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神性是冰涼的（組詩）

海男

憂傷像一根草繩捆綁著收割后的麥穂

憂傷像一根草繩正在捆綁著收割后的麥穂這件事你可以忽略。然而，當(dāng)你抬起頭來你遇到了遺忘中的一個人

無論他們是男人還是女人

性別在更多時候，只是告訴我們太陽和月亮的距離

而遺忘是因?yàn)楫?dāng)太陽升起月亮就消失了

你可以忽略憂傷像一根草繩拋向了麥田

拋向了收割后的，已經(jīng)成熟的麥穂

你同樣可以忽略當(dāng)月光升起時，太陽沉落的時辰

但你無法遺忘從村頭到麥田的那條路

你可以忽略憂傷，它是瘋狂的麥芒垂下的頭頸

你可以忽略憂傷，山坡上的一個婦女正燒著冥幣

黃昏中婦女的嘴唇至始至終都像是在念著咒語

憂傷像一根草繩已經(jīng)捆綁起了又一束麥穗

一個男人或女人挨著枕頭在黑暗中躺下去了

你可以忽略女人的頭發(fā)絲，但你無法割舍

那些在麥田中已經(jīng)降臨并漸次成熟的因果

你可以忽略屋檐下的雨滴聲，但你無法忘卻

埋在蘋果樹下的一只鳥身前的拍翅聲

憂傷像一個鄉(xiāng)村婦女眼眶中的長夜

她想著水井的石欄，麥田中的風(fēng)暴

她想著墮胎的那團(tuán)血肉，水洼中奔來的泥石流

灶神管理著什么

灶神管理著什么?火，是這里逾越黑暗的武器

無論是陰郁寒冷的天氣，只要有了火

就有了時間。我們活著，總是要離時間很近

就像你看見了火，時間就回來了

用幾塊石頭搭起來的火塘

只要有火種，就會蔓延到黑暗的角落

灶神，首先要管理好火

如果沒有火，那些穿越了山岡、莊稼地河流的人

就會走得更遠(yuǎn)，由此而忘卻了故鄉(xiāng)

