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鳳霄
渤海邊長著翅膀的風(fēng)忽閃著人間冷暖,上天入地,自由自在。風(fēng)兒偶爾懸停,是因為缺少太陽的召喚,被天幕上的蔚藍或暗黑迷惑了。此時風(fēng)站在高處,遠遠地打量天底下的蕓蕓眾生,只要人們不過分愚蠢和胡作非為,風(fēng)就很有氣度地把云和雨賜予人們,把冷或暖運過來,靜靜地看著人們在四季里忙碌或悠閑。如果人性中的惡,跑出來玩火,那風(fēng)就推助火勢,毀滅世間的一切不自量力?;鸬来宓娘L(fēng)也是這樣的,在這個村子里居住的一些人和物,常常借著風(fēng)的力量起飛或湮滅。不知有何因緣際會,火道村的風(fēng)竟然賜予年幼的顧城一雙隱形的翅膀,托舉著他打通不同的精神維度,飛向詩歌的殿堂,可是,沒能阻止他在煙波浩渺的海島上幻滅。
丙申秋日,我和詩人夏海濤、李榮等,到火道村尋找顧城生活的過往,尋找顧城曾經(jīng)的影子和足跡,尋找顧城起飛和幻滅的心路。我們一行人像干熟的黃豆莢中一碰就起爆的豆子,車門一開,一連串地彈射出神態(tài)各異的六個人,眨眼間,我們就被火道村一粒粒收入囊中。村子里的空氣清新微甜,沒有城市中金錢竄動和人群忙碌的味道,一種安逸自在的氛圍無聲無息地彌漫過來。我們站定了抬頭看,村子上空湛藍的天,邀來了陽光和白云,和諧新美。很久沒有這樣打量天空了,這里的湛藍攫住了一行人空濛的目光。村子有布局整齊的房屋,通透的街道,有到處晾曬的玉米棒子、大豆秸稈,村子街道兩邊的花草,活得甚是旺盛。村子里是否存在著不可見的事物,可晾曬著顧城的詩和遠方,我們一點都看不到。村子里的人不多,他們觀察不速之客的眼神好奇而友好,并不多言,善意和平靜掛在臉上,自然而然地接納著我們。我們知道,這個村子里的人是見過世面,見過高人的。村里人曾與世之文武高人,朝夕相處過。先不涉遠史,與我們同時代,村子里出過一個將軍李福澤,他參加過抗美援朝,當(dāng)過國防科委基地司令員,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詩人顧城在這個村住過。您知道顧城嗎?知道,北京來的,后來離開了。我們問,村里人平靜地答。
火道村是山東省渤海邊的一個小村子,西邊有一條古老的濰河,河水湯湯,一直流入北面的渤海?;鸬来咫x濰河也就三里路,離海邊不到十公里。1969年冬天,顧工從北京下放到山東省昌邑縣東冢公社的火道村,顧城隨父親顧工來到渤海邊的農(nóng)村,一家四口住在這個小村子里。平時他們很少和村里人打交道,偶爾出門,四個人一同走,顧城的父母很親密地挎著胳膊走,村里的大人遠遠地看,驚異而不解。身穿補丁衣服的小孩子,咬著手指或衣襟看熱鬧,眼睛一眨不眨盯著,甚是好奇。首都北京來的人,與村里人迥然有別,竟這樣公開地表達情感。至于這一家四口為何到村里來住,大部分人并不知詳情,只知道他們是北京下放的,是知書達理的“文化人”。村民對顧工一家并不歧視,還多有關(guān)照?;鸬来?,雖是海邊偏僻的小村子,但人們對文化人很尊重,尊師重教是輩輩相傳的風(fēng)俗。顧城的姐姐顧?quán)l(xiāng),在當(dāng)時的昌邑縣東冢中學(xué)就讀。十三歲的顧城沒有上學(xué),他跟隨父親讀書、喂豬,或在大自然中干活、奔跑、玩耍。村里的人和東冢中學(xué)的老師們常常大惑不解,鄉(xiāng)下人的孩子全都上學(xué),無一例外。老顧家一個挺好的男孩,正值上學(xué)的年齡,為何不上學(xué)呢?當(dāng)時在東冢中學(xué)任教的李興華老師,是顧城的姐姐顧?quán)l(xiāng)的老師。他就很納悶,顧工這樣的大知識分子,怎么想的?
