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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詞條(十一)

      2018-11-13 03:39:34張羊羊
      鐘山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阿姆

      張羊羊

      主人先向客人敬酒叫“酬”,客人又回敬主人叫“酢”,這一來一去合稱“酬酢”,后來也寫成“酬醋”。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作酢法》有“酢,今醋也”,這個標(biāo)題注應(yīng)該是之后的版本新添而不是他自己作的。醬在宋朝才明確為醬油,宋朝以前,醋還不是生活必需品。宋代中葉以后,醋字才慢慢習(xí)慣作為“醬醋”的“醋”字。

      與“酉”相關(guān)的字眼大多讓我看著舒心,這個“醋”是例外。我不愛吃醋,所以此物少見于廚房。一桌人坐下來,有九個會在小碟里倒點(diǎn)醋,我則添點(diǎn)醬油,這一點(diǎn)我隨了父母,特別是冷菜中有一道“鹽水豬肝”。

      以前我們那辦喜事喪事,最后一個菜總是豬血湯,后來喜事不用了,喪事還保留,這個湯是我唯一需要加勺醋才喝的,特別開胃。村里已少有老人過世,偶爾回去,和一個人二三十年沒有交集了,我也談不上什么悲傷可言,也許就為了那一碗“酸血湯”的念想。

      吃醋有很多典故,它的現(xiàn)代漢語釋義是產(chǎn)生嫉妒情緒,多指男女關(guān)系方面。我十幾歲就做得一手好菜,卻極其討厭洗衣服。離家上大學(xué)時沒了辦法,只能厚臉皮求助于一個女生,她倒是洗得歡快。后來覺著老麻煩她過意不去,讓另一個女生洗了幾天,這個女生幾天沒理我。那時我不懂。金鑲玉和邱莫言初次相遇在房間大打出手,金鑲玉對邱莫言說,“也有兩分姿色?!眱扇四銇砦彝庖麓┮?,邱莫言占了上風(fēng),也夸了句金鑲玉“你也有兩分姿色”,“可是我看你要比你看我要通透啊”,“那你也得讓我看你看得通透一點(diǎn)嘛”??瓷先ジ呃涔蜒缘那衲詤s為周淮安和金鑲玉“假洞房”而飲酒落淚。每看《新龍門客?!返倪@一幕,我就想起那兩個女生的可愛來。

      我們吳語的吃醋叫 醋,和 飯 茶一般喊。我見姑姑放下大外孫,去抱小外孫,大外孫就哭了,使勁去拉姑姑的衣角。姑姑放下小外孫,重新抱起大外孫,他就笑了。小外孫不干了,也去拉姑姑的衣角,姑姑只能一手抱一個。結(jié)果大外孫還在不斷地推開小外孫。若這也算是一種 醋的話,真是純真美妙。

      醋確實(shí)在宋代才大量出現(xiàn)在詩詞中。華岳日子過得很清苦,寫《邸食責(zé)庖者》:“陋邸已無味,庖人更不材。?炊全做粥,燒鲞半成灰。添醋酸綿齒,研椒辣木腮。何時聳堂臠,香霧靄樽?!边@個被佘翹稱贊為“論事似晁錯,諳兵似孫武”的人,此時僅盼望能吃上一盤炒肉片,那個香才配得上酒香。而宋代詩詞中,寫醋寫得最多卻是姓“釋”的一批人,釋慧遠(yuǎn)、釋師范、釋紹曇、釋普度、釋印肅、釋咸杰、釋師體、釋修演……且多為“咸鹽酸醋”、“鹽咸醋淡”之類佛門養(yǎng)生之句。還有個宋末元初的方回,寫“屢嘗三斗醋”、“一吸三斗醋”,似乎搞了個“三斗醋”的意象?!叭反住睂?shí)指很難吃的東西,陳與義就很有個性,“寧飲三斗醋,有耳不聽無味句?!?/p>

      我提方回這個人,其實(shí)想說唐人岑參的那首《北庭作》,“雁塞通鹽澤,龍堆接醋溝?!狈交卣f過了,鹽澤人皆盡知,醋溝人所未知也。北魏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記載,“役水自陽丘亭東流,經(jīng)山氏城北,又東北為酢溝。”我地理學(xué)得不好,也懶得攤開一張地圖好好推敲考據(jù),不知龍堆接不接得上這“酢溝”。我的直覺是,若能一睹早年刻本,岑參的原句會不會是“雁塞通鹽澤,龍堆接酢溝”呢?我這人對很多東西好奇,而答案往往難以獲得,實(shí)則很無聊。

      鹽咸醋淡。鹽澤醋溝。味道也好,地名也罷,這倆在一起似乎特別工整。我來說點(diǎn)不是太遙遠(yuǎn)的事吧。十五年前,中國南方出現(xiàn)一種怪病,醫(yī)院的死亡率很高。坊間流傳煲醋和喝板藍(lán)根可以預(yù)防這種怪病,于是市面出現(xiàn)搶購米醋和板藍(lán)根的風(fēng)潮。有些人買不到米醋和板藍(lán)根,轉(zhuǎn)而向香港的親友求助,這才使病情得以為外間知悉。我老家的一個“二流子”,其時正好在南方“創(chuàng)業(yè)”,恰逢大好的機(jī)會,于是讓家人大量收購米醋,一卡車一卡車的米醋從中國東部運(yùn)往南方。平時幾塊錢一瓶的醋在那賣到了兩三百塊錢一瓶。此人“創(chuàng)業(yè)”成功,榮歸故里,說話嗓門極大,走路近乎橫行。七年前,日本發(fā)生里氏9級地震,導(dǎo)致福島核電站爆炸,核輻射開始向外蔓延。人們擔(dān)心日本核泄漏污染海水,中國多地爆發(fā)食鹽恐慌性搶購,許多地方鹽價暴漲15倍,食鹽依然脫銷。此人又逢大好時機(jī),大量囤積食鹽,準(zhǔn)備大賺一筆。后來謠言一破,醋可以幾個月不吃,鹽不比醋啊,國家怎么可能放任哄抬鹽價呢?如意算盤砸碎后,好幾年沒碰上天災(zāi)人禍,此人在游說鄉(xiāng)親的可憐的土地,用的是“移花接木”、“瞞天過?!?,我覺著這種人最后等來的是“走為上”。

      起初,醋是做壞了的酒。后來賈思勰在《齊民要術(shù)·作酢法》中歸納了數(shù)十種釀醋的方法。有“小麥苦酒”、“大豆苦酒”、“烏梅苦酒”、“蜜苦酒”,甚至還有“外國苦酒法”:蜜一升,水三合,封著器中;與少胡 子著中,以辟得不生蟲。正月旦作,九月九日熟。以一銅匕,水添之,可三十人食。很多人以為一杯苦酒喝的是悶酒。

