞇著眼睛,好像在打盹,也像在想心事。接著,云姑婆激靈了一下,然后便站起來,腳步蹣跚地朝樓上走去(樓上是大哥、二哥、還有她,每年春節(jié)回島時住宿的地方,因此她很熟悉)。海妮正在想:媽媽這會兒上樓做什么……恰在這時,云姑婆打開了第一個房間的門,朝里面看了看,把門關(guān)上了。緊接著,云姑婆又打開了第二個房間的門,又朝里面看了看,又把門關(guān)上了。在打開第三個房間的門之后,云姑婆走了進去,并在床上坐下來,開始抽泣。她不知道她為什么哭。云姑婆哭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馬上就不哭了,隨即便下了樓,重新回到了客廳,重新坐在木椅上。坐著坐著,突然就睜大了眼睛,同時伸出雙手,緊緊地按住胸口(似乎那兒發(fā)生了爆炸),然后便癱倒下來,軟軟地癱倒下來……她一時沒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不過很快就明白了:她這是死了!阿媽死了!她聽見自己大叫了一聲……

      ……

      海妮一覺睡到了天黑,才醒過來。剛一睡醒,就隱隱約約地聽見了云姑婆的腳步聲,心里暗暗地想,這是媽媽在準備晚飯吧?不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過她并沒有馬上起身,雙眼定定地看著已經(jīng)模糊了的天花板,感覺心臟一陣一陣地痛。

      6這天傍晚,島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還伴有大風。后來風息了,雨卻沒有停,然而小了許多。

      海島的天氣就是這樣,風和雨都來得快。

      因為下了雨,氣溫也低了一些,但仍然感覺悶悶的,且空氣濕度特別大,處處潮乎乎的。

      海妮睡了一覺,覺得精神好多了。之后,又跟云姑婆吃了晚飯。這會兒,母女倆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兒——說到了阿昌伯。還說了一些過去的事。

      客廳里一共有三只淺紫檀色的橡木椅。其中有一只長木椅,靠墻放著,兩邊各有一只單人的。另有一只茶幾。單人椅中的一只,曾經(jīng)是海妮的爸爸最常坐的地方。在海妮的印象中,爸爸的晚年,似乎一直就坐在這里,似乎他一起床,就坐在這里了。

      海妮只字未提她下午所做的夢,但是,她的整個情緒,似乎一直還在夢的氛圍里,一時尚無法自拔。

      在座椅對面的空地上,放著一個立式電風扇。電風扇輕盈地轉(zhuǎn)動著,一左一右地擺著頭。

      海妮看著風扇說:“要不要跟大哥說,樓下也裝個空調(diào)?風扇不頂事兒……”

      云姑婆說:“不用……你是在空調(diào)屋里住慣了……”

      海妮說:“我大哥和二哥,最近給你打過電話嗎?”

      云姑婆說:“打了。你二哥還說,他小女兒今年考大學,也想去上海,讓我跟你說,我說你自個兒說嘛……他跟你說了沒?”

      海妮說:“說了……二嫂打電話跟我說的……可梁爽的分數(shù)上不了我們學校的線。我找同學問了一下,報她那個學校還可以。我跟二嫂說,本科就在我同學的學校讀吧,考研再考我們學?!?/p>

      云姑婆說:“你二哥也不容易,錢倒是賺了一些,可也夠辛苦,以后又沒有退休金,不像你和你大哥……這也怪他自個兒不爭氣,念書念成那個樣子,機靈倒是夠機靈,從小就想著要賺錢……”

      海妮停了一會兒說:“媽,你真不想到島外去住些日子嗎?哪怕一兩個月?”

      云姑婆想了想說:“不想……”

      海妮說:“也不想到外面看一看?”

      云姑婆說:“看了能咋樣?還不是回來過自個兒的日子……”

      海妮說:“那是你沒有出去過,才這樣想的……”

      云姑婆說:“我去過一趟珠海呢……”

      海妮想起來了,說:“哦,是那次陪我阿爸到珠海去做檢查吧?……當時也沒告訴我,過后大哥才跟我說的……”

      云姑婆說:“你大哥和你二哥,那次都去了……那時候,你阿爸還認得人,從珠?;貋聿欢嗑?,就一天一天不行了……到后來,連我也不認得了……”

      聽見這話。海妮心里立刻劇烈地痙攣了一下。

      一會兒,海妮說:“阿爸好可憐……自從來到荷葉島,阿爸真的就沒回過老家?”

      云姑婆說:“他哪敢回呀?你都知道,你阿爸是改了名字的。他隱姓埋名這么多年,一回去不全都露餡兒了嘛……”

      海妮說:“我知道,阿爸后來的名字,還是我外公幫他改的……”

      云姑婆說:“幸虧改了名字,他才沒什么事,保全了他自個兒,也保全了我們?nèi)摇切┠?,風聲好緊的……所以我都說,你外公好聰明,好有頭腦……”

      海妮說:“可惜啊……我都沒見過外公外婆的面……”

      云姑婆說:“你怎么能見著?外公和外婆出事的時候,我和你阿爸成親還沒幾天……”

      海妮說:“小時候我聽村里人說,外公和外婆,他們是出海淹死的……說他們駕著一艘小舢板……出去了就沒回來……”

      云姑婆說:“是啊!那天吃早飯的時候,你外公跟我和你阿爸說,他和外婆要去一趟‘下島’,去看一個熟人……還說要在那里住些日子,不讓我們?nèi)フ宜麄儭?/p>

      海妮說:“那他們是出了意外嗎?是不是遇上大風大雨了?”

      云姑婆說:“不是……那天沒有風也沒有雨,是個大晴天兒……”

      海妮說:“那是他們的舢板壞了?漏水了?還是……”

      云姑婆說:“好好的一只舢板,哪能說漏水就漏水……這些年,我一直都沒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敢多想……”

      海妮說:“那是不是因為云方和云正……我那兩個舅舅……外公外婆太傷心了?”

      停停,云姑婆搖搖頭說:“唉,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不說了……”

      7第二天吃過早飯,云姑婆就帶著海妮來到了祠堂。

      雨在昨晚就停了。

      祠堂里面幾乎沒有其他什么東西,墻角放著一個掃把和一個帶柄的塑料撮子,一只盛水的紅色塑料桶,靠墻放著幾只供人閑坐的長條木凳,因此顯得很空曠,也很安靜。

      小時候,這里曾經(jīng)是海妮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那會兒,她會跟一些小朋友在這里玩游戲,過家家了、跳房子了、用手絹蒙住眼睛捉人了、擠在角落里講各自的見聞和嚇人的故事了、用貝殼擺圖案了。稍大一點兒,還會躲在這里看連環(huán)畫本,偶爾趕上下大雨,還會站在門口伸出小手接雨水……

      在海妮的記憶里,那時候,她總覺得這里很陰森,感覺墻壁特別的高,讓人心里發(fā)怵,還覺得每一個墻角旮旯都藏著死人的魂靈,甚至藏著海妖和鬼怪,它們時時瞪著眼睛,透過墻壁,悄悄地注視每一個進來的人,觀察你的一舉一動,而且隨時準備伸出它們看不見的手,將你一把扯到墻縫兒里頭去。

      隨著年齡的增長,一直長到七、八歲,她的這種感覺才慢慢變淡,才不覺得那么害怕了,也不覺得墻壁那么高了。不過,她仍然很少一個人來,要跟其他小朋友一起來。

      在祠堂的最深處,也就是最里面的墻邊,放置著一張長方形的供桌。供桌是黃花梨木的。海妮聽大哥講過,這是一種很好的木料,很名貴呢。不過海妮不懂得這些。

      供桌很老舊了,然而非常干凈,似乎一塵不染。

      供桌上面,擺放著一個帶底座的牌位,高約兩尺,同樣顯得很舊了,從上至下,陰刻著一行共十二個字:

      南海雲(yún)氏歷代祖考妣之神位

      海妮記得,在她小時候,這里是沒有這個供桌的,也沒有這個牌位。聽媽媽說,供桌和牌位,曾經(jīng)一度被爸爸媽媽搬到家里,藏了起來。為此,媽媽還費盡心思,讓爸爸在從前的老屋里砌了一道密不透風的夾壁墻。

      有一陣子,祠堂內(nèi)外還用紅色油漆寫了許多的口號。海妮記事的時候,那些口號還在。直到現(xiàn)在,祠堂里面的墻壁上,還殘留著那些口號的痕跡。

      母女兩個來到了供桌跟前。兩人都沒有說話。

      片刻,云姑婆彎下腰,從供桌下面拿起了一只陶瓷的香火爐,在供桌上放好。又從隨身帶來的一個環(huán)保袋里取出三根用紙包著的香,再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打火機,將香點燃了,插在了香爐里。之后退后幾步,在供桌前面跪下來。

      海妮也跟著跪下了。

      云姑婆雙手合十,聲音輕輕地說:“云家的祖宗先人,阿爸阿媽……英珠又來拜你們了。英珠還帶來了小女海妮。英珠有事要求你們幫忙。我小女海妮,要到外國上學,她要跨洋過海。英珠誠心誠意地求你們,求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保佑她平安!保佑她平安去,保佑她平安返!海妮她不姓云,但她是我生的,身上有我們云家的血脈。英珠給你們叩頭了……”

      說著俯下身去,重重地在青磚地上叩了三個頭。

      海妮靜靜地聽著云姑婆的話,忽然十分感動,感覺心里熱熱的,又有一點兒酸楚,眼角頓時就濕了??匆娫乒闷胚殿^,她也叩了三個頭。

      8海妮在島上住了三天,今天就要返回上海了。此行她要先乘船到珠海,再從那里搭乘高鐵到廣州。途經(jīng)廣州的時候,還要去看望一下大哥,順便交代一些事情。

      返程的船午后一點鐘起航。

      早上一起來,她的內(nèi)心就充滿了一種特別的情緒,感覺心里沉甸甸的。自從當年離開海島出去上學,每一次寒暑假,她都會有這種感受。成家之后每次回來過年,在將要離開的時候,她也會有這種感受。而這一次,這種感受就更加濃烈。

      此后的三年,她將不能回到島上。

      三年的時間,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看上去,云姑婆倒顯得很平常,早上一起來,就忙這忙那的。一邊忙,一邊說一些隨時想到的事情。

      一忽兒,她說,妮子啊,別忘了把充電器裝箱子里,還有你床頭的書本……

      一忽兒,又說,你晾在樓上的衣裳收了沒?還有給丫丫的貝殼,有沒放進箱子里?

      一忽兒,又說,這次出了國,過年的時候就不能回來了吧?

      一忽兒,又說,天這么熱,等下經(jīng)過紅姐的店,記得拿一瓶礦泉水……

      海妮偶爾答應(yīng)她一聲,頭腦里,則不時地閃現(xiàn)一下以前的一些事情的片段,包括那時的具體情境,以及說了什么話,甚至說話的語調(diào),心里立刻就會刺痛一下。有些事情,已經(jīng)那么久遠了,卻仍然歷歷在目。而且,那會兒媽媽還是年輕的。如今,媽媽卻是個老人了。仿佛在不經(jīng)意間,媽媽就變得這么老了。一切的時光,都已變成了過去。這讓她難以接受!

      后來,云姑婆開始做午飯,海妮也過來幫忙。

      云姑婆對海妮說:“今天午飯要提早吃,不要誤了船……”

      海妮說:“我早飯吃得太飽了,現(xiàn)在還沒覺得餓,其實吃不吃都行的……”

      云姑婆說:“總得吃一點兒。肚子里面沒東西,你會暈船的……”

      母女倆吃了午飯,來到碼頭,先到候船室買了船票。

      不久就開始剪票了。在走出閘口的時候,海妮回頭看了一眼云姑婆,見云姑婆站在閘口外,雙手握著不銹鋼的柵欄,眼睛睜得大大的,也在看她。

      海妮向云姑婆揮了揮手,大聲說:“阿媽,你回家去吧——”

      話一出口,眼淚也頓時迸發(fā)出來。

      海妮不敢再回頭,很快走過跳板,走上了甲板,又走進船艙,其間一直在流淚——她不知道:當她從國外回來,還能不能見到媽媽!

      實際上,自從她回到島上,這個想法就始終縈繞在她的心頭,讓她隱隱地心痛。

      看見海妮上了船,云姑婆便離開候船室,來到了外面的防波堤,站在那兒,眼看著輪船退出了碼頭,之后掉轉(zhuǎn)船頭,向遠處駛?cè)?,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后完全看不見了,只剩下了一片天、一片?!?/p>

      云姑婆又站了片刻,才離開防波堤,朝荷葉村的方向走去。

      走著走著來到了那家酒店的門前,忽見那里聚了很多的人,大門口還鋪上了紅地毯,院子里還升起了兩個帶飄帶的大氣球,還有人在演奏樂器,還有人在唱歌,還有人在講話。歌聲、樂器聲、講話聲都是通過音箱傳出來的,感覺聲音特別的響。

      這樣的情形以前也有過的,似乎在搞什么大型的活動。那會兒,荷葉村的村民們還常常跑過來看新奇,現(xiàn)在倒是很少來看了。

      二、酒店前史

      1荷葉島上的酒店叫作 “海上時光大酒店”。

      酒店是一個庭院式的建筑群,呈中西合璧樣式。主建筑兼具哥特式和中國廟堂式的風格。最典型的標志是樓角上面有飛檐,門口還立有粗大的廊柱,朱紅色的。大概考慮到了氣象條件,主要是臺風的因素吧,所有的建筑都不甚高,主樓只有八層。

      主樓之外還有附樓。

      附樓散布在主樓的周邊,功能不一:有保齡球館和桌球館,有卡拉OK廳,有桑拿和洗浴中心,有游藝廳,有咖啡廳和酒吧,有禮堂,有“兒童天地”,還有一間鐳射電影院。另有一些別墅式的客房,內(nèi)部設(shè)施奢華,各類器具,沙發(fā)桌椅,床上用品,皆為高檔東西(房價當然也不便宜)。且每棟別墅都有一個好聽的名稱,諸如聽風樓、懷遠樓、日夕樓、觀海樓等等。

      所有的建筑,外墻一律呈土豪金色。

      在樓房與樓房之間,有小徑相連。小徑兩邊,植有樹木花草,廣玉蘭、三角梅、夾竹桃、勒杜鵑以及一叢一叢的青竹。其中有些物種,是從陸地移植過來的。在某些拐角處,置有石桌石凳,供人坐憩。整個酒店區(qū)域,四季蔥蘢。

      入夜,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這時候,整個酒店都亮起了燈光。大堂一片通明。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射燈、景觀燈、霓虹燈等等,在主樓、附樓、庭院,包括院內(nèi)的樹上,閃閃爍爍,明暗相生,色彩斑斕,徹夜不息。

      光亮還倒映在海面上。

      一些游樂場所,此時則人聲喧嘩。在卡拉OK廳里,人們在陶醉地歌唱著:“不要迷惘,不要彷徨!我們的生活(里)充滿了陽光,越走(它)越亮堂……”歌聲忽高忽低,也有跑了調(diào)的,便十分的刺耳。

      2“海上時光大酒店”是從一家小旅店發(fā)展起來的。

      小旅店的創(chuàng)辦者名叫張千,當年不到五十歲,是原來生產(chǎn)隊的隊長。

      當時,荷葉島只有一個生產(chǎn)隊。島上的居民,除了小孩子,都是生產(chǎn)隊的隊員。那會兒實行人民公社化,隊員也叫社員。生產(chǎn)隊還分為漁業(yè)組和農(nóng)業(yè)組,漁業(yè)組的任務(wù)是出海捕魚,由男社員組成。農(nóng)業(yè)組則負責耕種島上不多的田地,種些水稻、青菜和水果,主要由女社員組成。另外有些老弱病殘的男社員,不適合出海了,也會分到農(nóng)業(yè)組來。

      生產(chǎn)隊有個大院,院內(nèi)有一排隊房子(包括倉庫等),是給社員們派活兒的地方,也是召集社員們開大會、讀報紙的地方,同時也是生產(chǎn)隊的干部們,隊長和副隊長,以及會計、出納、記工員們平時的辦公場所。生產(chǎn)隊的財產(chǎn),那些漁具和農(nóng)具,也都存放在里面。當然,社員自己的一些活動,紅事白事,包括舉辦“革命化”婚禮,經(jīng)隊長批準后,也可以在這里搞——畢竟這里地方寬敞一些,做事方便。

      生產(chǎn)隊的大院就在如今酒店主樓的位置。隊房子則是一幢紅磚房,有十幾個房間,有走廊,玻璃窗(窗框上刷著油漆),還有一間很大的會議室,另有一個大院落,很空闊,平日放了些大小漁船。

      之后某一年,生產(chǎn)隊忽然解散了。

      生產(chǎn)隊解散時,首先是處理財產(chǎn)。其中一些小物件,能分的直接就分了。一些大一點兒的物件,比如漁船,則采取自由組合的方式,幾戶共有一艘。島上的土地,也按人口數(shù)量,分到了每家每戶。這在當時有個說法,叫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而一些不動產(chǎn),主要就是隊房子,便作了價,在內(nèi)部出售。在這個過程中,自然會發(fā)生好多的故事,這里就不多說了。

      生產(chǎn)隊隊長張千,自然是個聰明人(不聰明他也當不上隊長)。在當隊長期間,又經(jīng)常出去開會,是見過一些世面的,認識的人也比較多,又很會與人打交道,信息也要比其他人靈通。所以,他早早就瞄上了隊房子,打算建一個海產(chǎn)品加工廠,借地利之便,做些魚干、魚片、魚絲,利用以前的人脈關(guān)系,到陸地上去銷售,認為一定可以賺到錢。

      為了拿到隊房子,張千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因為還有其他幾個人,當時也參與了競標。那么,他首先就要考慮,怎樣才能打敗其他競爭者,同時又不能使自己付出太高的成本,否則就不劃算了。為此想了很多的辦法,簡直絞盡了腦汁。總的做法就是有軟有硬,軟硬兼施,該許諾則許諾,該嚇唬則嚇唬。另外,他這會兒雖然不是隊長了,但隊長的余威還在。所以這樣七弄八弄,最后還是順利地達到了目的。這個過程,也是有很多故事的,也不多說了 (那幾個自恃有一點兒實力,參與競標的人,都陸續(xù)退出了競爭)。

      張千搖身一變,成了民營企業(yè)家。

      說到搞旅店,則是后來的事了。

      彼時,國內(nèi)還沒有興起旅游的熱潮,當時的交通也不甚方便,主要是還沒有開通到島上的航路,所以當時還很少有島外的人到島上來,不過偶爾也會零零散散地來幾個人,在島上轉(zhuǎn)悠一番,再吃幾餐海鮮大餐——據(jù)說都是租乘漁民的舢板過來的。

      但是沒過幾年,這種情況就發(fā)上了變化。最關(guān)鍵的一點,是開通了直達島上的航渡。最初是每隔半個月,會有一班渡海的客船直接來到島上。過了一段時間,大概有半年左右吧,就變成了每個星期一班。

      客船都是機器船。每次靠岸前,都會拉響汽笛。

      這時,剛好國內(nèi)漸漸興起了旅游的風氣。一個明顯的標志,是各地陸續(xù)成立了一些旅行社,還有大大小小的旅游公司,同時也有了“導游”這個行業(yè)和這個稱謂,有了旅游大巴和各式各樣的小旗子。這在從前都是沒有的。

      航渡一通,來島的客人就多起來。而一旦來了人,就要住,就要吃。而且,偶爾有一次,來的人會很多,可能十幾個,有時候二三十。但因當時島上尚無旅店,凡來者,便只好臨時到居民家里去借宿——所以有一度,島上還出現(xiàn)了一些家庭旅店。

      張千看到了這個情況,也看到了其中的商機,思謀了幾天,果斷地停掉了海產(chǎn)品加工廠,請來一個裝修隊,把原來的廠房改造、裝修了一番,搞成了一個旅店,并靈光一閃,給旅店取了個名字,叫作“海島賓館”。還開了一個餐廳,專做各式海鮮。

      為招徠顧客計,他還別出心裁,在旅店的房頂固定了一個鐵架子,上面焊了幾個閃閃發(fā)光的銅字,便是“海島賓館”那幾個字。

      不過,因為急于開業(yè),時間緊張,旅店的設(shè)施還是簡陋了點兒。可張千不管那一套,對手下人說,過得去就行了,他們又不是來這里過日子的,我可不想耽誤那么多工夫,耽誤工夫就是耽誤錢呢!

