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段雨
“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是普普通通、飛不高也飛不遠的一對,他們喜歡自由,卻常常身陷牢籠;他們向往逍遙,卻總有俗事纏身。現(xiàn)在,小鳥已變成老鳥,但他們依舊在繞湖同行?!痹谂c妻子樂黛云合著的《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中,湯一介在序中這樣說。從青春到遲暮,在未名湖的見證下,他們風雨同舟。
1948年,17歲的樂黛云懷著革命熱忱報考了北京大學英文系,父親是中學英文教師,她從小便熟讀外國文學,受屠格涅夫筆下革命女性影響,渴望做一只展翅高飛的雄鷹。陰差陽錯,她的入學考試作文贏得當時在北京大學任教的沈從文的喜愛,被錄取到了中文系。
樂黛云熱情直爽,積極追求進步,很快擔任了北大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宣傳委員。在工作中,她與擔任組織委員的湯一介熟識。湯一介大她四歲,同樣出身書香世家,父親是北大教授、國學大師湯用彤。情竇初開的年紀,對國家命運的關(guān)懷讓兩人走近了。
朦朧的情愫在彼此欣賞中萌芽。一次,兩人到天壇玩。湯一介給樂黛云講斗拱,講建筑史。樂黛云望著平時拘謹內(nèi)斂、此刻卻滔滔不絕的他,滿心崇拜。而在北大的舞臺上,她的才華同樣讓他仰慕,組織晚會、指揮活動,那個活力四射的身影讓他覺得“那么美,那么有激情,那么感動人”。
一個儒雅內(nèi)斂,一個熱情奔放,性格上的大相徑庭非但沒有成為障礙,相反,更加吸引對方。愛的藤蔓蓬勃葳蕤起來,在寫給她的信中,他熱烈地表露心跡:“烈焰轉(zhuǎn)瞬即逝,但它照亮的面積更廣闊。我想,就讓我們走到一起吧,那是兩支烈焰的匯聚!”她的回應同樣豪情滿懷:“生活應該燃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煙!”她送給他的那本《絞索套著脖子時的報告》,許多年后,書中那些讓人熱淚盈眶的片段,他仍能背誦如流,“我讀了之后,有了一個信念,我應做個熱愛生活、熱愛人類的人。”由這本書,他更加了解和愛她,當她作為北京學生代表途經(jīng)蘇聯(lián)到捷克,參加第二屆世界學生代表大會時,他一時竟有些惴惴不安,“她俄語好,怕她跑了不回來了?!?/p>
度過了激情燃燒的大學時光,1952年,他們結(jié)婚了。沒有戒指,沒有禮物,在一個好朋友陪伴下,樂黛云從北大沙灘走到湯一介在北海的家。
彼時,新中國剛剛成立,兩個革命青年懷著尋找真理、探索人生的夢想投身工作。他去了北京市委黨校,她留校教授現(xiàn)代文學。1956年,湯一介響應周恩來總理提出的“向科學進軍”的號召,又回到北大哲學系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個國學底子深厚,一個外文扎實,舉案齊眉,簡單的日子平實幸福。
為了讓年輕知識分子發(fā)表文章,作為黨支部書記,樂黛云組織了八個人,準備辦一本“同仁刊物”。誰料,刊物還沒辦起來,“反右”就開始了,其中兩篇選題被定性為“反毛澤東思想”“攻擊黨的領(lǐng)導干部,攻擊軍隊”。雖然選題與她無關(guān),但她是書記,又是發(fā)起人,1958年,正在坐月子的樂黛云被劃為“極右派”。
瞬間什么都沒有了,黨籍沒了,工作停了,同事劃清界線了。突如其來的災難沒有嚇倒湯一介,他給北大中文系相關(guān)領(lǐng)導打電話:“樂黛云17歲入黨,怎么可能是右派呢?”事情傳到哲學系,因為“劃不清界限”,他被給予嚴重警告處分。
孩子剛滿八個月,樂黛云就被下放勞動了。湯一介堅信她不是“右派”,堅持每周給她寫信,信封上堅持稱呼她“同志”。意料之中,他被揭發(fā),反右傾中,又遭到了批判。但他始終信任她,愛護她,從沒想過離開她。
在北京遠郊的農(nóng)村,樂黛云背石頭,修水庫,壘豬圈,即使是最黑暗低沉的日子,她也會扎一條鮮艷的頭巾。是他的信,給了她希望、勇氣和渡過難關(guān)最重要的力量:“那時要沒有他的信,真會崩潰啊?!?/p>
政治運動接二連三,很快“文革”開始。因為和鄧拓的一次談話,湯一介也沒躲過“黑幫分子”的厄運。他每天要寫檢查,交待“罪行”,沒完沒了地挨批挨斗。有段時間,湯一介整天被關(guān)在哲學樓審判。那時,樂黛云已回校參加勞動,頂著“右派分子”的帽子,白天干完活,晚上她就坐在哲學樓的臺階上等他,“不知道下一分鐘會把人帶到什么地方去,你永遠也找不著?!睒拂煸骑L雨無阻地等他,她的等待和陪伴給了他最大的慰藉,支撐他度過了飽受精神和肉體雙重折磨的最險惡的日子。風雨中,他們始終“生死與共,互相信賴”,“沒有一次想到過死”。
1969年,湯一介和樂黛云帶著兒子到江西鯉魚洲接受勞動改造。在“五七干?!保驗橐涯嘧龀纱u,樂黛云的腿整天泡在水里,由此落下了病根。好在,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運和幸福。
二十多年動蕩的日子終于過去,他們迎來了學術(shù)上的春天。相繼恢復工作后,湯一介和樂黛云抓緊時間學習,寫文章,做研究。湯一介綜合各家所言,建構(gòu)出一套中國哲學理論體系,樂黛云則“另起爐灶”,成為比較文學的拓荒者。
他們重拾年輕時的習慣,黃昏時沿著未名湖走一走,交流學術(shù)。她思想活躍,接受新鮮事物快,提出的思考常常被他采納;而大大咧咧的她,在他的提醒和監(jiān)督下,把研究做得更為細致和嚴謹。那湖邊的二月藍、不知名的小花、樹叢中的鳥兒,和他們的身影一起,成為北大校園一道浪漫又溫馨的風景。學術(shù)上相得益彰,生活中琴瑟和諧。喜歡大自然的兩個人,去看壯麗的冰川、飄逸的云彩,波羅海邊,萊茵河畔,都留下了他們牽手相依的背影。
為了推動中國文化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湯一介嘔心瀝血,于76歲高齡發(fā)起并主持規(guī)模超過《四庫全書》的《儒藏》工程,而那時,他已被查出肝硬化。盡管為他的身體擔憂,樂黛云還是選擇支持,她知道,那是他自上世紀90年代就有的夢想。
六十年相扶相攜,他住院,她也“住院”,只為陪伴他;她腿不好,在湖邊散步時,他便緊緊攙扶著她;她腿疾嚴重,沒法陪他旅游,他大度地說:“只要有你陪著,坐在家里看云彩,也是美好的?!?/p>
可先放手的竟是他,2014年9月9日,他留下一句“再也沒什么遺憾了”,便離開了世界。遺體告別儀式上,一副挽聯(lián)令人動容:“未名湖畔鳥飛何疾,我雖遲慢誓將永恒?!甭淇钍牵耗愕男△?。
攜手半個多世紀,忠貞愛情成就了兩位學術(shù)大家,斯人雖已去,但未名湖畔那兩只同行的鳥兒,成了北大學子記憶深處的美好?;▍仓嗅溽啵频Z中前行,最好的愛,莫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