      1918年正月十五,李叔同皈依佛門,剃度后給日本妻子誠子寫信:“請吞下這杯苦酒,然后撐著去過日子吧,我想你的體內(nèi)住著的不是一個庸俗、怯懦的靈魂。愿佛力加被,能助你度過這段難挨的日子?!闭\子傷心欲絕,但抱有最后的一線希望?!笆逋薄罢埥形液胍弧!薄昂胍环◣?,請告訴我什么是愛?”“愛,就是慈悲?!?942年九月初四,弘一大師安詳圓寂于“晚晴室”,九月初一書最后絕筆“悲欣交集”,悲愴而恬然,我看著這四個字,就是“油鹽醬醋”的樣子。

      記 憶

      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在閱讀路易斯·埃德里希的一本小說。在某一章節(jié),一位曾祖父有了曾孫。這位曾祖父已經(jīng)年老昏聵,他有著剛剛出生的曾孫一樣恬靜的微笑。曾祖父非常幸福,因?yàn)橐呀?jīng)失去了原先的記憶。曾孫很幸福,因?yàn)樗形磽碛腥魏斡洃洝鄣氯A多·加萊亞諾認(rèn)為,這就是完美的幸福,但他不想要這種幸福。

      我也不想要這種幸福。在一些影片中,因?yàn)橐馔馐ビ洃浭强膳碌?,你甚至連愛過的人都不認(rèn)識了。你收拾了多年的屋子成了個陌生的世界,你所有的舉動都令人詫異又心疼。而現(xiàn)實(shí)中,確有許多年老的媽媽都不認(rèn)得自己的孩子了,那真是足以好好哭一回的事。我試過很多次,閉上眼努力去捕捉第一眼見到媽媽時的模樣,可無論怎樣嘗試,都沒法達(dá)成心愿。我想,這是擺在所有孩子面前的一個難題,第一記憶永遠(yuǎn)是消失的。

      所能尋回的,是那個還扎了辮子,穿花襯衣戴破圍裙,從灶壁間提了沉甸甸的木桶晃向豬圈的媽媽。我想看清她的臉,她卻似乎總是低了頭。我彎下腰來看,她又把臉扭了過去,我只能看到一個側(cè)面。而從灶壁間到豬圈的那塊院落,墻角的苔蘚卻綠得十分搶眼,一條蜒蚰在上面一弓一曲地爬著。角落有三種花,雞冠花、美人蕉和鳳仙花。清晨摘了朵美人蕉,輕輕吮吸一下,露水帶了甜味,有時也會吸進(jìn)來一只螞蟻,于是連忙吐口水。鳳仙花的果莢由綠變黃,用食指一彈,果莢會炸開,種子們在院子里飛散。我分明記得很多細(xì)節(jié),卻看不清媽媽的臉,這讓我很不甘心。

      媽媽也會說起最初的我。說的最多的是,挺了肚皮在田里割麥子,割著割著肚子痛了起來,放下鐮刀、籃子就往家跑。沒有去醫(yī)院,因?yàn)槲矣袀€堂伯阿姆就是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帶上幾樣簡單的接生工具就來了我家。生我的過程比較長,那個痛是實(shí)在難熬的,一直持續(xù)到半夜。出生后“吵夜”吵了一周,沒有覺睡,腳都提不起還得洗尿布啊,大盆的衣服啊,沒過三天又得下地“掙工分”了。我對自己出生的感知,是通過爸爸抽屜里那張被蟲噬過的包云糕的褪色紅紙,上面用鉛筆寫了:農(nóng)歷1979年5月17日子時,公歷6月11日。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張簡歷,每年我過生日吃面都在農(nóng)歷這一天,公歷好像和我沒什么關(guān)系,唯一給我的標(biāo)簽,是在星座流行時,將我歸類為“雙子座”。

      媽媽一和我提起這個事來,我就想笑。我有個喜歡的作家蘇童也不容易,他在《一份自傳》里說過,他是小年夜出生的,那天他母親原來準(zhǔn)備去上夜班的,倉促間把他生在一只木盆里。我還好,至少呱呱落在床上。我想笑,他的母親會不會輕拍肚皮,你就不能等我下班回來?我現(xiàn)在騙孩子時,老說他是媽媽生在馬桶里的,我趕忙撈出來洗了洗,要不你就是個臭小子。他聽了就會難為情地笑起來。

      沒有記憶,我不知道如何進(jìn)行我的寫作。這些年來,我發(fā)覺所有的文字都在還原童年的本來面目。當(dāng)我感覺到一種被記憶“雇傭”的狀態(tài)時,另一個遠(yuǎn)方的詩人早就說過了這樣一句話 “我受雇于一個偉大的記憶”,他叫特蘭斯·特羅默。如果記憶不給我指令,不跟我“作祟”,恐怕我就是那個像曾孫般有著恬靜微笑的曾祖父了,含了根手指當(dāng)糖一樣舔著。

      蘇童也是屬于被記憶“雇傭”的作家,他那本收入《一份自傳》的散文集《河流的秘密》里,有好多散文與他的小說流淌著同一條 “記憶的河流”?!遏~頭》中的干部叫居得勝,《人民的魚》中叫居林生,都是送禮的送來的魚太多,家里壇壇罐罐已腌不下,就把魚頭送給了嫉妒的鄰居吃,反而成全了鄰居開飯館時有了一道看家菜 “紅燒魚頭”;《肉鋪》和《白雪豬頭》中干脆主人公的名字都不改了:小兵。細(xì)節(jié)則更為一致,街上的人有的一早去排隊也割不到好肉買不到豬頭,有的到七八點(diǎn)鐘太陽升得老高了照樣從肉鋪拎回?zé)狎v騰的新鮮豬肉和碩大的豬頭?!柏i耳朵那么大,那么肥”在蘇童筆下出奇的誘人,若下次遇著他,我定會問問,你小時候是不是很愛吃豬頭肉。

      有陣子讀汪曾祺,覺著這老頭特別愛嘮叨,一個事說得反反復(fù)復(fù),光說他父親拉胡琴很好、會養(yǎng)蟋蟀、給母親糊的冥衣像真的就寫了好些遍?!陡∩s憶》翻第一篇《自報家門》,“他會糊風(fēng)箏。有一年糊了一個蜈蚣——這是風(fēng)箏最難糊的一種,帶著兒女到麥田里去放。蜈蚣在天上矯矢擺動,跟活的一樣……他放蜈蚣用的是胡琴的‘老弦’。用琴弦放風(fēng)箏,我還未見過第二人?!痹俜瓗醉摰搅恕抖嗄旮缸映尚值堋罚八I(lǐng)一群孩子到麥田里放風(fēng)箏。放的是他自己糊的蜈蚣,是用染了色的絹糊的。放風(fēng)箏的線是胡琴的老弦……用胡琴弦放風(fēng)箏,我還未見過第二個人。”再翻兩頁到了《我的父親》,“他糊風(fēng)箏。有一年糊了一只蜈蚣,是絹糊的。他放這只蜈蚣不是用一般的線,是胡琴的老弦。我們那里用老弦放風(fēng)箏的,家父實(shí)為第一人。他帶了幾個孩子在傅公橋麥田里放風(fēng)箏。”連續(xù)的、密集的麥田、風(fēng)箏、蜈蚣、胡琴老弦在多篇文章出現(xiàn),寫散文的我還真沒“見過第二人”。