      海島賓館開業(yè)了。有好事者記下了那個日子。那一天,恰是公元19××年6月6號,芒種日。

      3旅店開業(yè)以后,生意越來越好。

      這里有一個因素,就是航渡的班次又增加了,已經(jīng)由原來的每個星期一班,增加至每個星期三班。

      航渡的增加,帶來了更多的客人。

      一晃,幾年的時光就過去了。

      在旅店開業(yè)后的第五年,盛夏的一天,游客中來了一個名叫許萬的,四十多歲,面皮白凈,穿著隨意,戴著一副太陽鏡,脖頸上掛著一個照相機,也像許多游客一樣,拉著一個不大的行李箱,在諸多游客當中,并不惹人注意。下了船,先在張千的旅店登記了房間,然后就跟著其他的游客,在島上四處轉(zhuǎn)悠,島東島西、山上山下、海邊的沙灘,通通逛了個遍。逛的同時,拍了許多照片。

      到了這天晚上,許萬來到當時還很簡陋的住宿登記處,對前臺的一個女服務(wù)員說:“我想見一下你們老板……”

      服務(wù)員似有一點兒警惕,說:“你有事嗎?是不是想換房間?我們的條件就這樣,大家都是這樣住的……”

      許萬說:“不是房間的事,是其他事,挺重要的。你能不能跟老板說一下。我在房間等他……”隨即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服務(wù)員。

      服務(wù)員匆匆看了下名片說:“我跟他說……見不見你可不保證哦……”

      直到晚上十點多鐘,張千才敲開了許萬的房間門,身后還跟著那個前臺的服務(wù)員。

      之前,張千喝了幾杯酒。如今,張千經(jīng)常會喝幾杯酒,偶爾也打打牌。跟張千喝酒打牌的人,有一些荷葉村的鄉(xiāng)親,有他現(xiàn)在的員工。員工當中,有些是從外面招聘來的,包括從鄰近的島上過來的,也有從陸地來的。

      張千喝酒,他家里人一直是反對的。老婆、女兒和女婿(他有兩個女兒),都反反復復地對他說,喝酒對身體不好,對心腦血管更不好。可他堅決不聽,動不動就怒沖沖地說:“我的事不要你們管!我辛辛苦苦的,讓你們過上了好生活!我喝點兒酒算什么?什么對身體不好?瞎扯!”如此反反復復,家里人只好不再管他了。

      說起來,包括張千的家里人,甚至整個荷葉村的人,現(xiàn)在都發(fā)現(xiàn)了,張千已不再是原來的張千了,似乎比當年當隊長的時候還要神氣了。就像他自己說的:“我現(xiàn)在有錢了。這錢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給誰就給誰,我不用跟任何人研究,也不要任何人批準……”

      此刻,張千站在許萬房間的門口,穿著拖鞋及一條休閑大短褲,對許萬說:“是你找我?”

      許萬說:“您是張總吧?請進請進!”

      張千并沒馬上進來,說:“找我什么事?”

      許萬說:“也沒什么具體的事,想跟您聊聊天。”

      張千說:“我們以前不認識吧?”

      許萬說:“哦不認識。我是第一次來荷葉島,住進賓館才知道您。我叫許萬。張總看到我的名片了吧?”

      張千愣了一下,回頭看看年輕的服務(wù)員。

      服務(wù)員說:“你放進口袋里了……”

      張千“哦”了一聲,從短褲口袋里掏出了那張他此前順手放進去的許萬的名片,快速看了一遍說:“原來是許總……不好意思,剛才我沒看仔細……”

      張千被許萬讓進房間。兩人互謙了一下,分別在茶幾兩邊的木椅上坐下(因無沙發(fā))。

      張千還有些許的尷尬,說:“許總的公司是在珠海嗎?”

      許萬說:“是啊,在金灣區(qū)……”

      張千現(xiàn)在知道了,許萬是一家開發(fā)公司的總經(jīng)理,公司的地址在珠海,剛才看名片時,他主要看的就是這個。

      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之后便進入正題,開始談?wù)撡e館的事情。主要是許萬,詢問了賓館的一些情況,包括何時開業(yè)、產(chǎn)權(quán)屬于誰、土地使用權(quán)怎樣規(guī)定、有無使用年限、用電問題如何解決、有無上級主管部門、如何管理……諸如此類。有些情況,張千做了回答。有些情況,他也不甚了了。

      張千感覺到,許萬是這方面的里手。

      最后,許萬向張千提出,他想投資入股他的“賓館”,對“賓館”進行擴建、升級。

      張千沒有馬上答應(yīng),說要跟家里人商量。

      談話結(jié)束后,張千要請許萬去喝幾杯酒,被許萬拒絕了。

      那之后,許萬又來過荷葉島若干次,且是帶了若干手下人,就住在“海島賓館”里。張千也被邀請去了幾次珠海,參觀了許萬的公司。雙方來來往往,陸續(xù)就一些問題達成了協(xié)議。諸如雙方的出資方式和比例,如何分賬,以及未來“賓館”的架構(gòu)和管理模式,包括職務(wù)和崗位的設(shè)置,等等。

      又做出了詳細的企劃方案,厚厚的幾大本。

      雙方一致同意,將賓館更名為“海島大酒店”,由許萬擔任總經(jīng)理,張千擔任副總經(jīng)理。

      4協(xié)議達成后,第一件事是拆遷。

      按照規(guī)劃,建設(shè)新賓館,需擴大土地使用面積,這就要把住在原賓館,即原來生產(chǎn)隊隊房子附近的一些房屋拆除,把居民遷走,大概涉及十幾戶人家。

      這次拆遷,是荷葉島歷史上發(fā)生的首次拆遷。

      拆遷的方式,主要是贖買。就是將原來的房屋以每平方米為單位給出價位,再乘以建筑面積,付款后,購得對方的房屋產(chǎn)權(quán)以及土地使用權(quán)。為使拆遷按時完成,他們專門成立了一個拆遷辦公室,設(shè)主任一名,副主任二名(張千的大女婿是副主任之一),另有工作人員若干,都是一些身強力壯的青年人。還委派了一位副總經(jīng)理,也就是張千,分管拆遷之事。

      一次開會時,許萬說,拆遷是一件大事情,馬虎不得呢。首先一條,是要做好細致的思想政治工作……

      應(yīng)該說,這次拆遷,基本還是順利的。多數(shù)居民,接受了酒店開出的條件。他們,有的是礙于張千的情面,有的因為家里困難急需用錢,有的因為房屋本來就老舊了,有的因為人單力孤,有的覺得沒有所謂……

      那些同意拆遷的人家,有的去了島東部,也就是荷葉村,用到手的拆遷費建了新房,有的干脆遷出了荷葉島,有的甚至遷到了陸地上,珠海了,惠州了,投親靠友去了。

      不過,其間也發(fā)生了一些波折。

      有幾家是最近幾年才建成新房的,不舍得遷;有的是嫌拆遷費太少了,不愿意遷;還有的聲稱自己祖祖輩輩住在這里,故土難離,壓根兒就不想遷。

      面對這種情況,他們想了一些針對性的辦法,也分別采取了一些具體的措施。

      比方,對一些態(tài)度不是特別堅決的,他們采取了上門拜訪的做法,一般選在吃過晚飯之后,由拆遷主任帶隊,張千的女婿陪同,帶領(lǐng)幾個手下,再帶上一些小禮品,水果、糕點等,到對方家里去喝茶,一邊好言好語地聊天,天南地北,東拉西扯,一聊聊到半夜,基本保持隔天一去的節(jié)奏。有時候,對方明顯不高興或不耐煩了,他們也不在意,該說說,該笑笑。有時候,對方假裝家里沒人不給開門,他們就不停地敲,不停地敲,直到敲開為止……

      這樣聊來聊去,果然有了效果,有的便松了口。有人后來說:“唉,算了算了。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不好翻臉。好歹還給了錢,也不算太吃虧。不然,這樣的日子也不好過……”

      其中有兩家,是態(tài)度比較堅決的。

      兩家的房子都是近年新建的,花了很多錢,也花了很多心思,覺得我費心費力建了這樣一個房子,你說拆就拆了,滿心舍不得。

      對這兩家,他們便采取了另外的辦法。最初是兩家的窗戶,連續(xù)發(fā)生了幾次被扔石塊的事情。而且都是深夜時分,家里人正在睡覺,突然“嘩啦”一聲,窗玻璃就被砸碎了(等換上了新玻璃,再扔);接著,又出現(xiàn)了經(jīng)常性停電的情況,有時候,一家人正在客廳里看電視,屏幕一下子就黑了,出去一查看,原來是電線被剪斷了(等接上了,再剪)……

      為此,兩家人都快要氣瘋了,又非常的窩火。明明知道是誰干的,卻抓不到把柄,而且自始至終,連對方的人影兒都沒看到。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還去找過上級部門,甚至報了警,可都沒管用,據(jù)說是找不到確鑿的證據(jù)。

      這樣折騰了幾個月,最后只好同意拆遷了。只是,經(jīng)過協(xié)商,增加了一些補償款。

      不過,要說最費周折的,還是一個名叫林阿根的人。在所有人都同意拆遷后,只有他還不肯遷(砸玻璃、剪電線,都不起作用)。

      林阿根六十多歲了,無兒無女,和老伴兒一起生活。那個聲稱自己“祖祖輩輩住在這里,故土難離”的,就是他。

      聽人說,他早已經(jīng)備好了幾桶汽油,如果誰敢動他的房子,他就把自己和老伴一塊兒燒死,“我不燒別人,燒我自個兒,這不算犯法吧?”他這么說。

      他和老伴,每天都守在家里,片刻不離,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必須去辦,也一定留下一個人,在家守著。

      對林阿根,他們想出了一個新辦法。

      林阿根老兩口都有一個嗜好,都愛看戲,尤其愛看傳統(tǒng)的大戲。據(jù)傳,早些年,在他們年輕的時候,就曾經(jīng)幾次跨海跑去老遠的廣州,專門去看粵劇團的大戲。這事人人皆知,且一度傳為笑談。

      這其間恰逢重陽節(jié),島上請來了一個粵劇團(說是從廣州請來的,有名角),搞了一場“歡慶重陽節(jié)——免費睇大戲”的露天演出活動。而且早幾天,就在全島各處張貼和派發(fā)了宣傳單和海報,印著演員的姓名和彩色照片,包括節(jié)目表。而且搭建了一個臨時的戲棚。

      演出是在重陽節(jié)當天的晚上。島上的人幾乎全來了。林阿根和他老伴也來了。

      據(jù)林阿根后來說,他們開始是不想來的,擔心人不在家會發(fā)生什么事,可心里總是癢癢的,難受得很,最終將心一橫,還是來了。

      來之前,又仔細地鎖好了房門和院門,還檢查了窗戶的插銷有沒有插好。

      演出結(jié)束了。

      那晚,林阿根的心情格外的好,就像剛剛喝了二兩老酒。回家的路上,一直不住嘴地跟老伴兒說話兒。說:“名角就是名角?。∧憧茨浅?,有腔又有調(diào),一般人肯定唱不來。還有那水袖,你看那擺的,簡直擺出花來了。過癮啊!過癮啊……”

      說著,還模仿剛剛演過的《柳毅傳書》的唱腔,哼唱起來:“知你愛我心堅,不怕言明一片……”

      不久來到了家門口。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的房子沒有了,圍墻也沒有了,院子里的幾株花樹也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

      眼前只有一片瓦礫。

      林阿根呆呆地站在原來的院門口,愣怔了片刻,接著大喊了一聲:“啊!我的屋呢——”

      喊聲無比的凄厲、高亢,劃破了夜空,激起了海水的歡騰。

      接著又喊:“我的屋沒有啦——是讓臺風刮走了嗎——以后我們住哪里呀——這可是我爺爺、我太爺爺住過的祖屋啊——你們這幫海盜、土匪——我要出海去告你們的狀——”一邊喊,一邊無力地跪倒在地,雙手拍打著地面。

      喊著,忽然一頭栽倒在地,暈厥過去了。

      恰在這時,從暗處過來了幾個人(其中有一個是張千的大女婿),把他抬起來,連同他的老伴兒,一同放進一輛面包車,拉到了張千原來的賓館,開了一個房間,暫時安頓下來。

      林阿根后來得知,就在大家看戲的時候,轟轟隆隆地來了幾輛推土機,還有幾臺大型的鉤機,不消個把小時,就把他家的房子和圍墻,稀里嘩啦地推倒了。

      5拆遷的問題解決后,即開始建設(shè)。

      新酒店所用的建筑材料,鋼筋水泥,一磚一瓦,均從陸地海運而來(成本一定很高)。歷時一年多,“海島大酒店”終于建成營業(yè)了。仍有好事者記下了那個日子。那一天,是公元××年3月20號,春分日。

      新酒店的面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跟原來的賓館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主要一點,是變得高端了,也氣派了,也光鮮了,也現(xiàn)代了。酒店的規(guī)模,也擴大了許多,新建了主樓,又增建了附樓。建筑面積幾近翻番。還開辟了庭院。酒店的設(shè)施,床、照明燈、盥洗臺、洗浴設(shè)施,甚至馬桶,使用的全部是當時最新的產(chǎn)品。

      酒店的員工,也大部分換了新人,都是俊哥靚女,并統(tǒng)一著裝。尤其前臺的幾個女服務(wù)員,還是他們打出廣告,從陸地上招聘過來的,個個俊俏標致,薪酬也高一點兒。據(jù)說,許萬和張千,為此還發(fā)生過爭執(zhí),因為張千不贊成許萬的這個做法。

      新酒店運營后,也發(fā)生了幾件其他的事。其中重要的一件,是兩年后的某一天,副總經(jīng)理張千,在一次飲酒之后,猝死在了自家的臥房里。死后面色黑紫,嘴角有血絲。

      對張千的死,曾經(jīng)有過一些說法。一說他飲酒過量,誘發(fā)了心臟病;一說他近來心情不好,導致精神不支,可能是服毒自殺。當然也有一種說法,便是猜測有人謀害了他,在酒里投了毒。投毒者或許是他老婆 (傳說張千在珠海養(yǎng)了一個年輕的女人,老婆可能吃醋),或許是許萬,因為意見不合,或想排除異己,搞死了他。

      但以上種種說法,都未得到證實。最后經(jīng)過警方的調(diào)查,排除了他殺。

      值得一提的是,張千死后,酒店還給他開了一個追悼會。追悼會相當隆重,酒店的全體員工都參加了,還特邀了張千的一些親友及當?shù)氐牟糠指刹咳罕姟?/p>

      許萬還親自致了悼詞。悼詞回顧了張千的生平,特別強調(diào)了“民營企業(yè)家”這一身份,回顧了兩人之間的合作與交往,以及這其間所產(chǎn)生的濃厚的友情。在致悼詞整個過程中,許萬聲情并茂,數(shù)度哽咽,令在場者無不動容……

      6又兩年。

      酒店又發(fā)生了一個變故。

      變故的原因,是出現(xiàn)了一個人稱老況的人,收購了酒店。

      關(guān)于老況,人們所知不多。其中比較確切的,是知道他乃房地產(chǎn)的大佬,資金雄厚,許多地方都有他的樓盤。另外就是朋友很多,似乎社會各界、各個階層、官員百姓,都有他的朋友。有一些,還是響當當?shù)摹坝餐ㄘ洝?,因此耍得開。

      老況五十多歲了,本名叫況金海,大家都叫他老況。身材不甚高,寬臉,微胖,粗眉毛,常年剃平頭,感覺很粗獷,卻又經(jīng)常樂呵呵的,咧著嘴角,很有親和力。

      據(jù)說,老況接手“海島大酒店”,主要是因為晏寧寧。

      晏寧寧是個女子,不到三十歲 (人們后來得知,她當年只有二十七歲),長得很漂亮,大眼睛,高鼻梁,臉色白凈,身材高挑。

      晏寧寧出身寒微,老家在粵東某縣的一個小村子,但她天資聰穎,考上了廣州一所很有名氣的大學,大學期間寫過詩歌,曾經(jīng)發(fā)表過幾首情詩,畢業(yè)后短暫做過銷售代表以及廣告公司的文案,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結(jié)識了老況,加入了老況的公司,并且做了他的干女兒。

      相傳,晏寧寧有一次與幾個朋友到荷葉島游玩,滿心喜歡這個地方,回去便跟老況商量,問他可不可以來島上投資。當初老況沒有理會。后來老況也到島上來了一次,始動了心。后又帶人過來考察過一次,大家都說有前景,值得搞。

      老況終于呵呵一樂說:“值得搞?那就搞!”

      隨即便派人與許萬接觸,接觸了幾次,很順利地就把酒店全盤買了下來。

      老況接手了酒店之后,換了全套的人馬,組成了新的管理機構(gòu),自己做了董事長,晏寧寧做了總經(jīng)理。并且按照晏寧寧的想法,給酒店重新起了一個名字,一個感覺很有詩意的名字,亦即“海上時光大酒店”。酒店的一應(yīng)事情,均由晏寧寧打理,老況則會不定期地到島上來一下,住上一夜兩夜……

      到去年,晏寧寧又提出了一個新計劃,稱作“全島開發(fā)計劃”,或者叫“全島覆蓋計劃”。一俟老況同意,計劃就將實施。

      計劃的詳情,稍后再說。

      三、云家往事

      1云姑婆回到荷葉村,徑直來到她的“海島旅游紀念品商店”,在玻璃柜臺的后面坐下來。

      紅姐很快來到了云姑婆的面前,說:“姑婆,有兩個買你東西的,一個買了海螺,一個買了貝殼,錢我放在你抽屜里了……就按你的價格賣的……不過我給他們減了五毛錢……”

      云姑婆抬眼看了看紅姐,卻沒有說話。

      紅姐說:“看姑婆無精打采的,是不是女兒走了,心緒很亂?”

