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太陽

向本貴

1

劉明旭那個高興，今天是發(fā)大財了。即便是爬坡爬得兩腳發(fā)軟，氣喘吁吁，他的一只手緊緊地握著那張黃色的鈔票也不愿意松開。那是二十塊錢，已經(jīng)被手心里的汗水洇得濕漉漉的了。

這二十塊錢來得容易，卻又讓他忐忑不安。劉明旭是個十三歲的大孩子了，已經(jīng)知道了羞恥，何況，他的成績又是那么好，他還是田坪鎮(zhèn)中心學(xué)校初中部一年級一班的班長，班主任周杰老師曾經(jīng)對他說過，無論家里有多大的困難，都是不能讓他這個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失學(xué)的。周杰老師給他設(shè)計的前程：考大學(xué)，走出大山，去迎接光輝燦爛的明天。周杰老師總愛用這樣的話激勵他的學(xué)生，讓這些山里的孩子似乎就看到那條彩虹一樣的路鋪在腳下，憧憬和向往小兔子樣在心里蹦跳。

下午最后一堂課的下課鈴聲響起，劉明旭第一個沖出教室。他沒有像別的同學(xué)那樣寄宿，每天放學(xué)之后，他要爬上鎮(zhèn)子后面那座大山，回家?guī)蜖敔斪龌顑?，第二天天剛亮，再往學(xué)校趕。春天和夏天還好，回到家，夕陽剛剛落下西山，秋天冬天，黃昏時分還在路上緊趕慢趕，要是有風(fēng)有雨，或是下雪，一路磕磕碰碰，天黑一陣才能到家。爺爺叫他別做活兒了，可他還是要做的，不能挖地挑水做菜園，可以喂豬掃地做家務(wù)。他做了，爺爺就能歇一歇。他知道爺爺苦，爺爺累，不然，爺爺那腰就不會駝得像草鞋弓子一樣。

從學(xué)校出來，走過半條小街，穿過旁邊一條小巷，爬上一座大山坡，往左拐，前面就是西山寨。這條路劉明旭已經(jīng)走了六年，再走三年，他就不用天天來來回回地走了。爺爺說，初中畢業(yè)，十六歲，外出打工爺爺也就放心了。爺爺對他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心里微微顫抖了一下，他想起了周杰老師說的。不過，很快又心靜如水。

走進小巷，劉明旭就放慢了腳步。巷口的屋檐前有一棵老樟樹，枝葉婆娑，根莖虬結(jié)，老樟樹下有一群老人，有坐有站，神情都是那么地專注，時而還會發(fā)生爭吵，大呼小叫。夕陽的余暉斜斜地從巷口照進來，灑在老樟樹冠上，篩成了金幣一般，貼在他們身上。

是一群打牌的老人。只要天晴，劉明旭放學(xué)回家總能看到他們，一張四方桌子，桌子上除了紙牌，還擺著一些零鈔。劉明旭除了羨慕，還有一點嫉妒，自己的爺爺六十多歲了，還要做活兒養(yǎng)活自己，還要掙錢送自己讀書。常常，他在心里抱怨自己，怎么不快快長大，長大了，爺爺就不用那么苦、那么累了。

突然，劉明旭眼睛一亮，他就看見了它，一張二十元的鈔票，靜靜地躺在地上，太陽把一點斑駁投在它身上，透著誘惑。是誰把錢掉地上了？劉明旭原本想告訴他們一聲的，可是，他又沒有把這話說出口，鬼差神使地走了過去。他知道二十塊錢的價值，爺爺要賣四十斤紅薯，或是賣二十斤包谷。

沒有人回過頭來看他一眼。不就是西山寨一個跑通宿的孩子么，背著書包，早晚都要從小巷里過。

一個老頭把一張紙牌拋在桌子上，隨即又后悔了，引起牌友的不滿，就爭吵起來。劉明旭趁機勾下身子，那錢就緊緊地攥在手心里了。

一路上，劉明旭想著這錢要不要給爺爺。后來，他否定了給爺爺?shù)南敕?。爺爺曾?jīng)說過，堂堂正正做人，窮人不能窮志氣。還不討打？他就盤算著這錢該怎么用。當然，他不會像別的同學(xué)那樣買糖果吃，他沒有那樣的習(xí)慣。那就買日記本吧。周杰老師說，把當天學(xué)到的生詞生字融會貫通，寫進日記里，熟練成巧，寫作水平就提高了。他當然知道，周杰老師給他設(shè)計的美好前程，不過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天邊飄飛的云彩。他想的，是把年少時經(jīng)歷的事情記下來，日后不管是去城里打工，還是在西山寨種那幾片薄田薄地，往字里行間瞅上一眼，拾起年少的夢，也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

回到家，天快黑了，卻不見爺爺?shù)纳碛?。劉明旭知道秋天是爺爺最忙碌的季?jié)，拿起鋤，準備去挖地，剛剛走出禾場，卻見爺爺背著一背簍包谷從山間小路走來，背駝，包谷沉重，背簍就在爺爺?shù)谋成洗蛑鴿L。爺爺氣喘吁吁地問：“今天怎么才回來？”

劉明旭卻說：“我去挖一會兒地就回來吃晚飯?！?/p>

“天黑怎么挖地啊。明天放學(xué)早點回來，季節(jié)不等人?！鳖D了頓，爺爺又說，“錢家的母雞又過來了，趕也趕不走?！?/p>

錢家跟劉家是鄰居，相隔一片菜園。自己家有一只大蘆花公雞，錢家的母雞就經(jīng)常往他們家跑。爺爺說：“錢家的母雞今天又把蛋生我們家雞窩里了，你把雞蛋送還給錢家去。”

劉明旭問：“錢伯伯知道他家的母雞把蛋生我們家了？”

爺爺正色道：“不知道就不退人家了？”

一個晚上，劉明旭把二十塊錢攥得緊緊的，他喜歡它，又覺得有些燙手，臉還有點發(fā)燒，他知道這種感覺緣于晚上爺爺說的那話。第二天早晨上學(xué)去還沒有走進小巷，劉明旭的心就怦怦跳起來，好在老樟樹下沒有人打牌，老人們都還沒有起床呢。旁邊幾家店鋪開了門，主人們忙活著自己的事情，也沒人注意他。劉明旭放慢腳步，想把二十塊錢放回到老樟樹旁邊的地上，心里的那種不安也就會隨之消散?？墒?，他實在有些舍不得，那樣，日記本就買不成了。

走出小巷，沒有像往常那樣急匆匆地走進學(xué)校的大門，他在旁邊一家文具店里徘徊了一陣，終于拿起一個厚厚的本子。塑料殼是彩色的，有一幅畫：遠山青黛，藍天廣袤，一輪紅日從山埡升起。這情景劉明旭實在太熟悉不過，只要天晴，早晨他就能看到這樣一幅精美的日出畫面。他問文具店老板要多少錢，老板說二十二塊，他就不做聲了。口袋里只有二十塊錢。

