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泥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下午,老曲走到電梯前時回頭看了一眼:隔著玻璃,他看到單元門外站著一個年輕女人,一手拿著手機,一手在兜子里掏著東西??磥硭虚T卡,不然老曲會過去幫忙開門的。這時電梯下來了,進電梯前老曲又回頭看看那女人,想著要不要等她一會兒,都是鄰居,舉手之勞的事。那女人已經(jīng)進單元門了,而且抬頭看了老曲一眼,但她卻站下來開始看手機,老曲見她不急著上樓就按了關門鈕。電梯啟動的瞬間,外邊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那女人“啪啪”地拍著,等一下,等一下呀,傻B……電梯已經(jīng)上行,雖然隔著電梯門,老曲還是把那罵聲聽得清清楚楚。
老曲一下子就生起氣來,人家等你,你不著急,還在那里看手機,人走了你倒急起來,還罵人。這樣想著老曲就想下去找她評評理,怎么能張嘴就罵人。這時電梯已經(jīng)到了三樓,老曲家住在十樓,十樓的按鈕閃著綠光,他已經(jīng)按完了。這時他突然又舉起了手:五、六、七、八、九……一路按了下去,一直按到三十層,他想這樣電梯每層都會停一下,心中頓時無比暢快,好像是出了一口悶氣。十樓到了,他下了電梯,回頭看看,覺得電梯這東西竟是從未有過的可愛,它會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你的指令,比人聽話。他下意識地朝樓下看看,你不是著急嗎?你不是罵人嗎?你就等著去吧。
進屋后老曲看看表,16點10分,他去廚房洗菜,盤算著晚上吃土豆燒豆角。豆角是白大架,白凈新鮮,是他最愛吃的那種;土豆是新下來的土豆,光溜溜的嫩皮,像個小鮮肉。再做一個苦瓜炒蛋,還有已經(jīng)發(fā)好的黑木耳,煮一煮,配點圓蔥、剁椒拌著吃。老曲和老伴已經(jīng)退休了,老曲喜歡靜,沒事在家看看書,喝喝茶,寫點小說散文什么的,隔三差五也能在報刊雜志發(fā)表一篇,老曲陶醉其中自得其樂,算是圓了青春夢想。老伴愛折騰,前些年炒股,賠了不少錢,還炒壞了心情,老曲勸她別太投入了,買進點低無可低的便宜股,放著做長線。幾乎賠光了積蓄的老伴聽從了他的勸告,不再整天守著電腦唉聲嘆氣,沒事出去跳跳廣場舞,或是跟閨蜜上街逛逛,漸漸地身體、精神頭都好了起來。老曲說,聽我話對了吧?老伴說,嗯,你算把我救了。
老伴今天去紡織城買被面去了,紡織城要關門,商家開始大量甩賣一些純棉商品,老伴這兩天一直去那里淘便宜貨,估計飯菜做好也就回來了。做好飯菜,老曲又看看表,這時門外有了動靜,老曲去開門,果然是老伴回來了。老伴把拎袋遞給老曲說,樓下來了一輛120,不知去誰家的。老曲說愛去誰家去誰家,你操那個閑心干嘛。
吃飯時老伴說你咋氣呼呼的,誰惹你了?老曲就把電梯的事說了,但他保留了自己和人置氣的橋段。老伴說,哎呀,怎么能張嘴就罵人呢,太沒有教養(yǎng)了。老曲說,是呢,我頭發(fā)都白了,是給人罵的嗎!也不知道是幾樓的。
老伴問,那女的長啥樣?