      云姑婆說:“一去就是三年,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到她回來……”

      紅姐說:“姑婆不要這樣講哦……姑婆身體這樣好,再活上十年八年也沒問題的?!?/p>

      云姑婆嘆了一口氣說:“那樣就好嘍……”

      停了一會兒,紅姐又說:“他們說,要不了多久,荷葉村這邊也要拆遷了。到那時候,不知道我們要到哪里去住……”

      云姑婆說:“你不知,我更不知……”

      紅姐說:“前幾天我看見阿根伯老兩口兒了,我給了他們兩瓶水,沒收他們的錢。阿根伯說,他們又去珠海告狀了……告了這么多年了,還不死心,你說他有多倔吧……人家連‘法人’都換了,誰還管你這個事兒啊……”

      云姑婆說:“這幾年可把他折騰得不輕……”

      紅姐說:“不過你不用怕,到時候就去廣州,要不就去惠州老二家,反正不用擔心……”

      云姑婆說:“我哪兒都不想去。我要是想去,早就去了……”

      紅姐說:“我知道你的心思……哪里都不如自個兒家里好啊,想咋樣兒就咋樣兒。住在別人家,總免不了要看別人的臉色。兒子還好說,還有兒媳婦呢。三天兩天的沒關(guān)系,日子長了就難講了……所以村里人都說姑婆不一般、骨氣硬……”

      云姑婆沒說話。本來,她是想跟紅姐解釋一下的,告訴她,自己并不是這樣想的。告訴她,兒子和兒媳婦們都很孝順,自己并不為那些擔心……可是想了想,卻什么都沒說。

      整個下午,云姑婆一直都在柜臺的后面坐著,偶爾有顧客過來,就起身招呼一下。等到過了五點鐘,覺得不會再有人來了,便關(guān)了門面,又去市場買了一點兒青菜,回到了家。

      進門的瞬間,云姑婆心里驀然刺痛了一下。她忽然感覺,家里空落落的。感覺自己的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她沒像往常一樣,一到家就馬上動手做晚飯,而是走到了木椅跟前,在自己常坐的地方坐下來,頭腦里不斷地回想著海妮在家時的情景,仿佛海妮還在家里似的……

      坐下沒多久,掛在她脖頸上的手機就突然響起來。她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打開布套,取出手機。剛貼到耳朵邊上,馬上就聽到了海妮的聲音。

      海妮說:“阿媽,我在我大哥家呢……剛到?jīng)]多久……媽你等一下,大哥跟你說……”

      沒等她說話,梁海寬的聲音就傳過來(嗓音有點兒沙啞),說:“阿媽……我剛剛下班,還沒顧上跟海妮說話……她今天不走,晚上就住在家里……你放心吧!阿媽……你身體還好吧?我下月抽時間回一次島……”

      云姑婆說:“你喉嚨怎么啞啞的,是不是生病了?”

      梁海寬說:“這兩天有點兒上火,沒事的,快好了……”

      云姑婆說:“那趕緊去買一瓶涼茶,天氣好熱的……你工作忙,回不回來都行……我很好的,什么事都沒有……”

      梁海寬說:“我爭取回……媽你等等,喜芳也要跟你講幾句……”

      接著,就跟兒媳說了幾句話,又跟孫兒梁飛說了幾句話,又跟孫媳婦說了幾句話……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的話,云姑婆不由感覺有點兒累了。不過,原來的情緒倒被沖淡了許多。可仍然感覺心里空空的,不舒坦……

      2公元1932年,農(nóng)歷八月初八日,云姑婆出生于荷葉島。

      相傳那一年,海里的魚突然變得非常少。就連最好的魚把式,出海都打不到幾條魚,偶爾打上來幾條,也個頭兒極小,似乎盡是魚伢子。誰也說不清楚,那些聰明的大魚,都躲藏到哪里去了。

      而在此前,島上的田地,也因為連續(xù)月余不曾下雨,同時又被火熱的太陽長時間地炙烤,稻谷青菜,亦俱皆枯死了。甚至山上的雜樹荒草,也被烤得幾近干枯。據(jù)說,就連一些棲息在樹上的毛毛蟲,也都被烤得奄奄一息,有氣無力。有的,直接就從樹枝上掉落下來,噼里啪啦,宛若雨點。

      這樣,島上居民便出現(xiàn)了斷糧的情況。面對這種情況,島上幾個相對殷實的人家兒,包括云姑婆的阿爸云蓮生在內(nèi),急忙打開糧囤,救濟鄉(xiāng)鄰。存糧放盡后,又動用自家積蓄,駕船越海,到沿海的陸地,購買新糧……如此,才使大家度過了難關(guān)。

      就在這時候,云姑婆出生了。

      云姑婆出生后,據(jù)說就在第二天,便下了一場細雨,俗稱毛毛雨。細雨飄飄,滋潤了土地,也滋潤了人心。之后不久,魚們也忽然現(xiàn)身了,出海的漁民,每每可以滿艙而歸。

      云姑婆的阿爸云蓮生,當年不到四十歲,在云姑婆之前,已經(jīng)有了兩個兒子,一個叫云方(當年七歲),一個叫云正(當年四歲)。

      云蓮生中等身材,相貌端正,眉毛很重。早年被他父親送到島外讀過私塾,身上兼有書生的儒雅和漁民的頑強。讀書時便非常聰慧,也頗受老師喜愛,曾經(jīng)有過留在外面的念頭,但他父親不允,堅持要他回來守護家業(yè)(他是父母的獨子)。他雖一百個不愿,卻知父命難違?;貚u后,父母又幫他娶了妻子。父親過世后,他便支撐起祖上留傳下來的這一份家業(yè)。

      在當時的荷葉島,云家尚屬殷實之家。有自己的宅院(原址就在祠堂的邊上,幾十年前拆掉了),有部分田產(chǎn),有漁船,有十數(shù)名雇工。云蓮生接管家業(yè)后,又在島上開了一家商行,經(jīng)營一些島上居民常用的物品,各類漁具、柴米油鹽、燈油火蠟、針頭線腦、衣裳鞋帽等等。定期駕船到陸地的商行上貨,再賣與島上漁民。因為物品相對齊全,有時候,甚至其他島上的人,也會搖著舢板,到他的商行來買東西。

      在云姑婆小時候的印象中,阿爸一直是一個親切隨和的人,常常笑呵呵的,偶爾還會跟三兄妹玩耍一會兒,給他們講一講見聞,講一講家族的往事和傳說。若來了興致,還會給他們唱一唱漁歌或小曲兒。記得其中一首,這樣唱道:

      “月光光,照地塘。

      年卅晚,摘檳榔。

      檳榔香,嫁二娘。

      二娘頭發(fā)未曾長……”

      稍長之后,云姑婆發(fā)現(xiàn),阿爸其實特別的嚴正,凡事皆有自己的主張,又很講信義,鄉(xiāng)親們遇到什么事,經(jīng)常會來找他想辦法、出主意,他也能幫忙就幫忙,所以很受大家的尊重。她也親眼見證了阿爸每天忙忙碌碌的樣子,要么在商行,要么在家里,兢兢業(yè)業(yè)地做他的事情,很少有清閑的時候。忙碌了一天之后,晚上還會就著蠟燭讀一會兒書。

      在云姑婆的記憶里,每天吃晚飯,是他們一天當中最為安詳也最為美好的時光。這時候,全家人圍坐在桌前,一邊吃著阿媽做的飯菜,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些閑話。有時候,阿爸和阿媽,也會輕聲細語地商量一些家里的事情,做一些決定。當然,基本都是阿爸在說,阿媽在聽,聽著,偶爾點一下頭……

      云姑婆的阿媽姓程。原本也有名字,叫程彩云??稍乒闷藕透绺鐐?,似乎都忽略了這個名字,可能連她姓程這一點都給忽略了。他們只知道她是阿媽,平日只喊她阿媽。

      阿媽是從陸地嫁到荷葉島來的。阿媽的娘家,住在石岐的鄉(xiāng)下。石岐即現(xiàn)在的中山市。家中有田產(chǎn)。云姑婆的外祖父讀過書,且與云姑婆的祖父有交往。據(jù)說,正是因為外祖父賞識云家的家風,才把女兒嫁過來的。

      阿媽跟阿爸一樣勤勞。她跟阿爸一起,操持著這個家。阿媽與阿爸不同的,是對他們?nèi)置酶訃绤?,給他們定了許多的規(guī)矩,不許這個,不許那個。有時候,還會懲罰他們。特別是兩個哥哥,因為太頑皮,沒少挨阿媽的打。

      就連云姑婆,也被打過的。記得在她四歲那年,有一天,她閑來無事,在家里亂翻東西,從柜子里翻出了一柄短劍,已經(jīng)生了銹,大概是某個先祖留下來的物品吧。拿在手里亂揮亂舞,一不小心,打爛了一只阿媽出嫁時帶來的青瓷膽瓶。阿媽生氣了,狠狠地打了她。

      阿媽的巴掌落在她的屁股上,似乎很痛,似乎又不很痛……

      3在云姑婆五歲那年,剛過了正月十五,她的兩個哥哥,云方和云正,就被阿爸送到石岐外公那邊的學堂去讀書了。

      臨走的那天,阿爸和阿媽,還帶著云方和云正,一起到祠堂去辭行。

      默默地上過香,他們一家人,阿爸和阿媽,云方和云正,還有云姑婆,都面向祖宗的牌位,跪了下來。

      之后,便聽阿爸朗聲說:“列祖列宗在上!今有云家的后人,蓮生的二名犬子,方兒和正兒,要出島念書了,特來拜別。蓮生拜求列祖列宗,佑護他二人,一路平安,學業(yè)有成,知書達理,自立自強,光宗耀祖!保佑我們云家,香火永續(xù)……”

      阿爸說完,即先自伏地磕了三個頭。其他人也跟著阿爸,都磕了三個頭。之后便一起起身,出了祠堂,向碼頭走去。

      此前,阿爸已安排好船只。

      碼頭很冷清,除了云姑婆一家,再沒有其他人。因是陰天,海面的顏色特別深。近一點兒的地方,可以看見涌動的波浪,不停地起伏。再遠,就什么都看不見了,一片蒼茫。

      臨上船之前,一直默不作聲的云方和云正,突然都流出了眼淚。特別是云正,還跑過去拉住了阿媽的一只手……

      這時阿爸說:“好了,上船吧……”

      阿爸這樣一說,云方和云正,馬上就默默地向跳板走過去了。

      阿媽則看著云方和云正的背影說:“方,要看好正……”

      一會兒,船就開動了。那是一艘?guī)Х拇?。帆是灰白色的帆?;野咨姆d著云方和云正,很快就駛出了碼頭,駛向了黑沉沉的大海,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接著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云姑婆記得:那一年,云方十二歲,云正九歲。

      ……

      兩個哥哥一離開,家里就剩下云姑婆一個孩子了,她一時感覺好孤單!

      好在,每年放暑假和冬天過年的時候,他們還會回到島上來,住上一月半月的。不用說,每次他們回來,云姑婆都會高興得不得了,到了晚上都不肯睡覺。

      而且,他們每次回來時,還會給云姑婆帶回來一些小禮物,雪花膏了、胭脂盒了、紅綢帶了,都是島上少見的,會令云姑婆滿心欣喜。

      另外,每次他們回來,云姑婆都會在他們身上看到一點點的變化。比方,每次都會感覺他們長高了一點兒,胳膊和肩膀也粗壯了一點兒,甚至說話的嗓音,也漸漸不一樣了。特別是云方,到后來,喉嚨那兒還鼓出了一個小包,嘴唇上則長了一層淡淡的絨毛……

      印象最深的,是他們每次回家,阿爸都要正兒八經(jīng)地跟他們說一次話。阿爸端端正正地坐著,阿媽也端端正正地坐著,他們也端端正正地坐著。就連云姑婆,也會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聽他們說。每次,阿爸都會問他們一些事情,問問外公家里的事情,再問問學堂的事情,也會說一說時局。

      有一次,云姑婆突然聽見他們說了一件事:日本軍隊跟中國軍隊開戰(zhàn)了。還說,這會兒戰(zhàn)事正在朝南邊轉(zhuǎn),說不上什么時候就會打到這邊來。他們說,日本軍特別的兇狠,殺死了好多中國人。說有好多青年人,都想上前線去打仗……

      其中的好多事情,都是云方講的。

      在云姑婆眼里,這時候的云方,已儼然就是個大人了,眉目間的神情,帶著阿爸一樣的憂慮。舉止行為,又顯得特別沉穩(wěn)。有時候,阿爸聽了他的話,都要不停地點頭——那一定是阿爸認為他說得對。

      4在云姑婆十歲那年(1942年)冬天,一日傍晚,阿爸接到了別人捎來的一封信,裝在一個羊皮紙的信封里,大概因為在路上耽擱得太久,信封已破損了。

      當時全家正準備吃晚飯。阿爸便坐在飯桌旁邊,微微地皺著眉頭,輕聲讀起了那封信:

      父母大人鈞鑒:

      不孝兒方正給父母二老跪安!

      近日時局愈發(fā)險惡,日軍已于上年柒月攻占汕頭、潮州,進逼揭陽,每日有飛機四出轟炸,一架、二架、三架不等。所炸之處,房屋瞬間毀塌,人畜死傷無數(shù)。方正在讀之學堂,恐轟炸造成傷亡,已宣告解散,遣師生各自返家。日軍暴行,令全民激憤。方正思之再三,經(jīng)與同學幾人協(xié)議:我等華夏兒女,必當報效國家。遂投軍抗日,以男兒之志、熱血之軀,共赴國難?,F(xiàn)方正已投至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獨立20旅麾下(旅長喻英琦、副旅長張壽),編入第3團,方為輕機槍手,正為通訊兵。兒等定當奮勇殺敵,為國盡忠。古言忠孝不能兩全,兒等不能在二老膝前盡孝,心下惶恐之至,惟望二老安康!

      兒等泣血遙拜,再拜,三拜!

      不孝兒云方、云正

      寄于民國三十年十月初九日

      阿爸越讀越快,越讀聲音越大。讀完了,卻突然沉默下來。而且沉默了好久,也許有一整天那么久,好像有一年那么久。

      阿媽和云姑婆,也都沉默了。

      在那段時間里,屋子里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不,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空氣。

      阿爸沉默了一陣之后,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隨即便吼叫一般地說道:“他們?yōu)樯恫幌雀艺f一聲?……不跟我打個招呼?!”

      片刻,又吼了一聲:“這么大的事??!”

      阿爸的聲音那么大,云姑婆從來不曾聽見過。那次以后,也再沒有聽見過。阿爸說話,以前都是輕聲細語的,那次以后,也是輕聲細語的。

      阿媽輕聲地哭起來。云姑婆也跟著哭起來。

      阿爸吼完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理會阿媽的哭,也不理會云姑婆的哭。仿佛沒聽見她們在哭。站了不知道有多久,才又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坐下后,聲音輕輕地說了一句:“這是為了國家,去就去吧……”

      阿爸的聲音盡管輕,云姑婆還是聽見了,確鑿聽見了。

      ……

      從那以后,云姑婆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的兩個哥哥,直到現(xiàn)在,直到今天,直到此刻!

      每每想起他們,云姑婆都好生心痛!

      最初一段時間,云姑婆還間或會從阿爸阿媽那里聽到一星半點兒有關(guān)云方和云正的消息。大約知道他們的部隊似乎是在一個名叫大脊嶺或者叫洋鐵嶺的地方,為了保衛(wèi)一個名叫揭陽的城市,在與日本軍打仗。但她并不知道揭陽在哪里,也不知道大脊嶺或洋鐵嶺在哪里,因為那些地方她從來沒去過。

      每次聽阿爸和阿媽說這些,她的心都會揪起來,揪得緊緊的。

      那段時間,阿爸阿媽每天早晚都要去祠堂燒香,跪在列祖列宗面前,雙手合十,祈求列祖列宗保佑他們平安。

      再后來,不知什么緣故,阿爸和阿媽忽然就不再談?wù)摳绺鐐兊氖铝?,也很少再談?wù)摯蠹箮X、洋鐵嶺和揭陽了。她一度很不解,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后來她明白了,因為他們沒什么可談的了。他們沒有了有關(guān)云方和云正的任何消息,一星半點兒的消息都沒有了。

      云姑婆至今記得,從那以后,家里一下子就變得非常的安靜,似乎沒有了任何聲音,變得死氣沉沉,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走動。偶爾有一片樹葉打在窗上,都會嚇人一跳。特別是每天吃過晚飯之后,阿爸阿媽就各自枯坐在那里,一臉的木然,一臉的凄苦。

      這時候的阿爸,驟然間就老了十幾歲。一夜之間,頭發(fā)就白了。飯也吃得極少,仿佛只吃幾口,就放下了碗筷。因為吃得少,身材便日漸消瘦,眼窩越來越深,臉上有了更多的皺紋——云姑婆親眼看到了阿爸迅速衰老的整個過程。

      阿媽也是這樣的。阿媽從前光潤的臉龐,短短的時間就失去了光澤,非常的干枯。不僅如此,她還患上了心痛的毛病,一痛起來就臉色蠟黃,冷汗淋漓。她動不動就要手按胸口,呆呆地停在那里,要長長地嘆息一聲,才會緩解。

      一天,兩天……

      一月,兩月……

      一年,兩年……

      直到云姑婆十七歲那年,他們才重新得到云方和云正的消息,卻不是一個好消息。

      5這一年,荷葉島上來了一個名叫梁久榮的人。

      那是在那一年的九月,有一天,也是在剛剛吃過晚飯的時候,云蓮生和云程氏都在客廳坐著,突然有人敲門。云姑婆去開了門。打開門,只見門口站著一個青年男人,很消瘦,但個子很高,一臉倦容,穿著一身八成新的便服,像是深藍色的,肩上挎著一個包袱。

      門一開,青年男人便問:“請問這是云家嗎?”

      云姑婆禮貌地點點頭,沒說話。

      青年男人馬上說:“我來找云蓮生云伯伯……”

      云姑婆很快就把青年男人領(lǐng)到了客廳。這時云蓮生和云程氏已站在了客廳的門口??匆娝麄儯嗄昴腥宋⑽⒄艘幌?,隨后看著云蓮生說:“您是云蓮生云伯父嗎?”