老板已經(jīng)猜出了八九分。身上穿著打了補丁的衣服，腳上的一雙塑料涼鞋也破了，腳趾頭像是小雞仔一樣探頭探腦鉆出了好幾個。問他：“你有多少錢？”

“二十?！?/p>

“那就少收你兩塊錢吧。讀幾年級了？”

“初中一年級。”劉明旭那個高興，從口袋掏出那張握得熱熱的鈔票，拿著本子飛跑著走了。

“下次買學(xué)習(xí)用品，到我的店子里來，我給你優(yōu)惠。”劉明旭走老遠，老板還追著他的背影說，“要努力讀書啊?！?/p>

九月初開學(xué)的時候，劉明旭坐在第二排的最后一個座位，單元測驗之后，班主任周杰老師把他調(diào)到第三排的第三個座位來了。正中間，離講臺近。周杰老師說，劉明旭入學(xué)摸底考試三樣主課一個一百分，二個九十五分，單元測驗三樣主課二個一百分，一個九十八分，誰能考到他這樣的好成績，也跟他一樣享受這樣的待遇。

跟劉明旭同桌的是一個名叫李玉秀的女同學(xué)，李玉秀原來坐在靠邊的第一排第二個座位，看黑板得扭著脖子，單元測驗考了第二名，當然也就享受著跟劉明旭同樣的待遇了。

李玉秀長得周正清秀，還穿得漂亮。鄉(xiāng)村學(xué)校，大多是留守兒童，熱天不露胳膊不露腚，冬天不凍著腳丫就謝天謝地。劉明旭就想起周杰老師上課時用過的一個詞匯：一枝獨秀。劉明旭遠遠地坐在一旁，不敢越過“三八”線半分。李玉秀卻不在意同桌的這個男同學(xué)身上有一股汗味兒，腳上的塑料涼鞋上沾著許多的泥巴，主動找他說話，不懂的問題還要他解答，常常越過“三八”線很遠了，才會莞爾一笑，把身子退了回去。

李玉秀當然注意到了劉明旭手里的那個漂亮的日記本，說：“你也舍得花錢買這樣好看的日記本啊?！?/p>

劉明旭臉有些發(fā)紅，梗著脖子道：“怎么，連本子都買不起了？”

“周老師說，他到過你家，你家里很困難的，看來，周老師說的有假?！?/p>

周杰老師去劉明旭家做家訪是在九月初開學(xué)的當天。學(xué)校要求除了住在鎮(zhèn)子上的同學(xué)可以不寄宿，其他各村來的學(xué)生全都要在學(xué)校吃住，晚上還要上自習(xí)?？蓜⒚餍癫辉敢猓瑘猿忠芡ㄋ?，早來晚歸，還說讀小學(xué)他就是這樣。周杰老師是劉明旭的班主任，放學(xué)之后去他家做家訪，居然就同意了他的請求。

劉明旭再沒有答她的話，盯著手里的日記本，想在扉頁上寫一句話，以示心跡，可是，想了許久也不知道寫什么好。

這天放學(xué)，剛剛走進小巷，劉明旭就看見了那一群打牌的老人，不由得緊了緊腳步，匆匆從老人們的身邊走了過去，不過，他還是覺出了異樣，往常從這里過，沒有人注意他，今天，一些人扭過頭來看著他，旁邊米粉店的女老板還對著他指指點點。

跟往常一樣，要幫著爺爺做一會兒活的，天黑一陣才吃晚飯。爺爺說：“吃了飯就睡覺，明天早點起床，我要去鎮(zhèn)子上賣中藥材，你也幫我挑一點?！?/p>

其實，爺爺不去鎮(zhèn)子上，也一定要他吃過飯就睡覺。不睡就得點燈，點燈就要錢。

劉明旭說：“過兩天才是星期天?！?/p>

“所以才要你早點起床，免得上課遲到。賣了錢，買點肥料回來，趁著天氣好，趕緊給油菜間苗施肥，不然明年就沒油吃了?！?/p>

劉明旭睡了，爺爺卻沒有睡。劉明旭知道爺爺在忙什么。明天要去鎮(zhèn)子上賣中藥材，得把中藥材清理好才行。爺爺苦啊，累啊。劉明旭心里想，第一篇日記，就寫爺爺。

激動，心疼，感恩，使得他的心里像是有層層漣漪淌過，久久不能平復(fù)。許久才靜下心來開始他自己獨創(chuàng)的晚自習(xí)。

2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明白，劉明旭就被爺爺叫醒，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個塑料袋子，那里面有兩個燒紅薯，是劉明旭的早飯和中午飯。劉明旭把塑料袋子塞進書包，就去堂屋挑中藥材。

“吃個紅薯再上路?！睜敔斦f。

劉明旭說：“邊走邊吃，不然上課會遲到的?！?/p>

爺爺說：“你挑輕的，我挑重的?！?/p>

堂屋里有四個蛇皮袋子做成的兩個挑子。這些年，一有空，爺爺就到寨子后面的大山里去采中藥材，桑根、黃姜、桂皮、細辛、勾藤，只要能賣錢，都在他的采擷范圍之內(nèi)。

劉明旭想挑那個重的挑子，卻被爺爺搶了過去，只得挑著輕一點的擔(dān)子前面走了。

踏著清晨的曙色，路邊草梢上的露珠兒一會就把劉明旭的褲腳和塑料涼鞋全打濕了，褲腳打濕不要緊，塑料涼鞋濕了就格外滑，走一步，幾個腳趾頭就一窩蜂地往前面鉆，塑料涼鞋就套在腳踝后面去了。

走了一段路，沒有聽到爺爺?shù)哪_步聲了，劉明旭就把擔(dān)子放下來，一邊等爺爺，一邊從書包里拿了個燒紅薯往嘴里塞。

爺爺走得慢，是因為他的背駝，擔(dān)子像是擱在背上，蛇皮袋子在地上不停地磕磕碰碰。

看著爺爺那個吃力的樣子，劉明旭的眼淚就往外涌，搶過爺爺肩頭的擔(dān)子，挑到自己肩上去了。

爺爺說：“很重的，你挑不起?！?/p>

“我長大了?！?/p>

可是，才走了幾步，腳就邁不動了，氣喘吁吁，肩膀被壓得生生地疼。

“還是我挑重的吧。累著了，就沒精神聽課了?！睜敔斣诤竺孀分f。

劉明旭真的想歇一會兒，可是，爺爺追上來，一定會把擔(dān)子換過去的。

后來，劉明旭還是想出了一個休息的辦法，緊走幾步，把擔(dān)子放下，一邊喘著氣，一邊對爺爺說：“爺爺，問你一個話。”

