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坐在窗口,坐在比山巔還高出一截的地方。這額外的一截,就是樓房的高度。
萬山之中,有這么幾座,頂部平了,建起了樓,一幢挨著一幢,連成了樓群。開發(fā)商把這叫做生態(tài)度假居住區(qū),老百姓就信了。避暑的人拖家?guī)Э冢坪剖幨幎鴣?。堵起車來,絕不比北京上海遜色。進了小區(qū),你以為會安靜了,哪里啊,小區(qū)里面才是人集中的地方,熙熙攘攘,聲響鼎沸,又熱又鬧。
邀我來的朋友似乎有點抱歉,說,前年來的時候,可沒有這么多人,也沒有這么多樓。
兩年,足以改變很多了。
房地產(chǎn)、汽車、投資、休閑和養(yǎng)生,這些東西的力量,在這偏僻之地實打?qū)嵉仫@形,強烈而突兀;不過從到此度夏的人說來,就很自然了:空氣好,氣溫低,住在森林里面,生活方便,什么都有,林海云天,“唯獨沒有壓力”——這一句是社區(qū)里隨處可見的房產(chǎn)廣告。
他們把城市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打包,像是整體打包,卻也剔除了力圖躲避的東西——說不出來的煩惱和壓力,說得出來而且作為正當理由的高溫酷暑——他們把生活搬到了大山深處,搬來了寵物狗,甚至搬來了廣場舞。晚飯后高音喇叭的聲音,比在城市里更清亮,更理直氣壯。社會主義文藝是廣場舞的群眾基礎吧,伴著他們起舞的歌曲,像記憶、情感、身體的按鈕,無比熟悉和親切的魔力按鈕,“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他們至少有一個夏季可以永遠年輕,可以唯獨沒有壓力。
夏季一過,猶如候鳥,他們返回到真正的有壓力的城市日常生活里去。這里,返回到?jīng)]有人煙的寂靜。
窗口的桌子上放著一本書,我隨手翻開,讀到這一段:
“夏季是一段綠色的、緊迫的、很多愛丟失或找回的季節(jié)。這是一年中最緊張的時候,就北半球的自然界而言,幾乎是一下子有數(shù)十億動物從冬眠中蘇醒,還有數(shù)十億動物從熱帶地區(qū)遷徙而至。幾乎是在一夜之間上演著求愛、交配和喂養(yǎng)下一代的狂野派對。夏季的主要任務是繁殖,而機會窗口的打開是短暫的。表面看來,夏季是嬉戲的集會,但這掩蓋了潛藏的競爭和斗爭,因為對于任何一個物種的新生命而言,這個物種中都必須有平均相等數(shù)量的死亡。此外,對于大型動物而言,它們的生存需要成百上千的小型動物作為食物,這樣它們才能繁衍出自己的后代。而那些小型動物也都進化出了降低被捕食概率的機制?!?/p>
這本書叫 《夏日的世界》(Summer World:A Season of Bounty),是博物學家貝恩德·海因里希(Bernd Heinrich)對一塊樹林空地及周邊生物的觀察、記錄,他特別關注不同的生命形式之間的相互作用。中文版(朱方、劉舒譯,上??萍冀逃霭嫔?,二〇一三年)封面上,印著幾句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米勒(Roger Miller)的歌詞:“夏季,當樹木和葉子變綠,紅色的鳥兒歌唱,我會是藍色(憂郁)的,因為你不接受我的愛?!?/p>
暑假開始,我從生活和工作的江南都市回北方老家。父母的新家在一樓,有一個不小的院子,隔出一塊,種了幾棵秋葵,幾棵茄子,一壟生菜,一架蕓豆,一架菜豆,一架黃瓜。另一邊靠墻種了一長排大蔥。遠方來人,指著大蔥,驚喜地喊:“這么多蘆薈,長得真好!”