      云蓮生也怔了一下說:“我是……”

      云蓮生話一說完,青年男人便舉起了右手——云姑婆注意到,那手掌微微顫抖著——并努力挺直了胸膛,鄭重地給云蓮生和云程氏敬了一個軍禮。之后,又很快地跪到了地上,重重地叩了一個頭。待抬起頭來,眼圈兒已紅紅的,說:“伯父伯母在上,我,梁久榮……云方云正的戰(zhàn)友、兄弟……給二老敬禮了……”

      云蓮生慌忙走過去,一邊攙扶他,一邊說:“你是說云方云……?他們……他們在哪兒?他們怎么沒……你快起來,起來說……”

      青年男人很快從地上站起來,看了看云蓮生,又看了看云程氏,片刻,突然流出了眼淚,聲音也哽咽了,說:“伯父伯母……你們千萬……你們千萬要……”

      聽見這話,云蓮生當即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青年男人馬上抓住了他的胳膊。

      俄頃,云蓮生也流出了眼淚。他一邊流淚,一邊卻說:“……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就在這當兒,站在一邊的云程氏,突然短促地“啊”了一聲,之后,便軟軟地、似乎無聲無息地,癱倒在地上。

      此時的云姑婆,早已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立刻撲過去,雙手抱住了云程氏的身體。那時候,她心里又悲痛又恐懼,不由撕心裂肺地呼喊著:“阿媽!阿媽——”

      又喊:“大哥啊——小哥啊——”

      一邊喊叫,一邊失聲痛哭。

      ……

      當晚,在云蓮生的要求下,梁久榮講述了云方和云正遇難的經(jīng)過。講到他們都是在那場揭陽保衛(wèi)戰(zhàn)中戰(zhàn)死的。

      據(jù)梁久榮介紹,那年,日本軍先是從南澳島攻占了汕頭,不久攻占了潮州。潮州淪陷后,國軍獨立20旅(就是云方和云正所在的部隊)立刻受命依托于潮州和揭陽之間的洋鐵嶺、大脊嶺、桑浦山、烏洋山、青麻山等有利地形,抵抗日本軍,保衛(wèi)揭陽城。

      梁久榮講,在云方和云正投軍之前,獨立20旅就已經(jīng)在大脊嶺一線與日本軍戰(zhàn)斗了,已經(jīng)打了一年多,而且戰(zhàn)斗越來越激烈,官兵死的死、傷的傷,亟需補充兵員。

      據(jù)他講,當時有很多前來投軍的人,很多是青年學生,有的才十四五歲,虛報了年齡(梁久榮知道,云正就是虛報了年齡的)。他們從未打過仗,也沒摸過槍。但是部隊缺人,送到兵站訓練幾天,學會怎么打槍了,就派到前線去了。

      梁久榮講,他自己也只是比云方和云正早一年投的軍。云方和云正來到部隊后,都被分到了他們連,跟云方還是一個班。在參加過幾次戰(zhàn)斗后,班長見云方穩(wěn)重有頭腦,就派他作了輕機槍手。云正則因為一看就年紀小,作了通訊兵。

      據(jù)他講,他跟云方和云正最后都成了好朋友,但跟云方更熟悉,每天在一個戰(zhàn)壕里吃喝拉撒。特別是在經(jīng)歷過幾次戰(zhàn)斗之后,簡直成了生死兄弟。不打仗時候,還會縮在戰(zhàn)壕里頭聊天。父母、家人、時局,啥都聊,而且都是肺腑話兒。因為大家都清楚,說不上哪一刻,一顆子彈撞上來,自己就死掉了。

      梁久榮介紹,他們所在的部隊,最初駐守在洋鐵嶺和烏洋山。洋鐵嶺地勢險要,是從潮州到揭陽的必經(jīng)之路。他們當時的任務(wù),就是守住洋鐵嶺和烏洋山。不過都沒有守住。

      梁久榮講,洋鐵嶺的戰(zhàn)斗打得最為慘烈。那次戰(zhàn)斗,他們跟日本軍一連打了三天三夜。第一天,日本軍來了150人左右,攻擊他們的陣地。但幾次進攻都被打退了。那天下午,我軍還發(fā)起反攻擊,把日本軍打跑了。可是到了第三天——他記得是個陰天,后來還下起了小雨——日本軍又開始進攻了,還有兩架飛機和迫擊炮配合轟炸,把陣地上的掩體都炸平了。

      據(jù)梁久榮講,僅僅在第三天一天的時間里,部隊就犧牲了一大半人。連他們的連長都被打死了。云正也是在那場戰(zhàn)斗中犧牲的。那些犧牲的人,多數(shù)是被炸彈炸死的,有的頭被炸沒了,有的炸斷了手腳,一個個血肉模糊……

      據(jù)梁久榮講,那天的戰(zhàn)斗一直打到了天黑,最后連子彈也打沒了。剩下的官兵們實在沒法兒了,最后就放棄了陣地,連夜撤到了大脊嶺防區(qū)……

      梁久榮講,大脊嶺距離洋鐵嶺大概十幾里路,也是揭陽防線的中心戰(zhàn)區(qū),當時有另一支部隊(獨立20旅第1團)駐守在那里。此前大脊嶺也受到日本軍的反復攻打,不過這時還在我軍的手中。他們一到大脊嶺,連休整都沒來得及,馬上就被投入到新的陣地,參加了大脊嶺的守衛(wèi)戰(zhàn)。

      據(jù)梁久榮講,云方是在守衛(wèi)大脊嶺的戰(zhàn)斗中犧牲的。

      他講,記得是在他們投入陣地的第三天,日本軍發(fā)起了對大脊嶺攻擊。攻擊是在清早開始的。天剛蒙蒙亮,日本軍就朝他們的陣地沖過來。一看見撲過來的日本軍,長官立刻說:“弟兄們給我打!”就在打退日本軍的第一次進攻之后,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云方中彈了……

      梁久榮講,在他發(fā)現(xiàn)云方中彈時,云方已經(jīng)伏臥在掩體的旁邊,臉上還沾著塵土。他慌忙跑過去,幫云方翻過了身體。他見云方被打中了兩槍,一槍打在肩胛骨上,一槍打在胸口上。兩個傷口都在往外冒血,血好像已經(jīng)不多了,冒出來的是一個個帶血的氣泡。一個氣泡剛破了,另一個氣泡又冒出來……

      他講,那時候,云方還在呼吸,但閉著眼睛。他來不及多想,便慌忙撕扯自己的軍服,想給云方包扎傷口,一邊大聲叫著云方的名字。一會兒云方睜開了眼睛,不過好像沒有多少力氣了,小小聲音說,我不行了……正死了……我也要死了……我父母……我還有一個小妹……說著流出了眼淚。

      梁久榮講,聽見云方的話,他也流出了眼淚。云方吸了一口氣,又說,你如果……你可不可以……云方一邊這樣說,一邊看著他,熱切地看著他……看著看著,閉上了眼睛……

      梁久榮講,由于傷亡太大,那年中秋后,他們的部隊撤退到了揭東縣的紅厝寮。不久又接到命令,將防區(qū)交給國軍63軍186師接手。后來他聽說,大脊嶺也被突破了,日本軍到底占了揭陽。不過,那之后沒多久,日本就宣布投降了。

      他講,日本宣布投降的時候,他們的部隊已經(jīng)轉(zhuǎn)到江西,在那里被編進了另一個部隊,接著又被調(diào)到了中原,開始跟解放軍打仗,從山東省打到河南省,又打到了安徽省。在打到安徽省的時候被包圍了,全軍都成了解放軍的俘虜。

      他講,他們部隊有一些人,被俘后參加了解放軍??伤睦锵胫品脚R死前說的話,一心要替云方和云正為父母盡孝,就不想再打仗了,于是領(lǐng)到了他們發(fā)的十五個大洋(受傷的發(fā)三十個),離開了部隊,先在老家呆了一陣兒,之后輾轉(zhuǎn)來到了島上……

      ……

      講到最后,梁久榮從他的包袱里取出了一張相片,遞給阿爸。相片上有三個人,一個是云方,一個是云正,一個梁久榮(三個人都穿著軍裝,沒戴帽子)。梁久榮介紹,這是他們在揭陽兵站訓練期間,一個戰(zhàn)地記者前來采訪,順便給他們照下的。

      云蓮生迅速拿過相片,長久地看著。云程氏就在云蓮生身邊,她也看著。云姑婆站在父母的身后,也看著。

      看著看著,云蓮生忽然哭起來。接著,云程氏也哭起來。云姑婆也哭起來。

      云程氏還從云蓮生的手里把相片拿過來,一把貼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梁久榮也哭了,他邊哭邊說:“伯父伯母……您二老不嫌棄,我就做你們的兒子吧……”

      ……

      這張相片,后來一直被云蓮生和云程氏保存著,直到他們離世。

      云蓮生和云程氏離世之后,云姑婆流淚整理他們的遺物,又發(fā)現(xiàn)了這張相片——放在一只楠木盒中,用一塊白綢布包裹著,包得仔仔細細……

      6那之后,云蓮生和云程氏都病了。云蓮生病了一個多月。云程氏病得更久。云姑婆還好,沒有什么事,只是每當想起云方和云正,想到他們真的已經(jīng)不在了,想到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再也不能跟他們說話了……心里就會一陣刺痛,安靜下來的時候,會悄悄地哭泣。

      梁久榮留在了島上,幫助云姑婆照料云蓮生和云程氏,也幫忙照料商行那邊的生意。云姑婆還自作主張,專門騰出了一間屋子給梁久榮住。那原是家里的客房,凡有客人上門,都會住在那里。屋子很寬敞,有桌幾,另外開了一扇門,直通院內(nèi)。

      那段時間,他們都很勞碌,也很辛苦。

      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她也會去找他商量……

      云姑婆私下想:幸虧梁久榮留下來了,才使得自己不會那么無助。

      云蓮生慢慢康復了。

      康復之后的一天晚上,他把梁久榮叫到跟前,詢問了一些事情。當時,大家都來到了客廳里。云蓮生坐在他平日常坐的高背木椅上。

      云蓮生對梁久榮說:“久榮……你坐過來……我跟你說幾句話……”他盡管康復了,身體還是很虛弱,不光瘦了很多,臉色也很不好,又黑又暗,說話也沒什么力氣。

      一會兒,云蓮生又說:“你看這些日子……我們都沒好好地說幾句話……也沒問過你……你老家是哪里呢……”

      梁久榮說:“我家在韶關(guān)那邊的南雄……”

      云蓮生說:“哦,是客家……”

      梁久榮點點頭。

      云蓮生又說:“家里還有什么人呢?”

      梁久榮說:“我爸爸幾年前……十多年前……就不在了,我媽媽前幾年才走的,是日本人飛機轟炸……家里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兩個妹妹……”

      云蓮生說:“你這次回家見到他們了?”

      梁久榮說:“見了……”

      云蓮生說:“他們……你長兄……他知道你來這里?”

      梁久榮說:“我跟他們講了……跟我大哥也講了……”

      云蓮生說:“他們……你長兄……沒攔你?”

      梁久榮說:“勸了我?guī)拙洹艺f這是我自個兒的事,我還說要把我那份家產(chǎn)都給他們留下……他就沒有再勸……”

      云蓮生停了停說:“你今年有多大?”

      梁久榮說:“我比云方長一歲……”

      云蓮生很快說:“哦,那你二十五,屬鼠……”

      梁久榮“嗯”了一聲。

      云蓮生又停了停,時間要比上一次長一些,然后說:“這些天,我想了一些事情……”

      梁久榮沒說話,等著聽云蓮生說。

      云蓮生說:“我們家,只有珠妹這一個孩子了……我想讓珠妹跟你結(jié)親……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聽見這話,梁久榮愣怔了一下,并且馬上紅了臉。云姑婆就坐在云蓮生旁邊,她也愣怔了一下,也馬上紅了臉。

      隨后梁久榮說:“我愿意……不知道珠妹她……愿不愿意……”

      云蓮生說:“這個你不用管,你愿意就行了……”

      云蓮生稍停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說:“還有一件事……我想讓你改個名字……”

      梁久榮不明就里,有點兒驚訝地看著云蓮生。

      云蓮生說:“聽你講,畢竟你是跟他們打過仗的……依我看,這以后的形勢……也許什么事情都沒有,也許有事情……是不是?不到非說不可,最好別說你當過兵……”

      梁久榮似乎明白了阿爸的意思。

      云蓮生接著說:“我已經(jīng)替你想了一個。以后,你就叫梁玉昌吧,好不好?”

      梁久榮說:“好?!?/p>

      云蓮生又說:“就說你是我們家招來的入贅女婿……以后有了孩子,還是跟你姓梁……”

      梁久榮又說了一次:“好?!?/p>

      說到這兒,云蓮生才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云姑婆,對她說:“珠妹你聽見了?”

      云姑婆仿佛被嚇到了,聲音輕輕地說:“我聽見了,阿爸……”

      云蓮生說:“你再說一遍……”

      云姑婆聲音稍大了一點兒,又說:“阿爸,我聽見了……”

      在這個世界上,從此消失了一個名叫梁久榮的人,被梁玉昌替代了。

      轉(zhuǎn)過年,云蓮生就給梁玉昌和云姑婆操辦了婚禮。

      云姑婆永遠記著,那一年她十八歲;那一天,是農(nóng)歷的三月十三,谷雨日。

      云姑婆察覺到,在她跟梁玉昌成親后,家里的氣氛有了一些變化,似乎有了一絲歡樂的氣息,不再那么壓抑了。特別是云蓮生,臉上又有了些許的笑意。

      有一次,全家人一起吃晚飯的時候,云蓮生居然微笑著對云姑婆說:“珠妹,這段日子,你有沒有不舒服?。坑袥]有想嘔???”

      云姑婆一時沒明白他什么意思,老老實實說:“沒有啊……我這幾天,沒生什么病……”

      一聽這話,包括梁玉昌,連同云程氏,當下就笑起來。云蓮生也笑起來。

      他們這一笑,云姑婆才明白了怎么回事。片刻,她自己也笑起來。

      云姑婆認為,那段時間,阿爸還是挺開心的。

      7不料,在云姑婆和梁玉昌成親半年后,云蓮生和云程氏,就雙雙亡故了。

      對阿爸和阿媽的死,云姑婆一直覺得不解。她也一直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怎么死的,是發(fā)生了意外,還是他們有意那樣做?

      事情發(fā)生在那年九月。有一天,阿爸和阿媽一起駕著一只小舢板到海上去了。出門的時候跟她說,他們要去一個臨近的下島去看一個熟人。

      云姑婆至今記得,那天的天氣特別好,響晴響晴的,沒有一絲云,也沒有一絲風。

      云姑婆還記得,在那之前,島上來了一些穿制服的人,人們叫他們工作隊。工作隊有男有女,身上都背著或長或短的“火器”,暫住在她家的祠堂里,每天進進出出的,動不動就召集島上的鄉(xiāng)親開大會,會上不停地大聲喊口號,還在村里各處貼了好多的標語,有的貼在住家兒的山墻上,有的貼在院門口,有的貼在窗框上。

      事后回想起來,阿爸和阿媽出海前,似乎并沒有什么異常。在出海的前一天,阿爸還被叫到祠堂去跟工作隊說了一會兒話。那天吃晚飯的時候,阿爸曾經(jīng)說了一點兒跟工作隊見面的事,語氣也是平平常常的。記得他說,他們要分我們的家產(chǎn)了,商行、田地都要分,屋也分,都分給村里的人,過些日子就要分了,分就分吧……

      聽說還要分屋,云姑婆不由擔心地說了一句:“分了屋,我們住哪兒呢?”

      阿爸愣了一下說:“這個他們倒沒說……我想,總歸得給你們留一個存身的地方吧……”

      隔一會兒,又說起了云方和云正。阿爸慢悠悠地說:“云方要是活著,也該成親了;云正比他哥哥小三歲,也許還要等一等……”

      阿爸還說:“人都有一死。云方和云正,他們是為國家死的,按過去的說法,這叫殉國……”

      一會兒,阿爸又說:“如今我老了……這幾年,身板越來越差,渾身都不舒坦,不是這里痛就是那里痛,吃東西也不香了……阿媽跟我一樣,也老了……以后,家里面的事情,就要阿昌多操持了……”

      阿爸接著說:“那天我一看見阿昌,就知道是個能托付的人,我一定沒有看錯……人厚道,又肯出力,又有頭腦……珠妹跟著阿昌,我放心了……以后遇到事情,你們要多商量,主意要阿昌拿……”

      說完這些,阿爸就不再說話了,直到吃完飯,都沒有再說話。吃完晚飯沒多久,云姑婆便跟梁玉昌回屋睡覺去了。

      第二天,一家人一起吃早飯。

      一見阿爸阿媽的面,云姑婆就驚訝了一下。跟往日不同,他們那天都穿得整整齊齊,穿的是他們最好的衣裳,是過年的時候才穿的衣裳。直到阿爸說,他們今天要到下島去,看一個多年的老熟人。云姑婆這才明白了。

      阿爸還對云姑婆說:“這件事,我跟你阿媽商量了半宿,最后才定下來了……”

      吃過早飯,他們要走了。臨出門的時候,阿爸平靜地看著云姑婆和梁玉昌說:“我們走了……我們想在下島住幾天……你們不用去找……”

      當時,云姑婆并沒有多想。

      不過,時間過了幾十年,云姑婆還記著阿爸臨走前看著她的眼神,也經(jīng)常想起那個眼神。阿爸的眼神,似乎異常的平靜,似乎又異常的堅決……

      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云姑婆始終確信,阿爸和阿媽,他們肯定就在海底的某個地方,默默地陪伴著她……

      四、為什么會飛來這么多海鷗

      1幾十年的時光,一下子就過去啦!

      幾十年的時光,把云英珠變成了云姑婆,把梁玉昌變成了阿昌伯。

      云姑婆沒有想到的是,晚年的阿昌伯,竟然會患上老年癡呆的病,好像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記了,甚至不認得人了,用村里人的說法,就是腦子壞掉了。

      事情發(fā)生在五年前。在某一天的中午,云姑婆和阿昌伯一起午睡。當云姑婆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阿昌伯已先于她睡醒了,正站在床的另一邊,直瞪瞪地看著她。云姑婆睡眼惺忪,尚未完全清醒過來,心里又有一點兒好笑,就問他說:“老東西,你看啥呢?”

      阿昌伯并沒馬上回答,過了片刻,卻突然反問起云姑婆:“你怎么在我家?你是誰?。俊?/p>

      云姑婆以為阿昌伯在開玩笑,并沒多想,說:“好你個老東西,逗我開心呢?”

      阿昌伯并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停了停又說:“你是怎么進來我們家的?姑婆去哪兒了?她是不是出門了?那我去找找她吧……”說著便繞過床腳,向門口走去,連鞋都沒有穿。

      云姑婆這才覺得不對勁,覺得很蹊蹺,人也瞬間完全清醒過來,心里特別害怕,心說這是怎么了?大白天撞上鬼了?馬上就從床上爬起來,趕過去一把拉住了阿昌伯的一只胳膊,說:“老東西,你這是怎么了?你站住……”

      阿昌伯被驚了一下,倒是沒有掙扎,停住腳,回頭看了看云姑婆,怔怔地想著什么。這樣過了幾秒鐘,從眼神上看,好像又明白過來了,不過沒說話。

      云姑婆順勢把他拉到木椅上,按著他坐下去,嗔怪地說:“老東西,你是不是犯癔癥了?”

      阿昌伯仍然看著云姑婆,看了許久,突然說:“你剛不是在床上睡覺嗎?這么快就醒了?”