“昌邑縣,東冢公社,火道村;取火的道路,在那里可以找到火,‘火道’。我覺得這些名字都很有象征性?!薄灶櫝亲允?。那時,這個貧窮小村子的一部分歷史印記,被懵懂的“破四舊”小闖將砸個稀巴爛,看得見的外在,已經(jīng)隨風(fēng)而逝。顧城對火道村有他自己的理解,這種理解有其獨特的意味,他是獲得這村子文化傳承秘笈的人之一。
火道村因何命名?我看到火道村口的石碑上這樣刻記:世傳唐王征東,在村南高坡上駐防訓(xùn)騎,欲渡海討高麗國,常至村中取火,唐王賜名火道?;谶@段刻記的文字,我們可以這樣解讀:荒蠻時代,渤海邊荒涼的鹽堿灘涂上,草木稀疏,只有裸露的鹽堿地和大片望不見邊際的堿蓬。唐軍選擇一高地駐扎下來。將士們在此橫刀立馬,劍戟盾牌,往來演習(xí),操練戰(zhàn)術(shù),訓(xùn)練騎勇。廣漠的灘涂上,馬蹄聲喧,喊殺震天,將士們的戰(zhàn)術(shù)武藝日漸精進。某日,火種不繼,無法生火做飯。將士們見遠遠的有一個小村子,炊煙裊裊,人氣升騰。唐王便派遣兵士,打馬北去,踏踏的馬蹄聲響起不久,兵士很快到達一個無名的小村子,向村民取回火種。幾次解困后,唐王賜名“火道”。
顧城一家住到歷史久遠的火道村,住在小村東面的一處民房里,一待就是五個年頭?!盎鸬馈痹谏倌觐櫝切睦镉幸环N獨特的存在高度,他曾多次提及。顧城在《睡眠是條大河》這本書中寫到:“這個村子叫火道村,火花的火,道路的道,非常有象征性的一個名字。說是在那里可以取到火,取火的道路,就是說這個地方非?;臎?,只有走到這個村子才能找到火。從這個村子走出去的時候,你可以看到最原始的天和地,正像中國古人說的:天如蓋,地如盤,大地和天空都是圓的,你看不見任何其他人造的東西,也看不見文字,看不見書,你就永遠站在這個天地中間,獨自接受太陽的照耀。”顧城說出了他心中的光芒,太陽給了少年顧城巨大的能量,他借“火道”,以火為媒介,打通了與古時村子的歷史鏈接,從此神圣的生命之火,在他內(nèi)心里熊熊燃燒。
顧城把在火道村喂過的一頭豬叫“老祖宗”。很多人都會不解,豬為何稱為“老祖宗”,它是什么樣子?這個“老祖宗”出現(xiàn)在顧工顧城父子倆在豬圈的一張合影上。照片上,顧城戴著放下“耳朵”的雷鋒帽,亮亮光線打在他平靜略顯稚氣的臉上,眼睛有點瞇,一種自然而然的神情。父親顧工戴著單帽,面目清爽,一副眼鏡有些反光的亮點,平靜的臉不見苦楚和幽怨,左胸上方戴著一枚圓型的毛主席像章,他左手隨意地搭在顧城的左肩上,父子倆融洽和諧。背景是豬圈,土坯壘砌的豬圈一角,一只肥豬,尖著長嘴巴,兩只大耳朵前罩,豬的眼睛藏在后面,看樣子這豬有一百多斤重,顧城叫它“老祖宗”。稱一頭豬是“老祖宗”,確是有趣有故事了??梢圆孪胍幌?,顧城對這頭豬很在意,盡心地照顧它,這頭豬對他們爺倆也有感情,哼哼嗯哈的在顧城父子身后叫,可照相時,豬憨傻,沒露出眼睛,露出最不好看的尖嘴巴。說得沒錯,照相的人喊過一二三的口令了,這豬只識人,不識數(shù),沒好好露個臉。顧工顧城在豬圈里的這張照片,很有現(xiàn)場感,把人的感覺和思緒,騰空挪移到上世紀(jì)七十年代。
照片上沒看到顧城喂的“老祖宗”的眼睛,我卻想到小時候家里喂的黑白花小豬的眼睛,它長長的眼睫毛,大眼睛雙眼皮。有人說,小花豬賽貂蟬,小時候的我,大大地同意這種說法。如果單從眼睛來看,豬真是美美的。顧城的“老祖宗”豬,每天都與他對視,他和“老祖宗”豬之間的真實交流,甚至比人更多一點。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獨行的豬》,那豬百般武藝,富有傳奇色彩。顧城的“老祖宗”的豬有啥傳奇故事?我們都聽不到顧城本人講了,但我可以告訴你,顧城為何喊豬為“老祖宗”,以及有關(guān)渤海邊喂豬的諸多事。我是土著的昌邑人,家離顧城住的火道村不遠呢。
海邊的豬大都是吃菜吃草長大的。吃的最多是海邊特有的堿蓬,當(dāng)?shù)厝私悬S細菜。這種菜能在鹽堿灘上生長,莖葉都是充滿咸味的綠色汁水,葉子細長,圓滾滾的,肉乎乎,有點像多肉植物。春天,人們到集市上抓只小豬崽喂,喂到春節(jié)賣掉,殺了吃肉。春夏秋冬,豬先吃黃細菜,而后吃黃細種子,催膘的時候,人們才舍得喂點地瓜糧食。附近的村子里,大多數(shù)豬是圈養(yǎng)的。偶爾,也有孩子會用繩子拴著豬腿放小豬,顧城放豬就是這樣的。一條結(jié)實的粗麻繩,用手挽一個“煞豬扣”,拴在小豬后腿上,孩子便趕著小豬啟程了。出了小村子,小豬被趕上一米左右寬的鄉(xiāng)間土路,路兩邊雜草野菜叢生,稍遠的地方就是農(nóng)田。