老曲說,三十多歲吧,短頭發(fā),臉挺白,細高個,戴個眼鏡。
老伴說,有點印象,有時電梯里見面也不說話,連個招呼都懶得打。唉,現(xiàn)在這鄰居,死了都沒人知道。你說過去的老鄰居多好,出門買糧買菜連門都不用鎖,只要院子里有人在,都會幫你照應著。老伴的話讓老曲感慨不已。
飯后老曲躺在沙發(fā)上休息,老伴的話勾起許多往事,那時他們家住在勛望街的廠子宿舍,一座五十年代建的三層的紅磚樓房。想著想著老曲就打了個盹。他看見父親坐在桌子旁悶頭抽著煙,一邊抽煙一邊用舌頭舔著嘴唇,似乎嘴唇很干。然后,又往外重重地吐著什么。從小到大,老曲從未看清過父親到底在吐什么,飯屑?煙絲?茶葉末?或者就是在吐空氣,重重地吐,發(fā)出的聲音令家中充滿了令人緊張的氣氛,也令他和弟弟心驚膽戰(zhàn)。母親穿著件帶破洞的舊背心,坐在廚房里,眼睛紅紅的。弟弟沉默著站在一邊,母親說,一喝酒就找茬,這日子還怎么過?說完就抹眼淚。老曲可憐母親,母親為這個家沒日沒夜地操勞著,還要承受著父親的壞脾氣??墒撬矔缘?,父母之間并沒有什么大問題。都是小事,窮日子過得緊巴,就老有磕磕碰碰。母親辛苦,卻對生活充滿著希望,她用永不落閑的雙手,支撐著這個沉重的家。父親不喝酒的時候也笑呵呵的,只要二兩白酒一下肚,人就不對了。刀子似的眼神,追著母親身影走。這時節(jié),家就變成了一座危險的火藥庫,一觸即發(fā)。一般情況下,母親都會躲進廚房里去干活,老曲和哥哥弟弟也悄悄地躲到外邊去了。老曲喜歡滿世界地游走,一個人靜靜地走。老曲有時一路走,一路落淚,為母親,也為不堪的生活。
老伴忙完廚房活,坐沙發(fā)上打開電視,驚起了半夢半醒的老曲。老曲說,我剛才夢到我爸我媽了,在老房子里,清清楚楚的,就像昨天。
老伴說,咱們真是老了,眼前事撂爪就忘,過去的事倒記得清清楚楚。我也常夢到小時候的家,有時也能夢見我爺我奶,我家以前住平房,在十四路那片。別看住平房,我們家的房子院子是最像樣的,我爺是木匠,家里門窗舊了、壞了能隨時收拾好。我媽是瓦匠,砌墻抹灰不在話下,所以我們家院子在那一片是最有模樣的。
老曲也笑了,丈母娘做了一輩子瓦匠,走路、抽煙姿勢都像極了男人。
老伴說,我印象最深的是鄰居家種的葡萄,爬滿了一院子,還順著墻頭爬到了我們家過道上來,我爸就架起一些竹竿接著,每年一上秋,光我們家這邊就會結個十串八串的。但是從葡萄一開始結粒,我奶就會看眼珠子似的看著,生怕我和弟弟去揪。家里來客人的時候,我奶就會提前給人打預防針,這葡萄是鄰居家的,揪一顆就算偷人家的,是人品問題。那年月人們吃不上什么水果,看見葡萄心早癢癢了,但聽我奶這么一說就不好意思了:大奶放心,我們不會拿人家的東西。如此,每年中秋節(jié)時葡萄就長熟了,鄰居看我們這邊的葡萄一粒都不缺,知道鄰居有家教,心里高興就會摘幾大串葡萄用筐蓋端過來請我們吃。這時我奶就會笑呵呵地說,你們看,這多好。
老曲說,那時鄰居都好,那時都燒煤,打個煤坯、翻蓋個房子什么的,左鄰右舍都會伸手,都互相幫忙。我們家孩子多,每個月一到月底錢就不夠用,我媽就會說,老三你去樓上楊大娘家借五元錢,開資還。到楊大娘家我說,我媽讓我來借五塊錢,開資還。楊大娘也無二話,打開箱子就取出五塊錢遞給我。老伴說,那時人心單純,生活雖然苦,但人情暖。老曲說,不光借錢借物,那時還有借宿的,我記得有一回樓上老孫家來親戚了,住不下了就跑我們家借宿。孫家大丫頭抱著一個小被一個小枕頭和我媽說,嬸兒,今晚在你家借一宿。我媽見了眉開眼笑地說,住吧。大丫頭就上炕靠墻邊擠一擠,蒙頭就睡。其實我們家都是大禿小子,她一個丫頭也沒那么多顧忌,這事兒換現(xiàn)在成么?