      云姑婆這才放了心,心里想:也許他真是犯癔癥了。

      因為是第一次發(fā)生這種情況,她也沒太往心里去,后來她還跟阿昌伯說起這件事,阿昌伯卻一點兒都不記得了。他還說:“有這樣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可過了沒幾天,這種情況又出現(xiàn)了一次,而且比上一次還嚇人。

      那是在一天傍晚,兩個人吃過晚飯,云姑婆照例要收拾碗筷,一時沒有留意,等收拾完了,卻突然發(fā)現(xiàn)阿昌伯不在房里。云姑婆心里一驚,想他這是去哪兒了?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于是馬上就出去找,一邊找一邊叫著“阿昌、阿昌”,聲音越來越高,把街坊都給驚動了。大家問了一下情況,當下幫著四處找,最后是在一處半掩在沙灘上的幾塊發(fā)白的大石頭旁邊找到了他——其時,他正呆呆地站在那里,面朝大海,若有所思。

      當天晚上,云姑婆就給兩個兒子打了電話,講了阿昌伯的情況,讓他們趕緊回一次島,商量一下怎么辦。第二天,梁海寬和梁海平便趕了回來。母子三人商量了一番,決定先到珠海的醫(yī)院檢查一下,看看是怎么回事。

      檢查的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醫(yī)生明確地說,阿昌伯患上了遺忘癥,正規(guī)的說法叫 “阿爾茨海默病”,現(xiàn)在還是輕度,以后會越來越嚴重。主要的癥狀是記憶力減退,對一些事情忘記很快,特別是近期的事。從前的事情倒會記得一些,比如一些特別重要的事,一些涉及到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再就是不認識人,可能連最親的人,也會認不出來。有時候還會突然發(fā)脾氣、大吵大鬧。也不知道饑飽,有時候,連自己吃沒吃過飯都會忘記……

      檢查那天,阿昌伯狀態(tài)還好,一直很平靜,臉上笑呵呵的,看不出有什么問題。他自己也不知道來給他檢查什么,還以為是來檢查他的胃。云姑婆事先跟兒子們商量過,不能對他講實情兒,就說來看看他的老胃病。

      一從醫(yī)院出來,阿昌伯就說:“我的胃沒啥大毛病吧?”

      停停又說:“都好幾年沒過來珠海了,我想四處逛逛……”

      云姑婆心里一下子很酸楚,差點兒流出淚來,說:“好,好!我們就陪你逛!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

      兒子們馬上附和道:“對、對!您說去哪兒就去哪兒……”

      阿昌伯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去哪兒……我光想看看那些大樓……再遛遛馬路……”

      兩個兒子商量了一下,最后打了一個“的”,讓阿昌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系好安全帶,在珠海的市區(qū)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起來,遇到高大的樓房,就停下來看一會兒,簡單評論幾句,然后重新上車,繼續(xù)轉(zhuǎn)。

      記得在又一次上車后,阿昌伯咕噥了一句話:“前些年,這里還是一片荒地呢……”

      聽見阿昌伯的話,云姑婆忽然想到:也許哪一天,他會把今天看到的一切全都忘記掉吧?會把這些馬路,這些高樓,忘得一干二凈——這個念頭一出來,她心里立即抽搐了一下。

      從珠海的醫(yī)院回來以后,云姑婆哭了一次。她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哭得特別傷心??拗拗?,她對自己說:“這個老東西,他怎么會得上這個病啊?一輩子辛辛苦苦,老了老了,倒變成個傻子了……”

      等哭完了,她心里倒覺得輕松了一點兒,又對自己說,“不管你傻不傻,我陪著你就是了,陪到你死……”

      2阿昌伯的病狀很快就嚴重了。從珠?;貋碇髱讉€月,人就變了一個樣子,似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記了,所有的事情也不會做了。包括吃飯和上廁所。吃飯根本就不知道饑飽,看見桌上還有吃的,拿起來就往嘴里放。上廁所也不知道要去洗手間了,想在哪兒上就在哪兒上,不論客廳還是床上。

      客觀說,這給云姑婆增加了很多麻煩。好在云姑婆不久就找到了應(yīng)對的辦法。在吃飯方面,她采用每餐定量,每次放在阿昌伯面前的食物都剛剛好,吃完這些就沒有了。這樣他既不會餓著,也不會多吃。阿昌伯也很聽話,給他多少吃多少,吃完便在那兒乖乖地坐著。

      比較難弄的是上廁所。最初一段時間,他動不動就會把大小便拉在褲子里,有時候還會拉在床上。小便還好說,大便卻難弄得多。有時候,不僅會弄臟內(nèi)褲,還會弄臟床單,弄得滿床都是。那就要大清洗。關(guān)鍵是,有了大小便,他根本不知道說。不過經(jīng)過摸索,云姑婆也漸漸找到了一點兒規(guī)律,比方這次大便和下一次大便相隔的時間,另外通過表情也可以知道他是不是要大便了,然后馬上帶他到廁所去。

      更重要的,是防備他走失。

      患病后的阿昌伯,經(jīng)常是不聲不響的,又喜歡四處走,一眼照顧不到,人就不見了。特別是在他患病初期,腿腳還很便利。而島上四面環(huán)海,可說危機四伏。磕了碰了都不打緊,一旦失足掉進海里,就會有性命之危。云姑婆只好死看死守,須臾不離左右,不論做什么事,哪怕自己上廁所,都把他帶在身邊。為此,她還弄了一條繩子,做事情的時候,便把一頭兒系在自己的腰上,另一頭兒系在阿昌伯的手腕上……

      在阿昌伯從珠?;貋聿痪?,梁家三兄妹曾經(jīng)回了一次荷葉島,專門商量阿昌伯的事情怎么辦好。他們帶著滿心的愛,帶著痛心和難過,帶著對父親的憐憫,心急火燎地回到了島上。然后七嘴八舌,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有的說可以讓“二老”輪流到他們每一家的家里去,大家分頭來照顧阿昌伯;有的說要么就去住養(yǎng)老院,租一間好點兒的房間,老兩口一起住在那里;有的說要么就請一個幫工,協(xié)助云姑婆來照顧阿昌伯……

      他們的話,基本上表達了他們的心聲,也表達了他們的無奈。

      等他們都說完了,云姑婆淡淡地說:“我曉得你們的孝心,也曉得有些事兒你們是有那個心沒那個力……我知道,你們上班的上班,做生意的做生意,誰都不能耽誤……阿爸的事,你們就不用操心了,我們也哪里都不會去……若在島上,你們的阿爸,他也許還能多活幾年……你說是不是啊,老東西?”

      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坐在木椅一邊的阿昌伯,還輕輕地笑了一聲。

      阿昌伯沒有吭聲兒——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他也在看著云姑婆,眼神兒定定的,也許知道在說自己吧?還有一點點害羞,嘴巴半張著。有一只手,右手,在反復地撫弄著自己衣服的前襟。

      云姑婆又說:“不過呢,你們以后要多回來幾趟,也多看幾眼你們可憐的阿爸,那就行了……說不上哪一天……也許他……”

      說到最后,心情似乎變得不好起來,就不說了。

      3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來。

      阿昌伯的病情也沒有再發(fā)生什么變化,似乎穩(wěn)定下來了。

      為了更好地照顧阿昌伯,云姑婆自作主張,還打算把她和阿昌伯的“海島旅游紀念品商店”盤給隔壁的紅姐,不過去談的時候,紅姐卻沒有同意,快言快語說:“我的好姑婆,不瞞您說,我可巴不得呢!我只要翻修一下,店面就大了一半。可我不能這么做??!這不是乘人危難嗎?我看您還是留著的好。我知道您有兒女供著,不愁吃不愁用,不缺這幾個錢??墒怯羞@么一個檔口,您也有點兒營生做啊!我有一個主意,您看行不行?您要是信得過,我就順帶著幫您照看一下,有客人就招呼一聲,反正生意也不多。每天出多少貨,我都把錢收好嘍,收檔的時候,您過來拿也行,我給您送家里也行……”

      云姑婆想了想,認為這是可行的,便點了點頭,表示她同意了。她的心里,也充滿了對紅姐的感激,只是沒有說出來,似乎覺得沒有必要說。

      當天,她還把商店的鑰匙,也交給了紅姐。

      那以后,云姑婆就開始全心全意地陪護阿昌伯,照顧他的吃喝拉撒,包括睡覺,一天的大多半時間,基本都在家里,但在每天的下午,在把大小便的事情處理好之后,云姑婆會帶著阿昌伯,在島上四處走一走,也會來到商店這兒,坐一小會兒。

      可是不管在哪兒,對阿昌伯都是一樣的,他都不會有什么反應(yīng),神情木木的,眼神兒空空洞洞,不論看什么東西,都像沒看見的樣子 (誰也說不清,他到底有沒有看見)。但有一點:有些話他還是聽得懂的,特別是云姑婆的話。比如,若云姑婆對他說,坐下吧,他就會坐下。云姑婆又對他說,起來吧,我們回家了……他便會站起來。

      商店門前,那幾個經(jīng)常過來閑坐聊天的老人,本來都是阿昌伯的老相識,阿昌伯不認識了。其中一個叫周成伯的,還是當年跟阿昌伯一起出海打漁的工友,曾經(jīng)有意試探過他。

      有一天(那會兒,阿昌伯發(fā)病還沒多久),周成伯看見云姑婆又帶著阿昌伯來到了商店,便拉過了一把塑料椅子,坐在阿昌伯的對面,問他:“阿昌老哥,我想問下你,你真的不認得人了嗎?”

      阿昌伯沒吭聲兒。

      周成伯又說:“你連我也不認識了嗎?我們好熟悉的……”

      想不到阿昌伯說:“你是誰呢?”

      周成伯不死心,說:“我是周成嘛!我們一起無數(shù)次出過海的,大家都叫我成仔……”

      阿昌伯說:“成仔?成仔是誰?”

      總之,那天周成伯問了半天,阿昌伯到底也沒有想起來。后來周成伯就死心了。他當時非常難過,也很替阿昌伯傷心,最后說:“阿昌老哥,我可真是替你難受??!你真是太沒運氣了,前半輩子吃了那么多苦,風里來浪里去,打漁掙工分,把幾個孩子都養(yǎng)大了……到頭來,還得了這樣一個病……”說著還流出了眼淚。

      不過,周成伯隨即又說:“唉……這樣也好,把那些不該記得的事,忘記了也好……你把啥啥都忘記了,你心里頭也就清靜了……就不用再為那些事情鬧心啦!……只是,這樣就苦了姑婆了……”

      4說來,云姑婆倒沒覺得自己苦。她漸漸感覺到,她照顧阿昌伯,就像在照顧一個小孩子,其實是很簡單的,無非吃喝拉撒,只是他塊頭兒比較大而已,況且還不用背他也不用抱他。

      云姑婆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阿昌伯并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記了。許多事情,其實還深深地藏在他的腦子里,說不上什么時候,冷不丁就蹦了出來。

      閑下來的時候,他們也會聊幾句天。聊天的方式,或是云姑婆下意識地要問阿昌伯什么話,或是阿昌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在那兒獨自低語,或者大聲嚷嚷。凡遇到這種情況,云姑婆都會接過他的話茬兒,跟他說幾句話。

      比方,有一次,剛剛吃完午飯,兩個人還坐在飯桌前,阿昌伯突然對云姑婆說:“你知道嗎?我老婆英珠,十八歲就跟我成了親……她長得真好看啊……我這輩子,再沒見過那么好看的女人了……”

      云姑婆笑笑說:“那我呢?我好看嗎?”

      阿昌伯說:“別打岔……說你干嘛……我說的是英珠……”

      云姑婆說:“我問你我好不好看……”

      阿昌伯說:“你不好看,英珠才好看……她有一雙好明亮的大眼睛,閃閃發(fā)光……那天晚上……等我把蠟燭吹滅了,還看見她兩只眼睛在發(fā)光,就像一只小兔子……”

      云姑婆立刻知道他在說什么,他說的是他們新婚之夜的事情,她未免有點兒害羞。

      云姑婆說:“你可真不知丑哦……還說那個事兒……”

      阿昌伯說:“英珠的身子還那么滑溜……好滑溜啊!就像剝了皮的雞蛋一樣……”

      云姑婆更加害羞了,害羞的同時還有一絲甜蜜,一種久違了的甜蜜,還有一種久違了的感動。但她仍然說:“你這老東西,越講越不知丑了……”

      另外有一次,那是一天早晨,阿昌伯剛剛睡醒,雙腿放在床下,低垂著頭,小聲兒說:“我叫梁久榮……我不叫梁玉昌……”

      云姑婆聽見了說:“老東西,你說什么呢?”這時候,她已經(jīng)起床了,正打算去做早飯。

      云姑婆沒有想到,阿昌伯竟然忽地一下站起來,聲音也瞬間變大了,說:“我是國軍20旅3團士兵梁久榮……我們在洋鐵嶺……保衛(wèi)揭陽……給我槍!給我槍!”

      云姑婆驚訝了一下,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就走過來,伸手扳住阿昌伯的肩頭,想讓他坐下來,同時說:“我知道啊……你在揭陽那邊打過日本軍……這個說不得的……說不得的……你明白嗎?”

      阿昌伯慢慢坐回到了床上,突然哭嚎似地說:“有那么多人被打死了啊……尸體橫七豎八的……日本軍的大炮好厲害……有的沒了頭……有的肚子破了……有的掉了胳膊……他們好慘啊……他們……再也回不了家了……還有云方和云正……云方和云正……”

      由于說到了云方和云正,云姑婆也不由傷心起來,便抱住了坐在床上的阿昌伯的肩,喃喃說:“好阿昌……知道了,我知道了……”

      還有一天下午,云姑婆和阿昌伯都在木椅上枯坐著,阿昌伯突然恐懼起來說:“我不叫梁久榮,也不認識梁久榮……我叫梁玉昌……我沒有當過國軍……沒跟日本軍打過仗……也沒叫共軍俘虜過……我就是個漁民……我是云家的倒插門女婿……我岳父叫云蓮生……我老婆叫云英珠……島上的人都知道他們,也都認識我……”一邊說,一邊使勁兒往遠處躲。

      聽見阿昌伯的話,云姑婆不由一陣心悸,接著又一陣心痛,半晌才緩過神兒而來,隨即伸出手,輕輕拍著阿昌伯的手背,連聲兒說:“不怕,阿昌……過去了,都過去了……過去了哦……”

      說著,眼角慢慢聚起了一顆眼淚。

      5阿昌伯去世了。

      后來的阿昌伯,人已經(jīng)越來越瘦,腿腳也越來越不靈便。而且,他好像吃什么拉什么,肚子里根本存不住東西。自那以后,他們就很少往遠處走了。

      在這期間,長子梁海寬回來過,次子梁海平回來過,女兒梁海妮也回來過。不光他們自己,他們的老婆、丈夫、兒子、女兒,也跟他們一道,輪流著回來過?;貋泶羯先逄臁⑵甙颂?,跟云姑婆一起照顧阿昌伯,洗菜、做飯,幫阿昌伯穿衣、洗澡、擦身體、剪指甲、剪鼻毛,一起攙扶著阿昌伯,村前村后走一會兒。他們每個人,都給云姑婆和阿昌伯帶來了拳拳的心意,帶來了孝心和愛,帶來了各種吃食和藥品。這些,云姑婆都真切地感受到了。

      但是,他們回來了又走了,在阿昌伯去世的那一天,恰恰只有云姑婆一個人在家里。

      那天上午,阿昌伯尚無什么異常。像往日一樣,早上基本按時睡醒了。醒來后,云姑婆還帶他上了一次廁所,幫他洗了臉,又吃了早餐。早餐也不比往日吃得少,依然是一碗加了肉碎和青菜末的白米粥,以及一點兒他愛吃的紅腐乳(大概有小半塊)。吃完早餐,云姑婆又攙著他來到院子里,指給他看了看頭上的天,看了看遠處的海,又慢吞吞地帶著他走了幾十步的路,又倚著窗臺站了片刻……之后,兩人回了屋,一起在木椅上坐下來。

      中午,兩個人吃了午飯。午飯,云姑婆還給阿昌伯煲了他喜歡的排骨冬瓜湯。飯后,云姑婆再次帶阿昌伯上了一次廁所。做完這些,兩個人就午睡了。

      要說有什么異常,就是那天午睡的時候,在他們即將入睡之際,阿昌伯曾經(jīng)慢慢伸出一只干枯的手(云姑婆后來回想,那是他的左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她同樣干枯的臉頰……那之后,他就睡著了,云姑婆也睡著了。

      睡后不知多久,云姑婆忽然做了一個夢(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做夢了)。她夢見島上突然飛來了好多的海鷗。它們有的落在她家的房頂上,有的落在窗臺上,有的落在院子里,有的則落在了祠堂上。就連鄰居家的房頂,也落滿了海鷗。村子里所有的樹枝和電線上,也落滿了海鷗。在荷葉村旁邊的山頂上,也處處都是海鷗。而一些沒有落下的海鷗,則在不停地圍繞著海島、圍繞著荷葉村,低低地盤旋,那扇動著的白色的翅膀,幾乎遮蔽了天日。

      不論飛舞的海鷗,還是落在各處的海鷗,都不停地鳴叫著,那叫聲非常響亮:

      “嘎——嘎——嘎——嘎——嘎——”

      在海鷗的叫聲里,云姑婆慢慢地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然而,海鷗的鳴叫聲并沒有停,還在持續(xù):

      “嘎——嘎——嘎——嘎——嘎——”

      云姑婆一時特別的疑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也不清楚自己仍在夢中,還是已經(jīng)醒來,于是下意識地朝窗外望去。她看見了,真真兒地看見了:就在她家的窗臺上,就有很多只海鷗。海鷗們擠擠挨挨,為了占據(jù)一個有利的位置,還不時地抖動著翅膀。

      云姑婆心中奇怪,想:怎么突然來了這么多的海鷗呢?

      云姑婆一邊想,一邊看了看身邊的阿昌伯,看他有沒有睡醒,如果他也醒了,她打算告訴他海鷗的事。

      阿昌伯好像還沒醒,還在睡。

      很快,云姑婆就覺得不對勁了。

      她發(fā)現(xiàn),此時的阿昌伯,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她不由大驚失色,馬上去搖阿昌伯的肩,接著又拍阿昌伯的臉,一邊驚慌地連聲呼叫:“阿昌……阿昌……你醒醒!阿昌……阿昌……你醒醒……”

      阿昌伯沒有一點兒反應(yīng)。

      云姑婆搖了一陣兒,拍了一陣兒,叫了一陣兒……她終于意識到,阿昌伯已經(jīng)去世了!

      云姑婆心里一陣發(fā)冷,忽然想:?。⊥炅恕?/p>

      有一瞬,云姑婆怔怔地坐在那兒,腦子里迅速閃過一個個念頭。

      她想:他很快就會被火化掉的……

      她又想: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想:不能再跟他一起吃飯了……

      她又想:我再也摸不到他的手、他的臉,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云姑婆想著想著,忽然抽泣起來。這一刻,她心里非常酸楚,非常孤單、非常無助……

      云姑婆哭了很久,不知道有多久,后來才意識到什么,雙手抖抖地給梁海寬打了一個電話,哭著跟他說:“你阿爸,你阿爸……”

      ……

      阿昌伯真的去世了!