      回頭想想,不是汪曾祺先生太“嗦”,是某些片斷將我們內(nèi)心扎得太深了。它屬于年紀(jì)再大、腦子再糊涂也無法揮去的部分。仔細(xì)去讀一些作品,好作家都是被記憶深深“雇傭”的。

      不由地翻翻舊文章,“爺爺躺在門板上,那門板是用他自己的好手藝打的”、“烘麻糕用的是圓柱形鐵爐,做出來的橢圓形麻糕尤其金黃香脆”之類的畫面也重復(fù)出現(xiàn)在我不同的篇目里。有些東西藏在腦中,像八分面值的藍(lán)色長城、二十分面值的上海民居般粘在承載二十克體重的牛皮信封上,再也撕不下來。

      雞冠花、美人蕉、鳳仙花依然在院落開著,媽媽從灶壁間拎了沉甸甸的木桶晃向豬圈,我分明能看見豬食冒出的騰騰熱氣,卻看不清她的臉。我彎下腰來看,她又將臉扭了過去……

      巢與窠,都有個果子,家里總會有好吃的,看起來就很是歡喜,好像特別適合松鼠居住。《說文解字》有,“鳥在樹上曰巢,在穴曰窠”,這么說這兩個字皆因鳥而來。我是習(xí)慣了用“巢”字的人,很少寫“窠”。見時不時地有人寫“不落窠臼”,方注意到這個字的面容來。

      有一種牙齒叫臼齒,也就是磨牙,我掉過一顆磨牙,放在手心盯了好久,還確像那個“臼”字。窠臼說的是,舊式門上承受轉(zhuǎn)軸的臼形小坑。那門我見過,兩扇對開,晚上拴上一栓子。哪天要從窠臼里卸下一扇來,怕是家里有老人過世了。我爺爺就躺在這樣的門板上,白布蒙臉,領(lǐng)受后人的紙錢和香燭。

      “塵世兔三穴,古人蓬一窠。”爺爺就要出遠(yuǎn)門了。那年春天,燕子在堂屋筑窠,從不遠(yuǎn)處銜來暖心的泥土和稻草。窠下,爺爺正等著入土為安。因嗩吶聲雜,燕子受了驚擾,筑窠比往年多費(fèi)了好幾日。

      窠在我們那發(fā)音“kou”,雞窠、鴨窠、鳥窠、狗窠、老鼠窠都這樣喊,其實(shí)窠對應(yīng)的是棚、窩、洞之類的形狀,馬蜂窩也喊‘胡蜂窠”。鄉(xiāng)下孩子生來和胡蜂窠有仇,蜜蜂是好人,胡蜂是壞蛋,于是丟以石塊、捅以竹竿,胡蜂從窠中紛涌而出,你跑得越快它追得越兇。我的后腦勺被蟄過一次,頭脹痛了老半天,另一個孩子不巧被蟄在人中上,那臉幾乎腫得變了形。一朝被蛇咬還真有十年怕井繩的陰影,孩子們卻總是看不慣胡蜂窠,年復(fù)一年地相互對峙著。其實(shí),一群胡蜂在構(gòu)樹上安個家真心不容易,構(gòu)樹上也沒什么可以吃的果子,何必與它們過不去呢?

      小時候從未聽說過燕窠和蜂窠可以是滋補(bǔ)之物。燕窠叫燕窩,蜂窠叫蜂房。

      鄉(xiāng)間最常見的鳥窠是麻雀窠和喜鵲窠。我不會爬樹,所以從未掏到過鳥蛋。我擁有過的鳥蛋也是作為一個爬樹高手的跟屁蟲分來的。他有個習(xí)慣,一個鳥窠一旦摸空會隨手拆掉,摸到了鳥蛋直接磕破灌進(jìn)嘴巴。而他分我的一粒,或兩粒,我恨不得裝在被他拆毀的破窠里捧回家孵小麻雀。我在《鳥巢》里紀(jì)錄過一段有關(guān)他的文字,“一次他摸到四只還沒長羽毛的小麻雀,那些肉丸子似的小家伙被一一擺在樹底下,它們張著小嘴以為父母來喂食了。他卻折了根柳枝,用手甩了甩,四下,我看見了四具血肉模糊的尸體。他轉(zhuǎn)過頭來對我們嘿嘿一笑,證明他的眼法之準(zhǔn)?!?/p>

      斑鳩不會做窠,于是強(qiáng)占了喜鵲的窠,這是“鳩占鵲巢”的由來。我是沒親眼見過這一幕,“維鵲有巢,維鳩居上”,先人們不會瞎編故事吧。我覺著吧,斑鳩也是會做窠的,只是懶了點(diǎn),村里的懶婦種的田永遠(yuǎn)沒有別人的畝產(chǎn)高,不種菜地去鄰家拔點(diǎn)挖點(diǎn),她不臉紅,別人也不會說她。白居易有意思,他寫了首《問鶴》,說“烏鳶爭食雀爭窠”,你獨(dú)自立在風(fēng)雪多的池邊,終日站在冰上,抬起一只腳,不叫也不動,你是想要干什么呢?轉(zhuǎn)個身,他又來了首《代鶴答》,“鷹爪攫雞雞肋折,鶻拳蹴雁雁頭垂”,我收起翅膀則在水邊站立,飛上云松就穩(wěn)穩(wěn)地停棲在松枝上。白居易顯然以 “饑不啄腐鼠,渴不飲盜泉”的鶴自喻,我感興趣的是,鶴做的窠是什么樣子。

      再說一個當(dāng)過和尚的唐代詩人賈島,他寫了首《題李凝幽居》搞出了個“推敲”的典故。李凝此人身份無法考據(jù),到底是賈島多么要好的朋友也不得而知,至于“草徑入荒園”那樣的“幽居”,實(shí)則差不多一個破敗的“舊窠”。所幸,還有個鳥窠尚帶了點(diǎn)生氣,“鳥宿池邊樹”嘛,有沒有鳥睡在里邊也真不能確定了。他就在驢背上琢磨啊琢磨,究竟是“推”還是“敲”月下的那扇門呢?我想問下,你去訪故人時是先“推”的門還是先“敲”的門?換作我,如此荒涼之地,我先輕輕推下門,推不動,再敲吧。當(dāng)然,出于禮貌的原由,可以是先敲兩下門,沒動靜,再推一下,推不開,于是只能離開了。賈島尋思“推敲”之際,恰遇上了個大人物韓愈,名聲顯赫的韓愈分析了推與敲的語境問題,建議賈島用“敲”字。我有兩個問題,賈島琢磨此事時與韓愈真是巧遇?如果碰上一個小人物,這個意見賈島怕是根本聽不進(jìn)去的。其實(shí),整首《題李凝幽居》一個好句子都沒有?!傍B宿池邊樹”好嗎?“一莖青竹初出水,數(shù)個黃蜂占作窠”(孔文仲《句》)、“麥風(fēng)翻蝶夢,花露濕蜂窠”(陳必復(fù)《和客用韻》)、“游魚懷舊池,倦鳥懷故窠”(鮑溶《經(jīng)舊游》)都比這句子好。