能不能順利將豬趕到河邊,可就是孩子的本事了。聲勢浩大的農(nóng)田,對豬是無比巨大的誘惑,現(xiàn)成的吃食,能大快朵頤的美餐,就那么色香味俱全地擺在那里,哪有不吃的道理?豬的生活里就兩個字吃、睡。一閃手,小豬蹽腳闖進路邊的花草叢,只是翹屁股撅尾巴,肉色菊花一松一緊的瞬間,就徹底殺死了花叢的香。小豬哼哼著,抽搭著平闊的鼻子,拋起四腿,呱嗒著小蹄子,找準(zhǔn)方向,蹭蹭地跳躍著找吃的。豬跑著跑著,就被各種食物誘惑了,不顧一切地掙繩子,小孩被豬拖得呼哧帶喘。小孩子也有殺手锏,手里拿個小鞭子,實在拽不住了,就挽一挽手里的繩子,掄起鞭子找準(zhǔn)豬頭打下去,小豬“墜墜墜”地喊叫著走上正路,豬拖著孩子沿小路一陣猛竄。幾次三番,只要到達了廣闊的河灘上,孩子就勝利了。河岸高高,河水嘩嘩流淌,豬就可以放開了,豬啥都吃,豬用拱嘴掘地,吃蚯蚓蟲子花草,也吃河邊的蝸牛水菜水草,小魚蝦蛤蜊。只要豬不竄上岸邊的高臺,去禍害莊稼,小孩就隨便它亂跑亂蹦,躺在泥水里打滾乘涼。孩子放心大膽地在河灘上玩,爬樹捉鳥捉蟬,下河逮青蛙,摸魚撈蝦。夕陽西下,豬吃飽了,孩子也瘋玩夠了。小孩牽了豬,趕著豬一股勁地猛竄,一溜土煙兒地回家去。顧城的年齡雖然比我大許多,但顧城放豬的套路,跟我們小時候放豬的情形不差多少。
誰也不要認為小孩放豬是件容易事。事實上,豬不是隨時可以放的,能放豬的時候不多。那時,農(nóng)村貧窮,豬是家里的重要財產(chǎn)之一。丟了,傷了,損失巨大,一家人指望著把豬養(yǎng)大,過年時賣了,換回錢過日子。大豬不能放,小孩子拽不住。只有小豬可以放,天氣不好,刮大風(fēng),下大雨,天太熱,天太冷,放豬也是不行的。大部分時間,豬就是待在豬圈里坐享其成“老祖宗”,春夏秋吃人們拔來的豬菜,冬天吃人們曬干的黃細種子、谷糠等等。顧城的豬叫“老祖宗”,真是恰如其分。從春到冬,農(nóng)家孩子的許多活計,都是圍著豬轉(zhuǎn)的。渤海邊的人家養(yǎng)的豬,哪個不是“老祖宗”呢?
看看孩子們喂豬要干的活:到野地里割馬齒筧、黃細種子、嫩青草。豬菜先用流動的河水洗凈,再用大菜刀切細,才能倒進豬食槽。小孩子看著豬張大嘴顛著食物,扇著大耳朵,“卡塔卡塔”低頭猛吃,心里高興也悲哀,喂不飽的大胃豬,讓小孩子不堪重負。喂豬的黃細種子,要到大河里浸泡。泡掉咸味,用清水反復(fù)淘洗,才能喂豬。天冷的時候,要給豬溫食,豬食凍了,豬無法吃。餓極了的豬,嗷嗷叫,蹄子拱嘴牙齒一起上,又蹦又跳,又喊又咬,山呼海嘯,小者撞壞豬圈門,大者越墻逃跑,除了不會爬樹,豬的能耐大得很。豬惹出亂子,小孩需要承擔(dān)責(zé)任,到野外四處找豬,甚至要包賠豬為非作歹后的損失。平時,小孩子要到野地里推土?xí)窀桑瑝|豬圈。豬圈要每天打掃,鏟走豬屎豬尿,墊上干凈的素土,有時要灑石灰粉消毒防蟲。要給豬撓癢癢,捉虱子,每到小孩拿起木棍給豬撓癢癢的時候,豬立刻躺倒,一撓豬肚皮,它伸開四條腿,樂哼哼地叫。一撓它后腿邊,豬自動就翹起腿,讓人給它撓腿溝,豬瞇著漂亮的雙眼,美美地享受,幸福到要死的樣子,實是不知死活地可愛又可恨。
小孩把豬這個“老祖宗”,伺候得舒舒服服,熨熨帖帖。大人放話了,你養(yǎng)豬,豬養(yǎng)你。不然,你穿衣吃飯上學(xué)的錢,從哪里來?伺候豬,就是伺候生活的希望。過年時,一家人的衣食和臉面,全靠家里喂的這頭豬了。顧城喊喂的豬為“老祖宗”,真是看透了那個歷史時段小孩子與豬的關(guān)系。
顧城與他的豬“老祖宗”朝夕相處,與農(nóng)村的一切物,貼心貼肉地在一起。這個京城孩子來到鄉(xiāng)下,在火道村親身體會到了農(nóng)村生活的苦與樂,以及人情世故。村邊流水湍急的濰河,廣漠無際的渤海灘涂,都是他成長中的養(yǎng)分,給予他思想上的啟迪和滋養(yǎng)??梢哉f,顧城詩歌上的飛升和哲學(xué)上的頓悟,是從在火道村伺候“老祖宗”開始的。
顧城放豬時,不像鄉(xiāng)下的孩子一門心思地瘋玩。他寫詩的天賦開始與大自然共鳴,很多時候,顧城陶醉于大自然的美好之中。濰河和渤海灘涂的萬千景物,進入顧城的心里,給予他心靈的安慰和無數(shù)靈感。
顧城在《睡眠是條大河》中寫到:“我在那里找到了我的火。我在去那兒之前已經(jīng)開始寫一些小詩了,比如那首星星透出了天外的光亮,那是在北京寫的。但是真正開始寫,是在火道村外的濰河邊上,那時候最明白的一首詩叫《生命幻想曲》。那首詩對我是最重要的,從那一刻起,我知道人的生命和萬物生命有一個共通,而那一共通無人知曉——當(dāng)一只鳥沿著河岸飛走的時候,我就變成了它的幻影?!?/p>