“什么話，你問吧?！?/p>

“這些中藥材能賣多少錢？”

“能買回半包肥料吧?！?/p>

爺爺已經(jīng)趕上來了，劉明旭連忙挑著擔(dān)子往前跑。一會兒，肩頭又像是壓著一副石磨，兩腳也像灌了鉛，就又把擔(dān)子放下來：“賣了錢，全都買化肥么？”

“肥料不施足，油菜苗長不起來?！?/p>

爺爺挑著輕一點的擔(dān)子也很吃力，晃晃悠悠地趕上孫子的時候，劉明旭卻又挑著擔(dān)子前面走了。

“爺爺，還要問你一個問題……”

“不要問了，還早，上課不會遲到的，想休息，就好好休息一會兒，爺爺也累了啊?！?/p>

劉明旭真想把爺爺肩頭的擔(dān)子一并放自己肩上挑了，可是，也只能這樣想一想，自己還是個孩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又在心里責(zé)備自己，怎么不快快長大。

小巷靜悄悄的，老樟樹下的桌子和凳子原樣擺在那里，似乎在等著那幾個打牌的老人。劉明旭想休息一會兒再走，他實在挑不動了。這時，他聽到旁邊米粉店的女老板一聲大叫：“來了啊?！彼恢琅习褰泻皝砹税∈鞘裁匆馑?，也不敢休息了，咬著牙，挑著擔(dān)子逃也似地走了。

爺爺卻是把擔(dān)子放在了老樟樹下，對著孫子的背影說：“把中藥材放在店子里，你就讀書去?！?/p>

劉明旭知道爺爺很累了，歇一歇，或者，他是想等那幾個打牌的老人起來，說說白話，拉拉家常，畢竟，一年也才下山幾次。

“你爺爺怎么沒來？”收中藥材的店老板很熱情，接過劉明旭肩頭的擔(dān)子問。

“來了，在后面。我要去讀書，請您幫著照看一下?！?/p>

“快去。放我這里還不放心么?！?/p>

還是遲到了。劉明旭來到學(xué)校的時候，學(xué)校已是朗朗書聲。但劉明旭的同桌李玉秀沒有像平時那樣聚精會神地早讀，眼睛盯著門外，劉明旭走進教室，她的眉頭才舒展開來，好看的臉上也有了笑樣，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跟劉明旭昨天買的一模一樣的本子讓他看：“我也買了一本，用來寫日記。”李玉秀過后笑著說，“老板說你的本子只收二十塊錢。我的本子她是不會少收錢的，二十二塊。”

劉明旭說：“她主動讓我的?！?/p>

李玉秀卻是問道：“你說，該在扉頁上寫一句什么樣的話啊。有啟示作用，還要高屋建瓴?！?/p>

這也是周杰老師說的話，劉明旭真的不知道周杰老師腦殼里面還裝有多少美妙的詞匯。自己日后要是能像周老師那樣，被人叫做才子，該有多好。只是，這念頭轉(zhuǎn)瞬即逝，這是不可能的，初中畢業(yè)，自己就是外出打工隊伍中的一員了。

李玉秀還在嘀咕著什么，劉明旭再沒有跟她說話，認真讀書去了。對于他來說，坐在教室里讀書，分分秒秒都是那么珍貴。

每天六節(jié)課，上午三節(jié)主課，下午三節(jié)副課。中午別的同學(xué)吃過中午飯，或是去操場打球，或是上街，劉明旭不，把燒紅薯吃了，再把上午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做完，放學(xué)的鐘聲響起，就得箭步如飛地沖出學(xué)校大門。他知道，今天回去是幫著爺爺間油菜苗，給油菜施肥。爺爺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春爭時，夏爭日。秋天呢，聽爺爺那口氣，秋天也是要爭時日啊。

劉明旭不敢從小巷過，他覺得人們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樣，米粉店的女老板說話還一驚一乍的。他走的另外一條道，把主街走完，往右轉(zhuǎn)，走過一大片禾田，再往山上爬。路程就遠了許多。擔(dān)心回家遲了，一路小跑，身上打著補丁的衣服被汗水淋得沒有一根干紗了。

爺爺并沒有去油菜地，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家里忙活。站在門前，對著禾場外面張望。劉明旭發(fā)現(xiàn)，只一天時間，爺爺仿佛比過去蒼老了許多，滿是皺紋的臉上布著憂郁，深眍下去的眼坑里似乎還含著淚水。劉明旭叫了一聲爺爺，他也沒有理睬。劉明旭拿了一把鋤，準備去油菜地鋤草，也被爺爺給攔住了。

劉明旭的心就七上八下起來，小心地說：“不是買化肥回來了么。你自己說的，當緊要給油菜間苗施肥啊。”

爺爺沒有做聲，從灶屋拿了一個碗出來，碗里還有滿滿一碗水，劉明旭不知道爺爺端一碗水出來做什么，說：“我沒有口渴?！?/p>

“到堂屋去?！边@幾個字爺爺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吼出來的。

堂屋里堆滿了雜物，犁耙鍬鏟，蓑衣斗笠，旁邊的角落里還堆放著包谷和紅薯。只是，堂屋中間的神龕卻被爺爺弄得干干凈凈，神龕上的紅紙還是那樣的鮮艷奪目。天地君親師之位七個大字是劉明旭寫的。過年的時候，爺爺買來了紅紙，要劉明旭寫，劉明旭不敢，說毛筆字寫得不好。爺爺有點生氣，讀了六年書，怎么不會寫這幾個字。他就寫了，扭扭歪歪，爺爺卻說寫得好，書沒有白讀。

在爺爺心里，這幾個字該有多么的重要，再忙再累，也沒有忘記把神龕弄得干干凈凈，讓這幾個歪歪扭扭的字總是熠熠生輝的樣子。

“跪下?！睜敔斢趾鸬馈?/p>

但劉明旭沒有跪。這么多年來，做錯什么事，爺爺也就責(zé)備幾句，既便要打他，或是摘一棵楠竹枝，抽打幾下，或是干脆揚起手，把指頭彎著，在他的頭上釘幾個“栗木拐”。他當然承受得起爺爺?shù)拇?，爺爺做的樣子兇，落下的手卻很輕。

嗵的一聲，劉明旭只覺得自己的腰桿像是斷了一樣，鉆心地疼，不由地就跪了下去。爺爺是用腳狠狠地踢在他的腰桿上的。

“把水頂在頭上，水潑了，我還要踢你?！?/p>

“爺爺，我做錯什么了？”

“前天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你做了什么？”爺爺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有些發(fā)抖，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皺紋密布的臉面淌落下來。