      賈島是挺用心的,也容易落淚,寫三句話花了兩年時間,讀著讀著就流淚了。換李白可不會干這樣的事,寫詩這么折騰還有啥意思呢?連喝酒的工夫都沒了。

      還有種窠,我們那方言喊起來很是拗口,蜘蛛網(wǎng)網(wǎng)窠,網(wǎng)字還疊了下。其實(shí)都能聽明白是蜘蛛網(wǎng),古人稱絲窠。一只蜘蛛辛苦織了張網(wǎng),捕食,睡覺,自食其力,人們過年過節(jié)打掃屋子時,首先會用撣子或掃帚清理蛛網(wǎng),“又欲及歲晚,空堂掃絲窠”,俗稱“撣檐塵”。幸運(yùn)的蜘蛛跑得快,另處安家,倒霉的,則碾碎于鞋底。而蠶被人伺候著,它的窠成了絲綢。

      二十年過去了,只有爺爺一個人出了遠(yuǎn)門。奶奶還守著那個老舊的房子,她的手腳早已不利索,年底回家卻總能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那打掃屋檐的身影。那是我的窠。

      墻并不高,是我的個子矮了點(diǎn)。當(dāng)毛茸茸的腦袋慢慢鼓起來,把花瓣擠落,我就開始盯上了它們。起初透出墻外的桃子紅熟后,沉沉的,幾乎將枝兒壓到了墻沿下,每天上學(xué)路上,我一個箭步跳將上去,伸手就能夠著。盡管每次只摘一個,幾天過后,墻外的桃子就摘完了。接下來若想繼續(xù)解饞得有人合作,一般是那個連夏天都拖兩條惡心黃鼻涕的同桌,他抱起我雙腿,然后攀到墻沿,墻內(nèi)地方不大卻有豁然開朗之感,那么多大個頭的熟桃??!大概真有了偷的緊張,心跳得尤其快,胡亂摘兩個就慌忙塞書包溜了。

      水在洗桃子時尤其歡快,像是天生就有一副會唱歌的好嗓子。那是1988年左右。上學(xué)路過的孔家村的一戶人家,就在自己院里種了那么一棵令人羨慕的桃樹,那家的女孩比我低兩個年級,長得十分好看。孔家村是外婆出生的村子,那戶人家離外婆老家不過幾十米遠(yuǎn),也就是說離“破四舊”后殘存的孔廟差不多距離??讖R拆得看不見一點(diǎn)兒墻的痕跡,只剩下四根柱子撐住一個頂,四面漏風(fēng),里面倒是堆滿了整齊的稻草。那時候我不清楚孔廟是做什么的,也不曉得有孔子這樣一個人物,鄉(xiāng)間的墻上什么亂七八糟的標(biāo)語都有,學(xué)校的墻上永遠(yuǎn)是“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八個紅顏色的大字。

      我以為這點(diǎn)小勾當(dāng)從未被主人察覺。在某次有點(diǎn)得意有點(diǎn)慌張地往書包塞桃子的間隙,我下意識地回頭一瞥,她右手扶著墻,微微笑著。我趕忙轉(zhuǎn)身就走,再回頭時,墻邊那個滿頭白發(fā)的矮婆婆也不見了。后來我知道了,那個老人是比我低兩級的女孩的外婆,和我外婆一樣用小腳走路,二十多年后我親眼見到她和我外婆常在一起打那種我不認(rèn)識的花點(diǎn)紙牌。轉(zhuǎn)眼,兩個外婆都不在了,那個鶴發(fā)童顏的老人,依然在墻邊看著一個少年偷摘桃子,她什么也沒多說,眼里甚至有疼愛,像個菩薩。

      墻出現(xiàn)后,應(yīng)該有了搖頭的姿勢,主人不在家時,它雖然閉口不言,卻在向另一個人擺手,里面的一針一線、一草一木不是你的哦??蓧τ滞菢闼氐模痪行」?jié),“鄰家鞭筍過墻來”,摘兩支筍做盤菜,鄰居還真向你討回去啊。沒有墻,門前的菜地上相互間都摘著呢。情感有時也會變質(zhì),當(dāng)年魏夫人看見了“出墻紅杏花”,宋話本就有了“如捻青梅窺少俊,似騎紅杏出墻頭”,到元雜劇來了個《墻頭馬上》。一個少女趴在墻上愛上了墻外騎大馬而過的少年,很美妙的事,到了近代干脆變成了“紅杏出墻”的固定語式。我還是喜歡古人“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的單純,只不過,比我低兩年級的十分好看的女孩尚未到佳人的年齡,我只是個貪吃甜果子的少年。

      少年時的墻是個動人的容器。比如那種土墻,布滿了小洞眼,折根細(xì)長的竹枝,探進(jìn)去,右耳貼在洞邊,稍稍撥幾下,若有“嗡嗡”聲,抓緊把一只小玻璃瓶的口對住洞眼,蜜蜂就嗽嗽地爬出來飛進(jìn)了瓶子。再擰好瓶蓋。有時,一個洞眼里能掏出好幾只蜜蜂。幼時雖貪玩,捉弄了許多小生靈,卻還是有夢的,瓶里會塞下一兩朵油菜花,以為蜜蜂在自己的手中依然不耽誤采蜜,它還擁有萬畝金黃。卻未想到,半天下來,瓶中空氣不足,見蜜蜂沒了精神,翅膀都濕濕的,打不開來。再想放出來挽救它們時,有的還真來不及喘回氣了。土墻洞里當(dāng)然也會有蛇游出,我見過,那種肚皮斑斕的火赤鏈,老嚇人的。

      年少的我,將耳朵貼緊墻壁,蜜蜂不知道有這雙好奇的耳朵會和它開玩笑,玩笑開大了還丟了性命。成長讓一個人在心里筑起墻來,不在乎高,不在乎厚,反正不像從前通透了。如我之類,常讀孔孟,不大會“筑墻”的人,則如外婆老家那個被折騰得遍體鱗傷的“孔子”。讀《戰(zhàn)爭狀態(tài)》,有這么一段,“在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生存狀態(tài)中,是否吃上豬肉,成了日子是否富庶、還是否快樂的一個標(biāo)識。但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快活是要獨(dú)自享受的,如同財產(chǎn)最好不要外露,有紅燒肉吃,多半是夜里爬起來和老婆孩子一塊吃,不要說拒絕別人,就是東房住著的老爹老娘也最好免了……”,這類事兒時我也聽講過,村里某某人就是這樣背著父母吃紅燒肉的。幾塊豬肉也可以在至親間筑起一道墻來,想想真是不可思議,之后的孩子聽起來更像是一點(diǎn)沒意思的笑話。