我們讀一下顧城的《生命幻想曲》,讀讀屬于顧城的那種靈氣和美,感受詩人的妙語天成。把我的幻影和夢/放在狹長的貝殼里。/柳枝編成的船篷,/還旋繞著夏蟬的長鳴/拉緊桅繩/風(fēng)吹起晨霧的帆,/我開航了。/沒有目的,/在藍天中蕩漾。/讓陽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膚。/太陽是我的纖夫。/它拉著我,/用強光的繩索/一步步,/走完十二小時的路途。/我被風(fēng)推著/向東向西,太陽消失在暮色里。/黑夜來了,/我駛進銀河的港灣。/幾千個星星對我看著,/我拋下了/新月--黃金的錨。/天微明,/海洋擠滿陰云的冰山,/碰擊著,/“轟隆隆”--雷鳴電閃!/我到哪里去呵?/宇宙是這樣的無邊。/用金黃的麥秸,/織成搖籃,/把我的靈感和心/放在里邊。/裝好紐扣的車輪,/讓時間拖著/去問候世界。/車輪滾過/百里香和野菊的草間。/蟋蟀歡迎我/抖動著琴弦。/我把希望溶進花香。/黑夜像山谷,/白晝像峰巔。/睡吧!合上雙眼,/世界就與我無關(guān)。/時間的馬,/累倒了。/黃尾的太平鳥,/在我的車中做窩。/我仍然要徒步走遍世界--/沙漠、森林的偏僻的角落。/太陽烘著地球,/像烤一塊面包。/我行走著,/赤著雙腳。/我把我的足跡/像圖章印遍大地,/世界也就溶進了/我的生命。/我要唱/一支人類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中共鳴。/1971年盛夏自濰河歸來。
顧城用詩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他不去上學(xué),父親顧工用知識儲存給他提供養(yǎng)料,讓他生活在相對靜謐封閉的世界里,詩的世界,便是他的世界。顧城的詩思在濰河邊被點醒點燃,他的視域廣闊無邊:太陽烘著地球,/像烤一塊面包。/我行走著,/赤著雙腳。/我把我的足跡/像圖章印遍大地,/世界也就溶進了/我的生命。/我要唱/一支人類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中共鳴。年輕的顧城貫通了天地人,仿佛前人所說,開了“天眼”,天地風(fēng)云盡在他的感知之中。顧城的生命與詩緊緊連在一起,有了濰河邊的生活,有了與天地對話的機緣,天才的顧城燃起了生命中的“創(chuàng)作之火”。風(fēng)在吹,水在流,眼睛耳朵里的天籟之音,思想上的夢幻和莊嚴(yán),連同情感成為一體,歷史現(xiàn)在和未來一以貫之,藝術(shù)之光照徹了顧城,詩奔涌而來,這種天地人合一的機緣,也許人們等了數(shù)千年數(shù)百年,終于有了噴薄的出口。借了一條“火道”,從顧城身上噴發(fā)出來。
我們大多數(shù)人看世界像盲人摸象。我們一臉茫然的看著大千的世界,不知道人與天地宇宙交流,需要一條“火道”??茖W(xué)發(fā)展到今天,我們通過衛(wèi)星能夠看到地球的整體,宇宙的浩渺,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的顧城已經(jīng)把生命地球宇宙,鏈接起來。我們眼中的物質(zhì)只占世界的4%,我們看到的世界是有形的,我們認為它是客觀的世界,但是96%的物質(zhì)存在形式,是我們根本不知道的。不只是宏觀和微觀的世界我們要借助于科技才發(fā)現(xiàn),更讓我們震驚的是維持宇宙現(xiàn)有秩序的一些暗物質(zhì),我們還沒有找到。所以,我在火道村忽然感受到了自己愚昧,自己的那些所謂的懂得和知道,多么渺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了。這樣想著,我的身心一下子放松了,作為一個普通人,還有什么難以釋懷的呢?巧與拙,多與少,大與小,真不用無盡地焦慮。人生的名與利,都可以坦然放下。
還要回到顧城為何不上學(xué)這件事上。我們眾多人的眼里,不上學(xué)的人是特殊的。顧城是有想法的孩子,顧城不上學(xué)與自身,與父母,都有關(guān)系,如果沒有顧工夫婦的同意,顧城再有想法,也會被父母勸導(dǎo)到學(xué)校去。顧工不僅是一個詩人,還是一個很有思想的知識分子,他不想讓顧城在社會的大染缸里翻騰,就讓顧城跟著他學(xué)習(xí)。顧工下放到一個軍工農(nóng)場,農(nóng)場就在火道村東南不遠處,農(nóng)場的領(lǐng)導(dǎo)對顧工并不嚴(yán)苛,給他分配了喂豬的工作,某頭豬記在顧工名下,上面有人問起,就說這豬是顧工在喂。顧工愿意喂豬就喂,他不喂,豬自然有人喂。顧工干不干活,人們都不在意,干多干少,也沒有人說什么。大部分時間,顧工待在家里或是帶著兒子顧城到濰河邊、田野里,四處走走。顧城不上學(xué),有大把的時間待在野地里,待在濰河邊,渤海邊。