“錢不是偷的?！眲⒚餍褡约憾加X得說出的話一點底氣都沒有。

“比偷還羞恥?！睜敔敽鸬寐曀涣?，“把別人掉在地上的錢用腳踩著，趁人不注意，拾起就跑。你以為你聰明。人家說小時就有這樣的心機，長大了還不知道是個什么人呢。往后，我都不敢從小巷過了，我的臉往哪里擱啊?！?/p>

劉明旭羞愧難當，說：“往后，我再不會那樣了?！?/p>

頭一動，水潑了出來，劉明旭就感到渾身一陣火辣辣地疼痛，爺爺不再用腳踢他，改用楠竹枝抽他。

“錢我已經(jīng)還了人家，明天你還得去給人家賠禮道歉?！?/p>

劉明旭渾身一陣哆嗦，那樣，還不如死了好，可他不敢說不去的話。

也許，爺爺打累了，罵累了，自個兒睡去了。劉明旭聽到房里傳出爺爺?shù)镊?，才把頭上的碗小心地放下，揉了揉跪得麻木的雙腳，開門溜了出去。

月亮早已落下山去，星星也似乎十分疲倦，眨巴著眼睛。迷蒙的夜時有微風(fēng)吹來，帶著秋的涼意，扶搖著山間的樹梢，發(fā)出絮語一般的聲響。時有貓頭鷹一聲啼叫，凄涼而婉轉(zhuǎn)。

劉明旭沿著屋后那條萋萋小路，往半山坡爬去。隱隱約約的星光里，看見前面的山坡上有一個墳堆，不由一聲哭喊：“爹啊?！本蛽涞乖趬灦焉狭?。

劉明旭的父親就躺在墳堆里。劉明旭來這里，原本想把前天拾到錢的過程說給父親聽，可是，他還真的不好意思說出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爹，你為什么早早就走了啊?！?/p>

任由淚水流淌，什么時候睡著的，劉明旭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又看見了父親，站在他的面前，看他的眼神全是慈祥，全是疼愛。

劉明旭真想依偎在父親懷里好好哭一場?，F(xiàn)在，他哭的不是爺爺怎么打他，還要他在頭上頂一碗水，懲罰他。他哭的是前天自己怎么就鬼摸了腦殼。

“爹爹，我錯了?！?/p>

“知道錯了就好?！?/p>

這話不是從爹爹嘴里說出來的。劉明旭醒了，東邊的天際有一抹胭脂紅，爺爺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他的面前。一個晚上，爺爺又蒼老了許多。

“還有一個月，就十四歲了，該懂事了，往后，再不能做讓爺爺丟臉的事?！?/p>

劉明旭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心里說：“這輩子也不可能忘記那個鬼摸腦殼的時刻?！?/p>

“快回去，灶膛里燒有幾個紅薯，拿著邊走邊吃。好好讀書，考第一名。爺爺送你讀書不容易?！?/p>

來到學(xué)校的時候，上課鈴聲響起，周杰老師站在教室門口對他說：“別跑，我等著你的?！?/p>

劉明旭在自己座位上坐好，周杰老師才從門外走進來。劉明旭是班長，班長的一個職責(zé)就是上課和下課叫起立坐下，全班的同學(xué)聽著他的叫聲站起來，然后又聽著他的叫聲坐下去。

可是，今天他把起立和坐下叫得一點都不響亮，像是從鼻子里吐出來，同學(xué)們的起立和坐下也就變得無精打采。周杰老師看了他一眼，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口，就開始上課了。

周杰老師才二十多歲，大學(xué)畢業(yè)沒幾年，可田坪鎮(zhèn)的人都叫他才子。這話劉明旭和班上的同學(xué)都十分認同，別的不說，周杰老師講課深入淺出，引人入勝，多少詞藻從他嘴里蹦出來，那么新穎，那么貼切，那么優(yōu)美，聽他講課，除了學(xué)到新的知識，還是一種享受。

今天，劉明旭卻有些神不守舍，后來，他就把那個日記本拿出來，在扉頁上寫下：記住十月十九號這個日子。

“劉明旭，這是什么意思啊?！?/p>

同座的李玉秀也沒有認真聽周杰老師講課，眼睛一直瞅著劉明旭的。跟往常一樣，她的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好聞的味兒，身子向著劉明旭這邊扭著，臉上卻帶著一種狐疑。

劉明旭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渾身像有許多蟲子在爬。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告訴我，十月十九號是個什么日子，值得讓你記住它?！崩钣裥氵€在刨根究底地追問。

“李玉秀，認真聽講?！敝芙芾蠋熢谂_上看得真切，大聲地提醒說。兩個他最喜歡的學(xué)生，他是舍不得批評的。

李玉秀就不再追問，臉上卻有了一絲笑容，從書包里拿出日記本，也在扉頁上寫了一行字：記住十月二十五號這個日子。

劉明旭不知道她寫下的這個日子是什么日子，對她來說有多么的重要?？伤?，是要把十月十九號這個羞恥的日子牢牢記住，一輩子都不能忘記。

3

西山寨是個不大的村子，才百多戶人家，這些年，寨子里一些人打工掙了點錢，就把家搬到鎮(zhèn)子上去了，沒有搬走的，也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年輕人全都出去打工，過年也就回來住幾天。寨子沒有了過去的生氣和熱鬧，就連那條進進出出的小路，也被荊棘和雜草掩沒。

劉明旭的父母原本也有一個夢想，把家搬下山去，日后兒子讀書方便。把年幼的兒子放家里讓爺爺帶，夫妻倆相邀著打工去了。只是，才打了幾年工，家還沒來得及搬下山來，劉明旭的父親卻病倒了，臉面腫得像個大冬瓜，胸口還憋悶，常常因為喘不過氣，用手狠狠地抓著自己的胸口，說是要把胸口扒開看看里面塞的什么。

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問他打工做的什么活兒，是不是患了什么職業(yè)病。劉明旭的父親說這幾年他和老婆在一家化工廠上班，老婆給人洗衣做飯打零工，他在化工車間做活，防護措施的確不是很好。醫(yī)生說，果然吧，去找廠家，弄點賠償。劉明旭的父親去了那個廠子，廠里的領(lǐng)導(dǎo)卻連門都不讓他進，說簽有合同的，生病與他們無關(guān)。劉明旭的父親沒有讀過多少書，只是覺得在車間上班工資高，高興都來不及，誰還認真看合同字里行間的蹊蹺?；貋頉]多久就死了。自那以后，在城里打工的母親就再沒有回來過，打她的手機，是空號。