      可確實(shí)有很長一段時間,“在中國農(nóng)民的集體潛意識里,吃豬肉,而且,是聚在大院或草場上一起吃豬肉,一定是個很重要、很活躍的意象”。人們被一道“蘇維?!钡膲φ趽趿搜劬?,打完“土豪”呢?又要持著每月半斤肉票去排隊買肉,好不容易排到了,真恨不得叫那位吹胡子瞪眼睛的賣肉師傅一句大爺。這種情景遙遠(yuǎn)的地方也發(fā)生著。有那么實(shí)實(shí)在在的一道長155公里的墻,墻東面的人被迫“只要生產(chǎn)好才能生活好”,墻西面的人順應(yīng)“只有生活好才能生產(chǎn)好”,最終墻東面的人吃飯、穿衣、日用品都要憑票供應(yīng),這里面應(yīng)該包括豬肉吧。后來,墻東面的人不顧危險,以游泳、挖地道、跳高樓、用重型汽車硬撞、熱氣球、滑翔機(jī)、彈射器等方式向墻西面逃亡。

      多年前,見鄰居家養(yǎng)兔子,兔子居然能夠打洞跑到墻外去。那么讓兔子出場一會吧。西德攝影師弗雷德·哈姆扛著攝像機(jī)來到波茨坦廣場,他打算拍廣場上一個天使雕塑的,但一眼望去,到處都是兔子,“蹲在兩個反坦克障礙物中間的野兔就像一尊雕塑”。很多年后,我還能幸運(yùn)地遇見《柏林墻邊的兔子》,讀到了一個困在柏林墻內(nèi)的兔子的故事。關(guān)于墻、自由、屠殺、鎮(zhèn)壓、反抗的寓言。被槍支、警犬、探照頭“保護(hù)”的兔子,雖說只能吃一種草糊口,卻安于現(xiàn)狀。新生的兔子們,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終于有一天有一小撮穴兔在圍墻下打洞,于是豢養(yǎng)者開始了殺戮。

      墻,越來越壯觀與堅固。我在一間小屋里,通過閱讀感受著“四面漏風(fēng)”而知曉的歷史和地理。我想,那些善于“砌墻”的少數(shù)人類的內(nèi)心是充滿恐懼和不安的,我,一個人類的零頭,與重要的事件幾乎都失之交臂,是幸運(yùn)還是不幸難以言說。此刻,讓我忘記所有有形和無形的墻,閉目想想1988年左右那道土墻,攀上墻沿,墻內(nèi)是累累的紅彤彤的桃子。我只摘一個,塞進(jìn)書包,墻邊,那個低我兩個年級的女孩那滿頭白發(fā)的外婆看著我,眼里卻盛滿了疼愛。

      落 日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鄰家阿姆是肯定沒有聽說過這句話的。如果我指著落日對阿姆說,看,夕陽。阿姆會疑惑于這個一生中新鮮的詞語,什么夕陽?阿姆連普通話的“落日”也弄不清楚是什么事物,我們那只管喊“太陽落山”。

      我出生的地方是平原,沒有山,卻偏偏要喊太陽落山。至今,我也還是覺得怪怪的。難不成先民移居此地前,曾在山村生活過,每天就看著滾圓的日頭滑入山凹。

      阿姆已經(jīng)把落日關(guān)在身體外二十多年。阿姆像她娘,阿姆的姐姐也像她娘,都是五十歲左右的時候,眼睛就慢慢模糊,后來只剩下一點(diǎn)點(diǎn)亮光。這種病,誰也說不出名堂來。我只是琢磨,阿姆的三個兒子如果愿意帶她去大點(diǎn)的地方求醫(yī),說不定就能找出這眼病的名字,而后,阿姆還能看見這樣好看的落日,大步地去碼頭邊淘米洗菜。兒子們只用了鄉(xiāng)間的“通用嘆息”打發(fā)了阿姆沒有陽光的日子:遺傳。

      阿姆與水有關(guān)的生活,主要依靠門前的那口老井。從臥室到灶壁間、從堂屋到井的步數(shù),她記得比每一個兒子的生日還清楚。我總是看見她在井邊打水,用棒槌敲打一大堆的衣服,以至懷疑她洗過的衣服比沒洗好不到哪去。我還真沒見過三個兒媳給阿姆幫過手,所以落日一來,我就覺得特像那口井的井蓋,于是可憐起這個瞎眼婆來。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阿姆當(dāng)然沒去過大漠與黃河,她只有她的炊煙。我們那離長江不遠(yuǎn),十幾里路的樣子。即便這樣,很多人其實(shí)跟阿姆差不多,知道中國有一條河叫黃河,中國有一條江叫長江,黃河是遠(yuǎn)了點(diǎn),可長江這么近也沒去看一看中國的長江。大部分的生活就在屋前屋后的那些莊稼地里完成,有少數(shù)兩個適逢吃住行不要花錢的年代,到了天安門遠(yuǎn)遠(yuǎn)見到了還沒有赤豆大的毛主席,倒是激動得兩眼一邊流出了黃河一邊流出了長江。阿姆只認(rèn)識村邊的一條小河流,往北三里就是她的娘家,其實(shí)再走幾里就到江邊了。

      阿姆是爺爺?shù)闹杜?,阿姆的爹是爺爺?shù)拇蟾?。大爺爺活在我腦海里最鮮活的一幕,就是個戴了頂舊草帽、背了只竹簍,在小河邊撒網(wǎng)打魚的老頭。落日下,他喝著老酒佐以一盤油炸小 。

      那條小河喂養(yǎng)了兩岸坡地上的大豆、桑樹、芝麻、山芋,灌溉時節(jié),細(xì)瘦的身體也能通過水泵涌入茫茫的水稻田。落日斜照院子,奶奶在石臼邊舂芝麻,打算做糍團(tuán)。我呢?還在追小河里的鴨子,踩蚌,摸蟹,一不留神就走遠(yuǎn)了。日頭落盡,天已蒙蒙黑,折回的路上必經(jīng)過村莊的墓園。那里的每一塊石頭上,有一個字是相同的:張。但埋著的人,活著時我一個也沒見過。于是白天消失的鄉(xiāng)間傳聞在天黑時跳起舞來,我已說不出那時有多害怕。唯一可以壯膽的,是爺爺和我說過的走夜路先摸幾下額頭,有祖先的神靈保佑。我唱起歌,照爺爺所說,狂奔到家時淚都憋出來了。奶奶摸我的額頭時,晚餐美好。

