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 勇
楊方的小說,似乎對死亡敘事情有獨鐘,比如《城南哀歌》《風吹木札爾特》,以及《不會是世界盡頭》,都籠罩著死神的影子,這一篇《蘇梅的窗子》更是以一個意外死亡事件起筆。以意外死亡事件起筆的小說,在文學史并不少見,遠的有茅盾的《子夜》,近的有阿乙的《早上九點叫醒我》。對于茅盾和阿乙來說,他們是想以死亡事件及其隨之而來的葬禮,作為整個故事的扭結和線頭,各路人馬借此出場,各種矛盾借此展開。如果說茅盾側重外在的政治經(jīng)濟層面的社會剖析,阿乙傾向于人物塑造,楊方則與他們都不太一樣。表面看來,楊方也是借意外死亡事件,集中展現(xiàn)各色人等,但她側重的不是事件本身,甚至也不是為了塑造人物形象。楊方是想通過意外死亡這一事件讓各色人等粉墨登場,圍繞要不要報警,葬禮如何展開,人們從各自不同的立場或角度出發(fā),做出不同的反應或表態(tài),以此勘探人的本性或本心。雖然說楊方的這一小說,社會指向及其語境都較模糊,但這正是楊方小說的特點,她有意淡化主人公的社會身份及時代背景,她想在這種淡化中凸顯自己對個人與世界的關系的思考。
詩人楊方從事小說寫作不久。本以為,自詩歌寫作的跳躍式構思轉向小說敘事的綿密細致,需要一個過程?!短K梅的窗子》的出現(xiàn)終是讓人大吃一驚。小說對敘事進程的沉著把握,人物性格的差別塑造,及其敘事結構的冷靜處理,充分顯示出楊方的高超敘事能力。這一小說中,涉及的人物眾多,諸如敘述者“我”、大姐蘇梅、大姐夫、高峰、大姐的大女兒胡靈、二女兒胡翩翩、胡靈的男友信、二姐、三姐、父親、母親、二姨、表姐、舅舅、舅媽,以及小編等等。雖然楊方無意于去塑造這些人物,但她通過寥寥幾筆就把這些人物寫得躍然紙上,不能不說是她的功力所在。但作者的重心似乎不在于此,甚至她的敘述重心也不在于大姐意外死亡原因的勘探,雖然說大姐的意外死亡事件疑竇重重,作者也試圖揭示出這一謎底。她只是想通過敘述者“我”的觀察視角,在一種若即若離的、反諷的和審視的距離中,借以完成對眾人、自己以及大姐短暫一生的審視或反省。
換言之,大姐的死,就像“所指”缺失的滑動“能指”,在這一向“所指”的滑動(即謎底的勘探和揭示)的過程中,呈現(xiàn)出來是每個人的不同表現(xiàn)及其隱秘的內心。我們雖不知道真正的死因所在,卻在對死因的探求中,勘探出了人性的深淵及其巨大的黑暗。舅媽的好事與貪財,姐妹們的虛情假意,“我”的淡漠,二姨的虛張聲勢,等等。特別是大姐一家,大姐夫和她的兩個女兒胡靈與胡翩翩,因為大姐與高峰的公開的婚外情讓他們蒙羞,他們?yōu)榱烁髯缘哪康幕蚱髨D,共同“制造”了這一意外死亡事件(大姐的死亡與他們中的某個人有關),而后又共同竭力掩蓋或掩飾。我們并不知道真正的死因(即“所指”),但通過對這一對死因的勘探,讓我們看到了人的內心的巨大黑暗和深淵。這是一個更加神秘的“能指”,其讓人恐怖的程度,要遠遠超過死亡本身。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的虛偽、冷漠、無情和自私自利,這或許才是致大姐于死亡的真正原因。
當然,最重要的是,敘述者“我”在參加葬禮的過程中,通過對大姐的人生的回溯重新審視了她的一生。表面看來她是一個“異類”。她為了同大姐夫結婚“跳塘”,而后又公然同高峰婚外同居。這樣一種前后矛盾的不管不顧,讓人費解。但若對比我們蕓蕓眾生(包括敘述者“我”)的虛偽、冷漠、無情、懦弱和自私自利,不是更加顯示出她的真實與勇敢嗎?她的真實和“異類”反襯出來的是我們作為俗人的矮小和虛偽。她是一個活在自己內心真實中的女人,這樣一種毫無掩飾,在她手機里的裸體照片中有極為象征性的顯現(xiàn)。那朝向窗口的或立或臥的裸體,難道不是以自我敞開的方式向世界發(fā)出的宣言與挑戰(zhàn)嗎?一方面是虛偽的、唯利是圖的蕓蕓眾生,一方面是對自己內心的真實的大膽追求。楊方通過這一意外死亡事件的敘述所呈現(xiàn)出來的正是這種人生的悖論式情境。
一個小說作家,不論其創(chuàng)作屬于何種流派,如何處理虛實關系,應該說都是不可回避的問題。畢竟,小說主要的功能在于敘事,寫得太實或太虛都過猶不及。賈平凹是公認的寫實主義作家,但他的作品,即使是最為“瑣碎”的現(xiàn)實描寫之作,如《帶燈》,也不忘在主人公帶燈的枯燥日常生活之外設置一虛幻的發(fā)信人形象,以顯示生活在別處的浪漫想象之所在。虛實關系,其實也是卡爾維諾所說的輕與重的辯證法。楊方的小說在這方面有她自己的思考和探索,《蘇梅的窗子》毫無疑問是基調寫實的作品,但如果一直都是采取實寫,就會顯得總體平平,無甚意趣,小說在人物設置上引入小編并以小縣城特克斯作為遠景,充分顯示出作者處理虛實關系的高超能力。小編的形象,于小說情節(jié)的進展和人物內心的勘探,可有可無,特克斯城的出現(xiàn),更是閑筆。對于小說而言,有時逸出或閑筆更能見出其美感和境界來。小編有點像舞臺上插科打諢的小丑,但又不僅如此。他弄了一個叫“敢死隊”的微信公眾號,因為每天面對各種各樣的死亡事件,他看透生死,所以活得很豁達,這是他像小丑的地方。但他并不是一個輕佻的人,相反可以說是活得極認真的一個人。他是想通過對死亡的勘探,來表達對人生的理解。這是一種向死而生的姿態(tài)??梢哉f,正是其輕佻與嚴肅的張力關系,構成了小說作者/敘述者的思考的背景。至于特克斯城,其出現(xiàn)在小說中,是以“他者”的形象顯示自身的存在的。特克斯“全城沒有一個紅綠燈,那里的每一條街道都筆直地通向城市的中心”。此句就像天啟,照亮了整部小說,而敘述者又說“在特克斯生活的人,他們的腦袋里有著一些和別處人不同想法的怪東西”。這些東西看似與現(xiàn)實生活格格不入,但其實正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所缺失的。這可能就是小說敘述者所說的“比黃金更永久的價值”的東西吧。在小說中,特克斯城作為遠景出現(xiàn),其顯示出的是近景——現(xiàn)實生活——的沉重和無奈。不難看出,小編形象和特克斯城的出現(xiàn),使得小說具有了空間上遠近疏密的層次感,這是其虛實相生得以彰顯的秘密,也是小說搖曳多姿的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