顧城在《睡眠是條大河》寫到:“在那些草中間,我聽見蟋蟀的歌聲,我想起法布爾書上說的話,它說,滿天星星都看著我的時候,我覺得最美麗的不是星星,而是這個小小的蟋蟀的歌聲,一個小蟲子,拉著它的琴,在一個很小的土洞里,不是為了贏得觀眾,只是因為熱愛,這個蟋蟀和我們?nèi)艘粯佑兴纳纳旧砭褪且皇赘枨??!睆倪@段文字里,我們看到顧城在濰河邊,臥坐在草叢中,在夜色下看星星,聽蟋蟀的彈唱,目光凝視幽亮的濰河波光,夢幻的影子在河面上一閃一閃,波光和星光應(yīng)和,水與火的連接,“火道”與“水道”鏈接起來。蟋蟀為它們遙遠的交談助興,顧城在一旁感受它們,見證它們偉大的相會,水與火的密語,幫助顧城構(gòu)筑起一個足夠強大的精神王國。蟋蟀這個喓喓草蟲,從《詩經(jīng)》的高古里,一直唱到顧城所在的時代。蟋蟀給天才的顧城唱一曲心里的詩歌,顧城能夠感受到它的熱愛和生命的力量。夜風(fēng)吹過來,濕潤的空氣托舉顧城的靈魂,河邊的那些靈慧,也加入到蟋蟀和顧城的詩意王國,有的拉著顧城的手,有的坐在顧城身邊,暢談世間萬物,一同在天地或宇宙中自由飛舞,如同無處不在的風(fēng)。
顧城的生命里,詩始終在,詩融進了他的生命里。顧城說,“……詩不到來不寫,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異的現(xiàn)象,文字會自己行動,像一粒粒水銀,滾動或變成空氣,每個字都是自由的,不再代表人加與它的意義。文字的自由給人的世界帶來危險,也帶來平白的語氣和清朗的氣象,它們最終匯合在一起,回到最初的夢寐之中?!鳖櫝钦f出來的,也許就是他親身的感受吧。顧城說,“意外的是,一片干凈的時候,一個靈性會到來,使生如蟻的人感到天空、季節(jié)的光耀,像神一樣地美麗起來。”讀到這句話,我們看到顧城所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知道他詩歌之美,源自哪里。
農(nóng)場的敞篷解放車如果要到北海邊去干活,農(nóng)場的人就把車開進火道村,在火道村街上喊上顧工:“老顧,走了,到北海邊去嘍。”這時,顧工就帶上顧城,很快從家里走出來,一同上車。駕駛室的座位,總是給顧工父子留著。顧城和父親坐在駕駛室里,沒有風(fēng)吹日曬,享受著鄉(xiāng)下人給予的特殊待遇。農(nóng)場的一大幫人都坐或站在敞篷車廂里,道路蜿蜒顛簸,車輪揚起一溜塵土,向北駛?cè)ァ?/p>
北海的陽光暴烈,海風(fēng)強勁,但景色絕美。海天碧藍一色,海鳥起落飛舞,輕浪涌動,潮水退去,灘涂上海蟹海魚蛤蜊“厚”得很,只要你有力氣拿得動,隨便拾,隨便網(wǎng),隨便挖。在北海邊,顧工愿意干活就干,不愿意干活,就四處走走。農(nóng)場里的人,壓根沒打算讓顧工干活,主要是想讓心里憋屈的顧工到北海邊,吹吹海風(fēng),看看海景,散散心。鄉(xiāng)下人活得實在明白,心里明鏡似的,不管什么“下放”不“下放”。
顧城的身旁是河邊海邊一群淳樸勤勞的昌邑人,他們的生活貧窮,為衣食奔波勞累,風(fēng)雨寒暑,甘苦自知。他們的情感豐富,溫良友愛,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情誼從不缺少,他們生活中的各種生命色彩豐裕,天空大地河流莊稼房屋,多姿多彩地環(huán)繞在周圍。他們的認知是淺的,思想并不深奧,他們淺的純凈而透明。年輕的顧城,在父親顧工的羽翼下,在渤海邊自然的環(huán)境中自由成長,他的思想沒有任何禁錮,一雙明亮的眼睛,不見人世間的諸多丑惡和勾心斗角,他是大自然之子,是沒有入世的出塵人。在火道村居住的五年,顧城雖然生活封閉,但大自然的風(fēng)云變幻,充滿想象力的濰河和大海,給予他寬厚的指引,他對大自然敏感和文學(xué)天才,得以全面發(fā)展。闊海長天,遼遠大地等自然風(fēng)光,隔絕了外來的紛擾,屏蔽了城市中喧囂的高音喇叭,紅旗招展,滾滾人流和震天的口號聲。他思接千載,用詩空靈純真的意象,哲思妙語,傳達給塵世中的人們?!澳阋粫嚎丛?,一會兒看我,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顧城離云很近,我們也離云很近。人與人的距離正像顧城所說,或很遠,或很近。偉大或者平凡的生命都需要幻想??贪宓纳校覀冃枰徊ㄓ忠徊ǖ牟ㄎ髅讈啠枰幕孟肭?。回望,生命幻想曲,顧城唱得好;前瞻,我們身在時光之中,懵懂而純真;未來的日子里,我們崇尚自然,生命可以向著自在的方向走。