      很快,真的很快,天不怕地不怕的爺爺問過爸爸幾遍“我真的要死了嗎”,就在“張”姓的石頭群中住了下來。落日填滿他凹進(jìn)去的簡歷,依然從容,豌豆苗上的螞蚱家族像往常一樣蹦跳著。夜晚途徑墓園,我不摸額頭了,也不害怕,那里有了我熟悉的人。

      爺爺走的時候,落日就像他最后滾動的喉結(jié)。

      外婆走的時候,落日就像平原眉心上的痣。

      這其間隔了十六年。十六年里,我見過了無數(shù)地方的落日,心也慢慢平和了下來。現(xiàn)在,八歲的孩子開始讀《小王子》了,我不甘心的是,我八歲的時候沒有《小王子》讀,八歲時讀到《小王子》會想些什么呢?我只能確定,八歲的孩子和三十八歲的我讀《小王子》里的落日是完全不同的。他的眼里是一個沒有人也沒有房屋的星球,全部的疆土只容得下一盞路燈和一個點(diǎn)燈人,他覺得很奇妙,一個人不用上學(xué),只要早晨熄燈晚上點(diǎn)燈,其余時間白天休息晚上睡覺,還沒有一疊疊的家庭作業(yè)。我呢,看見了星球越轉(zhuǎn)越快,一分鐘轉(zhuǎn)一圈,每天只有一分鐘,說會話一個月過去了。那個星球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有一千四百多次日落。壯觀得簡直要讓人發(fā)瘋,如果讓我住在那里,我也會和小王子一樣,回想從前自己挪動椅子,尋找一次又一次落日的情景。

      我早已到了懷念的年齡,懷念阿姆,爺爺,平原上的落日。那時天黑了,除了少數(shù)游戲可打發(fā)時間,不睡覺沒什么可做,不像點(diǎn)燈人所說“生活中我喜歡的事情就是睡覺”。星球轉(zhuǎn)得太快了,日常變成從日落后才豐富、充實(shí)起來。電影、新聞、喝酒、寫作,星球轉(zhuǎn)得日出替換了日落,我們才想起要睡覺了。

      而我誠實(shí)地想說,稍稍遺憾沒能有過牧童的經(jīng)歷。從前那么好看的落日下,我可以坐在牛背上慢慢回,還是個“系牛莫系門前路,移系門西系碡邊”的熟手。阿姆的老井旁,還有殘破的連枷,斑駁的碌碡粘了些須多年前碾壓谷物的氣息。

      讀《五柳先生傳》,陶靖節(jié)以“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fēng)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睘槠缴浮S浀梦壹遗赃叿N了六棵柳樹,如今已砍伐一盡。說多了淡泊有時聽起來挺假的,但可以安度余生的,還是在那落日、土地、河流相互溫暖的地方。

      田 野

      幾支三節(jié)電池裝的手電筒光束打亮了南方鄉(xiāng)間夜晚的呼吸,所到之處蛙聲驟息。石蟹總是在匆忙趕路,黃鱔一出洞,幾乎掩蓋不了眼尖少年捕捉到的細(xì)微痕跡。熟睡中的魚在光影里一動不動做著美夢,扁扁的五根刺芒的鐵叉已被精準(zhǔn)地掄出……一雙雙眼睛在夜晚出奇動人。它們天真地閃爍,穿梭在厭倦了蔬菜的少年的口舌間。那群夜色中出沒迅捷的孩子,我是功課最出色的一個,也是手腳最笨拙的一個,而善良的他們從未拋棄過我。我清楚記得,平時不愛搭理的極為頑劣的那個,拍了下我的肩膀,猛地一腳將那條倒霉的火赤鏈跺進(jìn)田埂的泥土中,腦袋已被踩得重度變形,猩紅的嘴腔翻到了外邊,身體一陣陣抽搐——這番情景至少在我夢中出現(xiàn)過五次。他對我說的兩個字“別怕”,宛然一個大俠慣以使用的語氣,多年后依然在我耳邊輕聲安慰。

      當(dāng)年的少年們已是肚腩鼓鼓的人之父。田野卻一個勁地“減肥”,差不多成了彼時綠床單上的一小塊補(bǔ)丁。那些遍地動人的眼睛閉上了,只有少數(shù)還在驚詫地注視著突變的周圍。他們時不時地還去尋找它們。他們以為我有了“不食人間煙火”的職業(yè),他們以為我早已不屑那些鄉(xiāng)間往事,他們不知道只要喊一聲,我就會往那個方向奔跑,認(rèn)認(rèn)真真跟在他們身后,再捕獲一聲“別怕”的感動。他們不知道啊,我捧著東漢的“仲春令月,時和氣清,原隰郁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倉庚哀鳴。交頸頡頏,關(guān)關(guān)嚶嚶”都快生銹了。

      合上張衡的 《歸田賦》,“仰飛纖繳,俯釣長流”,左腦袋彈弓,右腦袋魚竿,飛起垂落,我在書卷邊煩躁不安。

      大概去年春天,一個歌手把“詩和遠(yuǎn)方”唱得讓無數(shù)人百感交集。一時間,許多好夢一下子又發(fā)芽了。其時,我身在離毛主席像上那粒黑痣很近的地方,牽掛病痛中的媽媽,歌詞第一句“媽媽坐在門前,哼著花兒與少年”就把我的心撞疼了。

      我就翻保存的照片,最早的一張,恰好是還不會騎車的媽媽扶好自行車車把,我,幾個月大,坐在綁在車前杠的小凳子上。我的眼里沒有“詩和遠(yuǎn)方”,確切說我被所有的“詩和遠(yuǎn)方”包圍著,滋潤著。黑白照片上,我和媽媽就在早被拆掉了的瓦房門前,門前有大片的油菜花、竹林和田野。

      門前,萬事萬物開始荒蕪。我差不多已好久沒有讀到心動的句子,詩人們不厭其煩地寫下一頁又一頁 “某某辭”、“某某帖”、“某某經(jīng)”、“某某引”等怪怪的詩題,感覺都不會好好說話了。就像一平所說,詩人們爭來吵去,而大片土地、陽光被荒置在一邊。顧城的《門前》還有“草在結(jié)它的種子,風(fēng)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雖說“土地是粗糙的,有時狹隘”,他依然看見“然而,它有歷史,有一份天空,一份月亮,一份露水和早晨”。博爾赫斯在《詩藝》里回憶愛默生曾在某個地方談過,圖書館是一個魔法洞窟,里面住滿了死人。當(dāng)你展開這些書頁時,這些詩人就能獲得重生,就能夠再度得到生命。對我而言,《詩經(jīng)》、陶淵明、王維、雅姆、安娜·布蘭迪亞娜、辛波斯卡、金子美玲……都一一活得嘴角微揚(yáng),替我驅(qū)散了蚊蠅。