      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他異乎尋常地安靜,沒有任何掙扎,沒有任何聲息,似乎也沒有任何痛苦。這個曾經(jīng)幾生幾死的人,就這樣靜悄悄地闔上了自己的眼睛。

      人們后來說,在阿昌伯離世的那一天,荷葉島上確實飛來了好多好多的海鷗,似有成千只,也許上萬只。海鷗們有的落在荷葉村的房頂上,有的落在樹枝和電線上,而更多的海鷗,則密密麻麻,圍繞著荷葉島,一圈又一圈,低低地盤旋。它們展開的翅膀,遮蔽了天日。

      它們一邊飛翔,一邊在高聲地鳴叫:

      “嘎——嘎——嘎——嘎——嘎——”

      人們都覺得奇怪,誰也說不出什么原因,在阿昌伯離世的那一天,為什么會飛來這么多海鷗……

      五、全島覆蓋計劃

      1又是一個炎熱的中午。

      渡海的輪船,又在荷葉島的碼頭靠岸了。

      又有一干旅客,從船艙里走出來,身穿長長短短的衣衫,帶著大大小小的箱包,走過了微微顫動的跳板(有的人還會短促地尖叫幾聲),魚貫出了閘口。

      人群一出了閘口,馬上就四散開去,有的去了海灘,有的去了山腳下,也有的去了荷葉村,當中大部分人,去了“海上時光大酒店”。

      其中有個叫王良的,也向大酒店走去。

      王良三十余歲,臉色青白,因常年健身,保持著很好的身材,上身穿一件純黑色半袖立領(lǐng)小褂,下身穿一條黑西褲,腳穿一雙黃皮鞋,露出了一截白襪子,當然他也拉著一只拉桿箱,比較大,很高級。身后,還跟著幾個助手。

      王良一邊走路,一邊取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喂,晏總嗎?……我王良啊……我們到了,剛下了船,正在往酒店這邊走……你在大堂等我們……好的好的……”

      王良自稱“創(chuàng)意策劃師”。所做的事情就是為客戶進行各種各樣的策劃。策劃有大有小。小的或許是某種物品的包裝;或者是推廣一個新產(chǎn)品;或者是一項活動 (其中有公益性的,也有非公益性的)。大的包括街區(qū)的美化;或者對一些建筑物的周邊做一些環(huán)境設(shè)計等等。

      大概在三、四年之前,王良注冊了一家事務(wù)所,所名叫“新意境策劃師事務(wù)所”,他是所長兼總策劃師。設(shè)計所設(shè)在廣州市。辦公場所是租用的。不過,不需多久就要搬遷了。他已經(jīng)買下了一處高檔寫字樓,一千多個平方,且在繁華地段,現(xiàn)正在裝修,不日即可搬進去。

      這件事說明:眼下,所里生意很好,收益頗豐。

      全所員工十余人。文秘、司機、財務(wù)、收發(fā)等一應(yīng)俱全,另有一個給大家做午飯的廚師。不過主要還是幾名助理策劃師,包括創(chuàng)意助理、文案助理、平面制作助理、動漫制作助理等。拿到項目后,他們會根據(jù)客戶的要求,或制作平面圖,或制作動漫視頻,向其展示。

      王良具有國外留學的背景,人又聰明,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具有超強的大腦。見識也多,據(jù)說全世界他差不多都走遍了。而且頗會說話,表達能力很強。

      王良走進酒店大堂,進門就看見了晏寧寧。

      在項目前期來荷葉島做現(xiàn)場考察的時候,王良和晏寧寧曾有很多的接觸,早已很熟悉了。

      王良走上去,抱了抱晏寧寧。晏寧寧忸怩了一下,說:“房間我訂好了……你們先去放下行李,再洗洗臉,半小時后,下來吃午飯……我在大堂等你們……”

      王良放開了晏寧寧,問:“哦對……老況……你們況總,到了嗎?”

      晏寧寧說:“況總昨天就過來了……他本來想在總部那邊聽一聽就算了,是我堅持說在島上比較好,有現(xiàn)場感,他才同意了……”

      王良說:“那我們什么時候跟況總匯報?”

      晏寧寧說:“他說今天晚上……你知道,況總習慣在晚上工作,狀態(tài)也是晚上最好……”

      王良笑笑地看著晏寧寧說:“我知道……”

      晏寧寧說:“你笑什么?那么委瑣……”

      王良說:“我笑了嗎?不敢不敢……”

      晏寧寧說:“那這樣,今天下午,你們再準備一下,看看有沒有要調(diào)整的,吃過晚飯,九點鐘吧,我們準時開始……”

      王良也鄭重起來,說:“好啊,就按你說的辦……”

      晏寧寧說:“況總說,午飯和晚飯,他都不陪王總了,我陪……我們吃飯時再細聊……”

      2當晚九點,展示“全島覆蓋計劃”策劃案的活動正式開始。地點在“海上時光大酒店”之懷遠樓的小議事室。參加者只有老況、晏寧寧、王良和他的助手,另有兩名女勤務(wù)員。

      拉好了窗簾。打開了空調(diào)。調(diào)好了投影儀……

      老況坐在會議室正中間的一只專門為他設(shè)置的寬大的沙發(fā)上,一如既往地咧著嘴角,面帶笑意。片刻,他微微側(cè)過臉,對坐在右手邊另一只沙發(fā)上的晏寧寧點了下頭。

      晏寧寧隨即對王良說:“王總,你開始吧……”

      開始,王良講了一下制作這個策劃案的簡單過程。他說:“接下這個項目后,我們對全島進行了幾次全面細致的綜合考察,拍了大量的照片和視頻資料,回去后又進行了認真的分析研究。首先我要說,我們的工作態(tài)度是認真嚴肅的,這一點,務(wù)請況總和晏總放心。同時我也可以保證,我們的策劃一定是最優(yōu)的策劃。之所以這樣說,一方面有我們以往的信譽做保證。另一方面,這次策劃,我們實際上做了十幾個方案,一個一個比對,一個一個淘汰,最后優(yōu)中選優(yōu),拿出了現(xiàn)在的方案。還有,我也想趁此機會,給我們敬愛的況總、親愛的晏總,拍拍馬,擦擦鞋。作為一個不算普通的游客,我個人覺得,二位老總的意圖非常有創(chuàng)意,非常棒!一旦實現(xiàn),將具有標志性意義。我認為,現(xiàn)在的旅游業(yè),缺的就是像二位老總這樣的大手筆。我估計,前景會非常好。我個人喜歡旅游,去過世界上很多地方,前幾天剛?cè)チ笋R來西亞,那里有個‘云頂’,想必況總和晏總也去過。這次策劃,就給了我很多啟發(fā)……”

      王良講完之后,即令他的助手演示他的策劃案。在展示的過程中,王良輔以簡短的解說。

      首先,播放了一段荷葉島的全景視頻,用視頻演示了島的概貌。

      王良說:“這是荷葉島現(xiàn)在的概貌。確實是個美麗的地方?。∏嗲啻浯涞?,說是天堂亦不為過……”

      接著,開始依次展示他的策劃圖,包括局部圖和合成圖。

      王良說:“好,現(xiàn)在來展示我們的策劃。我想先展示幾幅局部圖。因為中間有一道山梁,荷葉島被分成了兩個區(qū)域。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就是這道山梁。山梁也在我們的策劃之內(nèi)。山梁是全島的制高點,可以打造成旋轉(zhuǎn)式觀景平臺,山頂設(shè)咖啡屋、茶座、游藝室等等,還可以搞一間書報閱覽室。所有的外墻,包括門窗,均使鋼化玻璃。憑海臨風,一覽無余……”

      之后展示了島的西部,就是現(xiàn)在酒店所在位置,包括碼頭和沙灘等等。

      王良說:“事先跟晏總交流,按晏總的意思,現(xiàn)在的酒店暫時保持原狀,所以我們沒有過多涉及。這次策劃的重點,在島的東部……”

      隨即開始展示島的東部,亦即現(xiàn)在的荷葉村以及周邊區(qū)域的策劃圖。

      王良指著策劃圖,說:“這就是島的東部。我個人之見,東部的環(huán)境比西部還要好,可說是整個荷葉島的風水寶地。這樣一片地方,不開發(fā)確實可惜。考慮到酒店的中心在西部,東部最好另辟蹊徑。我建議把這里搞成一個類似世外桃源的所在,讓來到這里的人,有更多的舒適感、放松感、逃避感,主要是逃避感……所以我做成了這個樣子……就像一個風情小鎮(zhèn)。在小鎮(zhèn)前方,面海的位置,需要一個廣場,可以是方形的,也可以是橢圓形的,地面鋪設(shè)大理石,四周放座椅、植樹木。廣場后面,建一個別墅群。每幢別墅都有院落,不必大……”

      王良停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看了一眼老況,見他正聽得入神,于是接著說:“以上是我們對島東所做的主體策劃。另外,前段時間跟晏總交流,晏總說還要建幾幢民用住宅,用來安置被拆遷的居民和在酒店工作的員工。這個我們安排在山后……此處避風,可以建小高層。再就是要修一條環(huán)島綠道,游客們可以騎單車兜風,也可以環(huán)島散步……除了以上這些,我們還可以建一處海洋世界體驗館,但這有一定的難度,不一定馬上實施,不過我們也做了策劃方案,供二位老總參考……”

      王良再次停下來,似乎講完了,可停了片刻,又開口說道:“作為一名旅游發(fā)燒友,我衷心期望,并且相信,不久的將來,一個海上旅游勝地,一個新的旅游王國,就將在這里誕生。我期待這一天的到來!最后,感謝況總!感謝晏總!感謝二位老總給我提供了這次機會!”

      王良終于講完了。

      老況突然笑了幾聲,笑得很響亮,笑得大家莫名其妙,一時摸不著頭腦。好在他很快就收住了笑聲,樂呵呵地看著王良,說:“哦……好厲害!王總你好厲害!你不光策劃做得好,說得也這么好。把我都說傻了。我看你前途無量??!那好,就憑你的這個策劃,憑你最后那幾句話,這件事基本上就決定了??赡苓€要開一次董事會。不過沒關(guān)系,沒太大關(guān)系……”

      老況說著,又把臉轉(zhuǎn)向了晏寧寧,說:“你要估算一下,看看要多少投入?資金方面,可以先考慮向銀行貸款……”

      晏寧寧說:“好的……”

      老況說:“我看當務(wù)之急,是要把幾幢住宅樓先搞起來。不然拆遷的事情就搞不了。只有把拆遷的事情解決了,才能進行下一步……明白我的意思嗎?”

      晏寧寧說:“是的,我明白……”

      老況說:“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所有的事情,都是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哪一環(huán)沒搞好,事情就辦不成……這是我至今悟到的最簡單又是最復雜的道理……”

      老況說完,再次哈哈哈地笑起來,笑聲依然響亮。

      3正如老況所說的那樣,在此后不久召開的一次董事會議上,“全島覆蓋計劃”便獲得了通過。據(jù)說也發(fā)生了一點兒爭執(zhí),個別董事還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但老況不讓步,一直笑呵呵地堅持著,他們就沒轍了。

      后來,老況把這件事告訴了晏寧寧。晏寧寧對老況微微一笑。

      老況正色說:“我跟你說……這件事,你一定要穩(wěn)扎穩(wěn)打,千萬不要著急,不要出任何亂子。特別是拆遷,弄不好就會惹出麻煩,那就糟了。所以要慢慢來,功夫到了自然成。而且不可使強,最好使弱。我跟你說,一個人,他能樂呵呵地把事情做成,那才叫高手……”

      晏寧寧半開玩笑說:“我明白,你就是高手……”

      老況居然自詡道:“呵呵,差不離兒吧……”

      那以后,晏寧寧便按照老況的指點,一步一步推進這件事情。她首先向銀行提出了貸款申請。在等待審批的同時,一邊著手籌建住宅樓。

      正如老況所說,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

      貸款的事情沒有什么懸念。建設(shè)住宅樓倒是相對勞煩一些。落實施工單位了、審閱設(shè)計方案了、簽訂各項協(xié)議和條款了。盡管有專門的團隊幫她做事,最后還是要她來定奪。除此還要請人吃飯(干部或非干部,主管干部或一般干部),同時喝酒(白酒、洋酒、葡萄酒)。輪番請,輪番喝。不吃飯不喝酒,有些話你就沒法兒好好說,那你如何辦得成事情?因此那段時間,她很忙碌,也很辛苦。

      順便說個插曲吧。

      因為太忙,或者太累,偶爾,晏寧寧也會產(chǎn)生一點點困惑。

      她會想:我做這些到底為了什么?為了夢想嗎?

      我的夢想又是什么?是有很多錢嗎?我缺錢嗎?

      也許,我缺少的是一種成功的感覺吧?

      我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嗎?

      只能說,我有愿望……

      那么,人有愿望好不好?對不對?應(yīng)不應(yīng)該?

      不過,想來想去的想不清楚,越想腦子越亂,就不想了。

      4不久,申請的貸款批下來了。此后又過了幾個月,安置房也建好了。安置房建好后,晏寧寧曾親自過去察看了一次,認為還不錯。根據(jù)需要,這次建了兩棟樓。樓房外墻是青灰色的,看去比較雅致,主要是不很顯眼。還搞了一個小區(qū)。

      安置房建好后,晏寧寧即召集她的團隊,研究部署了下一步的工作。當務(wù)之急是拆遷(在把拆遷的問題解決之后,方能開啟全面的建設(shè))。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晏寧寧心里也清楚,拆遷的工作不好做,弄不好會出麻煩,可能還是很大的麻煩。

      當然,不好做也得做,必須做。

      后經(jīng)他們(主要是晏寧寧)反復研究,終于想到了一個認為目前較為可行的辦法。并由此專門成立了一個全部由女青年組成的拆遷工作說服動員辦公室,簡稱“拆動辦”,又稱“小分隊”。部分成員是從公司總部臨時抽調(diào)過來的。成員年齡在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主要要求是能說會道,講話時語音甜美。對相貌也有要求:皮膚要白皙,五官要端正,等等。

      之后又由晏寧寧親自測試和遴選,確定了一個名叫肖恬恬的女青年做了負責人。

      肖恬恬,二十五歲,播音主持專業(yè)畢業(yè),長相甜美,尤其那雙眼睛,總是笑盈盈的。有人說,她若輕輕一笑,你心里都會甜出水兒來。她的最大優(yōu)勢,是會說話。怎樣才算會說話呢?就是你的話別人愛聽,聽了舒坦,容易被人接受。同時還會沒話找話,借話生話,能夠因勢利導,借坡下驢,該簡的簡,該繁的繁,對談話對象具有良好的判斷力——這些優(yōu)點,肖恬恬都具備了。

      為慎重起見,在“小分隊”開始工作之前,晏寧寧曾專門給全體人員開了一次會,講了一些注意事項。

      她先是微微笑了一下,之后臉色逐漸凝重下來,說:“這件事,拆遷的事,特別重要,要保證不出任何事兒。這個過程中,不知道會遇上什么樣的人。不管遇到什么情況,你們都要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一個外國詩人說過,我忘了他的名字了,你打我的左臉,我把右臉也給你。這次,我們主要采取以房換房的方式,就是拿我們的新房換他們的舊房。目前來看,這可能是解決這次拆遷問題的最佳方式。當然,我們會增加一些成本。經(jīng)過認真考慮,為了酒店的長遠發(fā)展,這些投入還是值得的。我們不想去強拆,那樣影響不好,也有可能出亂子。所以我們只能去動員,去說服。我估計,有些人可能很容易就接受我們的條件,那當然好。有的人也可能不那么容易接受,他們也許舍不得自己的舊房子,這也可以理解。還有些人,你可能一次談不下來,那就談兩次。兩次談不下來,那就談三次??傊钡秸勏聛頌橹?。這就要看你們個人的能力和本事了。表現(xiàn)好的,公司會另外獎勵……大家聽明白了吧?如果聽明白了,明天晚上,我們就要開始工作。為什么要選在晚上呢?因為家里有人……”

      于是,在第二天的晚飯之后,天黑之前,便有一些年輕女子,均容貌靚麗,面皮白凈,身材苗條,有的短發(fā)齊肩,有的一頭長發(fā),有的戴著近視眼鏡,有的穿著長裙,從酒店那邊出來,轉(zhuǎn)過山腳,不聲不響地進入了荷葉村。

      進村之后,即每兩人一組,分別走向了各家各戶。

      兩個人中,必有一人提著一只塑料袋,里面裝著禮品,或一些水果,或兩罐奶粉,或兩包茶葉,或一盒“曲奇”,或一條香煙。另一個人,則帶著一個放著資料的文件包。里面有公司為他們準備好了的、打印在A4紙上的全村各戶的詳細資料。資料包括戶主的姓名、年齡、文化程度、婚姻狀況、健康狀況、生活履歷、有無其他嗜好(煙、酒、茶、賭)、現(xiàn)所從事的職業(yè)等,以及兒孫中有無在外(島外、省外、國外)工作和生活者、有無特殊背景、家庭經(jīng)濟狀況、主要經(jīng)濟來源、現(xiàn)住房狀況、現(xiàn)房何時所建、破損程度如何,除此還有電話號碼(含座機號和手機號)。

      而且,這些資料,他們早已反復研讀過了。

      5其中一組,肖恬恬的那個組,來到了云姑婆的家。

      當時,云姑婆剛吃完晚飯,聽見敲門聲,就過去打開了門。

      門一開,肖恬恬便迎著云姑婆說:“云婆婆,您好……”

      云姑婆怔了一下說:“你們……哦……你們認得我?”

      肖恬恬隨機應(yīng)變說:“認得呀!您在村口那邊開檔口……”

      云姑婆說:“那你們是……”

      肖恬恬笑盈盈說:“我們是酒店那邊的……”

      聽到是酒店那邊的,云姑婆不由有點兒戒備,說:“你們……找我有事情?”

      肖恬恬說:“也沒什么大事情……就是我們酒店的領(lǐng)導,派我們過來看望一下您……”

      云姑婆有些遲疑,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做。

      肖恬恬仍笑著說:“婆婆,我們進屋去說好嗎?”