顧城說,“我的心,是一座城,一座最小的城。沒有雜亂的市場,沒有眾多的居民。冷冷清清,冷冷清清,只有一片落葉,只有一簇花叢,還偷偷掩藏著——兒時的深情?!蔽覀兛吹?,顧城的詩構(gòu)建了一個理想的王國,他的城是一個理想所在,云纏綿,水碧透,太陽月亮,花草蟲魚,如同活著的人,有著自由的生命和豐富的情感。1969年冬到1974年,顧城在昌邑火道村構(gòu)筑了他是詩歌之城的框架,種出了不起的詩歌花樹。顧城的詩具有朦朧之美,自然的韻律和純凈的特質(zhì),歷經(jīng)時光流逝,現(xiàn)在依然楚楚動人。
時光走到某一個點,總會有先知先覺的思想引領(lǐng),擁有這些思想的人,歷史會給他們帶上一頂桂冠,顧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拋棄了包括顧工在內(nèi)的老一代優(yōu)秀詩人們在文革十年習(xí)慣了的大詞和口號,把空洞無物的嚎叫扔到角落里。他從大自然、從人們的情感中汲取詩歌的養(yǎng)分,回到太陽月亮土地河流生命死亡,這些人類最原始的認知里。用古老的意象,來表達當(dāng)時人的復(fù)雜情感,重新回歸到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回歸到個性化的語言中。但當(dāng)時的詩界大佬并不贊同,感到這樣的詩歌陌生怪異,不知所云,太過縹緲朦朧,他們把這些詩歌稱為“朦朧詩”。寫這種詩的,有一批年輕人,他們被稱為“朦朧派”詩人,北島、舒婷、顧城、海子、江河、楊練、于堅等,顧城被認作“朦朧派”詩人的代表之一?,F(xiàn)在看來,這一批朦朧派詩人逆風(fēng)啟航,他們對時代的引領(lǐng),思想的解放,形成了一定的影響,朦朧詩并非朦朧費解,而是自然美好的。人們讀詩,可以像全知的上帝一樣思考,像平民一樣活著。顧城總喜歡把高高的帽子戴在頭上,在他心里,是不是給詩歌一個冠冕,我們不得而知了。
關(guān)于顧城獨特的帽子,朋友問他,他說頭冷。在德國,外國人問他時,他說帽子是長城上的一塊磚,這種說法感動過許多人。仔細想,顧城說頭頂著長城的一塊磚,確是詩意深遠。
著名作家劉震云在《雨中想起顧城和謝燁》中寫到:頭一次見到顧城,我頗為驚奇。驚奇不是驚奇他的長相,而是他的打扮。他個頭不高,卻戴著一頂高高的、圓圓的、類似廚師在廚房里戴的煙囪式的帽子。幾天后熟了,我問:“你能把帽子摘下來讓我看看嗎?”顧城堅決地搖了搖頭。我又問:“你睡覺時,帽子摘下來嗎?”顧城答:“那還是要摘下來的?!庇幸惶焱砩?,所有的朋友,到顧城家歡聚。記得有人喝多了,在唱歌。記得謝燁忙里忙外。忙完,坐在一旁,看著大家微笑。這時有人告訴我,顧城所有的帽子,都是從褲腿上截下的。劉震云眼里的顧城,讓我們看到了顧城的另一面。
顧城的城是寂靜孤獨的。在火道村,他沒有小伙伴陪伴,只有姐姐顧?quán)l(xiāng)。野外的河流草木小鳥小動物等等都是他的伙伴,他把大自然中的一切生命都看做伙伴,大自然中的生命邏輯,生命盛衰,生命輪回,顧城看得清晰。他的頭腦中,有了異于常人的與大自然交流和融合的渠道,擁有了對大自然的精微觀察后的感悟。在一些細微之處,顧城挖掘出隱秘的奧秘,這些奧秘是他用飽蘸愛意的情感換回的,是用時間和呼吸滋養(yǎng)的。在火道村生活的五年,顧城走進了大自然,在大自然中感悟大自然。從大自然中獲取大量豐富的素材,為他以后詩歌創(chuàng)作備足了養(yǎng)料,儲備下滋潤心靈的浪漫情懷。他走出火道村后,在社會中看大自然,目光更加銳利而獨特。塵世和大自然一樣,在塵世中看塵世,與走出塵世看塵世角度是不一樣的。他說,“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我想在大地上畫滿窗子,讓所有習(xí)慣黑暗的眼睛都習(xí)慣光明?!薄昂谝梗o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只有充滿孤獨感的人,才能寫出這樣打動人心的詩句,只有靜靜思考,默默愛這個世界的人,才能發(fā)出這么清晰而堅定的聲音。多年以后,顧城用黑色的眼睛,在激流島上找到了什么?我們不得而知。