那時社會風氣多好呀。老伴感慨地說。
老曲拿起身邊的雜志說,你把電視聲音關小點,我讀一首詩給你聽。老伴見他來了雅興就說,好呀。
記得早先少年時
大家誠誠懇懇
說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車站
長街黑暗無行人
賣豆?jié){的小店冒著熱氣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老伴望著讀詩的老曲,心中五味雜陳。老曲年輕的時候不著家,整天到處走,也不知道都去了哪里。他們兩口子剛結婚的時候什么也不會干,婆婆說,你們倆要單獨挑門過日子,怕是孩子連飯都吃不上。但是一過四十歲老曲就穩(wěn)下來了,會做飯,也會燒菜,還戒了煙。婆婆也就放心了,還常夸獎說兒子做的飯菜好吃,尤其是兒子做的雞蛋糕,到死都沒吃夠。到了晚年,老曲一邊照顧身體不好的父母,一邊揀起了文學寫作,發(fā)表了不少小說、散文,先后加入了市省作家協(xié)會。如今的老曲看書、喝茶、寫作、燒菜,這真是令她刮目相看。此刻,老伴心里滿滿的歲月靜好。
老伴說:好!詩好,你讀得也好。
老曲聽了,會心地笑,心境就像清水一樣清晰明亮。歲月讓人留戀,又無可奈何地逝去。突然他想,到今年11月,父親就走了三年整,母親是先于父親一年離開的,按規(guī)矩,守孝期滿。這樣,過年的時候家里就可以貼對子掛紅燈了。時間過得真快,記得父母剛走的時候,晚上他老是能聽到父母喊他,他“撲楞”一下起身去了父母屋,一看,是自己又睡恍惚了?,F(xiàn)在的父母屋已變成他的書房。最近一次夢到父母是上個月的事,母親坐在老屋的床上好像在縫被面,老屋的窗戶一片明亮,母親坐在陽光里笑著說,我最近的肩膀老是痛……老曲說你哪里痛,我給你揉揉。母親說現(xiàn)在不痛了,老頭子給我借了一個東西很好用,用上就好了。順著母親的目光望去,父親正在旁邊的單人床睡覺,眉眼舒展,打著深沉的呼聲。醒來后老曲很高興,和老伴說我爸媽在那邊過得挺好,看樣子也不吵架了。
老曲起身去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的時候他忽然想:那女人也許真的是有要緊的事,不然怎么會罵人呢,回想她的樣子,還真不像是一個粗俗的女人。
隔天凌晨,樓下傳來一陣陣嘈雜聲。老曲覺輕,誰大清早的就鬧哄,打開窗戶一看,原來樓下有人家出殯,隨著“啪嚓”一聲摔盆的聲音,哭聲驟起,老曲一下子睡意全消。老曲最見不得人家辦喪事,生聚死別,總是令人揪心地難受。靈車走了,嘈雜聲消失,隱隱有燒枕頭的味道升上來,老曲關了窗戶。人呀,哭里來哭里走,哭完了,一輩子就過去了。
下樓買菜的時候碰見了保潔員,老曲問,誰家辦事呢?保潔員四十多歲,是個樸實憨厚的鄉(xiāng)下女子。這小區(qū)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誰家辦喪事都要請本樓的保潔員給燒枕頭,按風俗,必須是外姓人給燒,家人和親屬不行。起靈的時候給備好一小瓶酒精、一把剪刀、一個白包,靈車離開后保潔員剪開枕頭,澆上酒精點燃就行了,枕頭燒得越徹底越好。白包當然是包錢用的,前些年給五十,近年來水漲船高,都是一百元了。
保潔員說是17樓1號的老頭走了,心臟不好,才六十九歲。哎呦,歲數(shù)還真是不太大。老曲想,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老曲掐指一算,今天出殯,那應該是前天走的?