天塌了下來。爺爺對孫子說：“你爹不在了，你娘走了，你也該懂事了，下一步怎么走，你自己要想好?！?/p>

劉明旭看見爺爺說這個話的時候，喉頭哽咽，眼含淚水，臉上是無盡的愁苦，他也哭了，說：“我不讀書了，在家?guī)椭龌顑?。?/p>

爺爺嘆了一口氣，說：“這么小，能做多少活兒啊。還是去讀書吧，我還種得起田地，能養(yǎng)活你。讀幾年書，你就能自食其力了?！?/p>

伴著春夏秋冬，伴著風(fēng)雨霜雪，劉明旭在西山寨那條崎嶇的山間小路上跑了多少個來回，小學(xué)畢業(yè)，他又重拾曾經(jīng)對爺爺說的話：“我不想讀書了，幫著爺爺做農(nóng)活，爺爺就不用那么累了?！?/p>

這幾年，爺爺又蒼老了許多。劉明旭知道，爺爺除了想死去的奶奶，更想他早逝的兒子，他還知道，爺爺為了掙錢送自己讀書，吃了多大的苦。

爺爺猶豫了一陣，仿佛下了多大的決心，說：“還要讀三年書的，初中畢業(yè)，十六歲，那時爺爺也七十歲了，你就回來。”

實在說，劉明旭是不想失學(xué)的，他喜歡讀書，成績又特別好，老師又是那樣喜歡他。再沒堅持要輟學(xué)回家，心里盤算著這三年要一邊讀書，一邊幫著爺爺做活兒，爺爺就會少苦一些，少累一些。后來，他就想著三年之后，自己就會像父親那樣，加入到進城打工的行列。當然，他再不會像父親那樣上當受騙，初中畢業(yè)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啊。

這天，劉明旭放學(xué)回家，爺爺正在禾場旁邊的菜地里做活兒，沒有像往常那樣，看見孫子臉上的皺紋就變成了一朵大秋菊。他還在生孫子的氣。

劉明旭從灶臺拿了一個燒紅薯，背著背簍去地里摘包谷。今年春旱，四月種了一次包谷，沒有出苗，爺爺又補種了一次，卻遲了季節(jié)，包谷沒有往年那樣像牛角，又大又好，紅薯也栽得遲，只有拳頭大。包谷紅薯收得少，家里喂養(yǎng)的那頭架子豬沒有吃的，就長不大，錢就賣得少。

想到錢，劉明旭渾身不由地打了個寒顫，他又記起大前天自己的那個丟人的舉動，心里只有不盡的悔恨。

摘了半背簍包谷回家，天已經(jīng)黑一陣了。劉明旭發(fā)現(xiàn)，今天的飯沒有拌紅薯，桌上擺著兩個菜。是不是昨天打他罵他，還要他頭上頂碗水跪在堂屋里，爺爺又覺得心疼了，才把飯菜辦得這樣好。

“吃了飯就睡覺?！?/p>

這是爺爺每天吃晚飯時必說的一句話?？蓜⒚餍裉稍诖采喜]有睡著，閉著眼，默默地把白天老師上的課在心里默誦幾遍，他甚至還回憶著老師上課時在黑板上板書的數(shù)理化公式，英語課的單詞，語文課的生詞生字，過電影一般，卻是牢牢地記在心里了。這就是他獨創(chuàng)的晚自習(xí)。他總結(jié)出考試第一名的兩條經(jīng)驗，一是上課認真聽講，二就是自己這樣的晚自習(xí)。

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覺得十分奇怪，早晨從大山里跑出來，晚上又要跑回到大山里去，晚自習(xí)沒上，作業(yè)也是課間匆匆忙忙做完，還能考第一名，奇了怪了。問他有什么秘決，他笑而不答，或是回答了，也就是老師經(jīng)常叮囑同學(xué)們的那句話：“上課認真聽講?！卑涯莻€自己獨創(chuàng)的學(xué)習(xí)方法告訴了別人，自己的第一名只怕就不保了吧。

第二天早晨上學(xué)去的時候，劉明旭從灶膛里拿了三個燒紅薯，比往常多拿了一個。他把兩個燒紅薯用紙包著放在書包里，一個燒紅薯拿在手上，邊走邊吃。爺爺說的沒錯，燒紅薯的確好吃，吃完，口有余香，肚子還不泛酸水。

這時，太陽才剛剛從東邊的山埡爬起來，紅紅的，又大又圓。明媚的陽光灑在各家各戶的堂前。春天是溫潤的，夏天是炙熱的，秋天是亮晃晃的，冬天，陽光照進屋來，帶著一絲暖意，燦爛一片。劉明旭兒時常常想，太陽為什么每天從東邊的山埡升起來，從西邊的山埡落下去。這樣看來，夜里它也沒有休息，要走長長的路程回到東邊山埡去。走進學(xué)校，他才知道什么是太陽，什么是月亮，什么是地球，什么是宇宙，也就知道太陽為什么總是從東方升起的原因了。當然，農(nóng)村的孩子對太陽還有一種別樣的情愫。爺爺說，春天沒有太陽，種子不能發(fā)芽，夏天沒有太陽，禾苗不能拔節(jié)生長，秋天沒有太陽，谷子不會黃熟，紅薯也長不了碗口那么大。冬天呢，爺爺說，冬天沒有太陽，衣服穿得單薄的老人還不挨凍么。爺爺說的是村里幾戶困難人家的老人，穿得單薄，太陽一出來，就相邀著坐在門前曬太陽。爺爺卻有棉衣。那時奶奶還在，父親用第一個月的工錢給爺爺奶奶各人買了一件新棉衣。爺爺說，奶奶的那件棉衣在她去世的時候穿走了，他的這件棉衣已經(jīng)穿了十多年，打了許多的補丁，但他舍不得丟掉，他說穿著它格外暖和。劉明旭知道，爺爺不買新棉衣有兩個原因，一是沒錢，二是穿著這棉衣，就會想起他的兒子。

劉明旭的眼淚又出來了，自己日后不讀書了，去打工，第一個月掙來的工錢，一定要給爺爺買一件新棉衣，讓爺爺知道，沒兒子了，孫子也一樣是孝敬他老人家的。

4

劉明旭剛剛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周杰老師就走進了教室。周杰老師平時總是擰著兩個眉頭，沉默寡語，像有想不完的心思。只有講課的時候，兩個擰著的眉頭才會散開，渾身充滿著青春的活力，清癯的臉面洋溢著笑容。當然，同學(xué)們喜歡他，還不僅僅他課講得好，他還常常把許多大山外面的故事說給同學(xué)們聽，讓這些山里的孩子生出許多憧憬，許多夢想，許多向往。慢慢地，同學(xué)們就知道了周杰老師的一些事情，周杰老師是田坪鎮(zhèn)大坡頭村人，家境貧寒，可他卻天資聰慧，會讀書，還寫得一手好文章，是這么多年來田坪鎮(zhèn)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xué)的學(xué)生。只是，大學(xué)畢業(yè)，他沒有留在大城市工作，義無反顧地回到了家鄉(xiāng)，在鎮(zhèn)中心學(xué)校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語文老師，他說他要在田坪鎮(zhèn)培養(yǎng)更多的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孩子，讓他們走出大山，用知識去打拼天下，擁抱未來。