      云姑婆似乎感覺自己失禮了,立刻帶著歉意說:“啊,進來吧,進來吧……”

      三個人進了客廳。

      云姑婆仍然帶著歉意,指著木椅說:“你們坐,坐吧……我去給你們倒杯水……”

      肖恬恬馬上說:“不用,婆婆……我們不渴……婆婆您也坐……”一邊說,一邊還拉住了云姑婆的一只胳膊,拉著云姑婆一同坐下來。

      待大家都坐好了,肖恬恬從同伴手里拿過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兩罐奶粉,試圖交給云姑婆,同時嘴上說:“這是我們領(lǐng)導給您買的高鈣奶粉……年紀大的人,一般都缺鈣……喝這個,對身體特別好……”

      云姑婆倒仿佛被嚇著了,急忙說:“不行……這個我可不能要……”

      云姑婆的反應(yīng)讓肖恬恬感到很意外,一會兒才說:“也不是多貴重的東西……我們領(lǐng)導說,大家都在一個島上住著,遠親還不如近鄰呢……”

      云姑婆仍然滿臉的驚慌說:“領(lǐng)導的心意我領(lǐng)了……這個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見云姑婆如此害怕,肖恬恬意識到,這件事不能再說了,隨即便改了口,說:“婆婆這么認真??!那我們拿回去好了……”

      云姑婆馬上輕松起來,說:“啊……拿回去好,拿回去好……”

      肖恬恬說:“婆婆您真了不起……婆婆讀過書嗎?”

      云姑婆搖搖頭說:“沒讀過……就跟我阿爸學了一些字……”

      肖恬恬一副心直口快的樣子說:“一看婆婆就是深明大義的人??!我奶奶也是呢!婆婆比我奶奶的年紀還大一些,不過跟我奶奶很像……每次我回家,她都要跟我說,女孩子在外頭,一定不能貪便宜,不能貪圖別人的錢……不能這,不能那……可煩人啦!”

      不料云姑婆聽見這話,卻笑了,說:“你家是哪里的呢……”

      肖恬恬說:“我老家在江西……”

      云姑婆憂慮說:“江西?電視上聽說過……是不是很遠的?”

      肖恬恬說:“遠呢……”

      云姑婆說:“那你是在酒店這里打工嗎?”

      肖恬恬說:“是啊!婆婆您不知道,打工才辛苦呢……老板讓干啥,你就得干啥,不然就要扣工資,可能還開除……”

      云姑婆說:“可真不容易……唉……姑娘你多大?”

      肖恬恬說:“我呀……二十五了……”

      云姑婆說:“那比我大孫子還小呢……他屬虎,三十了……”

      肖恬恬說:“婆婆好福氣,孫子都這么大了,他在哪兒?不在島上吧?”

      云姑婆說:“他在廣州……”

      肖恬恬明知故問說:“他在廣州做什么?也是去那邊打工嗎?”

      云姑婆說:“他一小兒就在廣州,是在廣州出生的,他阿爸,就是我大兒子,年輕時候就去了廣州,在那邊結(jié)的婚……明白我的意思沒?”

      肖恬恬說:“明白明白……那婆婆去過廣州吧?一定去過的……”

      云姑婆說:“我沒去過,他爺爺去過……”

      肖恬恬說:“婆婆真是的,兒子孫子在那里,都不去看一看?”

      云姑婆說:“家里事情多……他們來看我就行了……”

      肖恬恬說:“婆婆真有趣!那就以后去吧……廣州好好呢,很多的商場,很多的酒店,什么都多……”

      肖恬恬和云姑婆,就這樣聊著,看似隨隨便便的??吹贸鰜?,云姑婆也很開心的——否則不會說這么多的話。

      這樣聊著聊著,云姑婆輕輕嘆了一口氣。肖恬恬看見了,馬上說:“婆婆累了吧?那我們就回去了,過兩天,我們還來看您……”

      云姑婆真的有點兒累了,所以沒有挽留她們。

      肖恬恬和她的同伴,帶上那兩罐奶粉,離開了云姑婆的家。一走出云姑婆家的門,同伴就對肖恬恬說:“你都沒說房子的事……”

      肖恬恬說:“今天說不合適……”

      同伴不解說:“怎么不合適了?”

      肖恬恬輕嘆一聲說:“這是個善良的阿婆,也是個聰明的阿婆!搞不好她會反感我們的……別著急,下次吧,下次說……”

      6隔過一天,肖恬恬和她的同伴,再次來到云姑婆的家。跟上次相比,這次見面的時間要短一些,過程也相對簡單。再就是,他們這次沒給云姑婆帶禮品。

      見面之后,雙方寒暄了幾句。問了問吃過飯了嗎?之后又說了說天氣,隨后肖恬恬就說:“婆婆,我們今天來,是想跟您商量一件事兒……”說完,馬上輕輕一笑。

      云姑婆說:“是不是拆屋的事?”

      肖恬恬倒沒有吃驚,說:“是啊……婆婆怎么知道的?”

      云姑婆說:“村里人都在說……紅姐也跟我說了……”

      肖恬恬停頓了一下,隨即顯出非常認真的樣子,說:“反正您都知道了……我就仔細跟您說說吧!這件事兒,我們不會強求的,最后得看您愿不愿意……我倒是覺得,這不是壞事兒,是好事兒……”

      接下來,肖恬恬就把有關(guān)換房,包括拆遷等一應(yīng)事情,對云姑婆說了。說的過程,態(tài)度始終是認真的、誠懇的,面帶著微笑。

      云姑婆也是認真的。認真地聽,認真地想。心里既很冷靜,也有一絲絲的忐忑。

      介紹完情況,肖恬恬說:“從酒店的角度,主要是考慮到荷葉島以后的發(fā)展,才這樣做的。所以我們非常希望得到居民們的理解,也希望得到婆婆您的理解……”

      云姑婆想了一會兒,才說:“你是說,要把荷葉村所有的屋都拆了?”

      肖恬恬笑嘻嘻說:“是呀……不然就不能搞開發(fā)!這方面,酒店早有安排了,所以事先就建好了安置房,用新房換舊房……婆婆看見了吧?”

      云姑婆說:“動工那會兒就看見了,一幫人叮叮當當?shù)?,開始還不知道要干啥,后來才知道了……”

      肖恬恬說:“婆婆有沒有去看過新房子?好好呢,跟城里的房子一個樣,還裝了電梯,上樓下樓,一按按鈕就行了,又快又方便……”

      云姑婆說:“我還沒去,有人去過,聽他們說了……”

      肖恬恬說:“酒店的領(lǐng)導還說呢,有些人家兒房子挺大的,我們還要補一些錢,按面積補,差多少補多少,不能讓老百姓吃虧……我看婆婆家的房子就挺大的,能補好多錢。那時候,婆婆可就發(fā)財嘍!”

      云姑婆沒說話,似在想什么,一會兒,她說:“剛剛你說,要把村里的屋都拆了,一間都不留嗎?”

      肖恬恬說:“是呀婆婆,我是這樣說的呀……”

      云姑婆說:“那有一個祠堂……也要拆嗎?”

      肖恬恬馬上意識到了什么,于是說:“哦婆婆,您是想說,祠堂也是您家的,對嗎?這好辦呢!我們把祠堂的面積也算進來就行了,您還能多得一些補償款……到時候,會有人過來丈量……婆婆您不用擔心,我們不會讓您吃虧的……”

      云姑婆說:“要是不拆……行不行呢?”

      肖恬恬明白了云姑婆的意思,怔了怔說:“這個……我就做不了主了……”

      云姑婆不說話了。

      一會兒,肖恬恬笑著說:“婆婆您看……這件事兒……您同不同意呢?”

      云姑婆遲疑著,片刻才說:“我不知道……我這心里亂糟糟的……我要問問他們才行,問問老大和老二……海妮在國外,就不問了……”

      聽云姑婆這樣說,肖恬恬自然失望,但她仍然笑著,看不出她的失望,停了停,說:“婆婆您別著急……那您就問問他們吧……這么大的事兒,是要商量一下的……”

      肖恬恬和她的同伴離開后,云姑婆重新坐到木椅上。這會兒,她心里確實是亂的,又特別空。她坐著,想著(其實什么也想不清)。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才撥通了梁海寬的手機。

      云姑婆說:“阿寬,還沒睡覺吧?”

      梁海寬說:“沒睡,看電視呢……”

      云姑婆說:“沒睡就好,我有事跟你說……”

      于是,云姑婆就把有關(guān)換房子,以及拆遷等等一系列的事,從頭說了一遍。不過,由于她事先沒有想好,說的便有點兒亂。但經(jīng)過梁海寬的反復叮問,還是說清楚了。

      等云姑婆說完了,梁海寬說:“就這些嗎?”

      云姑婆說:“就這些……”

      梁海寬說:“我看這是好事……”

      聽梁海寬這樣說,云姑婆有點兒吃驚,說:“你說什么?”

      梁海寬說:“你聽我說,阿媽……一個呢,是我們阻擋不了人家……再一個,拆了你就來廣州嘛……不愿意來廣州,去惠州也行……就不要在島上住了……”

      云姑婆怔了一下說:“這可是祖宗留下來的物產(chǎn),拆了就沒有了?”

      梁海寬說:“這樣吧,阿媽……電話里頭說不明白……我本來就想這個周末回一次島的,到時候再叫上海平,今天就不多說了……等我仔細想想,見了面我們再慢慢說……”

      過一會兒,云姑婆又撥通了梁海平的電話,把有關(guān)拆遷和換房的事,跟他又講了一遍。

      梁海平雖說排行第二,年紀卻比梁海寬小許多,因為在梁海平和梁海寬之間,本來還有一個男孩子,不幸在三歲的時候,得了腦膜炎,因當時島上沒醫(yī)院,救治不及時,病亡了。

      梁海平更直接,聽完云姑婆的話,馬上就說:“我看,拆就拆了吧……他們不是給錢嗎?給錢就好……最好能跟他們多要點兒……還能換一套房子,不吃虧……干脆把新?lián)Q的房子也賣了……我跟大哥再補一點錢,來惠州這邊買個房子,就在我這個小區(qū)買,很便宜的……這樣大家就都安心了……你總不能這樣一個人住在島上吧……年紀越來越大,誰能知道會出什么事呢……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跟兩個兒子通完電話,云姑婆心里更加亂了……

      7還有兩天才是周末。

      這兩天,云姑婆的心,一直是亂的。這當中,包含著她心里對兒子們即將回家的隱隱的期待。盡管兒子們回來的次數(shù)并不少。但是,他們每一次回來,她都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喜悅。按照以往的習慣,她要早早就考慮給他們吃什么。

      比如,她知道梁海寬愛吃魚,廣州那邊魚又貴,就會每次都去魚市買幾條大個兒的鮮魚,餐餐蒸給他吃。梁海平呢,現(xiàn)在不喜歡吃魚了,卻喜歡吃扇貝,她就每次買一些,看著他一邊蘸著芥末吃扇貝,一邊喝燒酒。值得一說的是,不論他們哪一個回來,她都會事先煲上湯,讓他們一進門就有東西下肚。湯不一定要用多么好的料,主料不外排骨、活雞什么的,但她會根據(jù)時令,根據(jù)他們的口味,放進去不同的佐料,五指毛桃、雞骨草、薏米、眉豆等。

      不過,最讓云姑婆心亂的,主要還是房子的事。

      她卻越來越不清楚,自己該怎么辦。

      特別是最近這幾天,村子里還出現(xiàn)了一些新情況。

      這幾天,荷葉村的所有人,似乎都在談?wù)摲孔拥氖?。隨時隨地都在談。大家的態(tài)度,也越來越清楚。云姑婆明顯地感覺到,現(xiàn)在村里絕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認同酒店方面的說法了。

      就說紅姐吧,開始還對云姑婆說:“我可不同意拆。這樣一拆,我們的店就沒了。我們靠什么生活呢?我還要供我女兒讀書,一年的學費,要用幾萬元呢……”

      可到了昨天,態(tài)度就變了。昨天,云姑婆剛剛來到她的“海島旅游紀念品商店”,紅姐就過來了,跟她說:“昨晚酒店那邊又來人了……”

      云姑婆說:“是嗎?我家也來了呢……”

      紅姐說:“這是他們第三次來了,還是那兩個女孩子,說的都是好聽話兒,還帶了一籃子水果給我們……第一次來說的時候,我都沒怎么搭理他們,第二次,又來說……我就給女兒打了電話……女兒倒覺得挺好的,說我們不吃虧……我也去看過他們的新房子……跟現(xiàn)在的房子比,小是小了點兒,可人家是新房呀!何況還補錢……”

      云姑婆沒吭聲兒,認真地聽她說。

      紅姐又說:“補了那些錢,我女兒的學費就不用操心了……這可是我最犯愁的……她爸爸又不在了……至于房子是不是小點兒,就沒那么要緊了,將就住幾年再說吧……女兒畢業(yè)了,肯定也不會回島,說不定會留在大城市……說來說去,我就這么一個女兒,以后肯定她去哪兒我去哪兒……這樣一想,我就同意換他們的房子了……”

      紅姐有一句話,觸動了云姑婆的心,就是那句“這可是我最犯愁的”。

      紅姐又說:“那兩個女孩子還說,等拆遷以后,我還可以到他們酒店去應(yīng)聘……應(yīng)聘成了,還能拿一份工資……”

      紅姐跟云姑婆說話時,周成伯也在場。周成伯坐在他以往常坐的塑料椅上,手里握著一只保溫水杯。

      沒等云姑婆說話,周成伯就接過紅姐的話頭兒,說:“我那兒也來了兩個乖乖女,態(tài)度好得不得了,話說得才好聽,還送給我兩筒單樅……瞧,我喝的就是。一喝就知道,這茶是高檔貨……”

      說著還舉起水杯,讓大家看了看,隨即又說:“我聽說,那邊酒店的老板,靠山也硬得很,上上下下的干部,全都搞得掂。還特別有實力,不然哪能拿出這么大的成本?那兩個乖乖女,他們跟我說,光這次拆遷,就得上千萬……不過,這些咱就不管它了!我自個兒倒是覺得挺劃算。我那破房子,都住了十幾年,想不到還能換點兒錢……有了這點兒錢,往后可就不一樣了……”

      在周成伯說話期間,又有幾個經(jīng)常在店鋪門前閑坐的人過來了,有的一來就坐下了,有的還站著。凡是過來的人,都很快就加入了談話,談的都是換房的事。

      云姑婆安靜地坐在店鋪里,聽他們談……

      8終于到了周末,梁海寬回到了荷葉島。

      這天一早,云姑婆就煲了一罐花生眉豆雞腳湯,還特意放了一把枸杞。

      梁海平因為突然有事,沒有回來。在梁海寬喝湯的時候,云姑婆問他:“阿平不是也要回來的嗎?咋沒回?”

      梁海寬一邊喝湯一邊說:“昨晚老二給我打了電話,說他岳母娘得了闌尾炎,要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他不去不好……老二說,房子的事他那天就跟你說過了,昨晚上又跟我說了一遍。我倒是不贊成把新房也賣了……我覺得,島上還是要有一個落腳的地方……不管你以后去哪里,我們總不能再也不回島上來了……畢竟,這里還是我們從小到大的家……一旦想回來,我們住哪兒呢?總不能住酒店吧?要是那樣,就等于把我們?nèi)?,從島上連根拔走了……”

      說完了,還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梁海寬的模樣兒,很像阿昌伯,臉型和眉眼都很像。不過,由于他這么多年一直在城市里生活,已經(jīng)生活了大半輩子,完全是一個城市人的樣子了。包括行為處事的方式,包括思想觀念,都與阿昌伯不同了,看待事情,好像也更加周全。但是,脾氣秉性,還是沒有太大的改變,似乎也無法改變,所以,骨子里還是一個老實人,是一個忠厚的人。

      云姑婆看著梁海寬,沒說話。

      大概由于心思太多的緣故吧,最近這幾天,云姑婆一直就不怎么愛說話。

      過了許久,云姑婆才忽然對梁海寬說:“那你要不要去看下他們建的新屋?”

      聽見云姑婆的話,梁海寬居然愣了一下,隨即說:“哦……要去看看,要去看看……等吃了午飯吧,我們就去看……”說完了,心里竟然頓感一陣輕松,仿佛壓在心上的一塊石頭,一下子被卸掉了。

      說實話,直到前一分鐘,甚至從今天一早走出廣州的家門起,包括在大巴和海船上,梁海寬就一直在考慮,要怎樣說服云姑婆,讓她接受他的意見,接受這個現(xiàn)實。因為他知道,對于這件事,阿媽是不愿意的,從心里頭就不愿意。因為他明白她的心思,也知道她的性格,知道祠堂和這個家,對她意味著什么……

      所以他擔心,說服她會很難,也許特別難,沒準兒還會發(fā)生爭執(zhí)。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不管她愿不愿意,到頭來都是沒有用的,也沒有實際的意義。說白了,如果他們想怎樣做,那是一定會做成的。因為他們勢力大,又能想出很多的辦法。他斷定,他們一定會想盡所有的辦法……

      其實,關(guān)于這件事,他已經(jīng)反反復復,不知道想了多少遍。

      從她剛才的話里,他聽出來,她大概要放棄她原來的想法了。所以,他才感到輕松。

      云姑婆又給兒子裝了一碗湯。坐下之后,她說:“這幾天,村里人也都在說這件事。他們好像都同意了,同意換房子……食雜店的紅姐說,有了換房子的錢,她女兒的學費就夠了……紅姐還說,等她女兒畢了業(yè),也許就不在島上住了……”

      梁海寬說:“紅姐也確實不容易,靠她的食雜店,能賺幾個錢……”

      云姑婆靜默了片刻。然后突然紅了眼睛,哽咽著說:“要是都拆了……你說那祠堂,這可是我們祖祖輩輩……一想到這些,我心里就痛,一揪一揪地痛……就說你外公外婆吧,有一天我死了,我都沒臉去見他們……”

      梁海寬慌忙說:“阿媽,你別這么說……我知道,阿媽……”

      云姑婆接著說:“還有這間屋……雖說是新屋,也住了十幾年了……建屋的時候,你們都出了錢,你出得最多……還有你阿爸,他就是在這里走的……就在這屋里……”

      云姑婆不說了,過了一會兒,才漸漸地平靜下來……

      午飯之后,母子二人去看了安置房。

      ……

      巧的是,就在這天晚上,肖恬恬和她的同伴,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來到了云姑婆的家。

      這一次,他們還帶來了擬好的合同。

      不過,這次的情況要簡單得多。因為有梁海寬在,云姑婆幾乎就沒說什么話。整個過程中,都是梁海寬跟肖恬恬在那兒談。梁海寬詢問了一些自己不大清楚的事項,肖恬恬都做了耐心細致的解答。

      等一切都談好了,肖恬恬笑著對梁海寬說:“如果沒其它問題,我們是不是可以簽字了?”

      梁海寬想了想說:“好的,那就簽吧……”

      肖恬恬說:“那你們誰簽好呢?是伯伯簽?zāi)?,還是婆婆簽?規(guī)定是要戶主簽的……”

      因此,最后還是由云姑婆在合同上簽了字,簽的是“云英珠”這三個字。

      9因為事情已經(jīng)處理完了,星期一還要回廠里上班,第二天,梁海寬便離開了荷葉島。

      云姑婆又來送他上船。臨出門的時候,梁海寬曾經(jīng)說:“阿媽去商店吧,不用送我……”

      云姑婆說:“沒事,商店有紅姐幫忙看著呢……”

      母子倆平平靜靜地走出家門,走過了云姑婆的海島旅游紀念品商店 (還與紅姐打了招呼),沿著荷葉村前面的那條土路,朝碼頭那邊走去。

      走著,云姑婆說:“海妮她……這陣兒有沒有啥消息?”