保潔員說,是前天走的,老頭以前也犯過病,但自己能吃救心丸什么的,都無大礙。這次病來得急,老頭感覺不好,就掙扎著給閨女掛了電話,閨女也沒走遠,在樓下生鮮超市買菜,聞信一邊給120打電話,一邊往家趕,結果等半天電梯,進屋老爺子就不行了,手里拿著藥瓶都沒勁兒往嘴里送了。老頭閨女說,我要是早回來幾分鐘我爸可能就不會死。
老曲心里一震,前天啥時候的事?
下午三四點鐘吧。保潔員說。
老曲還想問問老頭女兒長什么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害怕了,心怦怦直跳。
夜里老曲失眠了,翻來覆去睡不著,會不會因為自己……人家會不會找上門來呢?電梯里有監(jiān)控,找人是很容易的。這念頭像蛇,纏著他一宿到天亮。
老伴發(fā)現(xiàn)最近老曲好像心事重重的,也不愛出門了。老伴問,老曲你咋啦?老曲說我沒事呀。老伴皺皺眉說,有點怪怪的。老曲說,你才怪怪的呢。老曲過去從來不戴帽子,老曲頭發(fā)很好,雖然兩鬢有了些許白發(fā)但依然挺實茂密??墒抢锨蝗痪唾I回了一頂鴨舌帽,而且還把長帽遮壓得很低,怕見人似的。后來呢,居然還買了一個大號墨鏡;再后來又戴上了一個黑色大口罩。下樓坐電梯的時候,老曲口罩、墨鏡、鴨舌帽,面朝角落誰也不看,好像是要把自己藏起來似的。老伴說老曲你作啥妖?在那玩隱身呢?老實說你是不是干啥壞事兒了?老曲說,你才干壞事了呢。那你躲啥?我沒躲。沒躲你整天像個驚弓之鳥?上次二弟來家串門的時候,敲敲門把你嚇得臉煞白。你二弟那是敲門嗎?那是砸門好不好?不就是聲大一點嘛,以前他也是那樣敲的,咋沒見你害怕?老曲你可能有啥心理疾病,以前你怕云,天上白云誰不喜歡?就你,一看天空堆滿了云朵你就不愛出去,還老問我云朵像啥。老曲說,誰告訴你我怕云了,我就是不喜歡某些形狀的云朵。老伴問,某些形狀是什么形狀?老曲比劃了一下。
月亮呀?老伴問。
老曲搖頭,又往大比劃了一下。
一條大船?老伴又問。
算了,別猜了。老曲說,沒意思。
老伴是粗心人,不知老曲心頭的苦衷。老曲常想,“也許那女人不是17樓的呢,或許是自己張冠李戴了呢?!彼@樣想的時候就稍微松了口氣,這些日子他就靠這句話對抗著心里的沉重。問題是他沒有勇氣去證實,如果是誤會還好,如果真的坐實了是自己的原因呢?恐怕下半生心里又得背上一個死人過日子,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這天下午,老曲在家瞇覺,突然傳來一陣很響的敲門聲,老曲心里涌起一股久違的不祥預感。按說應該是他的二小舅子,可自己為什么這么心慌呢?打開門一看,老曲的腿就軟了,門外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短發(fā),白臉,細高個,戴眼鏡,是17樓1號家的女兒。那女人滿臉哀怨地說,我本不想來找你,可是我爸天天托夢來鬧我,怨我丟下他不管,讓他走得孤獨、凄涼、魂飛魄散……可是我只是下樓去買菜,沒來得及救他是因為鄰居在電梯里做了手腳,但我爸不信,還是怨我,夜夜來找我鬧。都是鄰居我也不想把你怎么樣,今天是我爸的忌日,你跟我走一趟吧,和我爸講講清楚。
你要我跟你去哪里呢?老曲聽到自己的牙發(fā)出嗒嗒嗒嗒的聲音。