顧城的城里,詩歌的風(fēng)格是精巧的。詩歌是他與世界連接的通道,是他生命中的“道”。他對自然持有的態(tài)度,讓人感覺眼前有閃亮的綠枝搖動。自然、自在、自由,顧城在大自然中自我教育,自我感悟,沒有老師規(guī)定的條條框框束縛,自我提問,自我解答,按照自己的意愿將度過的時光和讀過的書,重新組合創(chuàng)造,形成自己的一種思想結(jié)構(gòu),這種結(jié)構(gòu)是具備創(chuàng)造性的,內(nèi)心到達某個點后,繼續(xù)向前,也許是即興的蔓延,也許是有目的的出發(fā),但這些前行,都是有靈性的,不是枯燥而刻板的。繁雜和簡潔都表達了作者的心相,顧城的思想就是那樣的。
顧城的詩歌是有繼承的,他有意無意地傳承了中國古代的道教觀點,這與他在火道村,在濰河邊,在渤海邊生活有很大關(guān)系?;鸬来逶诔鋈肷綎|半島的咽喉地帶,自古就是兵家重地。浩闊的灘涂是軍隊演練戰(zhàn)術(shù),習(xí)練武藝的好地方。向西不遠處的瓦城,有香火鼎盛的孫子廟,廟中供奉的是孫臏。沿渤海一帶曾是孫臏的采邑,道家崇尚自然的處世思想,深深地浸潤了這塊土地上的民眾,民風(fēng)民俗,人們的舉止行動,一思一語都有道家思想的延續(xù)和傳承。顧城在這里接受了陽光月光濰河渤海,也接受了這里的食品、語言以及風(fēng)土人情生活習(xí)慣,道家思想融在海邊生活的點點滴滴里。兵匪鏖戰(zhàn)的不安定里,人們思想渴望自由和安定。天才的顧城恰恰在這個點位,進入到古今海量的信息之中,在虛擬戰(zhàn)爭的沖天火光中,在兵來將往的操練中,傳遞出非戰(zhàn)和武德之美,戰(zhàn)死傷病的亡靈在顧城身邊呼喊,暴力是人類的惡,戰(zhàn)爭是人類的愚蠢。人是大自然之子,把大自然的美好用詩歌傳遞出來,把人與天地的相知傳遞出來?!白岅柟獾钠俨?,/洗黑我的皮膚。/太陽是我的纖夫。/它拉著我,/用強光的繩索/一步步,/走完十二小時的路途。/我被風(fēng)推著/向東向西,太陽消失在暮色里?!?/p>
顧城的城是藝術(shù)之城。藝術(shù)沒有自由精神,無法拓展其格局。藝術(shù)如果過于喧囂,應(yīng)和時下俗世就流于平庸,無法到達人類精神的高峰。顧城說,“人的生命里有一種能量,它使你不安寧。說它是欲望也行,幻想也行,妄想也行,總之它不可能停下來,它需要一個表達形式。這個形式可能是革命,也可能是愛情;可能是搬一塊石頭,也可能是寫一首詩。只要這個形式和生命力里的能量吻合了,就有了一個完美的過程。”顧城的藝術(shù)之城,用詩歌、繪畫、書法搭建起來,他是一個天才,他生命中的能量是在火道村、濰河邊、渤海畔凝聚起來的,從十三歲,到十七歲,在他的人生觀價值觀生成之時,他孤獨而自知,與大自然相知相通,世間火一樣的能量傳遞給他。這個傳遞過程沒有繁雜和喧囂打擾,顧城在火道村羽毛漸漸豐滿起來,顧城是一個獲得了很大精神能量的人,他的詩歌演講和思想,多年以后依舊吸引著人們關(guān)注的目光,而且流水一樣連綿不斷,把一份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留給了世人。
顧城在火道村期間,他是自由的,不上學(xué),不參加社會活動,很少與陌生人交往,他自知什么是自由。對于生活中的自由,顧城這樣說:“自由并不是你不知道干什么好,也不是你干什么都可以不坐牢;自由是你清楚無疑你要干什么,不裝蒜,不矯揉造作,無論什么功利結(jié)果,會不會坐牢或者送死,都不在話下了。對于惶惑不知道干什么的人來說,自由是不存在的;對于瞻前顧后、患得患失的人來說,自由是不可及的?!鳖櫝堑某鞘亲匀徽軐W(xué)之城,他認為“自然”是中國哲學(xué)的最高境界,是一種沒有預(yù)設(shè)目標(biāo)的和順狀態(tài)。
顧城的城,在新西蘭徹底燒毀了,生活愛情生命一齊幻滅。顧城本是一個好詩人,但他最后走進了自己最痛恨的人性暴力中。悲劇的種子和歷史背景,我們看清楚了,就能明白顧城和謝燁悲劇發(fā)生的必然。顧城和謝燁,顧城的情人李英,謝燁的情人大魚,他們都犯了錯。犯錯由李英開始,一連串的錯,到顧城結(jié)束。顧城寫《英兒》這本書是一個錯誤,這本書對情感糾葛中的三個人,都是一種傷害。顧城與身邊的人一同往恐怖里走,謝燁一直期望顧城自殺謝罪,給顧城準(zhǔn)備了多種死法,感覺顧城不死就對不起她,而且謝燁實實在在地告訴了顧城。難道謝燁瘋了?她那么美麗善良,怎么能這樣對待自己深愛的人。難道這就是愛之深恨之切?