劉明旭當然知道周杰老師對自己好。不說別的，就那一雙看他的眼神，就讓劉明旭感到特別溫曖。李玉秀還說，有一次劉明旭沒來上課，周杰老師一堂課不知道對著窗外看了多少遍。李玉秀這話劉明旭當然相信，那天，爺爺病了，他去山坡上扯了些草藥，煎湯讓爺爺喝，過后就在家守著爺爺，耽誤了一天課程，第二天去上學(xué)，周杰老師中午也不休息，耐心地給他補課。每天上午上完兩節(jié)課，同學(xué)們要吃營養(yǎng)餐，一個雞蛋，一杯牛奶。每人每天交一塊錢，國家補貼兩塊錢。劉明旭不吃，說沒錢，還說讀小學(xué)的時候他就沒吃過營養(yǎng)餐，別人吃雞蛋，喝牛奶，他就吃燒紅薯，吃煮包谷，吃蕎粑。周杰老師替他交了錢，周杰老師還說：“往后這錢我都給你交，天天吃紅薯包谷，營養(yǎng)跟不上，怎么讀書?！?/p>

讓劉明旭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周杰老師為什么讓李玉秀跟他同桌，說她考第二名，應(yīng)該坐這里，好像還不全是。劉明旭聽說，李玉秀家里很有錢，但怎么有錢劉明旭不知道，他只是聽周杰老師上課的時候隱隱約約說，轉(zhuǎn)回去二十年，李玉秀家跟別的人家一樣，也窮，但李玉秀的父親沒有像別的年輕人那樣去城里打工，而是在鎮(zhèn)子上租了一間房子，開了一家餐館，飯菜也跟別的餐館不一樣，菜是那時沒飯吃農(nóng)民用來填肚子充饑的野菜，飯是五谷雜糧。他打出的招牌是吃得嘴角流油的主，就上他的餐館去，清清腸胃，消消積食。肚子里沒有油水的食客請走遠一點。沒有料到，餐館一下紅火起來，不知是他的野菜和五谷雜糧有多么的好吃，還是那些走進他餐館的人都想顯示一下自己天天吃得滿嘴流油，身寬體胖，一定要去他的餐館清清腸胃才行。

“劉明旭，從九月一號開學(xué)就看見你吃紅薯，開始吃的蒸紅薯，現(xiàn)在吃的烤紅薯?！崩钣裥阊劬Χ⒅?，這樣說。

“燒紅薯，不是烤紅薯?！鳖D了頓，劉明旭又說，“課間不是吃了雞蛋和牛奶么。”

“燒紅薯好吃么？”

“當然好吃?！眲⒚餍癜阉膫€字回答得特別響亮。

“早晨吃的什么？”

“晚上呢？”

李玉秀連著問了兩句。劉明旭不想回答她，他不知道她為什么要盤根究底問這樣的話。

“我想跟你換一個燒紅薯吃，好么？” 李玉秀竟然又說。

其實，劉明旭早晨多帶了一個燒紅薯，就是想送給李玉秀的。這幾天中午吃燒紅薯的時候，李玉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臉上的表情還特別豐富。她是不是也想吃燒紅薯啊，就憑著跟她同桌，她不嫌棄自己身上的汗味兒，自己就得感謝她。他說：“不用換，今天多帶了一個燒紅薯，原本就打算給你的?！?/p>

說著，把一個大一些的燒紅薯給了她。李玉秀也變戲法一般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漂亮的塑料盒，說：“昨天我的生日，給你帶了一塊生日蛋糕?！?/p>

劉明旭沒有見過生日蛋糕，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塑料盒。

李玉秀說：“你十月十九號的生日，我十月二十五號的生日，你在日記本上寫了記住十月十九號這一天，我在日記本上也寫了記住十月二十五號這一天?！?/p>

劉明旭渾身不由打了個寒顫。提起十月十九號，一種恥辱感蹂躪著他。記住那一天，堂堂正正做人，窮人不能窮志氣?？伤齾s誤以為那天是他的生日。

李玉秀已經(jīng)把他手里的燒紅薯拿了過去，劉明旭還在猶豫要不要她的生日蛋糕，她卻不由分說，把塑料盒放進他的抽屜里去了。

劉明旭沒有吃李玉秀給的生日蛋糕，他不是不想吃，他要帶回去讓爺爺嘗一嘗。李玉秀卻是拿著他給的燒紅薯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吃還一邊說：“多久我就想買個烤紅薯吃，我爸不讓，說沒營養(yǎng)。”

“你要喜歡吃，我每天給你帶一個來?！?/p>

“好，我們交換，我給你帶肉包子吃?！?/p>

“不用，我家栽了一大片紅薯，每年能收兩千斤。九月十月，我和爺爺都是吃紅薯?！?/p>

“紅薯吃完了呢？”

“吃包谷?！?/p>

“包谷吃完了呢？”

“我家還有二畝水田，每年能收十多擔(dān)谷子，自己吃一點，再賣點出去?！?/p>

這天，劉明旭放學(xué)回家，沒看見爺爺在禾場上曬包谷，劉明旭還以為爺爺?shù)缴嚼镒龌钊チ?，也準備去做活兒，這時，他聽見爺爺在房里叫他，聲音十分的虛弱。劉明旭著急地往房里跑去。爺爺是不是病了啊。

窗口透進來的一縷光亮落在爺爺?shù)哪樕?，爺爺?shù)哪樏鎽K白，被子上還有許多血跡。劉明旭著急地問：“爺爺，你怎么了？”

“被毒蛇咬了?！?/p>

“怎么不去醫(yī)院？”劉明旭急得哭了起來。

“不用去的，我把被咬的指頭劃破，用鹽水清洗過了?！?/p>

爺爺抬起右手，劉明旭看見那個包裹著的指頭還有血水從布片里浸出來。

“爺爺，還是去醫(yī)院吧，不然會出事的?！?/p>

“我說不去就不去。給我弄點草藥敷敷就行了?！睜敔斠ズ竺娴牟藞@坎上尋找?guī)追N草藥，“鳳尾草，黃瓜香，要是有魚腥草也扯兩棵來?！?/p>

這幾種草藥爺爺經(jīng)常用，腳上手上被割了口，或是被黃蜂蜇了，隨手扯幾棵這樣的草，嚼爛，敷在傷口上。平時感冒，也用它們煮水喝。爺爺說，做農(nóng)民的沒那么嬌貴，哪能動不動就去醫(yī)院啊。劉明旭去了菜園，果然就找到了這幾種草藥，洗干凈，放嘴里慢慢嚼爛，讓爺爺把包在指頭上的布條拆開，把草藥敷上，再細心地包扎好。