樓下,河邊,樹林,我們一起給我爸燒紙,你把經(jīng)過跟他老人家說說就行了。
老曲覺得好像不太難做,就跟女人下了樓。路上老曲想,會不會要求自己下跪呢?給死者下跪道歉不是不行,但自己主動做和受人逼迫是兩回事。走出單元門,天一下子就黑了,他看到衛(wèi)工河道上空黑塵滾滾。他們來到河邊,順著橋頭往樹林里走了三十米左右停住了,這里是一片林間空地。老曲說我認得這里,我也常來這里給父母燒紙。女子幽幽地說,這里本來就是個郵局。樹林里黑黢黢的,女子從黑色塑料袋子里拿出祭品,有黃紙、萬貫和滿滿一大袋子金銀元寶。女子用一雙紅色的筷子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在西方留了出口,然后點燃了兩張黃紙扔出圈外,尖著嗓子喊:孝敬上差!燒完買路錢,又燒黃紙、萬貫、金銀元寶,火光熊熊,黑塵彌漫,女子先是凄凄艾艾地哭了一會兒,然后對老曲說:你從實招來吧。老曲說:我招什么?女子說:你做過什么就招什么。老曲說:我怕……女子嘿嘿冷笑:做都做了,你怕什么?老曲說,我怕……他也會來糾纏我。女子凄厲地大叫:你以為你逃得掉嗎!頃刻,陰風驟起,周遭響起駭人的呼嘯聲,裹著老曲和漫天紙灰旋轉(zhuǎn)起來。老曲大駭,拼命掙脫了糾纏,沿著衛(wèi)工河向北狂奔。天空忽然就飄起了大雪,衛(wèi)工河兩岸瞬間籠罩在茫茫的雪中,混沌里他看見道路兩側(cè)是望不到頭的圍墻,黑黢黢的連成片的廠區(qū),還有大雪中密密麻麻矗立著的煙囪群。老曲隱約記得,這些廠房和煙囪都是已經(jīng)拆了的呀?
他知道方向,他閉著眼睛也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跨過一條又一條的鐵路裝卸線,終于他看到了那三根聳立在夜幕下的102米高的大煙囪,上邊的航標燈一閃一閃地亮著紅光。廠子到了,他跑進大門的時候收發(fā)室里好像沒有人,他穿過鉛冶煉、銅冶煉,在制酸車間旁邊的大修工段門前站住了。這時雪停了,廠子所有的燈光都亮了起來,老曲身子一松,所有的羈絆都已遠去,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劫難。走進車間他看見師傅正在機臺上吃飯,半飯盒米飯,半缸子白酒,菜盒里有油炸黃花魚和幾頭蒜茄子。師傅身材魁梧,穿著一身深藍色工作服,他看著師傅的背影感到莫名的溫暖。師傅說,一會我上去把軸套換上,明天床子就能開工了。他抬頭看看,師傅已經(jīng)把那個十八噸重的錘頭用小天吊提了出來,懸在床子上方。師傅吃完飯,背著兩個軸套,蹬著梯子爬到五米多高的床子上。師傅說,你給我看好那天吊開關。他說,哎。那個連著兩條膠皮線的手持開關盒正躺在地上,他應該把它揀起來放在別人碰不到的地方。可是他此時正給師傅扶著梯子,顧不上安置開關,反正現(xiàn)場也沒人。他記得剛上班的時候,他師父曾指著墻上寫著“安全生產(chǎn)”的牌子說,小曲,你知道那牌子為什么是紅色的?他說,刷的紅油漆。師傅說,錯,那是用血染紅的。這時傳來一陣咣啷咣啷的聲音,原來是零件庫的老馬推著裝滿鐵箱子的手推車過來了,他心頭一緊,大喊:別過來老馬……嗓子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咣啷咣啷的響聲越來越大,在空曠的廠房里隆隆回蕩,他哭了,無聲地哭喊:你別過來老馬——