人之所以有故鄉(xiāng)，就是因?yàn)橛忻恳粋€人的灶神

無論人走得有多遠(yuǎn)，他們都會想起火塘邊

沸騰的銅壸，想起圍坐在火塘邊的眾多魂靈

灶神還管理著每天的食物

除了火塘，上面有一口黑鍋

黑鍋通常是鐵鑄的，因?yàn)槿松眢w中需要鐵所以就有了鐵鍋。灶神管理著鐵鍋中的所有食物

大地上生長的青菜瓜果來到了灶神面前

來到了噴著熱霧的鐵鍋中

灶神管理著壇壇罐子里的佐料、腌菜、包谷酒

更重要的是管理著我們的味蕾

饑餓和品享食物時的情緒

我熱愛我們的灶神，在一個個陰晦不明的日子里

只要我走進(jìn)家門，最先去問候的總是灶神

只有看得見家里的灶神，我們才會尋找到火種

關(guān)于古老的火柴盒的位置，佐料的稱謂

壇子里的老酒，碗筷的歷史，鹽或辛辣的區(qū)別

這些日常元素都被偉大的灶神所管理著

有了灶神,在回家的路上就看見了煙囪中冒出的煙

就聽見了一雙手劃燃火柴的噓聲

這是在哀牢山漫長的區(qū)境中行走

我遇見了各種各樣的灶神

就像我遇見了綢密的雨季

噓的一聲，我看見了灶神手中的一束火光

跨過了黑暗的玉米地帶，我已經(jīng)來到了村口

饑餓和寒冷還有少許的驚悚伴隨著我

噓的又一聲過去后，我已經(jīng)來到了火塘邊

我來到了灶神身邊，我與火

保持著距離和親密的關(guān)系

我與食物的鏈接來自那口黑鍋，喝了一大杯

包谷酒以后，我在哀牢山的一座村莊里沉醉著

一只瀾滄江岸的兀鷲能活多長時間

一只瀾滄江岸的兀鷲能活多長時間

突然出現(xiàn)的玄幻之謎，躍起在峽谷

就眼下的場景來說，看到的是冰涼的石頭

從石縫中偶爾會看見一朵藍(lán)花

偶爾會看見一條蛇在石縫中穿行的孤寂

偶爾會看見江岸的礫石中搖曳出一朵浪花

兀鷲就在這條江岸上空盤旋著

如果想看到一只兀鷲是從哪里來的

那么你需要追隨它黑色翅膀下的旋律

其實(shí)，只要你用心傾聽它拍擊翅膀時的音韻

就可以看見江岸的一座座深深淺淺的大峽谷

就是兀鷲們夜晚?xiàng)碇?。只要你留?/p>

你就會看見一片片黑色的羽毛

沉落在巖縫中。棲居，是一個區(qū)域

是人解決了饑餓、思想斗爭之外

所奔赴之地。人類的盔甲、糧倉、書籍、刀劍

最終都會回到他們的棲所

兀鷲們天亮就開始飛翔

離開了峽谷中的洞穴

像人類一樣開始梳理羽毛

一只兀鷲之王引領(lǐng)著眾多的

兀鷲為了生存而搏擊天空

只有通過空中飛行

兀鷲們才能發(fā)現(xiàn)生存的哪一塊領(lǐng)地上

有充饑的食物。對于空中兀鷲們來說

用它們的利齒撕裂一塊塊鮮紅色的肉

是斗爭，也是日常的生活。死去的動物

是空中兀鷲們飛行中捕獲的食物

一只瀾滄江岸的兀鷲能活多長時間

這是一團(tuán)火從開始燃燒到熄滅的過程

舌頭是柔軟的，用來平息戰(zhàn)亂，并訴說時間

利刃是尖銳的，用來割舍頹敗，產(chǎn)生希望

太陽是金色的，用來普照萬物，庇護(hù)生命

兀鷲是黑色的，用來拍擊強(qiáng)大的一雙翅膀

黑色是葬禮之色，莊嚴(yán)隆重而永恒神秘的色塊

一只瀾滄江岸的兀鷲能活多長時間

讓我們前來溫情脈脈的對待這個問題

就像看見峽谷中的一朵藍(lán)花從石縫中探出頭微笑著

就像看見一條蛇孤寂中在冰涼的峽谷中蛻了皮

就像看見一本書翻開生死之謎后越來越復(fù)雜

就像從天空中過來的云改變了線路又過去了

一只瀾滄江岸的兀鷥到底能活多長時間

讓我們先點(diǎn)燃一堆柴禾吧，我感覺到了寒冷饑渴

我感覺到了你們比我更寒冷饑渴的命運(yùn)