第二天，劉明旭沒有去上學(xué)，爺爺要他去山里尋找螢火蟲草，爺爺說，“秋天，多少活兒要做，躺在床上著急，螢火蟲草治毒蛇咬傷有特效，躺兩天我得起來做活兒啊?！?/p>

只是，螢火蟲草實在難得找到，劉明旭翻了幾座大山，才找到兩棵?；氐郊业臅r候，太陽快落山了，給爺爺敷好藥，劉明旭就去灶屋做晚飯，爺爺一天沒吃飯，自己爬了一天大山，肚皮也貼后背了。

晚飯還沒做好，周杰老師卻來了，后面還跟著李玉秀，一副氣喘吁吁的樣子。

“期中考試，你怎么能缺課呢。”周杰老師的口氣帶著責(zé)備。

“我爺爺被毒蛇咬了?！?/p>

“十月末了，還有毒蛇？”

“爺爺說，天氣好，毒蛇出來曬太陽?！?/p>

周杰老師就匆匆進了房里，說：“怎么不去醫(yī)院??？”

劉明旭跟在周杰老師的身后，說：“我爺爺不肯去醫(yī)院，他把被蛇咬的指頭劃破清洗過，還讓我弄了些草藥敷了?！?/p>

周杰老師安慰了老人幾句，就帶著李玉秀匆匆走了。

半夜的時候，周杰老師又來了，他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年輕人。劉明旭才知道周杰老師回去之后就到鎮(zhèn)醫(yī)院去了，說了許多好話，才請來一個醫(yī)生。給爺爺打了針，還留下了一些消炎藥，兩人才離去。劉明旭送他們出門的時候，哭了，他說：“周老師，謝謝你。”

“要感謝這位好心的醫(yī)生，半夜了，還來給你爺爺打針上藥?！敝芙芾蠋熯^后說，“好好侍候你爺爺，落下的課我抽空給你補上。”

5

劉明旭在家侍候了三天爺爺，爺爺就要他去上學(xué)了。周杰老師還像平時那樣，站在教室門口，看見劉明旭走來，就迎著他問：“爺爺?shù)膫眯┝嗣?？?/p>

“好多了?！?/p>

“那就好。中午我給你補課?！?/p>

上課的時候，李玉秀不時地扭過頭來盯著劉明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過了一陣，她說：“你沒有參加期中考試，就是把第一名讓給我了。”

劉明旭說：“日后我不讀書了，第一名就全是你的。”

“怎么不讀書了呢？”

“爺爺老了，身體也一年不如一年，哪有錢讀書?！?/p>

李玉秀卻是不停地嘮叨起來：“錢啊，錢啊?！?/p>

劉明旭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喃喃自語，還把錢字掛在嘴邊，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燒紅薯遞給她。

李玉秀沒有給他包子饅頭或是糖果之類的東西，而是從口袋掏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遞給他。

劉明旭沒有接，他不知道李玉秀為什么要給他這么多錢。不由分說，李玉秀卻把錢塞進劉明旭的口袋，過后從他手里拿過燒紅薯，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這時，劉明旭像是想起了什么，問道：“聽同學(xué)們說，鄉(xiāng)菜館的老板姓張，你怎么不跟父親姓？”

李玉秀好看的臉面一下變得凄凄然，說：“我父親重男輕女，讓我跟我娘姓，我弟弟跟他姓。我父親還說，將來只送我弟弟讀大學(xué)，還要送他出國留洋。我初中畢業(yè)，就得跟著父親去開餐館。你努力讀書，是珍惜難得的讀書機會，我努力讀書，是希望周杰老師做我父親的工作，不要讓我輟學(xué)回家去幫他開餐館?！边@樣說的時候，兩行淚水從李玉秀的臉上淌落下來，“別人背后說我父親是土豪，暴發(fā)戶，我一點都不生氣，他就是這樣的人?！?/p>

有錢人家的孩子，居然也有苦惱，劉明旭說：“我教你考第一名的辦法?！辈患偎妓骶桶炎詣?chuàng)的晚自習(xí)告訴了她。

李玉秀高興地說：“我夜里一定要試試。往后，我們考并列第一，周老師去說服我父親的底氣就更足了。”

這天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周杰老師對劉明旭說：“明天星期六，上午學(xué)校有一個活動，你一定要參加?！?/p>

劉明旭有些為難地說：“家里的活兒多，我爺爺?shù)膫€沒痊愈，我要趁著星期六星期天做活兒呢?！?/p>

周杰老師說：“學(xué)校經(jīng)過這么多日子的努力，終于聯(lián)系好鎮(zhèn)子上十二個有錢的老板，答應(yīng)每人資助一個貧困孩子讀書。你家我去過幾次，情況也知道了，我跟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匯報，我們班就你被選為資助對象，要是跟哪個老板結(jié)了對子，初中這三年的費用由老板出，就不用你爺爺操心了?！敝芙芾蠋熡杂种?，好像還有話沒有說出來。

真是天大的驚喜。劉明旭連連說：“明天的活動我一定參加。”

“上午九點，在學(xué)校大禮堂舉行結(jié)對子儀式?！?/p>

“好?！?/p>

劉明旭高興地沖出校門去了。他要盡快把周杰老師說的好消息告訴爺爺。

跑完半條小街，剛剛繞過小街盡頭的禾田，卻被一個老人攔住了：“不敢從小巷過了？”

劉明旭把頭低低地勾了下來。攔住他的老人就住在小巷里，平時坐在老樟樹下打牌，看見劉明旭從小巷過，總要對他點點頭，笑一笑的。

老人仍然一臉的慈祥，從口袋掏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說：“這錢你拿著，買書買本子都行，我就喜歡愛讀書的孩子。往后，不要繞這么遠，還是從小巷過吧?！鳖D了頓，老人又說，“那天我掏錢時口袋里掉了二十塊錢，要不是旁邊米粉店的老板說，我根本就不知道。那個女人，我還囑咐她不要對別人說，小孩不懂事。她張著嘴滿世界說了個遍，卻把自己小時偷包子吃的事忘腦后去了。你一定不知道吧，那時沒飯吃，餓肚子，她偷包子鋪的包子被人發(fā)現(xiàn)，包子鋪的老板沒責(zé)罵她，也沒對她的父母說，還給了她幾個包子，讓她飽飽地吃了一頓。人么，都有犯錯的時候，改了就好。”

劉明旭沒有接老人遞過來的五十塊錢，向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眼淚抑制不住嘩嘩地淌落下來。那天周杰老師和李玉秀從小巷過，米粉店的老板一定對他們也說了，不然，李玉秀怎么錢啊錢啊掛在嘴邊，還往自己口袋里塞錢，周杰老師跟自己說話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劉明旭又被深深的恥辱折磨著了。