老曲醒來已是午夜時分,一抹,臉都濕了。他起身去衛(wèi)生間,撒了泡尿,洗洗臉,感到咸滋滋的。他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來,回想著剛才的夢,心里一震凄楚,當年的情景他不愿想,也不敢想,但仍歷歷在目:老馬的手推車車轱轆“咔噠”一下軋過地上的天吊開關盒,頭頂上就傳來“吱扭扭”的響聲,那十八噸重的錘頭就悠動了起來,他剛意識到不好,師傅碩大的身軀已經(jīng)從上邊砸了下來……師傅死了。師傅死那年才五十二歲,一個連續(xù)二十二年得過局先進生產(chǎn)者稱號的機修大拿,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因為師傅死在了工作崗位上,屬于因公殉職,廠子給發(fā)了一大筆撫恤金。老曲覺得,師傅的死和他的疏忽有關系,但他沒敢說出來。師傅跌落的身影一直都在他記憶里揮之不去,那定格的畫面像一頭騰出海面的鯨魚,是的,鯨魚。一條巨大的鯨魚。一九八七年,他第一批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xù)逃離了工廠。多年后,他去了師傅家,見到了滿頭白發(fā)的師娘,師娘得了小腦萎縮坐在輪椅上。師娘拉著他的手說,小曲呀,廠子都沒了,啥都沒了,北邊再也聽不到火車拉鼻兒聲了。
早起后老曲覺得頭痛,嗓子痛,身子沉。找出體溫計量了一下,發(fā)燒了。老伴送他去附近的惠民醫(yī)院看病,做了血常規(guī)化驗,結果是嗓子化膿,輕微的炎癥。醫(yī)生給他開了阿莫西林和抗病毒的藥,囑咐他多喝水臥床休息幾天。老曲跟老伴說自己要閉關,要好好調(diào)理一下,集中精力完成一部工業(yè)題材的長篇小說,除非必要的事情自己就不出門了。老伴說你不出去走走,身體不完了嗎?老曲說,我在客廳里走,一樣,還可以一邊走一邊構思。老伴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但又管不了老曲,就由著他了。
在又一個普通不過的下午,老曲去郵局取稿費回來,在樓下碰到了保潔員,保潔員捂著嘴笑,曲大哥你咋打扮得像科學怪人?老曲說我這樣你都看得出來?保潔員說,咋看不出來,你以為別人看不出你是誰嗎?老曲尷尬地笑笑,又小心地問,還能看見17樓1號家的人嗎?保潔員說,看不到,她們家早搬走了,老頭死后沒幾個月就把房子賣了。哦,老曲點點頭。
立秋那一天,老曲走出了家門,那個見人就笑呵呵的老曲又回來了。這一年老曲的長篇小說沒寫出來,倒把自己養(yǎng)得白白胖胖,老曲自己的說法是,心不靜。老伴說,你這是有病,硬是把自己囚禁了一年,純屬有病。老伴嘴上說,心里高興,老曲又可以陪她一起鍛煉了。
天色向晚,老曲和老伴沿著雨后的衛(wèi)工河畔散步,河水靜靜流淌,天色干凈明亮。老曲突然說,你說這水里會不會有魚?老曲說完,河水就異樣地翻滾起來,浪花越來越急,一條巨大的藍色鯨魚躍出水面,騰空而起,上升,上升,上升……漸漸融入流動著霞彩的天空。老曲雙手合十仰望,河水、淚水在他臉上汩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