      歌手在唱,生活雖說不是太如意,轉(zhuǎn)折中卻把詩和遠(yuǎn)方的事物并列。遠(yuǎn)方的什么呢?不是大海,不是森林,不是草原,不是沙漠,是田野。田野是人與萬物最為氣息相融的地方。那一刻,我與一平感同身受,“我坐在田埂上想家,想念遠(yuǎn)方的朋友。有時覺得母親就在那黃昏和土地的邊緣。那時我還小,我不知道今天我這樣思念那個時候?!庇谑?,我攤開紙,寫“我可以雙手背握/閑晃中年/像田埂上的那只喜鵲/我雙手背握/像攏好的翅膀/恬靜,發(fā)藍(lán)/我知道蘆葦?shù)奶炜?略高于我的/也知道山芋的大地/略深于我的/它們的愛簡樸,直接/往往比我默契”(《遠(yuǎn)方的田野》)。

      土豆、生菜葉、藥芹、核桃、蘋果、香蕉、番茄、洋蔥、草莓、青椒、紅椒、黃椒、檸檬、火龍果……多繁榮的田野啊。而這片“田野”就一個盤子那么大,這片“田野”叫水果沙拉。它們聚到一起,途徑機(jī)械處理、運(yùn)輸、儲存、冷藏、加工、包裝、管理和廣告。我不愛吃這類食物,而越來越多的人信任上了這份營養(yǎng)平衡的食單。詹姆斯·布魯吉斯講了個“水果沙拉的故事”:水果沙拉經(jīng)由現(xiàn)代化的、工業(yè)化的、不安全的、荒謬的、半科學(xué)化的、經(jīng)檢驗(yàn)合格的、官僚的、燃料效率不高的、經(jīng)濟(jì)上有悖常理的耕作和銷售方法從果樹上來到餐桌上。一個“原始人”為了獲得四卡路里的食物需要消耗一卡路里的能量,而現(xiàn)代人為了獲得四卡路里的食物需要消耗多少能量呢?

      田野在遠(yuǎn)方了。田野邊的“菖蒲上,兩只白頭翁/含情相望,相守/長著我們很快就到來的樣子”(《旅程》),而我時常會遠(yuǎn)眺那份溫暖來。

      漣 漪

      有一種現(xiàn)象,說撒謊吧,也不是,說虛偽吧,又談不上。一時間不曉得用哪個合適的詞來歸納。總之有點(diǎn)兒多米諾骨牌的效應(yīng),或者更恰切地說,往水里扔了個小石塊,波紋會蕩漾開來。比方說,有次我看了看表,說快十一點(diǎn)半了,去吃飯吧。一個摸摸肚子說餓了,另一個也跟著說餓了。結(jié)果食堂還沒開飯,再看下表,時針少轉(zhuǎn)了一個數(shù)字。

      和土菜館的老板喝過幾回酒后,就成了朋友。我很愛吃他那里的蔬菜,燕筍、莧菜、茄子、八角絲瓜都是連夜去山村取回來的,還帶著新鮮露水。他的小南瓜很是玲瓏,切成絲,嫩黃嫩黃的,讓我有了做南瓜絲餅的沖動。土菜館的葷菜,以山村散養(yǎng)的母雞和黑豬為主,時常還收些村民捕到的黃鱔和斑鳩。我的朋友食肉動物偏多,有的見不到豬肉吃不下飯。作為飯局的主要召集者,一是土菜館的食材確實(shí)好,二是照顧老板的生意,慢慢地,那里變成了三天兩頭喝酒的據(jù)點(diǎn)。他們筷子伸得快,盤子空得快,一個勁地咂嘴,雞湯靈格,豬肉蠻香,我也非??鞓贰N覍儆谀欠N看著喜歡的人吃得舒暢特別心滿意足的人。朋友們吃得歡,又帶他們的朋友來,以至有一次母雞和黑豬不夠了。老板為了不掃興,只能以菜攤上的雞和豬肉充數(shù),我的朋友幾筷子下去,像平常那樣夸贊這山村里的雞和豬就是不一樣,并勸他們的朋友好好嘗嘗。我注意了下他們的表情,嚼上幾口,都點(diǎn)頭應(yīng)聲說,是不錯。那一天,我成了個犯了錯誤的小孩。

      又一天,我在土菜館招待朋友以及他遠(yuǎn)方來的朋友。從酒柜翻出兩瓶老“杜康”,掛在酒瓶脖子上的開酒鑰匙早已銹跡斑斑,酒牌也磨損得殘破了,但“1987年某月某日”的生產(chǎn)日期依稀可辨。我拿起又放下,再拿起再放下,最后還是拿起了。酒柜里存放的最老的酒啊。桌子上人多,老酒只有兩瓶,我都不好意思再分了,喝其他的酒。朋友對他的朋友們說,三十年了,還是兄弟舍得拿出來分享。他的朋友們則勸,喝別的酒,這酒值得再藏藏。我不由分說,把瓶子給開了,酒色略黃,掉下去明顯掛杯,完全具備三十年老酒該有的品質(zhì)。我咽了咽口水,給自己的杯子倒了杯沒什么年份的所謂名酒。朋友一口下去,好,有年份的就是不一樣。他的朋友們也紛紛舉杯向我表示謝意,好酒。我又是那副心滿意足的樣子,真的,在飯桌上你總能看見我是那么心滿意足??筛袅艘惶欤腥撕拔页燥?,就是那個送我老酒的朋友,拿出兩瓶同樣的老酒,唯一不同的是,“1986年某月某日”的模糊生產(chǎn)日期更早了一年。他不喝酒,屬于總有人送酒的人。我猴急地把陶瓷酒蓋撬開,和另一個好酒的滿滿斟上,它真的具備了老酒的所有品質(zhì)。一口下去,味道不是想象的醇厚,礙于面子,我把皺起的眉頭松開,說了句不錯,并且和那個好酒的一人一瓶喝了個光。對這款老酒心生懷疑,后來打聽,酒不假,沒那么個年份,只是把瓶子做老了。于是想起,我用這老酒招待朋友的朋友們時,其中有一個皺了皺眉頭。

      吃肉的,喝酒的,沒有一個故意說謊的人,只是童話里那個說皇帝“什么也沒穿”的孩子都長大了。

      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寫了個《懷疑禮贊》:

      上課的第一天,老師拿來了一個大號的細(xì)頸瓶。

      ——“這個瓶里裝滿了香水?!崩蠋煂γ赘駹枴げ紓愐约捌渌麑W(xué)生說道,“我想測試一下大家的感知能力。誰嗅到了氣味就舉手?!?/p>

      他打開了瓶蓋。瞬間就有兩個人舉起手來。接著,5個,10個,30個,所有人舉起了手。

      ——“老師,我能把窗戶打開嗎?”一名女學(xué)生請求老師,她已經(jīng)被濃郁的香水味兒熏暈了。幾個聲音隨聲附和。空氣中彌漫的強(qiáng)烈香味兒已經(jīng)讓所有的人難以忍受。