而此刻，我只需要坐在一堆開始燃燒的火塘邊

我只需要伸出手去，觸撫到火光中藍(lán)色的光影

一個男人和女人在村莊里相愛

一個男人和女人在村莊里相愛

意味著他們是兒時的伴侶

他們曾爬上高高的草垛仰起頭看星空

羊糞的味道挾裹著一陣陣稻草的干澀味過來了

那是兒時，他們躺在草垛上數(shù)星星時

還不知道身體中有火在燃燒

身體有火，就像一塊隕石磁鐵的火

它藏在人的手無法觸摸之地

那對躺在金色草垛上看星宿的鄉(xiāng)村伙伴

在他們看見收割后的麥田飄起了火焰后

他們站在高高的山岡上

手里緊握著折下的綠樹枝

他們害怕麥田中的火會從風(fēng)中飄忽到自己身上

常識告訴他們說，當(dāng)火撲面而來時

手里握住的綠樹枝可以撲滅火焰

濃烈的煙霧飄過去了，他們成長為青年

當(dāng)一場閃電擊倒了一棵杉樹時

他們彼此在隔墻的夢鄉(xiāng)中似乎看見了彼此的眼睛

仿佛觸到了曠野中的閃電

于是，他們用樹葉吹奏起赴約的音符

他們會在田間地頭彼此朝著清亮的泉流走去

他們會在同一時刻赤著腳淌過河流

他們到河對面的林子里去唱山歌

他們開始背靠著背用歌謠拷問著對方的靈魂

一個男人和女人在村莊里相愛

會驚動樹巢上的鳥群，因?yàn)樗麄?/p>

站在大樹下正說著天上的情話

一個男人和女人在村莊里相愛

還會驚動他們來自遠(yuǎn)古的祖先

每當(dāng)他們面朝天地開始許下諾言

總會感覺到森林中傳來了奇異的聲音

白晝和黑夜中總有掌握著

魔法的音律為他們伴奏

一個男人和女人在村莊里相愛

還驚動了火塘邊燃燒的柴塊

還驚動了那些傳播消息的在風(fēng)中揚(yáng)起的嘴唇

那些被玉米、樹液、土豆、麥子和蜂蜜滋養(yǎng)過的嘴唇

它們將如何用嘴唇禮贊這對年輕人的愛情

當(dāng)焦慮正附其在遼闊的時間中熔化著鐵

當(dāng)焦慮正附其在遼闊的時間中熔化著鐵

一個姑娘出嫁了，她戴上了老祖母留下來的銀手鐲

她要到更遠(yuǎn)的村寨中去種包谷，紡織生育

當(dāng)焦慮正附其在遼闊的時間中熔化著鐵

一個百歲的老年人睡著了，他是永遠(yuǎn)的睡著了

即使是公雞的啼鳴，大鵬鳥的拍翅聲也無法喊醒他

當(dāng)焦慮正附其在遼闊的時間中熔化著鐵

一群孩子們正在莊稼地里玩著泥巴

而他們年輕的父母正翻耕著春天的土地

當(dāng)焦慮正附其在遼闊的時間中熔化著鐵

一塊青銅器被蒙面人盜走了，村里人報(bào)了警

卻無法說清楚蒙面人是從哪條道上消失的

當(dāng)焦慮正附其在遼闊的時間中熔化著鐵

在火塘邊講了一夜鬼故事的男人

摟著孩子們睡著了，妖魔們在黎明之前逃走了

當(dāng)焦慮正附其在遼闊的時間中熔化著鐵

許多前世的亡靈者們都在輪回前夕尋找著回家的門

一群鳥用了許多次的飛翔來到了婦女的繡布上棲居

當(dāng)焦慮正附其在遼闊的時間中熔化著鐵

一個從未謀個面的先知，在夢境中

暗示我說如能再走三天三夜

就能翻過那座冰川遇見前世的情人

偉大的神性是冰涼的

站在梅里雪山之下，腳趾頭是冰涼的

手指頭是冰涼的，肋骨是冰涼的，眉額是冰涼的

嘴唇也是冰涼的。在朝圣路上仰望著梅里雪山

雪峰是冰涼的，裸露出的灰?guī)r石是冰涼的

我們雙膝著地，磕頭，上香、祈禱

空氣是冰涼的，偶有鳥飛過的痕跡也是冰涼的

完全的白是冰涼的，從一絲絲氣息中傾聽到的

禱詞是冰涼的，手搖著的轉(zhuǎn)金桶是冰涼的

仰起頭來，看見的雪山有千層疊加的冰峰是冰涼的

這一時辰，我們放棄了全世界的烈火

投身于這茫茫無際的冰涼之川。仰起頭來

偶遇中擦過耳際的風(fēng)是冰涼的

偶遇中看見的一張歲月波濤中的臉也是冰涼的

偶遇中看見的一架穿越云層的飛機(jī)是冰涼的

偶遇中撫摸彈奏的樂器流出的旋律是冰涼的

偶遇中追逐的一場原始森林中的狩獵圖像是冰涼的

偶遇中看見過一只金黃色的鳳凰的羽毛是冰涼的

啊，我們已抵達(dá)中的梅里雪山的神性是冰涼的

仰起頭來，蕩漾在眼眶中的淚水是冰涼的

一塊繡花手帕是冰涼的，從手帕中飛出的鳥兒是冰涼的

身下突然出現(xiàn)的一條瀾滄江的灣流是冰涼的

從江流中躍出的那條魚身體是冰涼的

雪山頂上盛開的雪蓮花和酥油燈是冰涼的

偉大的神性是冰涼的，朝圣者的足跡是冰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