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建懷
魯迅先生曾在《幫忙文學與幫閑文學》一文中說到過幫閑群體?!都t樓夢》一書中的賈府里,也有一批這樣的幫閑。曹雪芹給他們的名字取得很有趣,詹光(沾光)、單聘仁(善騙人)、卜固修(不顧羞)……文人們出路狹窄,自然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辟Z政雖不能給這些幫閑們加官晉爵,但賈府也是舉國皆知的侯門望族,托身于此,不特衣食無憂,而且地位也會因這種附麗而抬升,他們當然趨之若鶩。
不過,不可小瞧的是,這些寄身于鐘鳴鼎食之家的清客,卻也是有點本事的,他們不僅要會畫畫、下棋,還要會吟詩、作賦,有的甚至還懂風水、擅禨祥、會占卜。清客們在賈府,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小群體,他們陪主人聊天散心,參與了賈府大大小小事情的策劃、安排、落實,似仆似友,有著別人不可替代的作用。像陪賈政閑談,籌劃省親殿宇,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都是用得著清客相公們的關(guān)鍵時候。而在《紅樓夢》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更是書中寫賈府清客最集中的篇章,清客們將自己的才學進行了充分發(fā)揮和展示。
賈府為迎接賈妃省親,特斥巨資,建成了省親別墅大觀園。工程告竣后,賈政便攜眾清客及寶玉進園探景,題對額。之所以一定要清客們在側(cè),倒不是全盤仰仗他們的才情,只是他們在側(cè),有個討論商量的對象,以便集眾智,或提醒,或補白,以題出合情景、合胃口的對額。
所以,在大觀園中移步換景,當看到佳木蘢蔥、一帶清流自花木深處曲折瀉出時,賈政請大家擬題橋上之亭,他們便想到了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先擬“翼然”,賈政覺得須偏于水題,他們又擬“瀉玉”,最后才有了寶玉所題、賈政最滿意的“沁芳”。沒有清客們擬的“翼然”“瀉玉”,就不一定會有寶玉的“沁芳”,其作用可見一斑。
然而,如果單單就是這種應(yīng)差,清客的作用便要大打折扣。因為這些事,私塾中的教書先生或粗能文墨的秀才完全能夠勝任,賈府又何必花重金延聘一批光動嘴、不動手、平時主人還得尊敬有加的清客先生呢?因而,他們詩詞歌賦的才華只是主人欣賞的一個方面,主人欣賞的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面,便是他們溜須拍馬的“才華”。這種“才華”,當然不是露骨的吹捧和直白的馬屁,而是不動聲色的投機,不著痕跡的討好,對應(yīng)內(nèi)心,手法巧妙,手段高明。
比如,當大家要給入門不遠一處假山題名時,眾清客便說了些“疊翠”“錦嶂”“賽香爐”“小終南”之類的俗詞,待寶玉說出“曲徑通幽處”后,眾人異口同聲地贊道:“極是!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p>
又如,賈政批評寶玉未曾題前,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清客們及時排解道:“議論極是,其奈他何?!边@話對于本來就為寶玉才情高興的賈政來說,確實正中下懷。他們揣摩準了賈政試子才情的心思,也揣摩準了賈政對寶玉的題額贊賞卻又不便喜形于色的復雜心理,給予適時適當?shù)馁潛P和吹捧,通過吹捧寶玉,實現(xiàn)討好賈政,情感拿捏得十分“精準”,其溜須拍馬的口才,察言觀色的能力,讓人“嘆服”。
不過,才華再高,作用再大,也僅用于富貴人家的幫閑湊趣上,有時還得犧牲人格和尊嚴,讓人鄙夷。曹雪芹將他們的名字取為沾光、善騙人、不顧羞之類,其厭惡之情,也表露無遺。真正的槃槃大才,是不恥于通過做幫閑來謀取富貴的,他們愛惜羽毛,珍惜名聲,有時甚至以生命維護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