      于是老師把瓶子交給學(xué)生,一個個地傳遞下去。瓶子里裝著滿滿的清水。

      讀完有點(diǎn)無言。

      去年參與過一個討論,某刊主編作為導(dǎo)師,圍著十幾個詩人學(xué)生分析詩歌。有一首詩只有七八行,內(nèi)容我忘記了。導(dǎo)師說這是一個作者投稿,讓大家說說這首詩差在哪,如何修改得好些。詩人學(xué)生紛紛給出意見,什么邏輯問題啊,意象問題啊,反正毛病多得很。輪到我發(fā)言,我“不知好歹”,這詩挺不錯的,你們改過的地方還是改回來好,這詩有點(diǎn)穆旦的風(fēng)格。導(dǎo)師揭曉答案,穆旦的早期作品,詩人學(xué)生們低下了頭。我也是“詩人學(xué)生們”中的一個,我偏偏要抬起頭,“穆旦又未必都寫好詩,只不過這首是蠻好的啊?!?/p>

      編這樣一個故事吧?!皬埌壮酥蹖⒂校雎劙渡咸じ杪?。梨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我遞給導(dǎo)師一張紙條,那時他是詩人學(xué)生,我成了導(dǎo)師。說說這詩差在哪里如何修改好些,詩人學(xué)生說,這不是大白話嘛,沒法修改。我點(diǎn)點(diǎn)頭。

      單 車

      讀《世說新語》,陳 拜訪荀淑,因家境貧窮儉樸,沒有仆人可供役使,于是便叫長子陳紀(jì)趕車,幼子陳諶拿著手杖在車后跟從。孫子陳群還年幼,放在車中。名士陳 坐的大概是一駕窄小的馬車,否則也不至于多出一個陳諶沒地方坐。書頁上這一畫面,令我想起爸爸騎著那輛28寸的“永久”牌自行車,前杠上是側(cè)身而坐的我,媽媽抱了妹妹在后座上。那車結(jié)構(gòu)比陳 家的馬車略為“寬敞”。

      后來,我的書櫥里擺了輛自行車。那是有次散步時遇見一個手藝人,他用紫紅色鋁絲嫻熟地繞一個小什件。專注,慢慢有了雛形,抬頭見還有我這樣一個老男孩在好奇地觀望,給了我一個友好的星星般的微笑。那是一輛小巧別致的單車。有人買嗎?我問。偶爾也有,他說。給我一個吧,我想,我擺弄著單車留給他的背影大概比往常有了幾分頑皮。

      整個小學(xué)期間,每天一公里不到的路,我用腳走下來了。讀中學(xué)時,我擁有了第一輛單車,24寸金獅牌的,用它完成每天來回六公里的讀書之路。車鏈條老掉下來,常要同行的人幫忙,沒別人時,只能自己裝,兩只手被機(jī)油弄得臟兮兮的。一群少年,在狹窄的鄉(xiāng)間馬路上風(fēng)里來雨里去,雙手脫把撒歡過。我記得那么一個霧天,我右手扶車把,左手搭在一輛手扶拖拉機(jī)的尾部借力 (這曾是我們都調(diào)皮過的一幕,也沒少挨拖拉機(jī)手的訓(xùn)斥),沒想到前方有幾個磚塊,等看清楚時已一個顛簸摔了下來,右臉眼角處在柏油地面上摩擦出了深深的血痕,隱隱地留下了一個傷疤。

      我記得關(guān)于這輛單車,還有另一個血的故事。初一年級的新生,許多同學(xué)都是騎家里大人用舊的車子,有些個子矮的坐在座墊上,雙腳還不能同時夠得上腳踏板,所以騎起來構(gòu)成了左一晃右一晃的風(fēng)景。我的單車是爸爸新買的,高年級的學(xué)生中午上街老是來車棚拿我的騎(在學(xué)校幾乎不鎖車子),我好多次要騎時都找不到。有一次那個可恨的家伙取車時被我碰了個正著。我大字形攔在車前與他理論,他抽了我一個腦瓜子就帶上一個漂亮的女同學(xué)走了。我讓班里上街的同學(xué)帶上我尾隨我的單車。果然,那個家伙又去鎮(zhèn)上圖書館借古龍、梁羽生了,那個女孩大概借瓊瑤吧。恰好的是,我那在鎮(zhèn)上高中讀高復(fù)班的表哥和幾個同學(xué)經(jīng)過。我委屈地向他哭述,他們沖上樓去噼里啪啦一頓狠揍,那個叫謝什么國的家伙從此再也沒有取過我的單車。每次遇見我他都扭頭避開,我也神氣了好一陣,但每想到他鼻孔里的血和打腫的臉,我都感到一絲愧疚,覺得表哥他們那時也太狠了吧。

      十七歲的時候,我還騎著單車往返于鄉(xiāng)村與小鎮(zhèn)的路上,車把上掛了啟明星和下弦月,離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我二十五歲看《十七歲的單車》時,早已不騎單車了,我的金獅牌小單車也不知送給了哪個親戚家讀書的孩子。我的眼睛里奔跑的是,西西里卡斯泰鎮(zhèn)上五條長褲和一條短褲追趕著令男人垂涎、女人嫉妒甚至詛咒的瑪蓮娜的美臀的六輛單車。面對西西里女人的嫉恨、謊言和羞辱,雷納多穿梭在鞋匠、牙醫(yī)、理發(fā)師、裁縫、律師中,往女人包里撒尿、往男人酒杯里吐痰、與同學(xué)打架,捍衛(wèi)著瑪蓮娜的尊嚴(yán)。哪里有瑪蓮娜的影子,哪里就有雷納多單車的輪子,我的眼睛撞見了墻洞上他的眼睛,為流逝了的平淡無奇的青春期的性幻想補(bǔ)課。

      我還要補(bǔ)很多課。比如萬二喜推著單車帶上鳳霞過日子,最后是鳳霞生孩子大出血而死、醫(yī)術(shù)高超的教授吃饅頭撐死,最后是福貴帶上外孫饅頭、二喜帶上岳母去給最疼愛的人上墳說話。《活著》里總有人不讓善良而知足的人好好活著。

      我的爺爺算得上趕潮流的人,二十幾年前,盡管自行車的改裝費(fèi)比自行車還貴很多,他照樣把自行車改裝成“電動車”:在車架上安上一黑色的長方形鐵盒,其中可能包含電池、馬達(dá)之類物件,有一拉索拖在外面。爺爺用力猛一拉,即發(fā)出“突突”的令人厭惡的嘈雜響聲。爺爺一跨上去,一溜黑煙穿過蹬自行車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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