顧城跟謝燁說離婚,自己帶兒子過,謝燁都不同意,顧城只有一條路就是死。最后的日子里,顧城和謝燁之間的內(nèi)心之戰(zhàn),到了一種白熱化的程度,謝燁很極端地逼著顧城死,不給他留生路。謝燁讓顧城接受大魚,像她屈辱地接受李英一樣,謝燁要把以前忍受的全都還給顧城。而且,把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給了博格,直至他們夫婦死后,謝顧兩家都失去了孩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大魚第二天就要上島了,要到顧城的房子里來。顧城心魔狂舞,一陣爭吵之后,他砍傷謝燁后自縊。顧城之城轟然坍塌。那一刻,我們看到的顧城和謝燁,是一對可憐的人,他們各自人性中的小惡,沒有阻攔地長成大惡,活活燒死了自己。
新西蘭激流島的寂靜,讓顧城和謝燁的心智,在孤獨寂寞中走失,他們傻傻的,永不回頭,一任局面不可收拾。如果有諸多朋友在側(cè),顧城能夠訴說和釋放幫助,也許悲劇不會發(fā)生,謝燁有朋友勸解批評,也不會公然讓大魚上島,把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給他人。謝燁給自己留了活路,但給顧城留的只有死路。謝燁在與顧城相識時,給了顧城全身心的愛,承擔(dān)了生活中的一切,把顧城溺愛成一個任性的孩子。顧城不會開車,不懂英語,生活自理能力差,謝燁失去了自我,顧城也失去了自我,當(dāng)一份愛,讓人不自知的時候,這份愛就有毒而可怕了。寂靜的新西蘭,風(fēng)景永遠是藍天白云綠樹大海,連四季的變化都不明顯,日子無盡地擺在眼前,顧城是無望的,死是他最好的解脫。顧城離開了出生地中國,離開了他覺醒和靈悟的“火道”,失去了出生地和成長地的滋養(yǎng)和護佑。顧城是強大的詩人,卻是弱小的社會人。顧城的精神和生命的靈性,在激流島上走火入魔,邪風(fēng)助魔火,在一陣沖天的狂焰之后熄滅。正如顧城在《生命幻想曲》中所寫,“睡吧,合上雙眼,世界與我無關(guān)?!碧觳诺脑娙?,他沒有邁過三十七歲的那道坎。我們能給顧城的,只有一捧疼惜的淚。
除了天才詩人個性上的獨特,更有西方社會殘酷生存環(huán)境的推波助瀾,讓顧城走向人生的末路。美麗寧靜的新西蘭,卻有著人間的丑惡和地獄的味道。生存時時考驗著缺乏經(jīng)濟頭腦的顧城。沒有生活的經(jīng)濟來源,謝燁只好出門叫賣雞肉春卷,維持生計。后來因喂雞過多,喧鬧,被人舉報,政府干預(yù),只好大量殺雞,以至于激流島血腥熏天。顧城坐在地上耍賴,只因為謝燁給兒子木耳買了一個1.99美元的玩具,窘迫的生活讓顧城怕了,他沒有一點安全感,不是窮到極致,斷不會有這樣強烈的反應(yīng),這種情形還是在好友著名詩人舒婷面前??梢姰悋畹膲毫?,讓顧城多么孤獨絕望。舒婷在一篇回憶顧城的文章里說顧城,“一直沒過過好日子,一直都愁錢”??吹竭@里,一種憐惜和悲傷涌上心頭。
1993年10月8日,顧城用斧頭砍傷謝燁后自縊身亡,之后謝燁傷重不治而亡。顧城和謝燁都離開了人世,我們不多評說,只接受結(jié)局。也許他們命該如此,因為他們在平時生活中塑造的一切,都是朝著最終結(jié)局走的。外人不能體會他們所體驗到的,就此引以為戒吧。我們應(yīng)該更加關(guān)注天才詩人顧城的詩,他的詩給世人帶來了精神之美,他的污點掩蓋不了他詩歌的光芒。當(dāng)然,詩歌的美也遮蓋不了他巨大的污點,但顧城詩歌的光芒是他生命的主旋律,歷經(jīng)時間流逝依舊是光彩燦燦的。我們將目光放遠,看顧城的詩,在詩歌的王國里閃光,看他依照自己的天命走完的一生?;鸬来迤痫w的顧城,一生走在他自己的“火道”里,但他離開了起飛時的初衷,就在一股怒火中湮滅了。
海邊的風(fēng)是長翅膀的,掠過無數(shù)純粹的靈魂,顧城的靈魂會回到火道村嗎?我不知道?;鸬来迨鞘澜绲囊挥纾卮嬖谥?,保留著天才詩人顧城曾經(jīng)的影子和腳印,保存著他的音容笑貌和苦樂哀愁,我們俯拾即是,無法一一敘說。我們在顧城居住的地方留影,撿拾破碎的瓷片和海貝殼,默聽顧城生命中留下的各種聲音,回身瞥見天空中白云和蔚藍釋放的巨大鏡像,見生命的勢和能,在時間中逗留,在陰陽轉(zhuǎn)換中變異。顧城的“火道”令人欣悅,也令人悲傷。浩浩刀兵之下,一柄閃亮的斧頭頹然落地。
我們一行人離開火道村時,滿心滿眼都是天才的詩人顧城。夕陽西下,側(cè)臉望去,當(dāng)頭罩著一抹藍,天空中的難得一見“耶穌光”透過云層灑下來。天地遼闊,沒有微言大義,就是一種寂靜的感覺。