外面的草地,對著院子,有三棵年輕的柿子樹,枝頭已經(jīng)掛上了青綠色的果實。沒想到柿子樹被用來做景觀。這是我從小就熟悉的樹啊,柿子也是我從小就喜歡吃的。弟弟說,現(xiàn)在柿子不值錢,兩三毛錢一斤,連摘的工錢都不夠。柿子熟了,沒人去摘。秋后,冬天,樹葉落光了,紅彤彤的柿子還掛在枝頭,風一吹,掉下幾個來,砸到地上,已經(jīng)爛了。
張大千曾居巴西,他在圣保羅市郊外買了個農(nóng)場,一九五四年開始造園,在此一直住到一九七〇年前后。他造園很有意思,把兩千多本各色玫瑰拔除,種上梅花、芙蓉、秋海棠、牡丹、松樹、竹子,有些特別的種類從日本等地運來。最特別的是,他加種了很多柿子樹,柿子樹有七德,他自己再加一德,所以這個園子就叫“八德園”。他沒想到,后來城市人口增加,當?shù)卣畨?、建水庫,供應城市用水,把這塊地征收了回去。這個巴西土地上的中國式園子,就慢慢拆毀了。
古久以來對柿子樹的贊美,都落在那種很樸實的“德”上,所說的七德,一長壽,二多蔭,三無鳥窠,四無蟲,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七落葉肥大可供臨書。短暫的回鄉(xiāng)期間,我每天搬個小板凳,坐在院子前面的柿子樹底下抽煙,是受它蔭翳之德吧:夏天烈日當空,沒個躲避處,抽煙更是找不到個像樣的地方;樹蔭之下,有涼風,沒有討厭抽煙人的眼光,有絲瓜藤爬滿院子的鐵柵欄,大片的綠葉中間開著黃花,風大了你擔心會搖落花瓣,其實一點事沒有,安心抽煙好了。
從老家北方小城,提前一個晚上趕到機場酒店,乘第二天早班飛機,飛到一個很小的機場。這個航班十天才有一趟。走出機場打車,司機張口三百塊。就這樣,來到西南的群山之中,坐在山巔上的窗口。
每天看晚霞,看無窮變化的色彩和形狀。這里天黑得晚,我看的時間也就很長。樓下喧騰,生活氣息濃烈。遠山靜默,只是存在,在那里,從遠古到將來——將來,也不會所有的山頂都造起樓房吧。視野近處,樓頂上有涼亭,空闊,沒有人,因而突出了框架,像在空的空間里畫出的實線。落日時分,涼亭的框架柔和而肅穆。
我為什么要到這里來?人為什么要跑來跑去?
巴西之后,張大千到了美國,在加州卡米爾買了一處房子,棲身兩年后,又重新購置新居,名“環(huán)蓽庵”,把院子里的橡樹拔了,種了從日本、越南運來的梅花;還從“八德園”運來“筆冢”碑石,立在園中。真能折騰啊,是不是?但走到哪都總有舍不掉的東西,東方樹種就這樣運到巴西,又運到美國;巴西的碑石,又運到加州。
張大千晚年定居臺灣,又造了一個園子,“摩耶精舍”。造這個園子不用跨洋過海東西方之間運東西了吧?不。他在加州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塊大石頭,形狀似臺灣島,重達五噸,他固執(zhí)地把這塊石頭海運回來,立在后院。張大千說,等他死了,骨灰就埋在這塊石頭下面,石頭就是墓碑,叫“梅丘”。
《夏日的世界》快要讀完了。第十七章講到納米布沙漠中一種獨特的植物,百歲蘭,它有兩片終生不脫落的葉子,常綠水嫩,壽命可達一千多年。海因里希想象,如果百歲蘭能夠開口,它會說,“上帝對我的仁慈和體貼超越了一切。他賦予我兩片葉子,不多也不少,恰恰是我所需要的數(shù)量。他讓這些葉子伴隨我一生,又讓我降臨在這樣一個適宜我的環(huán)境中,我不需要遷走,就生活在這里。他提供了我所需要的一切,讓我無憂無慮地活上好幾個世紀。這里的溫度——比什么都了不起的極端夏季——非常完美。我從不中暑,大地和空氣源源不斷地提供食物。夜晚霧氣沼沼的空氣為我提供水分和二氧化碳。我簡直身處天堂。他預見到每一件小事,讓我的生命完整。因此,當他創(chuàng)造世界時,他一定把我特別記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