回到家，爺爺正在灶屋做晚飯。劉明旭說：“爺爺，你怎么起來了?！?/p>

“打針吃藥，手指不疼了?！?/p>

劉明旭說：“我去做一會兒活就回來吃晚飯?！?/p>

“好，早一點回來?！?/p>

劉明旭沒有像平時那樣，來到地里就開始做活兒，他去了父親的墳前，聲淚俱下地說：“爹爹，我不想讀書了，我讀書，爺爺苦啊，累啊?！彼麤]有把那個話說出來，他覺得自己再沒臉去學(xué)校讀書了，沒臉看到周老師。

6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劉明旭還是把鎮(zhèn)子上的有錢老板準備資助貧困學(xué)生讀書的事對爺爺說了，但他說：“我已經(jīng)想好，不讀書了，回家?guī)椭鵂敔斪龌顑?，爺爺就不用這么苦，這么累了?！?/p>

爺爺揚起手，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你爹爹因為書讀少了，才上當受騙?！睜敔斢窒胨膬鹤恿耍瑑尚袦啙岬臏I水，從皺紋密布的臉上淌落下來，“就是沒人資助，我也要送你到初中畢業(yè)?！?/p>

劉明旭也哭了。爹爹死的時候，緊緊地抓著他的手，好像有話要對他說，卻說不出來。他想，爹爹要對他說什么呢，是不是也是爺爺說的這個話啊。劉明旭想要輟學(xué)的心便又動搖了。

劉明旭來到學(xué)校的時候，禮堂里鬧哄哄的。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把在學(xué)校寄宿的同學(xué)全都留了下來，讓他們參加活動之后再回去。李玉秀也來了，站在隊伍里，一臉的笑模樣，目光迎著劉明旭，好像有話要對他說，劉明旭心里七上八下的，連頭都不敢抬起來，哪敢問她要對自己說什么。

校長簡單地說了幾句話，就要同學(xué)們熱烈鼓掌。一群中年男女從后臺的休息室魚貫而出，臉上都帶著笑。他們身后，還跟著一個年輕的女老師，女老師的手里捧著一摞厚厚的資助證書。

劉明旭只認得他們中間的兩個，一個是李玉秀的父親，那天在街上跟一個賣野菜的農(nóng)民吵架，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同學(xué)悄悄告訴劉明旭，那就是李玉秀的父親，土豪。一個是校門口文具店的老板，他的日記本就是在她的店子里買的。劉明旭心里想，要是文具店的老板資助自己，該多好。

校長把這些老板安排在臺上坐下來，又開始講話，他說了這次活動的意義，說了坐在臺上的老板們的義舉，過后，就開始念接受資助同學(xué)的名單：“念到誰，誰就上臺來，跟叔叔阿姨見面，接受他們的資助證書。你們都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日后要更加努力讀書，不要辜負他們的心意?！?/p>

劉明旭有些無地自容，他真想對校長說，自己不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啊。

“劉明旭，上臺來。”校長念到劉明旭的時候，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

劉明旭上臺的時候，他看見李玉秀的父親站了起來，迎著他說：“資助你是我主動提出來的?！?/p>

劉明旭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說 ：“張老板好?！?/p>

張老板說：“走，到里面休息室去談?！?/p>

接受資助的學(xué)生代表還在發(fā)言，說家里的困難，說好心人的幫助，說自己往后的打算，動情處，聲音就哽咽起來，禮堂里鴉雀無聲，文具店的女老板還抹起了眼淚?？蓮埨习鍏s要自己跟他到里面休息室去談，去談什么呢。

“張老板，我和我爺爺感謝你?！?/p>

這是今天早晨爺爺拿著棍子趕劉明旭下山時交待的話。爺爺說，別人給你錢送你讀書，現(xiàn)在沒能力還別人的恩情，嘴要甜一點，這是禮貌，不然別人會說你沒爹沒娘沒教養(yǎng)。

張老板眼睛盯著劉明旭，說：“問你一個話，你要如實回答我?！?/p>

劉明旭渾身不由哆嗦起來，他不知道他要問自己什么話。

“把十月十九號發(fā)生的事情詳細地說給我聽聽?！睆埨习骞哪抑乃姆侥槑е矫煌傅男Γ⒚餍竦难凵袢禽p蔑和鄙夷，“小小年紀，鬼主意還挺多的啊。”

劉明旭就不是渾身哆嗦了，像是一顆威力十足的炸彈爆炸開來，有一種粉身碎骨的感覺。站起身，逃也似的跑了。

張老板沖著他的背影說：“跑什么，還沒回答我的話呢?！边^后，就是一串嗬嗬的笑聲。

站在禮堂門口的周杰老師看見劉明旭含著淚水從禮堂的側(cè)門跑出去了，一邊追趕，一邊說：“還沒散會，你怎么走了。校長還要你上臺發(fā)言呢?！?/p>

李玉秀也從禮堂追趕出來，說：“周老師你去開會，我去對他說。”

只是，李玉秀也沒能把劉明旭追回來。

爺爺沒有像往常那樣去地里做活，也沒有在灶屋做飯，站在禾場前，眼睛盯著村口的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他是想知道鎮(zhèn)子上哪位好心人給錢送孫子讀書。

劉明旭沒有叫爺爺，也沒有停下腳步，沖進房，一會兒，又匆匆出門去了。

開始的時候，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笑，嘴里不停地嘮叨著一句話：“這下好了，讀初中的這三年，就不用著急了。初中畢業(yè)，你就十六歲了啊?！焙髞?，老人總覺得孫子的神色有些不對，連忙去了房里，出來的時候，就大聲地嚎哭起來：“明旭，不能做蠢事啊，你死了，爺爺怎么辦?！?/p>

跌跌撞撞趕出去，正好碰著周杰老師和李玉秀從禾場外面的小路奔來，老遠，周杰老師就問老人：“劉明旭回來了么？”

老人哭著說：“拿了包老鼠藥出去了?！?/p>

“到哪里去了？”

“一定到他父親墳上去了?！?/p>

周杰老師帶著李玉秀，一邊往山坡上跑，一邊呼喊著：“劉明旭，你可不能胡來?！?/p>

劉明旭躺在父親的墳前呻吟，他的面前有一張包老鼠藥的紙片。周杰老師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劉明旭，堅持住，你不能死的啊?！北称鹚銢]命地往山下奔。

課間休息的時候，周杰老師常常教學(xué)生唱他最近寫的一首歌，同學(xué)們也最愛唱：“山里的太陽，總是格外勤勉，早早從地平線上升起，抖落一身霧幔，出浴般滿懷亮麗；山花兒迎著陽光綻放，樹苗兒伴著風(fēng)雨成長……”唱著唱著，兩行淚水從劉明旭的臉上淌落下來，后來，許多同學(xué)的眼里也有淚花兒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