      梁海寬說:“幾個月她前打過來一次電話,說她挺好的,還說我們不用往她那邊打電話,她有事會打回來,她那邊話費便宜……”

      云姑婆說:“她也跟我這么說的……她是上個月給我打的電話……說很忙,說辛苦……”

      梁海寬說:“那還用說,一定辛苦啦……”

      云姑婆說:“你也夠辛苦的……眼看快六十歲了,還得按時按點去上班……”

      梁海寬說:“我早就習慣了……上班的人都這樣……還不是為了吃一口飯……”

      母子倆走了一會兒,云姑婆又說:“我看電視上說,有地方能買墓地,我想給你阿爸買一塊……價錢好像挺貴的……我手里有些錢,都是你們平常給我的,我也用不著……你跟老二商量商量……”

      梁海寬說:“好!這事我也想過,應(yīng)該的……過一段時間就可以辦……不過不用你的錢……我和老二一人出點兒就解決了……”

      云姑婆說:“阿平也挺辛苦的,每天起大早去上貨……有陣子他說心臟不舒服,不知道好點沒……”

      梁海寬說:“他那是長期睡眠不好……我讓他找醫(yī)生看看,不知道去沒去……”

      云姑婆說:“那你再跟他說,我也跟他說……你阿爸不在了,你就是家里的主心骨了,他們的事,你要多說……”

      梁海寬說:“你才是我們的主心骨哦……有你在,輪不到我……”

      母子倆又走了一會,不久走到了“海上時光大酒店”的跟前。

      云姑婆朝酒店那邊看了一眼說:“你看這幾年荷葉島變的……你還記不記得,這里以前是生產(chǎn)隊……”

      梁海寬說:“記得……那時候還掙工分,我阿爸在漁業(yè)組,經(jīng)常出海捕魚……”

      云姑婆說:“有時候,想起這些事,就跟做夢一樣的……”

      沒多久,母子倆就到了碼頭。時間也剛剛好,正是即將開船的時候。梁海寬走到售票窗口,買好了票。在等待上船的時候,云姑婆對他說:“阿寬,回去好好上你的班,不用總往島上跑,等把這邊的手續(xù)都辦好了,領(lǐng)到房產(chǎn)證,我再給你打電話,看看怎么樣裝修……”

      沒等云姑婆把話說完,就開始檢票了。

      梁海寬匆忙說:“阿媽我知道了……”一邊說,一邊走進了閘口。

      六、尾聲:云姑婆

      1此后沒幾天,荷葉村突然變得熱鬧起來。

      熱鬧的原因,是很多人家兒開始裝修新房。

      村里一下子就來了十幾、二十名裝修工人。還有若干聞風而至的經(jīng)銷商,從陸地運來了一些裝修材料和衛(wèi)浴物品,在村頭擺了一些攤位,進行推銷。還有一些鄉(xiāng)親,把自家一些不想再用、打算更新、尚未損壞的物品,桌椅板凳、衣櫥衣柜、鍋碗瓢盆、電視機、洗衣機、煤氣瓶、魚缸、花盆、砧板等,都拿出來擺放在門外,想趁機賣掉,或者以物易物。

      紅姐也是其中之一。由于忙于裝修和搬家的事,她的食雜店在前幾天就停止了營業(yè),門窗均裝上了閘板。

      停業(yè)那天的傍晚,紅姐走到云姑婆這邊說:“姑婆呀,我明天就不來了……”

      云姑婆不解說:“不來了?你有事嗎?有事我?guī)湍阏湛匆惶旌昧恕?/p>

      紅姐說:“這段時間我要裝修房子,還要清理一下家里的東西,過幾天,店子這邊也要清理一下,等房子裝修好,就搬到新房去了……事情這么多,一時半會兒忙不完,這邊就照顧不到了……”

      云姑婆說:“那你是想把店關(guān)了?”

      紅姐說:“是啊……反正過幾天就要拆遷了,關(guān)就關(guān)了吧……”

      于是當天就把門窗上了閘板,并且找到一截粉筆,在門板上寫了幾個字:“本店停業(yè)”。

      過幾日,其他的店也陸續(xù)停了。

      之后,云姑婆的“海島旅游紀念品商店”又開了幾天,但由于實在沒有什么客人,加之她也有些事情要辦,便也停了業(yè)。

      由此,那些各自帶著水杯(杯里裝著沏好的茶水)、戴著旅游帽或草帽、帶著扇子、帶著撲克牌或象棋,每天過來閑坐的老人家,就也都不再來了……

      那之后的某一天,下午時分吧,村里便來了一些穿工裝的人。工裝是藍色的,左胸的位置印著一個圖案,圖案仿佛一個上升的火箭。每個人還戴著安全帽,總體是黃色的,左右兩邊各印了一面鮮紅色的小旗子,很醒目。

      與此同時,還有兩臺鉤機和兩臺推土機也開進了村子。特別是那個龐大的鉤機,就像博物館里的恐龍,特別的嚇人。推土機和鉤機,都發(fā)出很大的轟鳴聲,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聽人說,推土機和鉤機,都是用了很大的貨輪,從陸地運到島上的。

      推土機和鉤機,還有穿工裝的人,是從山腳前邊的那條土路進到村里的。推土機和鉤機在前,穿工裝的人在后。穿工裝的人,每人肩上扛著一件工具,有的是撬棍,有的是鎬頭。

      推土機和鉤機,還在路上帶起了一團一團的塵土,把后邊穿工裝的人嗆得直咳嗽。

      穿工裝的人進村不久,就動手在村頭的小廣場建造一座木板房,說這是要給工人們建一個臨時宿舍。有消息靈通的鄉(xiāng)親說,待把前期的事情做好后,他們就要對荷葉村進行拆遷了,可能是三天后,也可能是五天后……

      2在穿工裝的人來到村子的第二天,上午九點鐘前后,云姑婆吃罷早飯,忽然想起了放在商店里的一件衣服,要去取回來。

      云姑婆一出屋門,就隱約感覺院子有了一點兒什么變化。于是她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她一下子就看見,在她家房子的一樓,靠近窗戶的位置,有人用紅油漆刷了一個大大的“拆”字(似有簸箕那么大),非常的耀眼,非常的紅……

      云姑婆立刻感覺眼睛被燙了一下,當即就愣住了,同時覺得心里一陣驚慌,一陣刺痛,感覺腦袋有一點兒眩暈,天旋地轉(zhuǎn),頭重腳輕,搖搖欲墜,便閉上了眼睛,停了片刻。在這片刻之間,她不由又想到了祠堂,也想到了商店。想那里會不會也被人寫上這個字……

      云姑婆睜開了眼睛,來不及多想,馬上邁著細碎的腳步,朝祠堂那邊走去。不等走到跟前,大概還有幾十米的時候,她就看見了,在祠堂門口的右邊,果然也有一個“拆”字,顏色是一樣的,大小也差不多。她當即停下了腳步,遠遠地看著那個字……

      很快,云姑婆又來到了她的商店。在這里,她也看見了那個字,也是遠遠的。同樣,也只是看了片刻,就離開了這里——忘記了要拿衣服的事情。

      云姑婆來不及多想,就轉(zhuǎn)身朝家里走去。沿路看見了更多的“拆”字。幾乎每一幢房子都有。只是所刷的位置不同:有的刷在了房子的正面,有的刷在了房子的側(cè)面,有的刷在了房子的左面,有的刷在了房子的右面,有的刷在了窗戶的旁邊,有的刷在了院墻上……

      云姑婆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家,馬上緊緊地關(guān)上房門,一下子跌坐在木椅上,一只手按住了胸口,心抖抖的,手也抖抖的,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臉色異常蒼白,感覺身上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頭腦也是亂糟糟的……

      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地平復下來。

      盡管慢慢地平復了,卻還是那樣坐著,不想動,好像也沒有力氣動。

      一會兒,云姑婆想:這是真的要拆了……

      云姑婆又想:我是知道的,知道要拆的……

      她想:拆就拆吧……

      她想:那么多的房子都要拆呢……

      她想:紅姐的也要拆,周成伯的也要拆……

      她想:我怎么能不拆?

      她想: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她想:我要是不拆,他們一定會在心里罵我的,罵我是自私鬼……

      她想:可拆了,就沒有了……

      她想:祠堂也沒有了……

      她想:我對不起祖宗……

      她想:對不起阿爸阿媽啊……

      在想到阿爸和阿媽的時候,云姑婆不由陷入了沉思。

      她忽然想起,阿爸阿媽臨“走”之前的那個晚上,吃晚飯的時候,阿爸對她說過的話,她想起阿爸說:“如今我老了……這幾年,身板越來越差,渾身都不舒坦,不是這里痛就是那里痛,吃東西也不香了……阿媽跟我一樣,也老了……”

      她想起第二天吃早飯時,阿爸告訴她,他和阿媽要去下島,去看一個熟人。

      她還想起阿爸當時說:“這件事,我跟你阿媽商量了半宿,最后才定下來了……”

      她又想起阿爸阿媽臨走的時候,都穿得整整齊齊,穿的是他們最好的衣裳,來跟她告別。

      她想起阿爸說:“……我們想在下島住幾天……你們不用去找……”

      至今,云姑婆還記著阿爸臨走前看她時的眼神,也經(jīng)常想起那個眼神。阿爸的眼神,似乎異常的平靜,似乎又異常的堅決……

      多年來,只要想起阿爸當時的眼神,云姑婆都會心痛。

      他們要走時,本就不想回來的吧?這是云姑婆現(xiàn)在想到的。

      云姑婆想來想去的,一直想到了該做午飯的時候??伤稽c兒也不覺得餓,加之感覺身體有點兒倦乏,似乎還沒緩過神兒來,特別不想動,又覺得做飯很麻煩,想了想,就決定不做飯了,也不吃飯了。

      因為覺得身體乏,下午,她上床睡了一覺,而且睡得比較長,等她醒過來,已經(jīng)日落天黑,又到了該吃晚飯的時候,只是她仍不覺得餓,一點兒也不餓。

      所以,晚飯她也沒吃。

      3到了第二天,云姑婆還是一口東西都不想吃,甚至連水都不想喝。她覺得實在沒有胃口。所以,第二天她仍然沒有吃飯——沒吃早飯,沒吃午飯,也沒吃晚飯。

      她雖然沒吃飯,卻一點兒都不覺得餓。而且,精神頭兒還蠻好的,精力也蠻好的。

      上午,她還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期間看了一會兒新聞,看了一會兒電視連續(xù)劇,又看一會兒歌舞表演,看一幫人又是跳又是唱。那唱的,唱著唱著還哭了,哭著哭著又笑了,讓人摸不著頭緒。接著又看了一會兒外國人踢足球??匆粠痛竽腥耍l(fā)瘋似地追趕著那只球,動不動還撞到一塊兒了,有的還撞傷了,躺在地上不起來,讓人好擔心……所以,她看了一會兒就不看了。

      因為一時沒什么事情做,她靈機一動,想:我就收拾收拾家里的東西吧!

      決定之后,馬上就開始收拾(兼搞衛(wèi)生)。

      收拾東西,她是先從一樓開始的,因家里絕大部分雜物,都放在一樓。

      一收拾就是一整天。

      她首先清理了家里的一些重要物品,比如戶口簿、房照、身份證、銀行的存折、有線電視繳費證、幾樣首飾(都是她阿媽留下來的),以及一些早已作廢的證件,諸如幾個子女以前的學籍證、中學小學的三好學生證、當年使用過的病歷本、購糧本、購油本、副食本,還有她和阿昌伯當年用過的工分手帳……

      所有這些東西,都被她存放在一口用了多年的、被子女們稱為老古董的立柜下面的格子里(格子以上,放著冬天的被褥和一些衣物)。這口立柜,多年來總是擺放在她和阿昌伯的床邊,觸手可及。

      她先把它們一樣一樣地拿出來,再分門別類,用一些平日積攢的塑料袋裝好 (有的還用綢布認真包裹了),之后重新放回去。

      應(yīng)該說,在清理這些東西時,她的心情還是平靜的,當然也偶爾會有一點點感慨,腦子里會突然閃現(xiàn)一下當時的什么情景,心里也會出現(xiàn)一點兒小小的波瀾,不過很快就過去了。

      隨后,云姑婆又清理了家里的相片,全家所有人的相片,云蓮生和云程氏的相片,云方、云正的相片,阿昌伯的相片,梁海寬的相片,梁海平的相片,梁海妮的相片,幾個孫兒的相片,幾個孫女的相片,丫丫的相片,其中有個人照、跟別人的合照,以及滿月照、百日照、周歲照、畢業(yè)照、中學小學的紀念照、結(jié)婚照等等……

      這些相片,有的裝在影集的塑料套里(影集海妮幫她買的,共五本),有的當時裝得不端正,她就把它們?nèi)∠聛?,重新裝裝好,有一些當時沒來得及裝,隨意放在了裝影集的紙盒里,她就把它們一張張地裝進去……

      在清理相片的時候,她心里就不那么平靜了。她一張一張地看著那些相片,看著那些熟悉的臉孔,熟悉的表情,熟悉的眼睛,熟悉的眉毛,熟悉的嘴巴,熟悉的鼻子,心里便不由悲傷起來。特別是在看見云方、云正和阿昌伯那張相片的時候。當她一看見他們?nèi)齻€年輕的面龐,看見他們潔白的牙齒和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這時候,她心里立刻一陣痙攣,接著,就把干硬的雙手捂在臉上,輕聲地啜泣起來……

      中午休息了一會兒,下午又接著收拾。

      下午,云姑婆收拾了衣物,把所有的衣褲(因隨換隨洗,所以都干干凈凈),都一件一件地從衣架上取下來。把一些穿了多年的,已經(jīng)麻花了的衫褲揀出來,單獨裝進了一個塑料袋。而把一些沒穿幾年的、有的還很新的,仔仔細細地疊好,包進了幾個包袱里(她一直習慣用包袱包衣服)。這些衣褲中,有云姑婆自己的,有阿昌伯的,還有兒孫們放在這兒預(yù)備臨時穿穿的。其中云姑婆和阿昌伯的衣服,多半是海妮給他們買的,也有兒媳們買的,還有孫媳婦買的,質(zhì)地都很不錯……

      待把衣物清理完,看看天色還早,她想道,我再去打掃一下祠堂吧……于是又去了祠堂。

      祠堂很安靜,一如既往地安靜。

      因為經(jīng)常打掃,祠堂其實是很干凈的。

      而這時,正有一抹斜陽,從西山墻上的一個小窗口透射進來……

      看見這個情景,她在門口停頓了片刻,然后,才像以往那樣,腳步輕輕地走了進去。

      她先是來到了那張黃花梨木的供桌跟前,也像以往那樣,取出香爐,在刻有“南海雲(yún)氏歷代祖考妣之神位”的牌位前點燃了三根香,又退后幾步,跪下來,三拜之后,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還像以往那樣,說:“云家的祖宗先人,阿爸阿媽……英珠又來拜你們了。英珠求列祖列宗,阿爸阿媽……能保佑英珠的兒女,保佑梁海寬全家、梁海平全家、梁海妮全家,保佑他們家里所有的人,平平安安,不生病,不吵架,不缺吃,不缺穿,逢兇化吉……再保佑咱們荷葉島,不打臺風,不落大雨,無災(zāi)無難,人人安生,事事遂愿……”

      這些話,都是她以前常說的。說過了,便不知道再說什么好。于是停下來,想了片刻,才又說:“云家的祖宗先人,阿爸阿媽……這是英珠最后一次來給你們燒香了,以后我就不能來了……因為我……因為我……”

      她說到這兒停下來。似乎說不下去了。似乎這是一個秘密,不能說的。

      但她仍在那兒跪著。似在想著什么,也似乎感覺倦乏,不愿意起身,所以跪了許久。一直跪倒香爐里的香都燃盡了,才慢慢地站起來……

      此時,已經(jīng)天黑了。

      她便過去摸到燈繩,拉亮了電燈。

      一團昏黃的燈光,“噗”地一聲,落在了地上。

      盡管祠堂很干凈,她還是打掃了一遍。也把刻有“南海雲(yún)氏歷代祖考妣之神位”的牌位,以及香爐等,都細細擦拭了。然后,才回了家……

      4第三天和第四天,云姑婆又抓緊時間,清理了二樓的三個房間以及廚房,還有她的“海島旅游紀念品商店”。

      在清理“海島旅游紀念品商店”的時候,她順便拿回了那件當初要拿的衣服。

      因為連續(xù)幾天都沒有胃口吃飯,在最后清理“海島旅游紀念品商店”的時候,她已經(jīng)感到非常疲乏了。

      傍晚,云姑婆離開了商店,慢吞吞地向家里走去,路上沒有碰到一個人(有個鄉(xiāng)親后來說,他曾經(jīng)在窗口看見了云姑婆,也看出她很虛弱,但他當時沒想那么多)。

      回到家,她首先洗了個澡。

      洗完澡,又在木椅上坐了一會兒。

      她在腦子里回想著,是否還有需要做而沒做的事——說來,這是她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了,每天睡覺之前,她都要這樣想一想的。

      她感覺自己的腦子已經(jīng)越來越遲鈍了。

      所以她想了好久。她從樓上想到樓下,又從客廳想到廚房,一直想到天都黑下了,才悄悄地對自己說:哦,沒有了,沒有什么要做的了。

      她這才去鎖好了房門,又摸索著爬到床上,和衣躺下來,閉上了眼睛。

      剛躺下的那一刻,她頓時覺得渾身上下一陣輕松。她甚至不由自主地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與此同時,她也感覺到了疲乏,極度極度的疲乏,疲乏到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入夜了。四周正在漸漸地安靜下來。整個荷葉村都安靜下來。人安靜下來,風也安靜下來。靜得仿佛沒有一絲絲聲音……

      不知何時,云姑婆的耳朵里,忽然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海浪聲。

      “嘩……噓……”

      “嘩……噓……”

      在持續(xù)不斷的海浪聲中,她仿佛感到有一些人正輪番來到她的腦子里。里面有云蓮生和云程氏,有阿昌伯,有云方云正,有梁海寬、梁海平、梁海妮、大嫂二嫂,有外孫女丫丫,有孫兒梁飛、孫女梁爽、另一個孫兒梁成,有女婿高尚,有紅姐,有周成伯。他們有的在看著她,有的還對她微微地笑,有的跟她說著話兒 (但她始終沒聽清他們說的是什么)。他們來了走了,就像走馬燈一樣。她想留住他們,留住每一個人,不讓他們走。可是,最終卻誰也沒留住,一個一個都走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云姑婆終于靜靜地深深地睡著了。

      在她睡著幾分鐘后,見有一滴晶瑩的淚珠,悄悄地溢出了她的眼角,沿著臉頰滑落下來,滑到一半時,卻又停住了,停在了一道深深的皺紋里……

      這一天,恰好是××年7月22號,大暑日。

      遠處的海浪聲,依然在響著:

      “嘩……噓……”

      “嘩……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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